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乱了半晚胡斐和程灵素到庙后数十丈的小溪中洗了手脸。程灵素从背后包裹中取出烧饼两人和着溪中清水吃了。胡斐连番剧斗又兼大喜大悲这时只觉手酸脚软神困力倦当下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个时辰这才精力稍复又回去药王庙。两人回进僧舍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马春花死在床上脸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悦。胡斐垂泪道:“她要我将她葬在丈夫墓旁。眼下风声紧急到处追拿你我二人。这当儿又哪里找棺木去?不如将她火化了送她骨灰前去安葬。”程灵素道:“是。”胡斐弯下腰去伸手正要将马春花的尸身抱起程或素突然抓住他手臂叫道:“且慢!”
胡斐听她语音严重紧迫便即缩手问道:“怎么?”程灵素尚未回答胡斐已听到身后极细微的缓缓呼吸之声回过头来只见板门之后赫然躲着两人却是程灵素的大师兄慕容景岳和三师姊薛鹊。便在此时程灵素手一扬一股褐色的赤蝎粉飞出打向马春花所躺的床板底下。胡斐心念一动:“床板底下定是藏着极厉害的敌人。”

但见薛鹊伸手推开房门正要纵身出来胡斐行动快极右手弯处抱住了程灵素的纤腰倒纵出门经过房门时飞起一腿踢在门板之上。那门板砰的一声向后猛撞将慕容景岳和薛鹊二人夹在门板和墙壁之间。慕容景岳倒也罢了薛鹊高高的一个驼背被砖墙挤得痛极忍不住高声大叫。胡斐和程灵素刚在门口站定只见床底下赤雾瀰漫那股赤蝎粉已被人用掌力震了出来跟着人影闪动一人长身窜出。只听得呛啷啷、呛啷啷一阵急响那人提起手中虎撑当头往胡斐头顶砸下。胡斐一瞥之下已看清那人面目正是自称“毒手药王”的石万嗔。

程灵素叫道:“别碰他身子兵刃!”胡斐对她的师兄师姊早是深具戒心知道这些人周身是毒沾上了一丝半忽便是后患无穷当下向左滑开三步避开了石万嗔的虎撑刷的一声单刀出手一招“谏果回甘”回头反击。这一招回刀砍得快极石万嗔不及躲闪危急中虎撑一举硬架了这一刀当的一声大响两人各自向后跃开石万嗔虎撑中的铁珠只震得呛啷啷、呛啷啷的乱响。

这时慕容景岳和薛鹊已自僧舍中出来站在石万嗔的身后。石万嗔和胡斐硬接硬架的交了这一招但觉对方刀法精奇膂力强劲自己右臂震得隐隐酸麻当下不再进击。胡斐心中却也暗自称异:“这人擅于用毒武功竟也这般了得。我这一招‘谏果回甘’如此出其不意的反劈出去他居然接得下来。”只听慕容景岳说道:“程师妹见了师叔怎么不快磕头?”程灵素道:“咱们哪里钻出一个师叔来啦?从来没听见过。”

石万嗔冷冷的道:“‘毒手神枭’的名字听见过没有?你师父难道从来不敢提我吗?”程灵素道:“‘毒手神枭’?这名字倒似乎听见过的。我师父说他从前确是有过一个师弟只是他滥用毒药害人无恶不作早给师祖逐出门墙了。石前辈那便是你么?”石万嗔微微一笑淡然道:“咱们这一门讲究使用毒药既然有了这个‘毒’字又何必假惺惺的硬充好人?姓石的宁可做真小人不如你师父这般假装伪君子。”程灵素怒道:“我师父几时害过一条无辜的人命?”石万嗔道:“你师父害死的人难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说他下手毒死之人个个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可是在旁人看来却也未必如此。至于死者的家人子女更是决不这么想。”胡斐心中一凛暗想:“此人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程灵素道:“不错。我师父也深悔一生伤人太多后来便出家做了和尚礼佛赎罪。他老人家谆谆告诫我们师兄妹四人除非万不得已决计不可轻易伤人。晚辈一生就从未害过一条性命。”石万嗔冷笑道:“假仁假义又有何益?我瞧你聪明伶俐倒是我门中的杰出人材。掌门人大会中那几招要得可漂亮啊连你师叔也险些着了道儿。”

程灵素道:“你自称是我师叔冒用我师父‘毒手药王’的名头。要是真正的‘毒手药王’在世伸手去拿玉龙杯之时岂能瞧不出杯上已沾了赤蝎粉?我在大厅上喷那‘三蜈五蟆烟’我师父他老人家怎会懵然不觉?”

