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胸中一热豪气奔涌笑道:“区区么麽小丑何足道哉?”此时花生已运起大金刚神力转动枢纽海船行驶开来。这船一左一右共有四部水车以多种机关妙术连接船心一个木轮因有五轮故名五行楼船木轮一旋四部水车同时飞转仅是花生一人便将这艘大船推得航行如飞。
梁萧眼见那二人越奔越近看看就要抢到船前猛然将花晓霜推开纵到岸上身未落地大喝一声呼呼两掌拍向两大劲敌。那二人只觉梁萧掌劲如怒潮奔涌心中暗惊翻掌抵挡。刹那间三人同声闷哼。梁萧一个筋斗翻出双足深深插入海水之中贺陀罗倒退三步勉力拿椿站稳掣出般若锋叫道:“云老弟你去截船洒家对付这厮!”云殊此时已明白上了当赵呙必在船上当即纵声长啸斜刺里冲出便要抢船。
梁萧大笑道:“慢来要想上船先过我这关。”左掌搅起一股水柱劲急万分冲向云殊水柱中带上“鲸息功”云殊挥臂一挡便觉有异来得虽是水柱撞到臂上却如铁柱一般顿时身不由主重又落回岸上心头骇然:“这奸贼恁地了得?”贺陀罗揉身急上梁萧双掌齐飞又搅起两股水柱一刚一柔一前一后迎了上去贺陀罗震散一道水柱手掌麻正自暗凛另一道水柱却活物一般凌空挽了个平花绕过贺陀罗的掌风撞他腋下。贺陀罗大惊失色慌忙后跃丈余横劈一掌才水柱击散掉头与云殊对视一眼忽地齐齐扑上。梁萧笑道:“来得好。”使开“碧海惊涛掌”将两大高手一并截住。
其实云、贺二人今夜来得也很凑巧云殊白日里探过赵呙眼见小皇帝气色萎靡不免失魂落魄返回住所后练功打坐都无心情只想着赵呙那张小脸。挨到晚间他忍耐不住只想再看这孩子一眼即便挨上梁萧冷眼也在所不惜。当下前往小楼遥见灯火依旧哪知走进一看却是空无一人。云殊隐觉不对但何处不对却又想不出来急寻贺陀罗二人均是智谋之土略一合计便猜出梁萧诡计在小楼附近一看果然现造船痕迹贺陀罗气得暴跳如雷云殊依据常理推断梁萧去得不久。二人沿着岛屿四周一路寻来终于找到。
三人苦斗半晌。“碧海惊涛掌”自大海万象中化出本就厉害。梁萧更将“鲸息功”融人海水化成水柱攻敌更是令人防不胜防。两大高手被他挡在岸上眼睁睁瞧着海船去远当真气得七窍生烟花晓霜见梁萧跳下船心中一急涌身一跃便要随他跳下。柳莺莺将她抱住急声道:“别犯傻你下去也没用的。”花晓霜这些天始终记着诺言不与梁萧亲近。她表面上强颜欢笑心中却是痛苦难当当此生离死别之际再也忍耐不住落泪道:“姊姊我活着没法与他在一起难道也不能一起死么。”柳莺莺正色道:“晓霜你真这么信不过他?”花晓霜道:“可敌人太强……”柳莺莺打断她道:“梁萧也很强。”她望着海滩上三道黑影喃喃道:“我信他这次若他回不来我也不活。”晓霜听得一呆却见柳莺莺掉头道:“我去升帆!”花晓霜急道:“姊姊我……我能做什么?”柳莺莺笑道:“晓霜你信佛么?”花晓霜点头柳莺莺道:“那你便用心念佛保佑梁萧千万诚心诚意哦!”花晓霜急道:“我定然一万个诚心。”当即坐在船头望天祷告。
风帆升起船行更柳莺莺望着岸上心如焦灼。花晓霜从毗婆尸佛念道释迦牟尼、又从释迦牟尼念到弥勒佛祖三世诸佛一一念罢岸上人影渐小渐暗儿乎再也看之不见花晓霜口中念叨泪水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岸上三人斗至一百余合贺陀罗喝一声般若锋白光一闪梁萧腰上鲜血进出后退数步。云殊纵身而上一拳挥出梁萧闪身后退。贺陀罗与云殊眼见船只去远追之不及心中恼怒不杀梁萧誓不罢休当下快步抢上。只听三人足下哗哗啦啦一进一退尽都踩入海水之中。云殊遽然而惊忽地收足叫道:“当心有诈”贺陀罗一怔止步。梁萧见云殊识破计谋哈哈一笑沉入水中。
贺陀罗还要追赶云殊已拉住他摇头道:“不要追了这厮当日被你我打得重伤落海尚且能活水性可通鬼神。方才他诈退入水正是要引诱我们入水。水中厮拼你我有输无赢。”贺陀罗听得出了一身冷汗道:“多亏云将军机警要么又着了他道儿。”心有不甘抓起几块石头向海中乱打一气。
柳莺莺见梁萧脱身喜之不尽让花生暂且停船。不一时梁萧潜到船下柳莺莺放下缆绳援他上来回头笑道:“晓霜你好诚心果真感动了菩萨!”花晓霜脸一红她先时觅死觅活待得梁萧上船却又无话可说。梁萧奇道:“佛祖怎么?”柳莺莺笑道:“这是我与晓霜的秘密不让你知晓。”梁萧嗤了一声道:“谁希罕么?”他只怕夜长梦多以风向鸡辨向扬帆转舵朝北航驶。
