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王相尧已率人打开了宣武门!”袁承志一跃而起问道:“义军进城了么?”洪胜海
道:“刘宗敏将军已带队进来了。”袁承志道:“好极了咱们快去迎接。”两人走到厅
上。何惕守道:“师父你放心我会照顾她们。”袁承志点了点头。这时程青竹、沙天广
与铁罗汉出外未归袁承志带领哑巴、胡桂南、洪胜海四人往大明门来。只见阴云四合
白雪微飘街道上溃兵败卒四散奔逃。有人大呼而过:“正阳门齐化门东直门都打开
啦!”走了一阵败兵渐少。众百姓在门上贴了“永昌元年大顺王万万岁”的黄纸门口摆
了香案有的还在门口放了酒浆劳军。袁承志对胡桂南道:“人心如此闯王哪得不成大
事?”
又走一阵前面号角齐鸣数百人快步过来当先正是沙天广与铁罗汉。两人率领北京
城内的豪杰截杀明兵见了袁承志都大声欢呼起来。铁罗汉叫道:“闯王就要来啦!”一言
方毕前面数骑急奔而至。一名大汉举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大顺制将军李”六个大字。
李岩身穿青衫纵马驰来。袁承志大喜叫道:“大哥!”跃到马前。
李岩一怔当即翻身下马喜道:“兄弟你破城之功甚是不小!”袁承志道:“闯
王大军到处明兵望风而降小弟有何功劳?”两人执手说了几句话以前在圣峰嶂见过的
刘芳亮、田见秀等人一时俱到。众人执手言欢。突然号角声响众军大呼:“大王到啦大
王到啦!”袁承志等闪在一旁只见精骑百余前导李自成毡笠缥衣乘乌驳马疾驰而来。
李岩过去低语几句。李自成笑道:“好极了!袁兄弟过来。”李岩招招手袁承志走到两人
马前。李自成笑道:“袁兄弟你立了大功!你没马么?”说着一跃下地把坐骑的马缰交
给了他。袁承志连忙拜谢。李自成走上城头眼望城外但见成千成万部将士卒正从各处城
门入城当此之时不由得志得意满。闯军见到大王四下里欢声雷动。李自成从箭袋里取
出三支箭来扳下了箭簇弯弓搭箭将三箭射下城去大声说道:“众将官兵士听着入
城之后有人妄自杀伤百姓、**掳掠的一概斩决不宽容!”城下十余万兵将齐声大
呼:“遵奉大王号令!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袁承志仰望李自成神威凛凛的模样心
下钦佩之极忍不住也高声大叫:“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李自成下得城头换了一
匹马在众人拥卫下走向承天门。他转头对袁承志笑道:“你是承父之志我是承天!”弯
弓搭箭嗖的一声羽箭飞出正中“天”字之下。他膂力强劲这一箭直插入城墙众人
又是一阵欢呼。来到德胜门时太监王德化率领了三百余名内监伏地迎接。李自成投鞭大
笑对袁承志道:“你去年在陕西见到我时可想到会有今日?”袁承志道:“大王克成大
业天下百姓早都知道了。只是万想不到会如此之快。”李自成拊掌大笑。忽有一人疾奔而
来向李自成报道:“大王有一个太监说见到崇祯逃到煤山那边去了。”李自成转头对
袁承志道:“你快带人去拿来!”袁承志道:“是!”手一摆率领了胡桂南等人驰向煤
山。那煤山只是个小丘众人上得山来不禁一惊。只见大树下吊着两人随风摇晃。一人
披遮面身穿白夹短蓝衣玄色镶边白绵绸背心白*裤左脚**右脚着了绫袜与
红色方头鞋。袁承志披开他头一看竟然便是崇祯皇帝。他衣前用血写着几行字道:
“朕登极十七年致敌入内地四次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
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
一人。”袁承志拿了这张血诏颇感怅惘二十年来大仇今日得报本是喜事但见仇人如
此凄惨下场不禁恻然久之心想:“你话倒说得漂亮甚么勿伤百姓一人。要是你早知爱
惜百姓不是逼得天下饥民无路可走又怎会到今日这步田地。”洪胜海道:“袁相公那
边吊死的是个太监。”袁承志道:“这皇帝死时只有一个太监相陪真叫做众叛亲离了。把
尸抬了去别让人侵侮。”洪胜海应了。袁承志驰回禀报。
这时李自成已进皇宫。守门的闯军认得袁承志引他进宫。只见李自成坐在龙椅之上
身旁站着十几名部将从官一个衣冠不整的少年站在殿下。
李自成见袁承志进来叫道:“好!皇帝呢带他上来吧。”袁承志道:“崇祯自缢死
了。”李自成一呆接过崇祯的遗诏观看。旁立的少年忽然伏地大哭几乎昏厥了过去。李
自成道:“那是太子!”袁承志扶了他起来。李自成问道:“你家为甚么会失天下你知道
么?”太子哭道:“只因误用奸臣温体仁、周延儒等人。”李自成笑道:“原来小小孩童
倒也明白。”随即正色道:“我跟你说你父皇又胡涂又忍心害得天下百姓好苦。你父皇
今日吊死固然很惨但他在位一十七年天下百姓被逼得吊死的又不知有几千几万那可
更惨得多了。”太子俯不语过了一会道:“那你快杀我吧。”袁承志见他倔强不禁为
他担心。李自成道:“你还是孩子并没犯罪我哪会乱杀人。”太子道:“那么我求你几
件事。”李自成道:“你说来听听。”太子道:“求你不要惊动我祖宗陵墓好好葬我父皇
母后。”李自成道:“当然那何必要你求我?”太子道:“还求你别杀百姓。”李自成呵
呵大笑道:“孩子不懂事。我就是老百姓!是我们百姓攻破你的京城你懂了么?”
太子道:“那么你是不杀百姓的了?”李自成倏地解开自己上身衣服只见他胸前肩头
斑斑驳驳都是鞭笞的伤痕众人不禁骇然。李自成道:“我本是好好的百姓给贪官污吏
这一顿打才忍无可忍起来造反。哼你父子俩假仁假义说甚么爱惜百姓。我军中上上
下下哪一个不吃过你们的苦头?”太子默然低头。李自成穿回衣服道:“你下去吧。念
你是先皇的太子我封你一个王让你知道我们老百姓不念旧恶。封你甚么王?嗯你父亲
把江山送在我手里就封你为宋王吧。”太监曹化淳站在一旁说道:“快向陛下磕头谢
恩。”太子怒目而视忽地回手一掌啪地一声曹化淳面颊上登时起了五个手指印。李自
成哈哈大笑道:“好这种不忠不义的奸贼打得好。来呀带下去砍了!”曹化淳吓得
脸如土色咕咚一声跪在地下连磕响头额角上血都碰了出来。李自成一脚把他踢了个筋
斗喝道:“滚出去以后你再敢见我的面把你剐了!”太子随后昂走出。
李自成对袁承志道:“这小子倒倔强。我喜欢有骨气的孩子。”袁承志道:“是。”丞
相牛金星道:“主上大事已定。明朝人心尽失但死灰复燃却也不可不防。这孩子十分倔
强决计不肯归顺圣朝只怕有人会借用他的名头作乱。不如除了以免后患。”李自成踌
躇道:“这也说得是。这件事你去办了吧。”转头对身后的矮子军师宋献策道:“听说皇帝
还有个公主却不知在哪里。”袁承志接口道:“皇帝把她砍去了一条臂膀是我接了公主
在家里养伤。待她伤愈再带她来叩见大王。”李自成笑道:“好好!你功劳不小我正想