这两句话只问得石万嗔脸颊微赤难以回答。要知他少年时和无嗔大师同门学艺因用毒无节多伤好人给师父逐出门墙。此后数十年中曾和无嗔争斗过好几次。两人都是使毒的大行家双方所使药物之烈毒物之奇可想而知。数次斗法石万嗔每一回均是屈居下风若不是无嗔大师始终念着同门之谊手下留情早已取了他的性命。在最后一次斗毒之际石万嗔终于被“断肠草”熏瞎了双目。他逃往缅甸野人山中以银蛛丝逐步拔去“断肠草”的毒性双眼方得复明虽能重见天日目力却已大损。玉龙杯上沾了赤蝎粉旱烟管中喷出来的烟雾颜色稍有不同这些细微之处他便无法分辨。何况程灵素栽培成了“万毒之王”的毒草“七心海棠”之后赤蝎粉中混上了七心海棠叶子的粉末“三蜈五蟆烟”中加入了七心海棠的花蕊这一来两种毒药的异味全失毒性却更加厉害。石万嗔在野人山中花了十年功夫才治愈双目回到中原时听到无嗔大师的死讯只道斯人一死自己便可称雄天下那料师兄一个年纪轻轻的关门弟子竟有如此厉害的功夫?那晚程灵素化装成一个龙锺干枯的老太婆当世擅于用毒的高手石万嗔无不知晓他当真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小老太婆在旁吸几口烟便令他栽上一个大筋斗。程灵素这两句话只问得他哑口无言慕容景岳却道:“师妹你得罪了师叔还不磕头谢罪当真狂妄大胆。他老人家一怒立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我和薛师妹都已投入他老人家的门下你乖乖献出《药王神篇》说不定他老人家一喜欢也收了你这弟子岂不是好?”

程灵素心中怒极暗想这师兄师妹背叛师门投入本派弃徒门下那是武林中犯规最严的“欺师灭祖”大罪不论哪一门哪一派均要处死不贷。可是她脸上不动声色说道:“原来两位已改投石前辈门下那么小妹不能再称你们为师兄师姊了。姜师哥呢?他也投入石前辈门下了么?”慕容景岳道:“姜师弟不识时务不听教诲已为吾师处死。”程灵素心中一酸姜铁山为人耿直虽然行事横蛮在她三个师兄姊中却是最为正派不料竟死于石万嗔之手又问:“薛三姊你的儿子小铁呢?他很好吧?”薛鹊冷冷地道:“他也死了。”程灵素道:“不知生的是什么病?”薛鹊怒道:“是我的儿子要你多管什么闲事?”程灵素道:“是小妹原不该多管闲事。我还没恭喜两位呢慕容大哥和薛三姊几时成的亲啊?咱们同门学艺一场连喜酒也不请小妹喝一杯。”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一生恩怨纠葛凄惨可怖。初时薛鹊苦恋慕容景岳慕容景岳却另娶了他人。薛鹊一怒之下便下毒害死了他的妻子。慕容景岳为妻复仇用毒药毁了薛鹊的容貌使她身子佝偻成为一个驼背丑女。姜铁山自来喜欢这个师妹她虽丑陋不堪姜铁山却不以为嫌娶了她为妻。那知慕容景岳在他们成亲生子之后却又想起这师妹的种种好处来不断的向她纠缠终于和姜铁山反脸成仇。姜薛夫妇迫得铸铁为屋便是为了抗拒大师兄的侵犯。那知结局姜铁山终于为石万嗔所杀而慕容景岳和薛鹊还是结成了夫妇。程灵素知道这中间的种种曲折寻思:“二师哥死在石万嗔手下想是他不肯背叛先师改投他的门下但也未始不是出于大师哥的从中挑拨。三师姊竟会改嫁大师哥说不定也有一份谋杀亲夫之罪。”于是叹道:“小铁那日中毒小妹设法相救也算花过一番心血。想不到他还是死在‘桃花瘴’下那也是命该如此了。”慕容景岳脸色大变道:“你怎么知……”说了这四个字突然住口和薛鹊对望了一眼。程灵素道:“小妹也只瞎猜罢了。”原来慕容景岳有一项独门的下毒功夫乃是在云贵交界之处收集了“桃花瘴”的瘴毒制成一种毒弹。姜铁山、薛鹊夫妇和他交手多年后来也想出了解毒之法。程灵素出言试探慕容景岳一来此事属实二来出其不意便随口承认了。程灵素心下更怒道:“三师姊你好不狠毒二师哥如此待你你竟和大师哥同谋害死了亲夫亲儿。”须知姜小铁中了慕容景岳的桃花瘴毒弹薛鹊自有解救之药她既忍心不救那么姜铁山、姜小铁父子之死她虽非亲自下手却也是同谋。程灵素从慕容景岳冲口而出的四个字中便猜知了这场人伦惨变的内情。薛鹊急欲岔开话头说道:“小师妹我师有意垂顾那是你的运气你还不快磕头拜师?”程灵素道:“我若不拜师便要和二师哥一样了是不是?”慕容景岳道:“那倒也未必尽然。你有福不享别人又何苦来勉强于你?只是那部《药王神篇》你该交了出来。我师宽大为怀你在掌门人大会中冒犯他老人家的过处也可不加追究了。”

