屋檐下的那个人,陆落看得真切,哪怕他用草帽遮了半张脸。
是颜浧。

恍若隔世。

第一次与他告别,是景耀五年的冬天。而后虽重逢,记忆却是短暂且悲伤的,没什么值得怀念。

真正怀念的日子,还是景耀五年的;真正痛苦的离别,也是景耀五年的。

陆落站着没有动。

“他找到了我。”陆落也蒙蔽天机,遮掩了她生辰八字,可是颜浧记得她的前世,他知道她的宿相,从而寻到她的踪迹。

陆落却不记得前世,他不知道颜浧的宿相,找不到他。

苍穹阴霾着,层云低低压下来,乌压压的,随时要下寒雨,半下午像黄昏。

两旁的树木虬枝舒展,地上铺了层稀薄金黄的落叶。

对面的人触及她的目光,他缓缓摘下了草帽。

他是来见她的,被发现就没必要遮掩。

又三年未见,他老了些,岁月在他眼角碾过,有细微的纹路,面容却经过光阴的雕刻更加坚毅俊朗。

他越发成熟稳重了。

他望着陆落,脚步却没有动。

“从此恩断义绝.......以后视若不见.......”

这是他答应过的。

他深邃的眸子纠缠着她,似乎想把她的模样,牢牢记住。

他一定是在附近戍防,通过陆落的宿相,观察到她离开了八坨山,往西南来了。

他也许幻想过,她就是来找他的,否则他不会主动出现。

这样的幻想,肯定让他很煎熬。因为三年前他到江南的时候,陆落也幻想过,她知道这种痛苦。

陆落心中有疼得麻木之后的隐痛,像身上受伤了,哪怕恢复得再好,触及此处还是能记得那痛楚。

这是心里留下的阴影。

水长宁也留意到了。

他看了眼颜浧。又看了眼陆落,就什么都明白了。

怕麻烦的水长宁,先上马车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不想搀和任何事。

陆落慢慢转过身子,准备上车。

她不打算见颜浧。

没有意义。

对陆落而言,此生跟颜浧也只能这样了。她心中筑起了高墙,颜浧在墙外,她自己翻阅不过那墙。

她的余光瞥见颜浧往外迈了两步,最终又止住。

“主动避开”,他终于记起了这句承诺么?

陆落上了马车之后。没有掀开车帘,不知他是否追上来。

马车一路往苗寨去,没有停歇。

往苗寨去几乎都是山路,颠簸得特别厉害。非常难走,他们走了五天整。才道所谓的“界碑”处。

界碑是一处关隘,两旁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山脉,非常的陡峭。

此处是绵延数百里唯一入口。

再想往前,马儿使劲嘶鸣尥蹶子。不肯走了。

“到了。”陆落自言自语道。

不管她说什么,水长宁能不接话,都不会接话,除非陆落特意问他。

陆落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在自问自答。

两人下了马车,陆落的天眼看不出任何问题,没有煞气。

“有什么问题吗?”陆落也问水长宁。

问到他了,他摇摇头说:“没有。”

他也看不出问题。

让马儿停滞不前的,可能是地上的东西。

陆落发现,界碑内的草很奇怪,都是乌黑色的,偏偏长得浓密,不知品种。

“公鸡呢?”陆落又问水长宁,“把公鸡放了。”

水长宁颔首。

两只公鸡放出,它们大摇大摆过了界碑,倏然开始抽搐,倒地死了。

陆落和水长宁面面相觑。

照镇上人的说法,这种情况就要赶紧走,离开此地,因为神婆不欢迎他们,否则不是中降,就是中蛊,死相都会特别惨。

陆落的马车颠簸到这里,走了整整五天,她骨头都散架了,好几次差点掉下山崖。

回去再买只公鸡?

陆落觉得成本太高了,她实在不愿意花这个时间。再说了,焉知折腾回去买来的公鸡,能活着过去呢?

她得想点法子。

“把朱砂给我。”陆落对水长宁道。

水长宁沉默着,上车把朱砂掏出来,交给了陆落。

陆落记得他师父有本书里,记载过斩杀蛊虫的咒语。

陆落不太熟练,还是尝试着慢慢念了起来。

陆落一边念咒,一边用力将朱砂抛出去,撒过界碑。

她的咒语不歇,用的是将苗疆话音译过来的官话。

水长宁在旁边,隐约听见“静虑......消言起何......煎煮朽骨......”等,具体不明白。

念了半晌,被朱砂撒到的草上,那浓郁的黑叶居然开始动了。

叶子上起了层稀薄的黑风。

黑影起,就露出一小块白森森的枯叶纤维痕迹,是绿叶被吃尽了的样子。

一阵黑色的细风,像薄纱般,朝着陆落和水长宁飘过来。

“当心!”陆落大叫一声,急匆匆后退了数步。

水长宁也跟着后退。

那黑色的细风到了界碑处就停下,飘不过界。

“是虫。”水长宁口吻平淡,波澜不惊解释道。

那些看似奇怪的黑色草木,全部附上了一层细得像灰般的小虫子。

无知者不放公鸡就闯进去,会被那些虫子生吞活剥。

“过不去。”陆落蹙眉。

陆落在山上的两年半,对降术和蛊术都有了解,知道遇到了降术和蛊术要怎么办防备。

可大面积的虫子守卫,她破不了,她远远超过了她的能力。

哪怕是一个巫术卓越的神婆,以一己之力,恐怕也拿不下这么多的虫子。

“怎么办?”陆落回头,问目视前方的水长宁,“是回去再买公鸡,还是等在此地?”

水长宁略带沉吟。

沉吟良久,他说:“明日午时阳气最盛,咱们布个阵法,下场大雨,看看能不能冲掉。”

陆落摇摇头:“这样贸然闯进去,以后还没有更多、更毒的虫子吗?不经过人家的同意,我们进了苗寨也是寸步难行,我怕后患无穷。我们是要找石庭的,一时半刻出不来。”

她不同意水长宁的做法。

水长宁用暴雨冲虫子,那是挑衅。

进入了人家的地盘,还敢挑衅人家,不是寻死吗?

他们术士和巫蛊、降师原本就是独立的,谁也不比谁差。

在找到石庭之前,陆落不想挑衅任何人。

石庭的命才是最重要的,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水长宁不过是建议,陆落不同意,他就道:“那等两天吧,若是一直过不去,咱们再回。”

山路太难走了,他们从最近的镇上到这里,那五天里马车都要颠散架了,马儿也伤了脚,人更是受不住。

所以,先守株待兔,等待看看可有苗寨的人进出,寻另外的法子进去,才是根本。

水长宁这个意见,陆落同意了。

他们把马车往回赶了一里地,尽量离界碑和那些虫子远一点,才更加安心。

停靠马车之后,水长宁和车夫搭建了篝火,准备在地上过夜。

陆落睡在马车里。

他们一路上都是这样的,若是错过了客栈要露宿,水长宁都是和车夫一样席地而睡。

简单吃了些干粮,陆落就靠在马车上,从脑海中搜素那些她看过的巫蛊和降术的资料。

她迷迷糊糊睡着了。

后半夜的时候,陆落感觉有什么在她的口腔里,她嘴巴无意识阖了下,就有软软凉凉似果冻的东西,滑进了她的喉咙。

她一下子就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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