不出该赏你甚么这公主就赏了你吧。”袁承志窘道:“不不那……倒是那个太子还
求大王饶了他性命。”牛金星笑道:“袁兄弟害甚么臊?究竟是英雄出在少年。刘将军他
们功劳虽大大王也只赏他们几名宫娥呢。你驸马爷还没做倒爱惜起小舅子来啦。”袁承
志听他话中有刺颇为不快心想:“太子这小小孩童何必杀他?”李自成道:“袁兄
弟我部下武官分为九品。刘宗敏是一品权将军你义兄李岩是二品制将军。我封你为三
品果毅将军吧。”袁承志躬身道:“多谢大王。袁承志誓死为大王效力不愿为官。”牛金
星微笑道:“袁兄弟是七省武林盟主是不是嫌这三品将军职位太低了呢?大王一统天下
率土之民莫非王臣。甚么七省盟主、八省盟主这些私相授受的名号自今而后都是要严
加禁止的了。”李自成听他言语太重拍拍袁承志的肩头微笑道:“你还年轻得很功劳
虽是不小终究随我时日还短以后升迁还怕没机会吗?”袁承志道:“属下决非为了职
位高低实因草莽匹夫做不来官。”李自成呵呵大笑朗声道:“我难道不是草莽匹夫
了?连皇帝都要做呢。”袁承志不便再说辞了出去。当下回正条子胡同来一进胡同就
听得兵刃相交、呼喝斥骂之声随见数十名闯军手执兵刃急奔出来。袁承志心想:“这许
多闯军在这里干甚么?”加快脚步走到门口只见何惕守挥钩乱杀把十多名困在屋里逃
不出来的闯军打得东奔西窜。袁承志叫道:“住手住手!都是自己人!”何惕守叫了声:
“师父。”闪在一旁。
众闯军忽见有路可逃蜂涌而出。一名军官奔到袁承志跟前一呆之下说道:
“你……你不也是我们大王手下的吗?”袁承志道:“正是。大家误会老兄莫怪。”那军
官愤愤的道:“误会!哼你瞧你徒儿杀了我们这许多弟兄。”说着一指地下的七八具尸。铁罗汉奔了出来骂道:“入你娘的!你们一进屋来伸手就抢东西又说不交金银
就放火烧屋子。见到何姑娘美貌登时动手动脚说她是奸细要带了走。混帐王八蛋你
们跟明朝的官兵有甚么分别了?”说着一拳挥出砰的一声把那军官打得直飞出去。袁承
志走进厅中。程青竹、胡桂南等人都气愤愤的述说市上所见说道闯军入城之后占住民
房**掳掠无所不为。袁承志心下吃惊说道:“如此做法民心大失。我亲眼见到大
王在城头射了三箭严禁杀人掳掠定是大王尚不知情。我这就去禀报请他下令禁止。”
程青竹劝道:“盟主闯王部下有许多本是盗贼出身来到这帝王之都花花世界哪有不
放肆一番的?且过得几天再向大王进言吧。”袁承志道:“不成过得几天北京城里老
百姓都给他们害苦了。救民如救火怎能等得?”正说话间忽然外面喊声大震。袁承志等
吃了一惊奔到门外只见无数人马拥在正条子胡同出口。先前给铁罗汉打走的那军官骑在
马上手执大刀叫道:“袁承志权将军叫你去说话。”袁承志道:“当真是权将军吩咐
吗?”另一名军官取出一支令箭道:“有权将军的令箭在此。”袁承志心想:“我若不
去伤了兄弟间的和气。见到权将军正可劝他约束部属不可胡作非为。”便点头道:
“好!我同你去便是。”那军官喝道:“绑了!”便有七八名士兵拥上前来取出绳索要
绑。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抵拒反手在背后任由绑缚。铁罗汉、沙天广等齐声呼喝:
“谁敢动手?”冲上去便要打人。袁承志叫道:“大家不可动粗我见了权将军自有分
辩。”那军官指着何惕守道:“这人是崇祯皇帝的公主断了一只手的。权将军指明要这
人把她带了去。”众军士便向何惕守奔来。何惕守金钩一划阻住众军士近前笑问:
“权将军要我去干甚么?”那军官道:“打破北京权将军功劳第一。崇祯的公主自然归
权将军所有。快乖乖的来吧以后一生富贵包你享用不尽。”何惕守笑道:“那倒妙得
很。要是我不肯跟你去呢?”那军官喝道:“哪有这么多啰唆的?带了去!”何惕守叫道:
“师父那个权将军要抢我去做小老婆呢。你说我去是不去?”袁承志倒是难以回答。但见
几名士卒拥上去向何惕守便拉。何惕守只是格格娇笑并不动手突然之间拉她的士卒仰
天便倒稍一扭动便均毙命。原来何惕守衣衫之上尽是剧毒。那军官大惊之下叫道:
“反了反了。前明余孽抗拒义军杀啊!”刀枪纷举向铁罗汉等人头上砍落。群雄到
此地步岂有束手待毙之理?抢过刀枪反杀过去一阵格斗闯军官兵乱成一团拥在胡
同中进退不得。袁承志叫道:“你们去回报权将军大家同到大王跟前分辩是非曲直。”
双臂一振绑在他手腕上的绳索登时断了纵身而起双手抓住两名军官扯下马来叫
道:“当官的留着士兵都回营去。”众兵见长官被擒不敢再斗推推拥拥的走了。袁承
志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命胡桂南和洪胜海押了两名军官去见李自成。进得宫来只见殿
上设了盛宴李自成正在大宴诸将丝竹盈耳酒肉流水价送将上来。李自成已喝得微醺
见到袁承志喜道:“好袁承志你也过来喝一杯!”袁承志躬身道:“是!”走近去接
过李自成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坐在李自成左侧的一名将军霍地站起身来喝道:“袁承
志你好大的胆子仗了谁的势力敢杀我部属?”袁承志见这人满脸浓髯神态粗豪想
来便是权将军刘宗敏了说道:“这位是权将军么?”那人道:“正是。大王不过封了你一
个小小果毅将军你就不把我权将军瞧在眼里了竟敢杀我部下!”说着伸手抓住刀柄将
刀拔出一半啪地一声又送刀入鞘。霎时之间殿上数百人寂静无声。
袁承志道:“大王入城之时曾有号令有谁杀伤百姓**掳掠一概斩。在下见到
本军兄弟正在虐杀百姓这才出手阻止实非有意得罪还请权将军见谅。”刘宗敏冷笑
道:“这天下是大王的天下是我们老兄弟出死入生、从刀山枪林里打出来的天下。我们会
打江山难道不会坐江山么?你来讨好百姓收罗人心到底是甚么居心?”袁承志道:
“大王刚才说过他自己也就是百姓。”刘宗敏哈哈大笑说道:“大王打江山的时候是百
姓。今日得了天下坐了龙廷便是真命天子了难道还是老百姓吗?你这小子胡说八
道。”袁承志默然不语。
李自成笑道:“好啦好啦!大家自己兄弟别为这些小事伤了和气。来来来你们两
个干一杯。宗敏我知你只因袁承志得了公主为此吃醋。皇宫里美女要多少有多少待会
你自己去拣便是。”刘宗敏道:“大王崇祯的公主却只有一个。”李自成向袁承志笑道:
“他定要你的公主你就瞧在我面上让了给他罢。你们一殿为臣和气要紧。”袁承志一
听不由得愕然心中茫然若失手一松酒杯掉在地下登成碎片。李自成怒道:“你就
算不肯也不用向我脾气。”袁承志一惊忙躬身道:“属下不敢。”忽听得丝竹声响
几名军官拥着一个女子走上殿来。那女子向李自成盈盈拜倒拜毕站起烛光映到她脸上
众人都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
袁承志自练了混元功后精神极是把持得定虽与阿九同衾共枕亦无非礼之行但此
刻一见这女子不由得心中一动:“天下竟有这等美貌的女子!”