程灵素点头道:“这话是不错只是《药王神篇》乃我师无嗔大师亲手所撰咱师兄妹三人既然都改投石前辈门下自当尽弃先师所授的功夫从头学起。石前辈和先师门户不同虽不一定胜过先师但定然各有所长否则两位也不会另拜明师又有什么‘有福不会享’、‘是我的运气’这些话了。那《药王神篇》既已没什么用处小妹便烧了它吧!”说着从衣包中取出一本黄纸的手抄本来晃亮火摺便往册子上点去。石万嗔初时听她说要烧《药王神篇》心下暗笑:“这《药王神篇》是无嗔贼秃毕生心血之所聚你岂舍得烧了它?”待见她取出抄本和火摺又想:“似你这等狡狯的小丫头明知你师兄师姊定要抢夺《药王神篇》岂有不假造一本伪书来骗人的?在我面前装模作样那不是班门弄斧么?”因此虽见她点火烧书竟是微笑不语理也不理。待那抄本热气一熏翻扬开来只见纸质陈旧抄本中的字迹宛然是无嗔的手迹不由得吃了一惊转念想道:“啊哟不好!这丫头多半已将书中文字记得滚瓜烂熟此书已于她无用那可万万烧不得!”忙道:“住手!”呼的一掌劈去一股疾风登时将火摺扑熄了。程灵素道:“咦这个我可不懂了。若是石前辈的医药之术胜过先师此书要来何用?若是不能胜过先师又怎能收晚辈为弟子?”慕容景岳道:“我们这位师父的使毒用药比之先师可高得太多了。但大海不择细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药王神篇》既是花了先师毕生的心血吾师拿来翻阅翻阅也可指出其中过误与不足之处啊。”他是秀才出身说起话来自有一番文绉绉的强辞夺理。

程灵素点头道:“你的学问越来越长进了。哼!两个躲在门角落里一个钻在床板底下想要暗算胡大哥和我。石前辈有一件事晚辈想要请教若蒙指明迷津晚辈双手将《药王神篇》献上并求前辈开恩收录晚辈为徒。”

石万嗔知她问的必是一个刁钻古怪的题目自己未必能答但见《药王神篇》抓住在她的手里她只须一举手便能毁去不愿就此和她破脸便道:“你要问我什么事?”程灵素道:“贵州苗人有一种‘碧蚕毒蛊’……”石万嗔听到“碧蚕毒蛊”四字脸色登时一变只听她续道:“将碧蚕毒蛊的虫卵碾为粉末置在衣服器皿之上旁人不知误触那便中了蛊毒。这算是苗人的三大蛊毒之一是么?”石万嗔点头道:“不错。小丫头知道的事倒也不少。”他从野人山来到中原得知无嗔大师已死便迁怒于他的门人要尽杀之而后快。不料慕容景岳为人极无骨气一给石万嗔制住便即哀求饶命并说师父遗下一部《药王神篇》落入小师妹之手愿意拜他为师引导他去夺取。石万嗔虽恨无嗔大师切骨但心中对他实是大为敬畏听说他有遗著料想其中于使毒的功夫学问必有无数宝贵之极的法门当下便收了慕容景岳为徒。其后又听从他的挑拨杀了姜铁山父子收录薛鹊。石万嗔和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都动了手见他三人武功固是平平使毒的本领也和他们师父相差极远听说程灵素只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更是毫没放在心上料想只要见到了还不手到擒来?在掌门人大会中着了她的道儿石万嗔仍未服输只恨双目受了“断肠草”的损伤眼力不济因而没瞧出“赤蝎粉”和“三蜈五蟆”烟来但胡斐在会中所显露的武功却令他颇为忌惮。他暗暗跟随在后当胡斐和程灵素赴陶然亭之约时师徒三人便躲入药王庙的后院。他三人的主旨是在夺取《药王神篇》见红花会群雄人多势众一直隐藏在后院不敢现身。直至胡程二人送别群雄又在溪畔饮食休息他三人才藏身在马春花房中只待胡程二人进房准拟一击得手。那知程灵素极是精乖在千钧一之际及时警觉。这时听程灵素提到“碧蚕毒蛊”心下才大是吃惊:“想不到这小丫头如此了得她同门的师兄师姊可远远不及了。”当下全神戒备已无丝毫轻敌之念。