行了数日只因天公作美却也顺风顺水。但第五日未时风势陡变几阵乱风打过来喀喇一声竟将船上的风向鸡吹折了。梁萧举目遥望但见彤云低垂几乎压着海面海水一个漩涡连着一个漩涡翻滚不定。一转眼风声萧萧巨浪叠起楼船便似一粒芥子在大锅沸水中团团乱转。梁萧手中扳舵口中号刹那间柳莺莺放下风帆花生转动水车一行人使出浑身解数驾御楼船避开风尖浪口在海水中左右穿梭。
俄尔天边云色更重好似团团靛墨化之不开其时风势更厉掀起浪涛喧嚣震响直如万马千军齐呼齐喊冲杀过来。忽地两个浪头连环打来楼船经受不住向右偏转。众人东倒西歪一起摔倒或是抱住桅杆或是扣住船舷大呼小叫苦苦挣扎花生翻肠倒肚呕吐不已赵呙虽被晓霜抱着却早已两眼翻白吓得昏了过去柳莺莺连声尖叫:“梁萧不成啦……不成啦……”
梁萧正在挣扎听得这话心头一灰:“纵然我机关算尽终究抗不过天意么?”直觉大船摇晃数下便要翻转一时间他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忽地纵起抱住木舵连扳数下楼船滴溜溜连打两个旋儿竟被他堪堪稳住;不待他喘息右方巨浪又度扑来船身被带得转了两转。梁萧力贯双足双足陷入船板直没至踝一时间便如铸在船板之上双手掌舵仰天怒啸啸声遒劲清越破风激浪。
这般苦苦支撑半晌风浪稍弱四人正要松一口气乍听巨声震耳撇眼一望只见巨浪借着狂风之势层层堆积高如雪山银城凌空压来众人瞧这势头尽皆面如死灰。这时间忽听近处传来一声呜叫。梁萧听得耳熟循声望去只见楼船右侧升起一个庞然大物浪头着它一阻顿时退去。梁萧惊喜交进叫道:“鲸大婶你好啊!”巨鲸昂昂鸣叫宛似与他对答霎时间楼船前后左右四头巨鲸应声浮起结为簸箕阵势将船团团围住。只听狂风嘶鸣排天巨浪此起彼落打在群鲸背上飞珠溅玉化作漫天白雨。
得到群鲸庇护楼船摇晃渐微如在避风港里说不出的安然舒适。众人目瞪口呆几乎忘了言语。
过得良久花晓霜方道:“萧哥哥哪位才是鲸大婶呢?”梁萧瞧了半晌摇头道:“它们都是一个模子我也看不出来。”柳莺莺啐道:“没心没肺的连救命恩人也忘了?”梁萧笑道:“说得是请打!”说罢将脸伸了过去。柳莺莺冷笑道:“边说边笑挨打的诚意也无再说你这么厚的脸皮打得我手疼!晓霜你来别用巴掌须用船桨才好。”花晓霜笑道:“我不才打他只罚他找出鲸大婶来。”梁萧苦笑道:“哪你还是打我的好。”二女都笑。
此时风浪越来越急唯见巨浪汹涌端端瞧不见天色。虽有巨鲸护持船上众人仍是无法入眠个个两眼大张围坐舱中轮流说起故事解闷。直说到次日辰时天色渐白风浪缓缓平复。又历三刻光景巨鲸四面散开众人心中一喜涌到船头手搭凉棚极目眺望但见海碧天青白云疏淡红日如轮光华人水海面上便似进起万点火星;浪涛一如天际薄云舒卷开阖数尾银鱼如箭跃起复又刺入海中激得水花四溅。三两只鸥鸟扑翅盘旋嘎嘎而鸣叫声十分欢快。
众人瞧得心旷神怡恍若隔世。忽听鸣声啾啾转眼望去只见巨鲸成群结队摇头摆尾慢吞吞向远方游去最末一头身边伴着两头圆头圆脑的小鲸。梁萧喜道:“鲸大婶!”巨鲸母子听到呼唤又转过身子绕着楼船转了一周尖声呜叫梁萧虽然不尽明白却也听出辞别之意心知此番作别再无见期不觉胸中一痛张口长啸啸声激越在云天中回旋不绝。巨鲸也出长长鸣声节律宛然充满生机正是那支鲸歌。
这一人一鲸或啸或歌彼此唱和久久不止。忽然间梁萧罢住啸声望着巨鲸母子沉入海底洪荒蓦地一声不吭转回舱内。二女知他心中难过也伴他默默坐下。沉默片刻梁萧令启程此时风向鸡已折但幸喜日挂中天梁萧在甲板上立起一根木棒作为日晷从日影之中推算航向。他经此一劫对这茫茫大海生出敬畏之心只怕风浪不期忽至便将众人分作两班昼夜兼程白日为花生人夜为自己与柳莺莺轮流推动水车。
赵呙受足了惊吓事后定下心来意疲神倦草草吃喝了些便沉沉睡熟。这一觉睡到次日凌晨方才醒来他小孩心性兴致既好再也无法安坐将花晓霜闹醒缠着她出舱走动。二人踱出舱外只见玉宇澄净星光明灭一钩明月西坠照得楼船通体如雪。忽而一阵海风吹来又咸又湿。赵呙只觉鼻间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忽听船尾传来柳莺莺的笑声:“呙儿你醒了么?”赵昌心中欢喜一溜小跑奔过去花晓霜怕他不慎落海匆忙跟上。二人转到船尾只见柳莺莺与梁萧相对而坐梁萧正低头摆弄一堆方形木板。赵呙笑声:“叔叔。”坐到他身边梁萧抚着他头笑道:“小懒虫睡得香么?”赵呙点头直笑望着地上木板奇道:“叔叔这是什么呀?”梁萧笑道:“猜出来算你厉害?”赵呙挠了几下头噘嘴道:“我可猜不出来。”转身道:“霜阿姨你知道吗?”晓霜正与柳莺莺拉手说话闻言笑道:“这该是牵星术吧。”