那女子目光流转从众人脸上掠过每个人和她眼波一触都如全身浸在暖洋洋的温水
中一般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只听她莺声呖呖的说道:“贱妾陈圆圆拜见大王愿大王万
岁、万岁、万万岁。”李自成哈哈大笑道:“好美貌的娘儿!”刘宗敏道:“大王那崇
祯的公主小将也不要了。你把这娘儿赐了给我罢。”牛金星道:“刘将军这陈圆圆是镇
守山海关总兵官吴三桂的爱妾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大王特地召来的怎能给你?”刘宗敏
听得是李自成自己要不敢再说目不转睛的瞪视着陈圆圆骨都一声吞了一大口馋涎。
皇极殿上一时寂静无声忽然间当啷一声有人手中酒杯落地接着又是当啷、当啷两
响又有人酒杯落地。适才袁承志的酒杯掉在地下李自成甚是恼怒此刻人人瞧着陈圆圆
的丽容媚态竟是谁也没留神到别的。
忽然间坐在下的一名小将口中出呵呵低声爬在地下便去抱陈圆圆的腿。陈圆圆
一声尖叫避了开去。那边一名将军叫道:“好热好热!”嗤的一声撕开了自己衣衫。
又有一名将官叫道:“美人儿你喝了我手里这杯酒我就死也甘心!”举着酒杯凑到陈
圆圆唇边。
一时人心浮动满殿身经百战的悍将都为陈圆圆的美色所迷。袁承志只看得暗暗摇头
便欲出殿忽听得李岩大声喝道:“大王驾前众兄弟不得无礼。”一名将军哈哈大笑说
道:“我伸一个小指头儿摸一摸美人儿的雪白脸蛋那也不打紧吧!”说着伸出手指一
步一步的向陈圆圆走去。李自成喝道:“把美人儿送到后宫去。宋献策你带兵看守。”宋
献策答应了领着陈圆圆入内。
数十名军官一齐蜂涌过去争着要多看一眼直到陈圆圆的后影也瞧不见了才恋恋不
舍的慢慢归座。一人举鼻狂嗅说道:“美人儿的香气闻一闻也是前世修来的。”一人说
道:“这不是人是狐狸精变的大王不可收用。”另一人道:“就算是吃人妖魔我只要
抱她一抱立刻给她吃了那也快活得很。”
李自成一口一口喝酒脸上神色显是乐不可支对众将官的丑态全没放在心上。李岩走
上几步说道:“大王吴三桂拥兵山海关有精兵四万又有辽民八万都是精悍善战。
大王既已派人招降他的小妾还是放还他府中以安其心为是。”刘宗敏冷笑道:“吴三
桂四万兵马有个屁用?北京城里崇祯十多万官兵遇上了咱们还不是希哩花啦的一古脑
儿都垮了。”李自成点头道:“吴三桂小事一桩不用放在心上。他若投降那是识好歹
的否则的活还不是手到擒来?吴三桂难道比孙传庭、周遇吉还厉害么?”李岩道:“大
王虽已得了北京但江南未定……”李自成挥手道:“大家喝酒大家喝酒!此刻不是说国
家大事的时候。”李岩只得道:“是。”退了下去坐在袁承志身边低声道:“一切小
心须防权将军对你不利。”袁承志点点头。只见李自成喝了几杯酒大声道:“大伙儿散
了罢哈哈哈哈!”飞起一脚踢翻了桌子转身而入。众将一哄而散。袁承志随着李岩
出殿在宫门外遇到胡桂南和洪胜海吩咐将两名军官放了。四人刚转过一条街便见数十
名闯军正在一所大宅中掳掠拖了两名年轻妇女出来。两名女子只是哭叫挣扎着不肯走。
李岩大怒喝令部属上前拿问。众闯军见是制将军到来一声喊抛下妇女财物便逃走
了。
一路行去只听得到处都是军士呼喝嬉笑、百姓哭喊哀呼之声。大街小巷闯军士卒奔
驰来去有的背负财物有的抱了妇女公然而行。李岩见禁不胜禁拿不胜拿只有浩叹。
袁承志本来一心想望李自成得了天下之后从此喜见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但眼见今日李自
成和刘宗敏的言行又见到满城士卒大掠的惨况比之崇祯在位又好得了甚么?满腔热
望登时化为乌有。再走得几步只见地下躺着几具尸两具女尸全身**。众尸身上伤
口中兀自流血未止。袁承志这时再也忍耐不住握住李岩的手说道:“大哥你说闯王为
民伸冤为……为百姓出气就是这样么?”说着突然坐倒在地放声大哭。李岩也是悲愤
不已说道:“我这就去求见大王请他非立即下令禁止掳掠不可。”拉起袁承志回到皇
宫向卫士说有急事求见闯王。”卫士禀报进去过了一会出来说道:“制将军大王已
经睡了谁也不敢惊动。请将军明天来吧。”李岩道:“我跟随大王多年有事求见大王
深更半夜也必接见。你再去禀报罢。”那卫士又进去半晌出来时满脸惊惶之色颤声道:
“大王大脾气说小人若是再去啰唆立刻砍了我的脑袋。”李岩道:“好我便在这里
等着等大王醒了之后再见。”对袁承志道:“兄弟你先回去休息吧。”袁承志道:“我
在这里陪伴大哥。”要胡桂南、洪胜海二人先回以免青青等挂念。两人等到天色大明才
见一名卫士从内宫出来说道:“大王召见。”两人跟着他来到一间房中那卫士便出去
了。直等了两个多时辰眼见午时已过李自成始终不出来。两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都
是十分焦急。
眼见日头偏西已到未时忽见宋献策推门进来说道:“李将军袁将军两位怎么
在这里?”李岩道:“我们求见大王卫士说道大王召见。可是从清早直等到这时候大王
始终没出来。”宋献策叹了口气低声道:“今日上午大王召集诸将集议却让两位在这
里苦等。”李岩惊道:“却是如何?”宋献策道:“牛金星那厮不断在大王跟前说你的坏
话也说我的坏话。”李岩怒道:“你我二人行得正坐得正有甚么坏话好说?”宋献策
道:“大王在河南之时人心不附那时我想了个计议出来造了一句谶语说是‘十八孩
儿主神器’叫人到处传播。十八孩儿拚起来是个‘李’字便是说大王应有天下。愚夫
愚妇听到了以为大王天命攸归大家都来归附咱们的声势登时大了起来。李将军可还记
得么?”李岩道:“怎不记得?我作儿歌你作谶语动摇明朝的人心可也有些功劳
啊。”宋献策摇头道:“牛金星对大王进谗说那句‘十八孩儿主神器’不是指大王而
是指你李将军!”李岩心头大震当即站起。他知自来帝皇最忌之事莫过于有人觊觎他的
宝座。历朝开国英主所以屠戮功臣如汉高祖、明太祖等把手下大将杀得七零八落便是怕
他们谋朝篡位李自成要是信了这句话那可糟了不由得颤声道:“这……这……这……
宋献策道:“大王英明未必就信了制将军也不用担心。不过今日诸将大会会中刘将
军、张将军、谷将军、罗将军他们众口一辞的都说制将军自鸣清高瞧不起友军说他们
部属借住民房跟老百姓借几两银子跟大娘闺女们说几句话制将军的部下就去呼喝干
涉。牛金星却道制将军这不是自鸣清高而是收罗人心胸怀大志。”
李岩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白腾的一声重重坐在椅中。宋献策道:“我为制将军
分辩得几句众将就大骂我宋矮子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最会胡说八道。我气不过就
出来了听宫门口卫士说两位将军在此因此过来瞧瞧。大王此刻心中不快两位不必等
候了。”
李岩拱手道:“多承宋军师见爱兄弟感激不尽。”宋献策叹道:“咱们虽然打下了北
京可是江南未平吴三桂未降满洲鞑子虎视眈眈更是一大隐忧。但今日诸将大会除
了编排制将军的不是之外就是商量如何拷掠明朝投降的大官富户要他们献出金银财宝。
唉成大事的人眼界也未免太小了啊。”三人相对叹息出宫而别。
袁承志听了宋献策一番话见他虽然身高不满三尺形若*猴容貌丑陋说话却是极
有见识说道:“大哥这位宋军师实是个人才。”李岩道:“他足智多谋很了不起。只
是大王爱听牛金星的话不肯重用宋军师。其实大王许多攻城掠地的方略都是出于宋军师
的主意。”
两人默默无言的携手同行走了数百步。李岩道:“兄弟大王虽已有疑我之意但为
臣尽忠为友尽义。我终不能眼见大王大业败坏闭口不言。你却不用在朝中受气了。”袁
承志道:“正是。兄弟是做不来官的。大哥当日曾说大功告成之后你我隐居山林饮酒
长谈为乐。何不就此辞官告退也免得成了旁人眼中之钉?”李岩道:“大王眼前尚有许多
大事要办总须平了江南一统天下之后我才能归隐。大王昔年待我甚厚眼见他前途危
难重重正是我尽心竭力、以死相报之时。小人流言我也不放在心上。”两人又携手走了
一阵只见西北角上火光冲天而起料是闯军又在焚烧民居。李岩与袁承志这几天来见得多
了相对摇头叹息。暮霭苍茫之中忽听得前面小巷中有人咿咿呀呀的拉着胡琴一个苍老
嘶哑的声音唱了起来听他唱道:“无官方是一身轻伴君伴虎自古云。归家便是三生幸
鸟尽弓藏走狗烹……”只见巷子中走出一个年老盲者缓步而行自拉自唱接着唱道:
“子胥功高吴王忌文种灭吴身分。可惜了淮阴命空留下武穆名。大功谁及徐将军?神
机妙算刘伯温算不到:大明天子坐龙廷文武功臣命归阴。因此上急回头死里逃生;因
此上急回头死里逃生……”
李岩听到这里大有感触寻思:“明朝开国功臣徐达、刘基等人尽为太祖害死。这
瞎子也知已经改朝换代否则怎敢唱这曲子?”瞧这盲人衣衫褴褛是个卖唱的但当此人
人难以自保之际哪一个有心绪来出钱听曲?只听他接着唱道:“君王下旨拿功臣剑拥兵
围绳缠索绑肉颤心惊。恨不能得便处投河跳井;悔不及起初时诈死埋名。今日的一
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
他一面唱一面漫步走过李岩与袁承志身边转入了另一条小巷之中歌声渐渐远去
说不尽的凄惶苍凉。
袁承志心情郁郁回到住处只见大厅中坐着一人。那人一见袁承志便奔到厅口叫
道:“小师叔你回来啦。”那人粗衣草履背插长刀正是崔秋山之侄崔希敏。袁承志喜
道:“你也来了。有甚么事?”崔希敏从身边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袁承志见封皮上写
着“字谕诸弟子”字样认得是师父笔迹先作了一揖然后恭恭敬敬的接过来抽出信
纸见信上写道:“吾华山派历来门规不得在朝居官任职。今闯王大业克就吾派弟子功
成身退其于四月月圆之夕齐集华山之巅。”下面签着个“清”字。袁承志道:“啊距
会期已不到一月咱们就得动身。”崔希敏道:“正是我叔叔、安大娘、小慧也都要去
呢。”袁承志入内对众人说了却不见青青问焦宛儿道:“夏姑娘呢?”焦宛儿道:“好
一会没见她啦我去瞧瞧!”袁承志道:“我去叫她。”走到青青房外在门上用手指弹了
几下说道:“青弟是我。”房内并无声息候了片刻又轻轻拍门仍无回音。袁承志
把门一推房门并未上闩往里张望只见房内空无所有进得房去不禁一呆原来她衣
囊、长剑等物都已不见连她母亲的骨灰罐也带走了看来似已远行。袁承志大急在各处
翻寻在她枕下找到一张字条上面写道:“既有金枝玉叶何必要我寻常百姓?”