程灵素又道:“碧蚕毒蛊的虫卵粉末放在任何物件器皿之上均是无色无臭旁人决计不易察觉。只不过毒粉不经血肉之躯毒性不烈有法可解须经血肉沾传方得致命。世上事难两全毒粉一着人体却有一层隐隐碧绿之色。石前辈在马姑娘的尸身置毒若是只放在她衫上倒是不易瞧得出来但为了做到尽善尽美却连她脸上和手上都放置了。”胡斐听到这里这才明白原来这走方郎中用心如此阴险竟在马春花的尸身放置剧毒自己和程灵素势必搬动她的尸体自须中毒无疑忍不住骂道:“好恶贼只怕你害人反而害己。”石万嗔虎撑一摇呛啷啷一阵响声过去说道:“小丫头真是有点眼力识得我的‘碧蚕毒蛊’。汉人之中除我之外你是绝无仅有的第二人了很好有见识有本事。你师兄师姊那里及得上你?”程灵素道:“前辈谬赞。晚辈所不明白的是先师遗著《药王神篇》中说道‘碧蚕毒蛊’放在人体之上若要不显碧绿颜色原不为难却不知石前辈何以舍此法而不用?”石万嗔双眉一扬说道:“当真胡说八道苗人中便是放蛊的祖师也无此法。你师父从未去过苗疆知道什么?”程灵素道:“前辈既如此说晚辈原是不能不信但先师遗著之中确是传下一法。却不知是前辈对呢还是先师对。”石万嗔道:“是什么法子你倒说来听听。”程灵素道:“晚辈说了前辈定然不信。是对是错一试便知。”石万嗔道:“如何试法?”程灵素道:“前辈取出‘碧蚕毒蛊’下在人手之上晚辈以先师之法取药混入且瞧有无碧绿颜色。”石万嗔一生钻研毒药听说有此妙法将信将疑之余确是亟欲一知真伪便道:“放在谁的手上作试?”程灵素道:“自是由前辈指定。”石万嗔心想:“要下在你的手上你当然不肯。下在那气势虎虎的少年手上那也不用提起。”微一沉吟向慕容景岳道:“伸左手出来!”慕容景岳跳起身来叫道:“这……这……师父别上这丫头的当!”石万嗔沉着脸道:“伸左手出来!”慕容景岳见师父的神色大是严峻原是不敢抗拒但想那“碧蚕毒蛊”何等厉害稍一沾身便算师父给解药治愈不致送命可是这一番受罪却也定然难当无比。他一只左手伸出尺许立即又颤抖着缩了回去。石万嗔冷笑道:“好吧你不从师命那也由你。”慕容量岳听到“不从师命”四字脸色更是苍白原来他拜师时曾立下重誓若是违背师命甘受惩处。他们这种人每日里和毒药毒物为伍“惩处”两字说来轻描淡写其实中间所包含的惨酷残忍之处令人一想到便会不寒而栗。他正待伸手出去薛鹊忽道:“师父我来试好了。”坦然伸出了左手。石万嗔道:“偏不要你!瞧他男子汉大丈夫有没这个种。”

慕容景岳道:“我又不是害怕。我只想这小师妹诡计多端定是不安好心犯不着上她的当。”程灵素点头道:“大师哥果然厉害得紧。从前跟着先师的时候先师每件事要受你的气眼下拜了个新师父仍然是徒儿强过了师父。”石万嗔明知她这番话是挑拨离间但还是冷冷地向慕容景岳横了一眼。慕容景岳给他这一眼瞧得心中毛只得将左手伸了出来。石万嗔从怀中取出一只黄金小盒轻轻揭开盒中有三条通体碧绿的小蚕蠕蠕而动。他用一只黄金小匙在盒中挑了些绿粉放在慕容景岳掌心。慕容景岳一条左臂颤抖得更加厉害脸上充满又怕又怒、又惊又恨的神色面颊肌肉不住跳动眼光中流露出野兽般的光芒似乎要择人而噬。胡斐心想:“二妹这一着棋不管如何总是在他们师徒之间伏了深仇大恨。这慕容景岳日后一有机会定要向他师父报复今日之仇。”只见那些绿粉一放上掌心片刻间便透入肌肤无影无踪但掌心中隐隐留着一层青气似乎揉捏过青草、树叶一般。石万嗔道:“小妞儿且瞧你的有什么法子叫他掌心不显青绿之色。”程灵素不去理他却转头向胡斐道:“大哥那日在洞庭湖畔白马寺我和你初次相见曾和你约法三章你可还记得么?”胡斐道:“记得。”心想:“那日她叫我不可说话不可跟人动武不可离开她三步之外可是这三件事我一件也没做到。”程灵素道:“记得就好了今日你仍当依着这三件事做千万不能再忘了。”胡斐点了点头。