柳莺莺抚她脸蛋低笑道:“还是你聪明一猜就知;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就会看他瞎摆。”花晓霜脸一红道:“我也只知大略不知究竟的。”赵呙瞪大眼睛奇道:“什么叫牵星术?”花晓霜道:“听说这是夜里航行时海客们辨别航向的法子。方木板叫作牵星板共有十二块最大一块长八寸边距依次递减二分故而最小一块仅二分来长。嗯至于这个小石块叫做缺刻石板四面缺刻。用得时候只须在夜空里对准北极星手执木板中部手臂伸直木板上为北极星下方是水平线。如此这般以十二块木板及小石板替换计算便可算出咱们身在何处。但至于具体算法我却不知了。”赵呙听得糊涂眨巴两眼望着梁萧梁萧道:“待你大些我再教你。”
花晓霜笑道:“呙儿叔叔算学之精天下无双他肯教你可是你的福气。”柳莺莺摇头道:“这些古怪玩艺有什么好学?呙儿你还是学武功罢学了功夫天下也去得。”梁萧点头道:“哪也好一应拳术刀剑弓马枪术但凡杀人伤人的本事我都可以教你。倘若你想做皇帝我还可传你韬略兵法、经济之术;而后十年生聚十年征战待得尸积如山流血成河你便可中兴大宋成为震烁古今的大英雄、大豪杰从古到今的帝王将相全都及不上你。”他侃侃而谈赵呙却越听越怕略一哆嗦哭了起来柳莺莺搂住他瞪着梁萧道:“你吹什么牛皮?”
梁萧摇头道:“这可不是吹牛蒙古人征战不休国势难久势必有机可趁。只不过这一仗打下来又不免生灵涂炭死伤无数百姓。”他顿了一顿凝视赵呙道:“呙儿我再问你一句你当真不愿做皇帝么?”柳莺莺听他大言炎炎脸色却极是严峻毫无戏谑之意正自惊疑忽觉腕间剧痛侧目望去却见晓霜凝视赵呙浑身微颤指甲不知不觉陷人自己肉里。柳莺莺心头一跳:“敢情小色鬼当了真?”她知梁萧极重然诺既能救出赵呙未必不会因他一言助他中兴大宋一时也不由心慌起来。
赵呙被三个大人盯着一时忘了哭泣好毕晌才道:“我不做皇帝也不学叔叔的本事呙儿要学就学霜阿姨。”柳莺莺奇道:“为什么呢?”赵呙绷起小脸认真地道:“若我有霜阿姨的本领就能治病啊若能治病哥哥也就不会死了……”说到这里嗓子一堵眼泪又落下来。
众人听得这话尽皆呆住梁萧仰望天心道:“可笑我梁萧白活了二十年竟不如一个孩子。难得他有这种念头。很好很好不枉我九死一生救他出来。”不觉胸中快慰纵声大笑。众人见他如此欢喜都觉不解。
次日天光大亮梁萧见海中有许多破碎木屑还有一些木块状如房屋檩柱猜想距海岸不远当下叫醒花生合力将楼船划得飞箭一般。近午时分遥见迷蒙晨光中亘着一道长长的暗影。柳莺莺坐在桅杆上当先瞧见叫道:“是6地呢!”众人出舱瞧见皆大欢喜。
傍晚时楼船靠岸众人弃舟登岸寻找海边村落哪知连寻两个村子都只剩下瓦砾残垣四人心中疑惑又行数里方才寻到人家一问却是广州附近更听说日前生海啸沿海村落尽遭浩劫。众人方知日前那场大风浪竟是一场海啸不由心有余悸当日在农家宿下一夜无话次日启程向北。其时大宋已亡元廷重置州县出榜安民百姓劫后返乡世道渐趋平定。
这一日途径惠州花晓霜想起一事对梁萧道:“昔年东坡先生在此为官爱妾朝云染瘴气病殁香冢在此不远。东坡先生晚岁流离困窘朝云千里相随其心不改是个极有情义的女子既到惠州我想顺道拜祭。”梁萧听罢不觉肃然。柳莺莺却冷笑道:“她给人做妾浑没骨气也值得一拜么……”但见花晓霜神色黯然便转颜笑道:“逗你玩呢罢了算我随口胡诌她有情有义终究可敬拜上一拜却也无妨。”梁萧见她答应自去张罗酒食不提。
众人午间出。花晓霜一路上愁眉不展柳莺莺却兴致甚好忽而调侃花生忽而又逗弄赵呙更与梁萧不住斗嘴满嘴话儿说之不尽。朝云墓地处湖畔四面林木佳秀蓊郁可人却见一杯孤冢藏于浓荫深处令人平生凄凉。墓旁有八角小亭一座久未修葺早已颓败。众人上前致祭梁萧敬朝云重情重义当先拜了一拜花晓霜随后拜祭花生与赵呙不明所以见梁萧、晓霜都跪自也随着拜了。只有柳莺莺并不上前站在一株歪脖子柳树下拈着柳条儿冷眼旁观。
祭拜已定梁萧招呼花生将坟边小亭修好整饰妥当。花晓霜移步亭前见亭柱斑驳依稀可见一副对联丰腴娴雅正是东坡手迹上联为“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下联却是“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她对此二联吟诵数遍念及身世只觉人生譬如朝露梦幻离合难料悲欢易来一时不由流下泪来。花生瞅见大惊小怪道:“晓霜你哭什么?”花晓霜忙了拭泪岔开话道:“我才没哭。花生你知不知道这付下联出自佛法大有来历!《金刚经》里如来说法曾说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天下佛法无一能出此藩篱。”花生似懂非懂嘴里嗯嗯但他胸中不染点尘既不甚懂也就懒得细想了。