袁承志望着字条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心中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自思:“我待她一
片真心诚意她总是小心眼儿处处疑我。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但求心之所安。我
们每日在刀山枪林中出死入生又怎能顾得到种种嫌疑?青弟青弟你实在太不知我的心
了。”想到这里不禁一阵心酸又想:“她上次负气出走险些儿失闪在洋兵手里这时
候兵荒马乱却又不知到了哪里?”
他呆呆坐在床上大为沮丧。焦宛儿轻轻走进房来见他犹如失魂落魄一般不觉吃
惊。众人得知讯息后都涌进房来七嘴八舌有的劝慰有的出主意。
焦宛儿年纪虽小对事情却最把持得定当下说道:“袁相公你急也无用。夏姑娘一
身武艺有谁敢欺侮她?这样罢你会期已近还是和哑巴叔叔、何姊姊等一起上华山去。
程伯伯和我留在这里看护阿九妹子。沙叔叔、铁老师、胡叔叔和我们金龙帮的大伙儿出去
找夏姑娘再传出江湖令牌命七省豪杰帮同寻访。找到之后立即陪她上华山来相会。”
袁承志连连点头道:“焦姑娘的主意很高就这么办。程老夫子和焦姑娘最好陪同公主出
京远避留在京中可不大稳便。惕守还没正式入我门中待我禀明师父之后再说。这一次不
必同上华山了。”何惕守眼睛一溜正想求恳忽想青青也曾有疑己之意和袁承志同行只
怕不甚妥当当下微微一笑也就不言语了寻思:“你不让我去华山我偏偏自己来。”
她做惯了邪教教主近来虽已大为收敛毕竟野性未除也不理袁承志的吩咐只管筹划自
行上华山拜见祖师的事。袁承志安排已毕次日向闯王与义兄李岩辞别。李自成眼见留他不
住便赏赐了许多大内珍宝。袁承志要待推辞李岩连使眼色袁承志只得谢过受了。
李岩送出宫门叹道:“兄弟你功成身退那是最好不过……”说着神色黯然。袁承
志道:“大哥你多多保重。如有危难小弟虽在万里之外一得讯息也必星夜赶来。”两
人洒泪而别。当日下午袁承志与哑巴、崔秋山、崔希敏、安大娘、安小慧、洪胜海六人取
道向西往华山进。各人乘坐的都是骏马脚程极快不多时已到了宛平。
众人进饭店打尖用完饭正要上马洪胜海瞥眼间忽见墙角里有一只蝎子、一条蜈蚣
都用铁钉钉在墙脚。他微觉奇怪轻扯袁承志的衣服。袁承志凝眼一看点了点头心想这
必与五毒教有关可惜何惕守没同来不知这两个记号是甚么意思。洪胜海借故与店小二攀
谈了几句淡淡的道:“那墙脚下的两件毒物倒有些古怪。”店小二笑道:“要不是我收
了银子真要把这两样鬼东西丢了。烦死人!”他一面说一面扳手指笑道:“两天不到
问起这劳甚子的连你达官爷不知是第十几位了。”洪胜海忙问:“是谁钉的?”店小二
道:“便是那个老乞婆啊!”洪胜海向袁承志望了一眼问道:“是哪些人问过呢?”说着
拿了块碎银子塞在店小二手里。店小二口中推辞伸手接了银子笑道:“不是叫化丐头
就是光棍混混儿哪知道你达官爷也问这个……嘿嘿可叫你老人家破费啦。”袁承志插口
道:“那老乞婆钉毒物之时还有谁在一旁吗?”店小二道:“那天的事也真透着希奇先
是一个青年标致相公独个儿来喝酒……”袁承志急问:“多大年纪?怎等打扮?”店小二
道:“瞧模样儿比你相公还小着几岁生得这么俊我还道是唱小旦的戏子儿呢后来见他
腰里带着把宝剑那可就不知是甚么路数了。他好似家里死了人似的愁眉苦脸喝喝酒
眼圈儿就红了真叫人瞧着心里直疼……”众人知道这必是青青无疑。崔希敏怒道:“你别
口里不干不净的。”店小二吓了一跳抹了抹桌子道:“爷们要上道了么?”袁承志道:
“后来怎样?”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说道:“那青年相公喝了一会酒忽然楼梯上脚步
响上来了一位老爷子别瞧他头胡子白得银子一般可真透着精神手里提着一根龙头
拐杖腾的一声往地下一登桌上的碗儿盏儿便都跳了起来。”袁承志心中大急:“温方
山那老儿和她遇上了青弟怎能逃出他的毒手?”
店小二又道:“那老爷子坐了下来要了酒菜。他刚坐定又上来一位老爷子。那真叫
古怪前前后后一共来了四个都是白头、白胡子、红脸孔倒像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
一般要找这四个一模一样的老爷子那真是不容易得紧了。这四人有的拿着一对短戟有
的拿着一根皮鞭。他们谁也不望谁各自开了一张桌子四个老儿把那位年轻相公围在中
间。我越瞧越透着邪门再过一会儿那老乞婆就来啦。掌柜的要赶她出去哪知当地一
声嘿你道甚么?”崔希敏忙问:“甚么?”店小二道:“这叫做财神爷爷着烂衫人不
可以貌相。当的一声她抛了一大锭银子在柜上向着那四个老头和那相公一指叫道:
‘这几位吃的都算在我帐上!’你老你可见过这样阔绰的叫化婆么?”
袁承志越听越急心想:“温氏四老已经难敌再遇上何红药可如何得了?”店小二
越说兴致越好口沫横飞的道:“哪知他们理也不理自顾自的饮酒。那老乞婆恼了叫了
一声一张手一道白光直往那拿拐杖的老儿射去。”崔希敏道:“你别瞎扯啦难道她
还真会放飞剑不成?”店小二急道:“我干么瞎扯?虽然不是飞剑可也是几成儿不离。只
见那老儿伸出筷子叮叮当当一阵响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一串。我偷偷蹩过去一张嘿
你道是甚么?”崔希敏道:“甚么?”店小二道:“原来是一串指甲套子都教那老儿用筷
子套住啦。我刚喝得一声彩只听得波的一声你道是甚么?”崔希敏道:“甚么?”店小
二拉着他走到一张桌子旁道:“你瞧。”只见那桌子有个小孔店小二拿起一根筷子插入
小孔刚刚合式说道:“那老儿提起筷子就插进了桌面。这手功夫可不含糊吧?我是不
会可不知你老人家会不会。”崔希敏道:“我不会。”店小二道:“原来你老人家也不
会那也不要紧。老乞婆知道敌他不过一声不吭怪眼一翻就奔了出去。后来那青年相
公跟着四个老头子一起走了。原来他们是一路摆好了阵势对付那叫化婆的。”
袁承志问道:“他们向哪里去的?”店小二道:“向西南去良乡。五个人走了不多会
儿叫化婆又回转来在墙边钉了这两件怪东西给了我一块银子叫我好好侍候这两只毒
虫别让人动了。这几日四下大乱我们掌柜的说要收铺几日别做生意。老板娘一定不
肯这才开市倒让我赚了一笔外快……”他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下去袁承志已抢出门去
跃上马背叫道:“快追!”