程灵素道:“石前辈你身边定有鹤顶红和孔雀胆吧?这两种药物和‘碧蚕毒蛊’既相克而又相辅。你若不信请看先师的遗著。”说着翻开那本黄纸小册送到石万嗔眼前。石万嗔一看只见果然有一行字写着道:“鹤顶红、孔雀胆二物和碧蚕卵混用无色无臭唯见效较缓。”他想再看下去程灵素却将书合上了。

石万嗔心想:“无嗔贼秃果是博学这一下须得一试真伪倘若所言不错那么这本《药王神篇》也非假书了。”他毕生钻研毒药。近二十年来更是废寝忘食以求胜过师兄实已迹近疯狂的地步此时见到这本残旧的黄纸抄本便是天下所有的珍宝聚在一起亦无如此珍贵。他天性原是十分残忍凉薄和慕容景岳相互利用本就并无什么师徒之情又想这番在他掌心试置“碧蚕毒蛊”之后他日后一有机会定会反噬当下全不计及三种剧毒的药物放在一起事后如何化解右手食指的指甲一弹便有一阵殷红色的薄雾散入慕容景岳掌心跟着中指的指甲一弹又有一青黑色薄雾散入他掌心。程灵素见他不必从怀中探取药瓶指甲轻弹随手便能将所需毒药放出手脚之灵便快捷尚在先师和自己之上不自禁暗暗惊佩凝神看他身上心念一动已瞧出其中玄妙。原来他一条腰带缝成一格格的小格匝腰一周不下七八十格每一格中各藏药粉。他练得熟了手掌一伸指甲中已挑了所需的药粉。练到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如此一举手便弹出毒粉对方怎能防备躲避?

那鹤顶红和孔雀胆两种药粉这般散入慕容景岳的掌心当真是迅雷不及掩耳那容他有缩手余地?慕容景岳本已立下心意决不容这两种剧毒的毒物再沾自己肌肤拚着和石万嗔破脸也要抗拒眼见他对自己如此狠毒宁可向小师妹屈服师兄妹三人联手也胜于此后受他无穷无尽的折磨。那知石万嗔下毒的手法快如电闪慕容景岳念头尚未转完两般剧毒已沾掌心。但见一红一青的薄雾片刻间便即渗入肌肤手掌心原有那层隐隐的青绿之色果然登时不见已跟平常的肌肤毫无分别。石万嗔欢叫一声:“好!”伸手便往程灵素手中的《药王神篇》抓来。程灵素竟不退缩只是微微一笑。石万嗔五根手指将和书皮相碰突然想起:“这丫头是那贼秃的关门弟子书上怎能没有机关?”急忙缩手心中暗骂:“老石啊老石你若敢小觑了这丫头便有十条性命也要送在她手里了。”慕容景岳掌心一阵麻一阵痒这阵麻痒直传入心里便似有千万只蚂蚊同时在咬啮心脏一般颤声叫道:“小师妹快取解药给我。”程灵素奇道:“咦大师哥你怎会忘了先师的叮嘱?本门中人不能放蛊又有九种没解药的毒药决计不能使用。”慕容景岳一听此言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说道:“鹤顶红孔……孔……雀胆属于九大禁药你……你怎地用在我身上?这不是违背先师的训诲么?”

程灵素冷冷地道:“大师哥居然还记得先师居然还记得不可违背先师的训诲当真是大出小妹的意料之外了。那碧蚕毒蛊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鹤顶红和孔雀胆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先师谆谆嘱咐咱们便是遇上生死关头也决不可使用不能解救的毒药这是本门的第一大戒。石前辈和大师哥、三师姊都已脱离本门这些戒条自然不必遵守。小妹可不敢忘记啊。”慕容景岳伸右手抓紧左手的脉门阻止毒气上行满头冷汗已是说不出话来。薛鹊右手一翻伸短刀在慕容景岳左手心中割了两个交差的十字图使毒性随血外流明知这法子解救不得却也可使毒性稍减一面说道:“小师妹师父的遗著上怎么说?他老人家既传下了这三种毒物共使的法子定然也有解救之道。”