梁萧也默视那幅对联半晌叹道:“天下道理到了顶尖儿处大都相通。若能将武功练到‘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的境界当可无敌于天下!花生你武功出自佛法若想进步非得悟透这十二字不可。”花生眉头拧起更觉糊涂。此时柳莺莺将祭品撤下笑道:“花生开吃啦……”花生一拍额头眉开眼笑没口子答应:“是!是……”撇下他人一手抓酒一手拿肉左起右落右起左落转眼功夫嘴里便已塞得满满出呜呜之声。柳莺莺瞅了众人一眼忍住笑道:“你们一个说佛法一个讲武功却都不及我一声吆喝;小和尚听到这个吃字啊才是跑得如露如电喝得满嘴冒泡吃得肉不见影醉得如梦如幻呢!”众人尽皆失笑。
柳莺莺拉过晓霜并肩坐下给她拭去泪痕柔声道:“傻丫头又哭了么?多愁善感总会伤着身子既来游玩就该开开心心快快活活。”花晓霜点头道:“姊姊说得是我太傻本不该哭的。”拿起一壶酒对着壶口就喝她从不喝酒只觉人口辛辣顿时咳嗽起来。柳莺莺给她捶背皱眉道:“你不学别人却来学花生?”花晓霜咳了两声靠在柳莺莺肩上又饮两口她脸上本少血色酒一人喉便如涂上一抹胭脂平添几分艳丽。柳莺莺望她片刻笑道:“梁萧晓霜脸色若是红润些可是个大美人呢!”梁萧笑笑自与花生对饮。
柳莺莺抚着晓霜秀怜惜道:“晓霜你病若康复了须得好好补补身子长得珠圆玉润娇娇俏俏的才好。”花晓霜点点头忽地压低嗓子道:“柳姊姊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柳莺莺道:“什么事?”
花晓霜道:“总之不是坏事好姊姊你先答应我吧?”柳莺莺失笑道:“哪有这种道理你先说了我再斟酌吃亏的事我可不干。”花晓霜叹了口气默然片刻低声道:“姊姊请你一生一世好好对待萧哥哥爱他疼他不论怎样你也不要嫌弃他让他孤零零的!”柳莺莺奇道:“傻丫头你说这些话做什么?”花晓霜握住她手嗓音颤道:“姊姊你答应我这回好不好?”柳莺莺皱眉道:“傻丫头他若对我坏我凭什么对他好?”花晓霜身子一颤掉头望着地上泪水扑簌簌流下来。柳莺莺心中不忍婉言道:“你别哭了我答应你就是。”花晓霜破涕为笑拭泪道:“姊姊我就知道你会一辈子待他好!”斟酒举杯道:“晓霜敬你三杯。”柳莺莺一愣笑道:“你要与我拼酒么?那可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豪气顿生与晓霜对饮三杯。
赵呙吃了两个果子见众人喝得有趣便道:“叔叔我也能喝么?”梁萧笑道:“好啊喝大口些。”赵呙笑眯眯喝了一口脸色忽变蹙眉吐舌将满口酒尽都吐出来。梁萧笑道:“好不好喝?”赵呙眼泪都流出来了哈着小嘴使劲摇头;梁萧笑道:“那便记好了小孩子不能喝酒。”柳莺莺遥遥骂道:“你尽会欺负小孩儿有胆过来班门弄斧与我拼酒。”梁萧笑道:“你若是鲁班我就是鲁班的师父。”柳莺莺啐道:“你是鲁班的灰孙子尽会胡吹大气敢说不敢做。”
梁萧提酒过去二人一口一杯对饮起来。花晓霜三盅下肚早已不胜酒力醉倒一旁。梁萧与柳莺莺喝得兴起指指点点猜起拳来梁萧精于算计柳莺莺十拳九输胜的一拳也是梁萧过意不去有意相让。不一时柳莺莺醉眼惺松骂骂咧咧歪倒一旁。梁萧又与花生对饮赵呙熬不住自在亭中睡了。二人喝了天黑梁萧不支醉倒;花生奋起余勇将所剩酒肉一扫而光才觉心满意足在六如亭边撤了一泡尿而后抱着一根亭柱昏天黑地失了知觉。
明月皎洁出于东山之上云霾或浓或暗流转不定。忽而一阵风吹来花晓霜打了个机灵缓缓坐起来吐出一个黑色小丸蹑足走近梁萧低头望了他半晌幽幽地道:“萧哥哥我要走啦!原想与你道别但你一说话我定然走不了!唉只好用这下等的法子。其实……我不想走但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你不能同时对两人好姊姊会恼我也不快活。婆婆说美貌的女子必然不好但瞧起来婆婆说得不对……柳姊姊不但美为人也很好很好……”她说到这里微微哽咽指尖轻轻划过梁萧鬓角一点水珠滴在他的额上晶莹浑圆映着月光闪闪亮。