青青自见袁承志把阿九抱回家里越想越是不对阿九容貌美丽己所不及何况她是
公主自己却是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女跟她天差地远袁承志自是非移情别爱不可。若不是
爱上了她怎会紧紧地抱住了她回到了家里在众人之前兀自舍不得放手?后来又听人说
道李自成将阿九赐了给袁承志权将军刘宗敏喝醋两个人险些儿便在金殿上争风打架
说到动武打架又有谁打得过他?自然是他争赢了。崇祯是他的杀父大仇他念念不忘的要
报仇可是阿九只说得一句要他别杀她爹爹他立刻就乖乖的听话。“我的言语他几时这
么听从了?只有他来骂我那才是常事。”思前想后终于硬起心肠离京心里伤痛异常
决意把母亲骨灰带到华山之巅与父亲骸骨合葬然后在父母尸骨之旁图个自尽想到孑然一
身个郎薄幸落得如此下场不禁自伤自怜。这日在宛平打尖竟不意与温氏四老及何红
药相遇。温方山露了一手内功何红药自知不敌径自退开。青青已抱必死之心倒也并不
惊惧怕的是四老当场把她处死那么母亲的遗志就不能奉行了当下念头一转计谋已
生走到温方达跟前施了一礼叫声:“大爷爷!”然后逐一向其余三老见礼。温氏四老
见她坦然不惧倒也颇出意外。青青笑问:“四位爷爷去哪里?”温方达道:“你去哪
里?”青青道:“我跟那姓袁的朋友约好了在这里会面哪知他到这时候还没来。”四老
听得袁承志要来人人都是心头大震哪敢再有片刻停留?温方义喝道:“跟我们去。”青
青假意道:“我要等人呢。”温方义手一伸已隔衣叩住她手腕拉出店门两人共乘一
骑。四老尽往荒僻无人之处驰去眼见离城已远这才跳下马来。温方义把青青一摔推在
地下骂道:“无耻小贱人今日教你撞在我们手里。”青青哭道:“四位爷爷我做错了
甚么?你们饶了我我以后都听你们的话。”温方义骂道:“你还想活命?”擦的一声拔
出一柄匕。青青哭道:“二爷爷你要杀我么?”温方悟道:“你这叫是该死!”青青
道:“三爷爷我妈是你亲生女儿我求你一件事。”温方山铁青着脸说道:“要活命那
是休想!”青青哭道:“我死之后求你送个信给我那姓袁的朋友叫他独个儿去找宝贝
吧别等我了。”
四老一听到“找宝贝”三字心中一震齐声问道:“甚么?”青青哭道:“我反正是
死这秘密是不能说的。我只求你们送这封信去。”说着从衫上撕下一块衣角又从怀里针
线包内取出一根针来刺破手指点了鲜血在衣角上写起来。四老不住问她找甚么宝贝
她只是不理写好之后交给温方山道:“三爷爷你也不用见他托人捎去宛平城里刚才
咱们相会的那处酒楼这就得啦!”她虽是做作但想起袁承志无良心又不禁流下泪来。
四老见了她伤心欲绝的神情确非作伪一齐围观只见衣角上写道:“今生不能再
见我父重宝均赠予你请自往挖取不必等我。青妹泣白。”
温方义喝道:“甚么宝贝?难道你真知道藏宝的所在?”青青哭道:“我甚么都不知
道反正我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温方悟道:“呸压根儿就没甚么宝贝。你那死鬼父
亲骗了我们一场现在你又想来搞鬼。”
青青垂头不语暗暗伸手入怀解开了一对玉蝶的丝绦。这本是铁箱中之物当售宝变
钱之时她见这对玉蝶精致灵动就取来系在身上那是纪念她与袁承志共同得宝之意十
箱珍宝不计其数也不少了这对小小玉蝶。她突然站起身来叫道:“这信送不送也由你们
了这就杀了我吧!”只听叮叮两声清脆之音一对玉蝶落在地下。青青俯身要拾温方悟
已抢先捡了起来。四老数十年为盗岂有不识宝货之理?见玉蝶如此珍贵眼都红了。四人
心中突突乱跳齐声喝道:“这是哪里来的?”青青只是不语。温方山道:“你好好说出
来或者就饶了你一条小命。”青青道:“就是那批珍宝里的。我和袁大哥照着爹爹留下来
的那张地图挖到了十只铁箱里面都是珍奇宝物。东西实在太多带不了我只捡了这对
玉蝶来玩。我们说好这次要去全都挖了出来哪知你们……”说着又哭了起来。四老走到
一旁低声商议。温方达道:“看来宝藏之事倒是不假。”温方义道:“逼她领路去取。”
三老都点了点头。温方山道:“先骗她说饶命不杀等找到宝贝再来好好整治这小贱
人。”温方悟道:“我有个主意:咱们掘出了珍宝就把这小贱人埋在宝窟之中等那姓袁
的小畜生来掘宝一掘掘到这个死宝贝岂不是好?”三老同声大笑都说:“五弟这主意
最高。”四人商议已毕兴高采烈的回来威逼青青。青青起先假意不肯后来装作实在受逼
不过只得说出藏宝之地是在华山之巅。她是要四老带她去华山找到父亲埋骨的所在趁
他们在荒山中乱挖乱掘之时自己便可把母亲骨灰和父亲的骸骨合葬一起然后横剑自刎。
哪知她这句谎话一说四老却更深信不疑。当年温氏五老擒住金蛇郎君他也是将他们带上
华山。宝贝虽没找到金蛇郎君又突然失踪但他们脑海之中却已深印了宝物必在华山的
念头。当日张春九和那秃头所以上华山来搜索也是因此。
当下四老带了青青连日马不停蹄的赶路只怕袁承志追到那时非但宝物得不到手
连四条老命也还难保。这天来到山西界内五人奔驰了一日已是颇为疲累在一家客店中
歇了。温方义人最粗壮食量最大一叠声的急叫:“炒菜、筛酒赶面条儿!”等店伙端
了饭菜上来他就和往常一般抢先稀里呼噜的吃了起来。三老和青青正要跟着动筷温方
义忽从面汤中挑起一物惊叫一声登时直僵僵的不动了。四人大惊看他所挑起的赫然
是一只极大的黑色蜘蛛。温方达一摸兄弟的手已无脉搏脸色黑鼻孔里也没气了。温
方悟惊怒交集抓起店小二往地下猛力一摔喀喇两声店小二腿骨立断晕死了过去。温
方山抢出去一把抓住掌柜的胸口用筷子挟起蜘蛛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谋财害
命这是甚么?”那掌柜吓得魂飞天外连声道:“小店……小店是七十多年的老店厨房
又是干净不过怎……怎么有这……这东西……”温方山左手在他面颊上一捏那掌柜下颏
跌下再也合不拢口。温方山手一伸把蜘蛛塞入了他的口里片刻之间那掌柜便即毙
命。这时店中已经大乱温方达右手拿住青青手腕防她逃走左手抱起兄弟尸身。方山、
方悟两人乒乒乓乓一阵乱打不分青红皂白把住客和店伙打死了七八个随即在客店中放
起火来。旁人见他们逞凶哪敢过来?三老将温方义的尸身带到野外葬了又是悲痛又是
忿怒猜不透一只蜘蛛怎会如此剧毒。青青见过五毒教的伎俩寻思:“原来那老乞婆暗中
蹑上我们啦。”
次日四人在客店吃饭逼着店伙先尝几口等他无事这才放胆吃喝。行了数日一晚
客店中忽然人声嘈杂有人大呼偷马。温方悟起身查看将到马厩时黑暗中忽然嗤的一
声一股水箭迎面射来。他急缩身闪避已然不及登时喷得满脸都是只觉奇腥刺鼻知
道不妙。他眼睛已经睁不开来听声辨形长鞭挥出把偷施暗袭之人打得背脊折断。另一
人喝道:“老儿还要逞凶!”举斧劈来。温方悟长鞭倒转将那人连人带斧卷起用力一
挥那人一头撞在墙上脑浆迸裂。温方达、温方山以为区区几个毛贼兄弟必可料理得
了待得听见温方悟吼叫连连忙抢出去看时只见他双手在自己脸上乱抓乱挖才知不
妙。温方达一把将他抱住。温方山纵身出外查看敌踪一无所见回进店房时见兄长抱住
了五弟的身体大哭原来温方悟已然气绝而亡须眉脸颊俱已中毒溃烂。温方达泣道:
“二十年前那金蛇恶贼从我们手里逃了出去那时他筋脉已断成为废人身边毒药也早
给我们搜出可是崆峒派的两位道兄却身中剧毒而亡莫非当时就是五毒教救了他……”温
方山道:“不错原来五毒教暗中在跟咱们作对。这次大家同受曹化淳之聘图谋大事眼
见已然成功那五毒教教主何铁手突然反脸以致功败垂成。直到现在我仍不知是甚么缘
故。”温方达沉思片刻忽地跳了起来叫道:“金蛇恶贼所用毒药如此厉害看来他就是
五毒教的?”温方山恍然大悟说道:“必是如此。”
两人想到当年金蛇郎君来石梁报仇的狠毒不觉栗栗危惧当下把温方悟的尸身埋葬
了商量了半天决心先上华山掘到宝藏之后再找五毒教报仇只是害怕他们暗中加
害不但饮食特别小心晚上连客店也不敢住了。这天两兄弟带了青青宿在一座古庙的破
殿之中。温方达年纪虽老仍具神力搬了两只大石臼一只撑住前门一只撑住后门方
才安心睡觉。睡到中夜佛像之后忽然悉悉数声两人登时醒觉只当是老鼠也不以为
意。温方山朦胧间正要再睡忽然鼻管中钻入一缕异香顿觉身心舒泰快美异常全身飘
飘荡荡的似乎神游太虚置身极乐。他心神一荡立即醒悟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温方达
虽然事起仓卒但究是数十年的老江湖见机极快拉住青青的手提着她跃上了供桌。星
光熹微下只见温方山手舞钢杖使得呼呼风响蓦地里震天价一声巨响佛像被钢杖打去
了一截。佛像后面跃出两名黄衣童子一人使刀向温方山攻去另一人手执喷筒又要喷射
毒雾。温方达手一扬**两声两支袖箭当场把两名童子穿胸钉死。温方山并不住手仍
在乱舞乱打。
温方达叫道:“三弟没敌人啦!”温方山竟是充耳不闻他神智已为毒雾所迷钢杖
越使越急。温方达瞧出不对抢上去要夺他兵刃。温方山把钢杖舞成一团银光急切间哪里
抢得入去?突然间温方山大叫一声杖柄倒转杖顶龙头撞在自己胸前鲜血直喷双脚一
挺眼见活不了。青青见三位爷爷数日之内都被五毒教害死温方山是她亲外公向来待她
比别的四位爷爷都好些这时不禁洒了几点眼泪。温方达一声不响把温方山的尸身抱出去
葬了在坟前拜了几拜对青青道:“走吧!”青青不敢违拗只得陪着他连夜赶路。温方
达一路防备更加周密。入陕西境后曾有一名红衣童子挨近他身边被他手起一掌登时震