程灵素道:“薛三姊口中的‘师父’是指哪一位?是小妹的师父无嗔大师呢还是你们贤夫妇的师父石前辈?”薛鹊听她辞锋咄咄逼人心中怒极毒骂但丈夫的性命危在顷刻此时有求于她口头只得屈服说道:“是愚夫妇该死还望小师妹念在昔日同门之情瞧在先师无嗔大师的面上高抬贵手救他一命。”

程灵素翻开《药王神篇》指着两行字道:“师姊请看此事须怪不得我。”薛鹊顺着她手指看去只见册上写道:“碧蚕毒蛊和鹤顶红、孔雀胆混用剧毒入心无法可治戒之戒之。”薛鹊大怒转头向石万嗔道:“师父这书上明明写着这三种毒药混用无药可治你却如何在景岳身上试用?”她虽口称“师父”但说话的神情已是声色俱厉。

《药王神篇》上达两行字石万嗔其实并未瞧见但即使看到了他也决不致因此而稍有顾忌这时听薛鹊厉声责问如何肯自承不知丢这个大脸?只道:“将那书给我瞧瞧看其中还有什么古怪?”薛鹊怒极心知再有犹豫丈夫性命不保短刀一挥将慕容景岳的一条手臂齐肩斩断。要知那三种毒药厉害无比虽自掌心渗入但这时毒性上行单是割去手掌已然无用幸好三药混用作较慢同时他掌心并无伤口毒药并非流入血脉割去一条手臂暂时保住了性命否则早已毒身亡。薛鹊是无嗔大师之徒自有她一套止血疗伤的本领片刻间包扎好了慕容景岳的伤口手法极是干净利落。程灵素道:“大师哥三师姊非是我有意陷害于你。你两位背叛师门改拜师父的仇人为师原已罪不容诛加之害死二师哥父子二人当真天人共愤。眼下本门传人只有小妹一人两位叛师的罪行若不是小妹手加惩戒难道任由师父一世英名身后反而栽在他仇人和徒儿的手中?二师哥父子惨遭横死若不是小妹出来主持公道难道任由他二人永远含冤九泉?”她身形瘦弱年纪幼小但这番话侃侃而言说来凛然生威。胡斐听得暗暗点头心想:“这两人卑鄙狠毒早该杀了。”只听她又道:“大师哥一臂虽去毒气已然攻心一月之内仍当毒不治。两位已叛出本门遭人毒手本与小妹无关只是瞧在先师的份上这里有三粒‘生生造化丹’是师父以数年心血制炼而成小妹代先师赐你每一粒可延师兄三年寿命。师兄服食之后盼你记着先师的恩德还请拊心自问:到底是你原来的师父待你好还是新拜的师父待你好?”说着从怀中取出三粒红色药丸托在手里。

薛鹊正要伸手接过石万嗔冷笑道:“手臂都已砍断还怕什么毒气攻心?这三粒‘死死索命丹’一服下肚那才是毒气攻心呢。”程灵素道:“两位若是相信新师父的话那么这三粒丹药原是用不着了。”说罢便要收入怀中。慕容景岳急道:“不!小师妹请你给我。”薛鹊道:“多谢小师妹从今而后我二人改过自新重做好人。”低头走到程灵素身前取过三枚丹药突然身形一晃怒喝:“石万嗔你好毒的……”一句话未说完俯身摔倒在地。程灵素和胡斐都是大吃一惊没见石万嗔有何动弹怎地已下了毒手?程灵素弯下腰来翻过薛鹊身子要看她如何被害是否有救刚将她身子扳转突然右手手腕一紧已被薛鹊抓住。程灵素知道不好左手待要往她头顶拍落但右手脉门被她抓住全身酸麻竟是动弹不得薛鹊右手握着短刀刀尖已抵在程灵素胸口喝道:“将《药王神篇》放下!”程灵素一念之仁竟致受制只得将《药王神篇》摔在地下。胡斐待要上前相救但见薛鹊的刀尖抵正了程灵素的心口只要轻轻向前一送立时没命心中虽是大急却不敢动手。薛鹊紧紧抓着程灵素手腕说道:“师父弟子助你夺到《药王神篇》请你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药物放在这小贱人的掌心瞧她是不是也救不了自己性命。”石万嗔笑道:“好徒儿好徒儿这法子实在高明。”取出金盒用金匙挑了碧蚕毒蛊两枚指甲中藏了鹤顶红和孔雀胆的毒粉便要往程灵素掌心放落。慕容景岳重伤之后虽是摇摇欲倒却知这是千钧一的机会只要程灵素掌心也受了这三种毒药她若有解药势须取出自疗自己便可夺而先用就算真的没有解药也是报了适才之仇叫她作法自毙当下奋力拦在胡斐身前防他阻挠石万嗔下毒。胡斐正当无法可施之际突见慕容景岳抢在自己身前左手呼的一拳便往他面门击去。慕容景岳抬右手招架胡斐此时情急拚命那容他有还招余地左手拳尚未打实右手掌出如风无声息的推在他胸口。这一掌虽无声响力道却是奇重只推得慕容景岳直向薛鹊撞去。薛鹊被他一撞登时摔倒可是左手仍然牢牢抓住程灵素的手腕不放。胡斐纵身上前在薛鹊的驼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脚薛鹊吃痛不过只得松开了程灵素的手腕。这几下犹似电光石火实只瞬息间的事薛鹊手掌刚被震开石万嗔的手爪已然抓到。胡斐生怕他手中毒药碰到程灵素身子右手急掠在他肩头一推石万嗔反掌擒拿向他右手抓来。程灵素急叫:“快退!”胡斐若是施展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原可将他手掌的五根指头立时扭断但这人指上带有剧毒如何敢碰?急忙后跃而避石万嗔一抓不中顺手将金匙掷出。跟着手指连弹毒粉化作烟雾喷上了胡斐的手背。