花晓霜长长吐了口气又道:“柳姊姊答应了我会一生一世好好对你。她是女中豪杰言而有信从今往后我也不用牵挂你但……唉……不知为什么我还是难过得很……但我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点点泪珠滴在梁萧脸上复又滑入泥里。
花晓霜从怀里取出一块黄色物事低声道:“酒里我下了迷药你喝了会睡许久但嗅了这醍醐香一柱香后就会醒过来……那时候我就走远啦……”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走到一旁背起盛满医书的竹架回头望了望众人鼻间一酸泪水如泉涌出。她咬了咬牙定下决心正要转身迈步忽觉后颈一麻动弹不得花晓霜大惊却听柳莺莺叹道:“小傻瓜你去哪里?”花晓霜惊道:“姊姊你没醉么……”
柳莺莺淡然道:“我与你同吃同睡你怎么骗得了我?我瞧着你买药、配药、下药酒当然一口没喝统统吐掉了。”花晓霜心头慌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却听柳莺莺又道:“小傻瓜你好好睡一觉醒来时就不会痛苦也不会为难……”花晓霜叫了声:“姊姊……”后脑忽震昏了过去。
柳莺莺拍昏晓霜迈步走到胭脂身旁抚着细软的马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正要挽缰上马忽听一个低低的声音道:“莺莺!”柳莺莺娇躯一颤幽幽道:“你也醒了?”却听梁萧叹道:“我知酒里有诈却不知谁动的手脚本想将计就计却不料……”柳莺莺回过头见他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不觉心头刺痛摇头道:“小色鬼我不想哭也不许你哭。”梁萧叹了口气说道:“好我不哭。”柳莺莺扬起头攀住一枝柳条笑了笑说道:“小色鬼你记得么?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弄坏我的斗笠。”梁萧道:“记得!那时候你戴柳笠的模样尤其好看。”柳莺莺嗔道:“这是什么话我现今便不好看了?”梁萧道:“更加好看了。”柳莺莺睨他一眼啐道:“就会油嘴滑舌。”噗哧一笑又道“你记得便好你说你弄坏我的柳笠该赔不该赔?”梁萧叹道:“一百个该赔。”伸手折下几根柳条就地坐下定了定神正要动手编织腰间突然一紧但觉柳莺莺身子紧贴在背上滚热如火霎时间梁萧衣衫便湿了大片。一阵微风拂来带起一丝幽香萦绕在他鼻间似有若无若断若续。梁萧忍不住道:“莺莺……”柳莺莺压低嗓子轻声道:“你只管编斗笠别说话……”梁萧缓缓点头十个指头却抖个不住他手巧心灵从来编得又快又好此刻却是屡编屡错不时打散重来。
明月中天透过顶上枝桠撤下寥落碎银雾气自湖面升起来乳白亮寒蛩倏歇周遭寂然。梁萧打上最后一个结吐口气道:“这下成啦。”柳莺莺轻哼道:“笨手笨脚累我好等。”接过柳笠戴在头上丝丝柳条垂在面上笑道:“如今可好啦你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你这样才好说话。”她站起身来望了望天叹道“梁萧我跟你说晓霜是小傻瓜你是个大傻瓜。”梁萧正琢磨她话中涵义却听她又道:“我是个大大的聪明人师父曾说:‘聪明人只能对付聪明人不能与傻瓜计较’你说是不是?”梁萧苦笑道:“难不成我比花生还傻?”柳莺莺叹道:“你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他只是天下第二。所以啊是我不要你才……才不是你不要我……对不对?”说到这里匆匆转到马前飘然翻了上去。梁萧呆呆瞧着喃喃道:“对啊我着实配你不起……”柳莺莺心头没由来一阵恼破口骂道:“对你个屁。”兜头一鞭梁萧额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柳莺莺不料一打便着不觉一怔猛地转过头抖起缰绳胭脂马咴得长嘶撩开四蹄泼喇喇向北飞奔奔了不出百步柳莺莺突然勒马高叫道:“死梁萧小色鬼我恨你八辈子……”叫得这里蓦地转身伏在马背上化作一道淡淡绿烟注人浓浓夜里。蹄声渐去渐远越低微初如雨打残荷特特细响片刻间不复再闻。
梁萧立在湖边心中恍兮惚兮似又回到鲸鲵之背海天之间茕茕独立孤寂无依。又一阵风吹过来令湖面泛起数圈涟漪柳条也随风舒卷飒飒作响片片枯叶散在梁萧肩头。梁萧伸手拈起一片抬头看去一钩纤月正向西沉四面夜色浓暗冥冥不知究竟。