破了天灵盖。青青见了他铁青了脸越来越是乖戾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这日快到华山脚
下两人赶了半天路很是口渴在一座凉亭中歇足饮水让马匹凉一凉汗。只见一名乡农
走进亭来打着陕西土腔问道:“这位是温老爷子吧?”温方达喝道:“你要干甚么?”那
乡农道:“刚才有人给了我两吊钱叫我送信来给你。”温方达道:“那人呢?”乡农道:
“他已骑马走了。”温方达怕有诡计命青青取信拆开见无异状才接过信笺只见共有
三页第一页上写道:“温老大:你三个兄弟因何而死欲知详情可看下页。”温方达骂
道:“他***!”忙展第二页观看几页信纸急切间却揭不开来。他伸手入嘴沾了些唾
液翻开第二页来见笺上写道:“你死期也已到了如果不信再看第三页。”温方达愈
怒随手又在嘴中一湿揭开第三页只见笺上画了一条大蜈蚣一个骷髅头再无字迹。
气恼中把纸笺往地下一掷忽觉右手食指与舌头上似乎微微麻木定神一想不觉冷汗直
冒。
原来三张纸笺上均浸了剧毒汁液纸笺稍稍粘住笺上写了激人愤怒的言辞使人狂怒
之际不加提防以手指沾湿唾液就此把剧毒带入口中。这是五毒教下毒的三**法之
一。金蛇郎君当年从何红药处学得用在假秘笈之上张春九即因此而中毒毙命。温方达惊
惶中抬起头来见那乡农已奔出数十步。他恼怒已极赶出亭来只觉头脑一阵晕眩情知
不妙待要镇慑心神更是头痛欲裂当下奋起神威飞戟直往那乡农后心掷去。那人正是
五毒教徒只道已然得手哪知短戟掷来如风似电狂叫一声铁戟穿胸而过身子竟被
钉在地下。温方达惨笑数声往后便倒。
青青叫道:“大爷爷你怎么啦!”俯身去看。温方达左手一伸忽地挺戟往她胸口刺
到。青青万想不到他临死时还要下此毒手只觉眼前银光闪耀戟尖已刺到胸口这时退避
已经不及只有闭目待死。忽听当的一声脚背上一阵剧痛睁眼看时短戟已被人打落在
地戟柄撞中了自己脚背。她转身要看是谁出手相救突觉背心已被人牢牢揪住动弹不
得。那人取出皮索将她双手反背缚住这才转到她的面前正是五毒教的老乞婆何红药。
青青一股凉气从丹田中直冒上来心想落入这恶人手里死得不知将如何惨酷倒是给
大爷爷一戟刺死痛快得多了。何红药阴恻恻的笑道:“你要我一刀杀了你呢还是喜欢给一
千条无毒小蛇来咬你七七四十九天才死?”青青闭目不答。何红药道:“你带我去找你那负
心的父亲就不让你零碎受苦。”青青心想:“反正我是要去找爹爹的埋骨之地就让她带
我去好了。”说道:“我也正要去寻爹爹你和我一同去吧。”何红药见她答应得爽快不
禁起了疑心但想金蛇郎君已成废人武功全失也不怕他怎的冷笑道:“好你带
路。”青青道:“放开我让我先葬了大爷爷。”何红药道:“放开你?哼!”拾起温方达
的短戟在路旁掘了个大坑把温方达和那名五毒教徒两人的尸身都投在坑里盖上了泥
土一面掩埋一面喃喃咒骂:“你父亲虽是坏蛋可是我不许别人折辱他。这四个老头儿
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的我早就要找他们的晦气了。直到今日方泄了心头之恨。怎么你
又叫他们做爷爷?”
青青不答心想:“我一说你又要骂我妈妈。”这天两人走了四五十里在半山腰里
歇了。何红药晚上用皮索把青青双足牢牢缚住防她逃走。次日一早天刚微明何红药解
开青青脚上皮索两人又再上山。山路愈来愈陡到后来须得手足并用攀藤附葛方能上
去。何红药左手已断无法拉扯青青于是解去她手上皮索要她走在前头自己在后监
视。青青从未来过华山反须何红药指点路径。当晚两人在一棵大树下歇宿。青青身处荒
山命悬敌手眼见明月在天耳听猿啼于谷思潮起伏又悲又怕哪里还睡得着?次晨
又行直至第三天傍晚才上华山绝顶。青青听袁承志详细说过父亲埋骨之所四周的景物
这时抬头望见峭壁见石壁旁孤松怪石流泉飞瀑正和袁承志所说的一模一样不禁一阵
心酸流下泪来。
何红药厉声道:“他躲在哪里?”青青向峭壁一指道:“那石壁上有一个洞爹爹就住
在这里面。”何红药侧头想了一会记得当年金蛇郎君藏身之处确是在此左近咬牙切齿地
说道:“好咱们上去见他。”青青见她神色甚是可怖虽然自己死志已决却也不禁打了
个寒噤。
两人绕道盘向峭壁顶上走出数十步忽听得转角处传来笑语之声。何红药拉着青青往
草丛里一缩右手五根带着钢套的指甲抵住她咽喉低声喝道:“不许作声!”从草丛中望
出去只见一个老道和一个中年人谈笑而来。
青青认得是木桑道人和袁承志的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这两人武功都远胜何红药但
自己只要一动五枚毒指甲不免立时嵌入喉头只听黄真笑道:“师父他老人家这几天就快
上山啦。小师弟总也是日内便到。道长不愁没下棋的对手。”木桑笑道:“要不是贪下棋
你们华山派聚会我老道巴巴的赶来干么呀?凑热闹么?”两人一路说笑逐渐远去。何红
药深知华山派的厉害听说他们要在此聚会心想险地不可多耽当下伏低身子慢慢爬到
峭壁之侧从背囊里取出绳索一端缚住了一棵老树另一端缚着自己和青青缓缓缒下。
青青忽然见到峭壁上的洞穴叫道:“是这里了!”何红药心中突突乱跳数十年来长日
凝思深宵梦回无一刻不是想到与这负心人重行会面的情景或许要狠狠折磨他一番
再将他打死又或许竟会硬不起心肠而饶了他内心深处实盼他能回心转意又和自己
重圆旧梦即使他要狠狠的鞭打自己一顿出气那也由得他这时相见在即只觉身子
颤手心里都是冷汗。
她右手乱挖乱撬把洞穴周围的砖石青草拨开。何红药命青青先进洞去掌心中扣了剧
毒钢套谨防金蛇郎君突袭。青青进洞之后早已泪如雨下越向内走越是哭得抽抽噎
噎。进不数步洞内已是一团漆黑。何红药打亮火折点燃了绳索命青青拿在手里照亮
路径。青青一呆心想:“烧了绳索怎生回上去?我反正是死在这里陪爹爹妈妈的了难
道她也不回去?”何红药愈向内走愈觉山洞不是有人居住的模样疑心大盛突然一把叉
住青青的脖子喝道:“你对老娘捣鬼可教你不得好死!”蓦地里寒风飒然袭体火光颤
动来到了空廓之处有如一间石室。何红药心中一震举起绳索四下照看只见四壁刻着
无数武功图形一行字写道:“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金蛇郎君和
她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给她绘过肖像题过字他的笔迹早已深印心里这四行字果然是
他手笔只是文字在壁人却不见不觉心痛如绞高声叫道:“雪宜你出来!我决不伤
你。”这一声叫喊只震得泥尘四下扑疏疏的乱落。
她回头厉声问青青道:“他哪里去了?”青青哭着往地下一指道:“他在这里!”何
红药眼前一黑伸手抓住青青手腕险些儿晕倒嘶哑了嗓子问道:“甚么?”青青道:
“爹爹葬在这里。”何红药道:“哦……原来……他……他已经死了。”这时再也支持不
住腾的一声跌坐在金蛇郎君平昔打坐的那块岩石上右手抚住了头心中悲苦之极数
十年蕴积的怨毒一时尽解旧时的柔情蜜意陡然间又回到了心头低声道:“你出去吧我
饶了你啦!”青青见她如此悲苦不觉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想起爹爹对她不起袁承志也是
这般负心两人实是同病相怜忽然扑过去抱住了她放声痛哭起来。
何红药道:“快出去绳子再烧一阵你永远回不上去了。”青青道:“你呢?”何红
药道:“我在这里陪你爹爹!”青青道:“我也不上去了。”何红药陷入沉思对青青不再
理会忽然伸手在地下如痴如狂般挖了起来。
青青惊道:“你干甚么?”何红药凄然道:“我想了他二十年人见不到见见他的骨
头也是好的。”青青见她神色大变心中又惊又怕。何红药一只右掌犹如一把铁锹不住在
泥土中掏挖挖了好一阵坑中已露出一堆骨殖正是袁承志当年所葬的金蛇郎君骸骨。青
青扑在父亲的遗骨上纵声痛哭。何红药再挖一阵倏地在土坑中捧起一个骷髅头来抱在
怀里又哭又亲叫道:“夏郎夏郎我来瞧你啦!”一会又低低的唱歌唱的是摆夷小
曲青青一句不懂。何红药闹了一阵把骷髅凑到嘴边狂吻;突然惊呼只觉面颊上被尖利
之物刺了一下。她把骷髅往外一挪在火光下细看时只见骷髅的牙齿中牢牢咬着一根小小
金钗。金钗极短初时竟没瞧见。何红药伸手去拔竟拔不下来想是金蛇郎君临死时用力
咬住直到肌肉烂完金钗仍然咬在嘴里。何红药伸指插到骷髅口中用力扳动骷髅牙齿脱
落金钗跌在地下。她捡了起来拭去尘土不由得脸色大变厉声问道:“你妈妈名叫
‘温仪’?”青青点了点头。何红药悲怒交集咬牙切齿的道:“好好你临死还是记着
那个贱婢把她的钗子咬在口里!”望着金钗上刻着的“温仪”两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
突然把钗子放入口里乱咬乱嚼只刺得满口都是鲜血。
青青见她如疯似狂神智已乱心想两人毕命之期便在眼前从背囊中取出母亲的骨灰
坛解开坛上缚着的牛皮倒转坛子把骨灰缓缓倾入坑中。何红药呆了一呆喝道:“你
干甚么?”青青不答倒完骨灰后把泥土扒着掩上心中默默祷祝:“爹娘在天之灵有
知女儿已完成了你们合葬的心愿。”何红药夺过灰坛一瞧恍然而悟叫道:“这是你母
亲的骨灰?”青青缓缓点了点头。何红药反手一掌青青身子一缩没能避开这一掌正打
在她肩头之上一个踉跄险些儿跌倒。何红药狂叫:“不许你们合葬不许你们合葬!”