胡斐不知自己已然中毒但想这三人奸险狠毒无比立心毙之于当场单刀挥出白光闪闪全是进手招数。石万嗔虎撑未及招架只觉左平上一凉三报手指已被削断。他又惊又怕右手又是一弹弹出一阵烟雾。程灵素惊叫:“大哥退后!”胡斐挡在程灵素身前不敢向前追击。眼见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一齐逃出了庙外。

程灵素握着胡斐的手心如刀割自己虽然得脱大难可是胡斐为了相救自己手背上已沾上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刚毒《药王神篇》上说得明明白白:“剧毒入心无药可治。”难道挥刀立刻将他右手砍断再让他服食“生生造化丹”延续九年性命?三般剧毒入体以“生生造化丹”延命九年此后再服“生生造化丹”也是无效了。他是自己在这世界上唯一亲人和他相处了这些日子之后在她心底早已将他的一切瞧得比自己重要得多。这样好的人难道便只再活九年?

程灵素不加多想脑海中念头一转早已打定了主意取出一颗白色药丸放在胡斐口中颤声道:“快吞下!”胡斐依言咽落心神甫定想起适才的惊险犹是心有余怖说道:“好险好险!”见那《药王神篇》掉在地下一阵秋风过去吹得书页不住翻转说道:“可惜没杀了这三个恶贼!幸好他们也没将你的书抢去。二妹倘若你手上沾了这三种毒药那可怎么办?”程灵素柔肠寸断真想放声痛哭可是却哭不出来。

胡斐见她脸色苍白柔声道:“二妹你累啦快歇一歇吧!”程灵素听到他温柔体帖的说话更是说不出的伤心哽咽道:“我……我……”胡斐忽觉右手手背上略感麻痒正要伸左手去搔程灵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颤声道:“别动!”胡斐觉得她手掌冰凉奇道:“怎么?”突然间眼前一黑咕咚一声仰天摔倒。胡斐这一交倒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可是神智却极为清明只觉右手手背上一阵麻一阵痒越来越是厉害惊问:“我也中了那三大剧毒么?”

程灵素泪水如珍珠断线般顺着面颊流下扑簌簌的滴在胡斐衣上缓缓点了点头。胡斐见此情景不禁凉了半截暗想:“她这般难过我身上所中剧毒定是无法救治了。”刹时之间心头涌上了许多往事:商家堡中和赵半山结拜、佛山北帝庙中的惨剧、潇湘道上结识袁紫衣、洞庭湖畔相遇程灵素以及掌门人大会、红花会群雄、石万嗔……这一切都是过去了过去了……他只觉全身渐渐僵硬手指和脚趾寒冷彻骨说道:“二妹生死有命你也不必难过。只可惜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做大哥的再也不能照料你了。那金面佛苗人凤虽是我的杀父之仇但他慷慨豪迈实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我……我死之后你去投奔他吧要不然……”说到这里舌头大了起来言语模糊不清终于再也说不出来了。

程灵素跪在他身旁低声道:“大哥你别害怕你虽中三种剧毒但我有解救之法。你不会动弹不会说话那是服了那颗麻药药丸的缘故。”胡斐听了大喜眼睛登时亮。程灵素取出一枚金针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将口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一惊心想:“毒血吸入你口不是连你也沾上了剧毒么?”可是四肢寒气逐步上移全身再也不听使唤哪里挣扎得了。

程灵素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下若是寻常毒药她可以用手指按捺从空心金针中吸出毒质便如替苗人凤治眼一般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入体又岂是此法所能奏效?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见吸出来的血液已全呈鲜红之色这才放心吁了一口长气柔声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怜。你心中喜欢袁姑娘那知道她却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中……”