梁萧呆立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到晓霜身边将内力度入她心口。俄尔晓霜如梦初醒失声叫道:“柳姊姊……”举目四顾。梁萧摇头道:“不用看她走了回天山去了。”花晓霜一愣哇地哭道:“她怎么走了呢?她……她答应我的要一生一世对你好她说了又不算数……呜呜……她骗人……骗人……”捏起拳头敲打地上。
梁萧按着她的肩头叹道:“晓霜你就这么讨厌我么?”花晓霜怔道:“我……我怎么会?”梁萧道:“你既不讨厌我干么老说要走的话?好吧你们都走了我与花生做和尚去……”花晓霜慌了神伸手堵住他口忙道:“我才不是……我……我怕你为难……”她又羞又急语无伦次。梁萧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为难!”花晓霜抬起头来张着一双泪眼定定望着梁萧。
梁萧道:“我并没醉过你方才说得每一句话我都听到也都记得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花晓霜以手掩口将到口的叫声堵回去。梁萧看她一眼莞尔道:“傻丫头你连莺莺都骗不过骗得了我么?你的把戏只能骗骗花生罢了。”花晓霜面红如血螓低垂下去心中乱糟糟的几乎什么都听不见好容易按捺心神却听梁萧道:“……你泪水滴在我脸上我便拿定了主意莺莺要走我也没留她。”花晓霜忍不住抬起头道:“萧哥哥你这样不对……”梁萧不容她多言摆手道:“对错是非都已过去。从今往后我都会陪着你再也不会离开……”他紧紧握住晓霜双手与她四目交接目中透出毅然之色说道:“今生今世再不离开。”花晓霜只觉眼前微眩几乎昏了过去这一句话在她心中梦里也不知响了几千几万次但在耳边响起却是第一遭一时百感交进也不知是喜是悲是心酸还是快活呆了半晌纵身扑人梁萧怀里涕泪交流。
也不知哭了许久她只觉这半生所受的委屈辛苦都随这泪水流了出去身子好像变成一片羽毛轻飘飘的倦乎乎的又仿佛成了一具空壳什么气力也没有连话也说不出来睡了过去。
梁萧见她睡靥上泪珠未干嘴角却噙着笑意一时不好打扰抱着她就地枯坐。不一时困了上来迷糊一阵忽听有人叫唤张眼望去却见花生醉眼惺松抱着亭柱挣扎道:“梁萧梁萧!”但迷药药性未消他方才爬起又一跤仆倒嘴里念道:“梁萧……呃……俺打小喝酒从来不醉……呃再喝……”
抱住空酒罐仰了一下却没倾出半滴当下抱着亭柱子蹭来蹭去嘿嘿笑道:“梁萧……呃……你的腿比木头还硬蹭得俺好痛……”他顺着亭柱一路摸上去道:“呃……头呢怎么没头呃……就像一根大柱子……”梁萧又好气又好笑晓霜也闻声醒来面红过耳取了醍醐香给花生嗅了。花生惊醒看着怀中亭柱抓头奇道:“啊呀俺抱着柱子作什么?”花晓霜与梁萧对视一眼低头苦笑。
他二人不说花生也不知究里嘟囔几句便也罢了。不一会赵呙也醒过来。这两人问起柳莺莺梁萧只说她回天山了数十日来二人与柳莺莺同舟共济抵御强敌听说她不告而别都不免大生惆怅但幸得一个小孩儿一个呆和尚心情来去甚快伤感半日便也搁下。倒是花晓霜想着柳莺莺独返天山路途艰难不免心中挂念、愁眉难舒。
众人觅地歇息半日启程向北。经过刀兵之灾粤地疫病又行死者甚众花晓霜采药救人四处奔波这般走走停停转眼便在粤境中呆了一月时光。这日众人穿过梅岭进入江西。正行走间忽听前方传来两声惨呼甚是凄厉。众人赶上前去。不出二百来步便见前方两个农夫躺在地上锄头散落一边二人双肘双膝全都脱臼。众人甚是吃惊花晓霜给两人接好断骨。那两人初时不住叫痛但晓霜手段高明包扎已毕两人便已痛楚大减。梁萧问道:“是何人下得毒手?”二人露出恐惧之色其中一人颤声道:“我们走路走得正好手脚忽然一痛清醒时就躺在地上了。”花晓霜奇道:“你们没见人吗?”两人同声叫道:“没见人撞鬼啦。”梁萧叱道:“胡说?”两人被他一喝噤若寒蝉惊恐之色却挥之不去。梁萧忖道:“看这卸脱关节的手法分明是高手所为。但堂堂武功高手怎会与寻常农夫为难?”又问几句那二人只说没见凶手。梁萧只得将二人搀扶回家而后佯装离去转身却暗中潜伏但守了一夜却无动静。
凶手既不露面梁萧无法可施继续上路哪知行出不足二十里又听一声惨叫梁萧飞步赶上却见一个樵子躺在山坡上呻吟两捆柴草、一把斧头散落于地;梁萧定睛细察那樵子也是四肢脱臼。梁萧给他接好手足询问原由。那樵子也道未见凶手便已遭殃梁萧略一沉默忽地皱眉起身扬声喝道:“藏头缩脑算是什么好汉?不妨滚将出来见个高下!”这两句话以“鲸息功”道出远远传出过得许久才从山峦间传来阵阵回音。半晌不闻人答其他三人尽都到了花晓霜道:“萧哥哥怎么回事?”