用手乱扒但骨灰已与泥土混合在一起再也分拆不开。她妒念如炽把骸骨从坑中捡了出
来叫道:“我把你烧成灰烧成灰撒在华山脚下教你四散飞扬四散飞扬!永远不能
跟那贱婢相聚!”
青青大急抢上争夺拆不数招便给打倒在地。何红药脱下外衣铺在地下把骸骨堆
在衣上用火点燃衣服。她左肘抵住青青不让她动弹右掌拨火使旺片刻之间骸骨已
经燃着石洞中浓烟弥漫。
何红药哈哈大笑忽然鼻孔中钻进一股异味惊愕之下登时省悟大叫:“夏郎你
好毒呀!”
青青也觉一股异香猛扑鼻端正诧异间突觉头脑一阵晕眩只见何红药扑在燃着的骸
骨堆上猛力吸气乱叫:“好好我本来要跟你死在一起。那最好好极了!”陡然抬
起头来凝望青青脸色恐怖之极。
青青大叫一声往外逃出奔出数丈神智逐渐胡涂腿脚酸软跌倒在地。袁承志在
饭店中见到何红药钉在墙角的记号知她召集教众大举追击同时青青又落在温氏四老手
里不论哪一边得胜青青都是无幸焦急万分立即纵骑疾驰沿路寻访。不久查知温氏
四老中已有三人中毒而死这一来更是挂虑当真是日里食不甘味晚间睡不安枕幸喜这
一批人的踪迹是向华山而去倒也不致因追踪而误了会期。赶到华山脚下时洪胜海在凉亭
边现有一片泥土颇有异状用兵刃撬土挖出来的赫然是温方达和另一人的尸。袁承志
道:“青弟必已落入五毒教手里咱们快上山。”安大娘安慰他道:“这时正是华山派的会
期穆老师父就算还没到只要黄师兄、归师兄哪一位到了定会出手相救。”袁承志道:
“五毒教胆敢闯上华山必是有备而来可别让师侄们遭了毒手。”崔希敏道:“连祖师爷
也到了怕他们怎的?大家快上山啊!”众人把马匹寄存在乡人家里急赶上山。快到山顶
时忽听得嗤嗤嗤一阵响数粒暗器划过天空。袁承志喜道:“木桑道长在上面他在招呼
咱们了。”当即从衣囊里摸出三枚铜钱向天猛掷只见三颗黄点消失在云气之中悠然而
逝隔了好一阵方才落下。崔希敏赞道:“小师叔这一下劲道好足!”袁承志正要跃出去
接还铜钱突然山腰中掷出一个黑黝黝的算盘飞将上去兜住了三枚铜钱这才落下。一人
从树后窜出接住算盘乞擦乞擦的摇晃大笑而来正是铜笔铁算盘黄真笑道:“师
弟你好阔气铜钱银子也随手乱掷这可不是挥金如土吗?我们生意人瞧着可着实肉痛。
做生意的钱一入手可不能还你了。”
崔希敏大叫:“师父你老人家先到啦!”抢上去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他也不理会
是甚么地方心中高兴这几个头磕得加倍用力站起来时额角已给岩石撞肿了高高一
块。安小慧又是怜惜又是气恼不住低声埋怨。崔希敏只是傻笑。袁承志等也都上去见了
礼。各人互道别来情事。袁承志悬念青青正想询问大师哥有没见到她踪迹忽然间树丛里
扑出两头猩猩一齐紧紧搂住了袁承志。崔希敏大吃一惊叫道:“啊哟不好!”伸拳便
打。袁承志笑道:“大威小乖你们好!”伸手轻轻格开崔希敏打来的一拳。两头猩猩突
然吱吱乱叫放开了袁承志猛往山壁上窜去。崔希敏道:“是小师叔养的吗?糟糕猩猩
生气了!”眼见两头猩猩越爬越高身形渐小。袁承志心道:“大威、小乖定是藏着甚么好
东西见我回来要取出来给我。”望了一阵忽见峭壁上冒出阵阵烟来那处所正是埋葬
金蛇郎君的洞穴不觉一惊又见两头猩猩在高处指手划脚大打手势似在招呼自己过
去。安小慧也看了出来说道:“承志大哥两头猩猩在叫你呢!”袁承志道:“不错!”
向哑巴打了几下手势哑巴点头会意奔向石室取了火把长索与众人绕道上了峭壁之顶。
袁承志道:“洞里的路径只有我熟。我一个人进去吧。”在衣上撕下两片小布塞住鼻孔
点燃火把缒绳下去。两头猩猩在峭壁上乱叫乱跳搔头挖耳似乎十分焦急。袁承志刚到
洞口便见一阵浓烟冒出当下屏除呼吸直冲进去奔至狭道只见一人横卧在地凑近
一看竟是青青。这一下惊喜交集忙摸她口鼻呼吸已甚为微弱。眼见内洞微有火光尚
有一人躺在那里正是何红药还想入去相救突然间一个踉跄胸口作恶头脑晕眩登
时便要昏倒知道烟雾中含有剧毒忙弯身抱起青青奔出洞来抓住绳子。哑巴和洪胜海
一齐用力把两人吊将上来。袁承志见四周已无毒烟才深深吸了两口气忽觉肚里难受之
极再也忍耐不住在半空中大呕起来。
众人在峭壁上甚是担忧只怕他中了瘴气毒雾一个失手两人都跌入深谷之中。哑巴
和洪胜海战战兢兢的向上提拉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在旁护持。
眼见拉着两人将到山顶突然峭壁洞穴内震天价一阵巨响烟雾瀰漫山石横飞。众人
都大吃一惊。洪胜海一吓之下双手松了绳索。幸得哑巴耳聋并未听见兼之神力惊人
双手交互拉扯将二人提了上来。
袁承志脚一着地立足不稳登时软倒。木桑忙给两人推宫过气。这时峭壁中爆炸声一
阵接着一阵不知山洞之中怎会藏着这许多火药又不知谁在内中捣鬼各人面面相觑茫
然不解。过了一会袁承志悠然醒来调匀呼吸只觉倦乏万分连说:“好险!”又过一
阵青青也醒来了见了袁承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众人见两人醒转这才放心。过了
良久爆炸声全然停息崔希敏自告奋勇要下去查看。崔秋山把绳索牢牢系在他腰上缓
缓缒了下去。崔希敏见洞口已被炸出来的碎石巨岩封住再也无法入洞只得回上。青青神
智渐复断断续续的把洞中情由说了。”木桑叹道:“当年我见金蛇郎君在铁匣中藏箭已
惊诧他心计之工哪知还远不止此。这炸药如此威猛相较之下铁匣藏箭可说是微不足道
了。”
黄真道:“他竟会在自己骸骨之中种下毒药这又有谁能想得到?”崔希敏睁大了一双
圆圆的眼睛问道:“师父他在骸骨中种毒?他人已死了变成了枯骨怎么还能在自己
骨头中下毒?”黄真笑骂:“好等你老人家升天归位之后你倒在自己的傻骨头里放点
儿毒药瞧瞧!”众人都哄笑起来。崔希敏撅起了嘴唇;道:“人家不知道才问呢。”袁承志
道:“金蛇郎君夏老师是个极精干计算之人他自知一生结仇太多死后说不定会有人损毁
他的遗体。他善于用毒临终之时必定服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剧毒药剂。”崔希敏一拍大
腿恍然大悟叫道:“我知道啦要是有人烧他遗骨烧出来的毒烟就能害死人。”过了
一会又道:“那么洞里怎么又会爆炸?难道他还吃了炸药让炸药钻入骸骨?”安小慧怕
人笑他忙道:“炸药必是预先埋在炕中的。”袁承志黯然点头叹道:“青弟的母亲遗命
要和丈夫合葬现在两人虽然尸骨化灰但终于合葬在一起了。”崔希敏伸出了舌头不住
惊叹:“这人好厉害死了几十年之后还能对付去害他的人。活着之时那还了得?那五
毒教的恶婆也是死有应得。”袁承志道:“她虽然怨毒太过但一往情深也是个苦命之
人。”安小慧抚摸着两头猩猩头顶说道:“要不是大威和小乖现得早再慢一步不但
青姊姊救不出来只怕承志大哥也会给炸在山洞之中。”众人都说的确好险幸亏畜生的知
觉灵敏远远的就察觉有异。众人一路谈论适才的险事一路上山。安大娘和安小慧扶青青
走进石室给她洗脸换衣扶上床去休息。青青中毒甚深木桑道人虽给她服了解毒灵丹
但因金蛇郎君所用的毒药得自五毒教秘方寻常解药见不了功。她睡了一晚之后次日脸上
布满黑气病势更见沉重有时神智胡涂起来又哭又闹昏迷中只骂袁承志负心无义喜
新弃旧。众人见袁承志一副尴尬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担心怕他为难都悄悄退了出去。
袁承志柔声安慰坚称矢志靡他决不移爱旁人。青青脸上一阵红一阵黑不住呕吐黑水。
袁承志到了这个地步也是束手无策只有在卧榻旁垂泪的份儿。众人在外面纷纷议论有
的说金蛇郎君用心狠毒自受其报反而害了自己的女儿;有的说青青这样一个好姑娘虽
然爱使小性子心地却好若是就此不治实在教人难过。众人唉声叹气愀然不乐。将到
黄昏两头猩猩先叫了起来外面一阵人声喧扰原来是归辛树夫妇领着梅剑和、刘培生、
孙仲君等六名弟子到了。归二娘抱着儿子归钟小孩儿笑得傻里傻气的身子可大好了。她
听说青青中毒忙把儿子未服完的茯苓乌丸拿出来给她服下。青青安静了一阵沉沉睡
去。天黑后黄真的大弟子领着八名师弟、两个儿子到了山上。他先向木桑道人行礼然后
叩见师父、二师叔、二师娘。他见袁承志年纪甚轻自己大儿子还大过他要跪下向他磕
头实在有点不愿叫了一声“师叔!”不禁有点迟疑。袁承志见这师侄四十多岁年纪虎
背熊腰筋骨似铁站着几乎高过自己一个头先暗暗喝了一声彩心想大师哥如此英雄
确要这样威风的人物才能做他掌门弟子崔希敏人既莽撞武功又差和这位师侄可差得远
了见他作势要跪忙伸手拦住向黄真其余八名弟子摆了摆手说道:“大家别多礼
啦!”崔希敏在一旁介绍说道:“我这位大师兄姓冯名难敌江湖上人称八面威风。”袁
承志道:“冯兄定是得着大师哥真传了。”黄真眼见冯难敌不肯对小师叔下跪心想他已是
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也就不加勉强。他向来滑稽玩世于这些礼数也并不考究当下笑道:
“师父算盘精教出来的徒儿也就爱占便宜向小师叔磕几个头可就太吃亏了。”冯难敌
给师父说得不好意思便要向袁承志跪倒。袁承志急忙拦住。冯难敌当下命大儿子冯不破、
二儿子冯不摧向木桑道人与归、袁两位师叔祖、以及梅剑和等师叔依次拜见了。冯不破今年
二十三岁冯不摧二十一岁两人在甘凉一带仗着父亲的名头武林中个个让他哥儿俩三
分。他二人手下也确有点真功夫这时候见袁承志不过二十岁左右居然长着自己两辈心
中好不服气又见他红肿了双眼出来见客时泪痕未干心想此人不知甚么事吃了亏这般
哭哭啼啼的脓包之极英雄好汉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哪有受了人欺侮便哭的?对他更加瞧
不在眼里。他二人和归辛树门下的弟子个个交好知道就中孙仲君最是心傲好胜武功也
强。当晚哥儿俩偷偷商议要挑拨孙师姑去和这小师叔祖比试一场叫他出一个丑万一给
父亲或师祖知道了也怪不到兄弟俩头上。第二天两兄弟一早起来溜到外面去找孙仲君
迎面撞见八师叔石骏。他也是个年少好事之人武功和冯氏兄弟在伯仲之间喝道:“喂
你们哥儿俩探头探脑的找甚么?”冯不摧笑道:“我们在找孙师姑呢听说她在山东干掉了
不少渤海派的人要请她说来听听。”石骏喜道:“好啊刚才我见她在山那边正跟梅师
哥练武呢。”
三人兴冲冲的赶往山后。冯氏兄弟心中盘算用甚么话来挑动孙仲君去找那袁小师叔祖
比武。冯不摧悄声道:“要是孙师姑还在练剑咱们就说是那姓袁的说的这一路、那一路
都使得不对。”冯不破笑着点头。
刚转到山后忽听得孙仲君正在厉声叫骂这一下大出三人意外忙拔足赶去只见孙
仲君挺着单钩正在追逐一人。
注:李自成攻破北京事迹当时文士笔录见闻而流传后世者甚多。诸书作者对李自成无
不极为仇视文中自多夸张及诬蔑未可尽信。但闯军初时纪律严明进北京后便即**
当属事实否则不致成功后便即一败涂地。以下所录为《明季北略》一书中若干记载:(文
中所谓“贼”指闯军而言可见作者极有偏见。)o昧爽阴云四合城外烟焰障天微雨
不绝雾迷俄微雪城陷。或谓先有人伏内通太监曹化淳弟曹二公内应开门;一云:太
监王相尧率内兵千人出迎贼。贼将刘宗敏整军入军中甚肃。……太监曹化淳同兵部尚书张
缙彦开彰义门迎贼。……大抵京城之陷多由奸人内应耳。……已而贼大呼开门者不杀于
是士民各执香立门贼过伏迎门上俱粘“顺民”大书“永昌元年顺天王万万岁”。o
贼尽放马兵入城乱入人家。诸将军望高门大第即入据之。刘宗敏据田宏第李牟据周奎
第。o掌书宫人杜氏、陈氏、窦氏为自成所取而窦氏尤宠号窦妃。又有张氏亦嬖之。
自成集宫女分赐随
来诸贼每贼各三十人。牛金星、宋献策等亦各数人。o四月初一日宋献策云:“天
象惨列日色无光亟宜停刑。”初七日自成过宗敏第见庭院夹三百多人哀号半绝。
自成云:“天象示警宋军师言当省刑宜酌放之。”此中缙绅十一余皆杂流武弁及效劳
办事人。释千余人然死者过半矣。o贼初入城不甚杀戮。数日后大肆杀戮……贼兵满
路手携麻索见面稍魁肥即疑有财系颈征贿。有中途借贷而释者亦有押至其家任
其拣择而后释者。若缚至刘宗敏伪府便无生理。
o贼初入城时先假张杀戮之禁如有淫掠民间者立行凌迟。假将犯罪之寇杀死四
人分为五段据称以淫杀之故也。民间误信遂安心开店市嘻嘻自若……四五日后恣行
杀掠。先令十家一保如有一家逃亡十家同斩。十家之内有富户者闯贼自行点取籍没
其中下之家听各贼分掠。又民间马骡铜器俱责令输营于是满城百姓家家倾竭。o贼
兵初入人家曰借锅爨。少焉曰借床眠。顷之曰借汝妻女姊妹作伴。藏匿者押男子
遍搜不得不止。爱则置楼马上。有一贼挟三四人者又有身搂一人而余马挟带二三人者。
不从则死从而不当意者亦死。一人而不堪众嬲者亦死。安福胡同一夜妇女死者三百七十余
人。降官妻妾俱不能免。……贼将各踞巨室。籍没子女为乐而士兵充塞巷陌以搜马搜
铜为名沿门淫掠。稍违者兵加其颈。门卫甚严即欲脱免不
可得也。不顾青天白日恣行淫戏。
o贼无他伎俩到处先用贼党扮作往来客商四处传布说贼“不杀人不爱财。不奸
淫不抢掠平买平卖蠲免钱粮且将官家银钱分赈穷民颇爱斯文秀才迎者先赏银
币嗣即考校一等作府二等作县。”……于是不通秀才皆望做官;无知穷民皆望得钱;
拖欠钱粮者皆望蠲免。真保间民谣有“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等语因此贼计
得售。
o贼兵入城者四十余万各肆掳掠。自成或禁止辄哗曰:“皇帝让汝做金银妇女不
让我辈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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