梁萧叹道:“若我知道那便好了?”花晓霜不再多问低头给那樵子绑好手足让花生背回家去重又上路。走出不远便听西北方惨叫迭起似乎不止一人。经过先前两回众人再不吃惊上前一看路上果然又躺着四个行商手足脱臼各自惨叫。花晓霜虽是菩萨性儿也不由生起气来:“无故折人手足好生可恶萧哥哥我们逮住凶手非让他认错不可。”梁萧冷笑不语心道:“若是逮住他非得折了他的手脚不可。”
此后每走一二十里地前方便有惨叫声传来或是逃难返乡的难民、或是走乡窜镇的货郎;或是村野农夫、或是市井百姓;一个个断手折足号呼痛哭。梁萧一路走去心情越沉重到得次日忍不住道:“这事古怪得很凶手十九冲我们来的。”花晓霜道:“他若与我们有过节何不直截了当寻我们报复却把怨气撒在旁人身上。”梁萧道:“你寻思寻思每每听到叫声要么在西北要么在东北虽然忽东忽西曲曲折折终归不离北方一旦偏离便有叫声传来!看来他是要引我向北。”花晓霜愁道:“那如何是好?”梁萧冷笑道:“他要我向北我却偏要向东瞧他现身不现身?”花晓霜犹豫道:“但若这个恶人并无他意只爱折人手足怎生是好?我们向东去了再有百姓折了手足岂非无人救护!”梁萧无言已答微微皱眉。花晓霜又道:“他要我们去北方我们就去北方好了顺了他的意他想必就不会伤人。”梁萧深感此法大违本性不悦道:“这恶人鬼鬼祟祟引我向北其中必有阴谋。若只我一人与他周旋却也无妨但你与呙儿若有闪失如何是好?”花晓霜笑道:“我不怕但若向东走今生今世我心里都不会踏实。”二人对视无语花生却焦躁起来嚷道:“梁萧太阳落山啦!错过了宿头可没饭吃。”梁萧啐道:“用不着你教训。”背起赵呙大步向北。花晓霜见他答允心头一甜快步跟上。
众人一意向北果如花晓霜所料伤人之事大减。梁萧见状反而定下心来瞧他有何伎俩。如此渡过黄河忽忽月余遥见大都轮廓举目望去只见那巨城南有伏龟之形北有腾龙之势门若兽口广吞八方之财池比鸿沟浩聚百泉之水。城南处一队士兵森然罗列正在搜查人城行商梁萧迟疑间正欲上前忽听有人叫道:“王老弟你如何在这里?”梁萧未及回头便觉背后风起。梁萧一反手将来人手腕扣住但觉来人并无武功忙放了手掉头看去却见那人黑须及胸面容瘦削。不由讶然道:“郭大人?”晓霜、花生见他与人说话也各各止步。
来人正是郭守敬不待梁萧多言便拽着他笑道:“王老弟你我缘分不浅一别多年竟在这里遇上。”一边说话一边拉住梁萧便向后转。梁萧听他称呼自己“王老弟”心中纳闷但见他面上含笑眼神却是游移不定情知必有文章。当下随他来到一辆马车后面笑道:“郭大人别来无恙?”郭守敬低声道:“梁大人你胆量忒也大了!”额上早已密密层层渗出汗来他四处张望一阵低声道:“梁大人你可知道城中守卫大都是你南征旧部十有八个认得你贸然闯人岂不是自投罗网?”梁萧动容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入城了。”郭守敬握紧他手笑道;“当日听说梁大人身故郭某恨不能以身相代。却不料却是谣言。今日遇上怎能这么放你过去?”梁萧笑道:“郭大人你可把我弄糊涂了难道要拿我见官么?”
郭守敬作色道:“你把郭某人当什么人?你坐我马车我送你人城你便要走也得去我府里盘桓几天。”梁萧道:“梁某大罪之人只怕连累大人。”郭守敬摆手道:“你我以学论交不比其他梁大人若再推辞那就是瞧我不起了。”
梁萧心中一暖便不推辞。郭守敬转身叫来马车他原本携眷出游便命妻妾合乘腾出一辆马车梁萧抱赵呙与晓霜同坐。郭守敬又让家仆接下花生的行礼牵来一头毛驴与他代步。
果然马车经过城门畅行无阻花晓霜悄声道:“萧哥哥你这位朋友身份可不一般。”梁萧将郭守敬的来历说了。花晓霜道:“原来是他!”梁萧怪道:“你认识他么?”花晓霜道:“我听奶奶说过这位郭大人是紫金山一脉刘秉忠的弟子。刘秉忠精通水利星算之法天地经纬之术。奶奶说过论学问他本不差只可惜他辅佐蒙古皇帝大节有亏故而大家都瞧他不起。”
梁萧沉默半晌道:“晓霜郭大人也为蒙古人出力你会不会瞧不起他?”花晓霜一愣。梁萧又道:“郭大人治河修桥、修订历法尽力为天下百姓做事。若能如此在蒙在汉又有何分别?”花晓霜笑道:“这就叫‘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梁萧道:“这话怎讲?”花晓霜道:“这是孟子赞赏柳下惠的话说他不以侍奉恶毒的君主为耻辱不以官职卑贱而推辞做官必定竭尽全力但绝不改变操守。”梁萧赞道:“这人了不起但不变操守难免吃亏。”花晓霜道:“是啊所以孟子又说他‘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遭到遗弃却不怨恨身处困窘而不愁。”梁萧默然颔。
有顷抵达郭府是夜郭守敬设宴相待。须臾饭饱郭守敬安排厢房供晓霜、花生歇息自将梁萧延至书房着童子烹茶相叙别情。片时茶沸郭守敬摒开仆童说道:“梁大人自你反出南征大军圣上雷霆震怒三日没有临朝;伯颜大人也几乎获罪幸得群臣力保方才脱身。”梁萧捧茶不语。郭守敬又道:“不过你那部将土土哈、李庭好生厉害。和林一战他二人大破西方诸王夺回成吉思汗的武帐生擒蒙哥之子昔里吉继而讨伐东方诸王又获全胜军功赫赫威震朝野……”梁萧搁下茶碗道:“郭大人此事不用再提了。”郭守敬知他心意叹道:“也罢不谈国事。”起身抱过一堆卷宗说道:“梁大人还记得我在扬州说过话么?这些卷宗是各地官吏辛苦测来的天文数据但非梁兄弟神算不能厘定!”
梁萧动容道:“历法是何名目?”郭守敬道:“圣上有言:‘海内一统天授其时’故名《授时历》。”梁萧叹息道:“说得好听什么天授其时若是没有尸山血海哪有他孛儿只斤的天下?”郭守敬笑笑不语。
梁萧也不愿多说铺开草笺对着灯烛援笔推算郭守敬则一旁运筹两人算至二更天上方才各自歇息。
自此梁萧在郭府隐而不出潜心修订历法郭守敬辟出一间小轩与他居住并遣心腹照应。郭守敬长年治水观星耽于学问平日里最爱谈天论地、运筹算数只苦于少有知己。梁萧一来端地令他欣喜欲狂白日主持天文测量时辰一到便匆匆回府与梁萧制作仪器、推算历法。二人志趣相谐言语投机说到要紧处须臾不忍分离。郭守敬索性在轩中支起一榻与梁萧联床夜话、秉烛相谈。这般一来郭守敬虽然欢喜不尽一干妻妾独守空房却不免有些怨言。
半月时光一晃即过花晓霜闲着无事白日助梁萧推算历法夜中则挑灯研读《神农典》。以往风尘困顿难得有此闲暇如今安逸下来她捧卷细读领悟良多。这一晚她将《神农典》四卷读罢合卷沉思:“婆婆说得对用药之道仿佛武功以之救人则为药用之伤人则为毒是药是毒不在药物而在医者本心。”她望着烛火遥想世上疫病横行疾苦甚多自己如此闲散度日大违医者良心。想了半夜方才解衣入睡。
到得次日用罢早饭花晓霜对梁萧道:“萧哥哥我也闲了大半个月了今日天气大好我想上街设摊与人看病。”梁萧道:“我陪你去吧。”花晓霜笑道:“那可不成推演历法是泽被千秋的大好事倘若耽搁了你我就是古往今来的大罪人。我问过府里嬷嬷斜对着郭府大门有个功德牌坊算命的、卖果子的都在下面营生我就去那里有花生相陪你大可放心。”梁萧修订历法算到紧要处不忍放开又听说只在左近便应允了。花生早得了信儿将针药桌凳收拾妥帖身着直缀僧衣候在庭心。赵呙则青衣小帽扮作烧火童儿笑嘻嘻拉着花生衣角两人在府里闷得久了都想上街透一口气。梁萧叮嘱道:“勿要走得远了申酉时分我来接应若有不妥花生先来报我。呙儿莫要顽皮乱跑更莫向人说起你的名字……”那二人嫌他罗嗦嘴里嘻嘻哈哈答应两条腿早已随着晓霜溜出门去。
出了门果见一个牌坊顶上镌着“功高岳穆”四个大字。三人径至坊下支起摊子插了一个白布标儿上标“悬壶济世”。待了半晌不见人来花晓霜面嫩不敢学着梁萧强拉病人只得呆呆坐着。花生向她讨过几枚铜钱领赵呙买果子吃留着吃剩的枣核儿趴在地上当作弹子玩耍一来二去倒也欢喜。
过得片刻忽听远处传来呜呜之声好似法螺鸣响跟着便见人群如潮水一般四面八方涌上街头再听忽喇喇一阵马蹄声响数十匹高头大马如风驰来马上骑士俱是红袍金箍头陀打扮挥舞长鞭大声呼叫。人群左右避让顷刻间将大街两侧塞满居中留出两丈宽一条大道。花晓霜被人浪一冲早、已不辨东西摊儿又被几个无赖子撞翻好容易收拾妥当四下一望竟不见了花生与赵呙的影子。花晓霜大惊叫唤二人名字但人声鼎沸她的叫声哪里传得出去好容易挤到前排只见西边数百喇嘛黄衫皂靴迤逦而来当先百人分列两行羽葆交错宝瓶生辉金剑光出银轮常转。人群中一头白色巨象披金挂银璎珞宛然象背负着一座纯金大轿四面中空挂着珍珠帘子隐约可见一个黄袍喇嘛端然静坐。数百名喇嘛口诵经文将手中圆筒骨碌碌转个不停。
直至喇嘛去尽花晓霜也不见二人影子。正自焦急人群中一声喊又如潮前拥花晓霜被人流裹挟穿过长街抵达通衢之地却见一巨大广场场上数万人围着一座高台台高三丈遍饰锦缎台下方圆数十丈铺满波斯地毯毯上站立千余人有僧有俗夹杂着百十名女尼。
那白象穿过人群来到台前伸出长鼻搭在台上。那黄袍喇嘛足踏象鼻登上高台便听数万人齐声出“八思巴”的叫声此起彼伏如排山倒海一般。花晓霜省到“八思巴”便是这喇嘛名字。定神一看只见那喇嘛双手下按众皆寂然。八思巴盘膝坐下双手捏莲花印诀朗声道:“今日是佛生日。”说得竟是汉语语声浑厚圆润颇为动人。花晓霜心道:“我倒忘了今日四月八日正是释迦诞辰。”她心挂花生二人没有听经的心思但此刻人山人海那见两人踪迹不觉心急如焚八思巴话音方落便听人群中一个洪亮的嗓子笑道:“奇了太阳怎么成了佛祖的儿子?”人群一静哄地笑了起来。八思巴长眉微耸转口又道:“今日生佛。”却听那人又道:“这回佛祖又成了太阳的儿子!真叫做嘴是两张皮怎说都是理。”八思巴双目一张喝道:“何方妖孽给我出来?”声如平地惊雷在偌大广场回响不绝。人群倏地一寂再无声息。
正当这时忽听一个声音道:“妈妈!”嗓子稚嫩却极清脆晓霜听出是赵呙声音心头一喜情急之下纵起身来踩上众人头顶极目望去却见一个小小人影蹿出人群奔向台下抱住一个女尼。这一下甚是突兀众守卫一时愣住忘了阻拦那女尼也是惊慌失措。花晓霜识得那小孩正是赵呙大吃一惊踩着众人头间直奔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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