她慢慢站起身来柔情无限的瞧着胡斐从药囊中取出两种药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黄色药丸塞在他口中低低地道:“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只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会待你这样……”

胡斐只想张口大叫:“我不要你这样不要你这样!”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对的神色之外实在无法表示。程灵素打开包裹取出圆性送给她的那只玉凤凄然瞧了一会用一块手帕包了放在胡斐怀里。再取出一枝蜡烛插在神像前的烛台之上一转念间从包中另取一枝较细的蜡烛拗去半截晃火摺点燃了放在后院天井中让蜡烛烧了一会再取回来放在烛台之旁另行取一枝新烛插上烛台。

胡斐瞧着她这般细心布置不知是何用意只听她道:“大哥有一件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以免惹起你伤心。现下咱们要分手了不得不说。在掌门人大会之中我那狠毒的师叔和田归农相遇之时你可瞧出蹊跷来么?他二人是早就相识的。田归农用来毒瞎苗大侠眼睛的断肠草定是石万嗔给的。你爹爹妈妈所以中毒那毒药多半也是石万嗔配制的。”胡斐心中一凛只想大叫一声:“不错!”程灵素道:“你爹爹妈妈去世之时我尚未出生我那几个师兄师姊也还年纪尚小未曾投师学艺。那时候当世擅于用毒之人只有先师和石万嗔二人。苗大侠疑心毒药是我师父给的因之和他失和动手我师父既然说不是当然不是了。我虽疑心这个师叔可是并无佐证本来想慢慢查明白了如果是他再设法替你报仇。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样总之是要杀了他……”说到这里体内毒性作身子摇晃了几下摔在胡斐身边。

胡斐见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边流出一条血丝真如是万把钢锥在心中钻刺一般张口大叫:“二妹二妹!”可是便如深夜梦魇不论如何大呼大号总是喊不出半点声息心里虽然明白却是一根小指头儿也转动不得。便是这样胡斐并肩和程灵素的尸身躺在地下从上午挨到下午又从下午挨到黄昏。要知那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的毒性何等厉害虽然程灵素替他吸出了毒血但毒药已侵入过身体全身肌肉僵硬非等一日一夜不能动弹。这几个时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象。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身子兀自不能转动只知程灵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转头瞧她一眼却是不能。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只听得远处树林中传来一声声枭鸣突然之间几个人的脚步声悄悄到了庙外。只听得一人低声道:“薛鹊你进去瞧瞧。”正是石万嗔的声音。胡斐暗叫:“罢了罢了!我一动也不能动只有静待宰割的份儿。二妹啊二妹你为了救我性命给我服下麻药可是药性太烈不知何时方消此刻敌人转头又来我还是要跟你同赴黄泉。虽然死不足惜可是这番大仇却是再难得报了。”其实此时麻药的药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有如死尸全是三大剧毒之故。只听得薛鹊轻轻闪身进来躲在门后向内张望。她不敢晃亮火摺黑暗中却又瞧不见什么侧耳倾听但觉寂无声息便回出庙门向石万嗔说了。

石万嗔点头道:“那小子手背上给我弹上了三大剧毒这当儿不是命赴阴曹便是一条手臂齐肩切了下来。剩下那小丫头一人何足道哉!就只怕两个小鬼早已逃得远了。”他话是这么说仍是不敢托大取出虎撑呛啷啷的摇动护住前胸这才缓步走进庙门。走到殿上黑暗中只见两个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近拾起一粒石子向两人投去只见两人仍是一动不动当下晃亮火摺一看见地下那两人正是胡斐和程灵素。眼见两人全身僵直显已死去多时。石万嗔大喜一探程灵素鼻息早已颜面冰冷没了呼吸再伸手去探胡斐鼻息时胡斐双目紧闭凝住呼吸。石万嗔为人也当真郑重只觉他颜面微温并未死透随手取出一根金针在程胡两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们若是乔装假死这么一刺手掌非颤动不可。程灵素真的已死胡斐肌肉尚僵金针虽刺入他掌心知觉做为锐敏之处亦是绝无反应。慕容景岳恨恨的道:“这丫头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药岂不知情郎没救活连带送了自己的性命。”

石万嗔急于找那册《药王神篇》眼见火摺将要烧尽便凑到烛台上去点蜡烛。火焰刚和烛芯相碰心念一动:“这枝蜡烛没点过说不定有什么古怪。”见烛台下放着半截点过的蜡烛心想:“这半截蜡烛是点过的定然无妨。”于是拔下烛台上那枝没点过的蜡烛换上半截残烛用火摺点燃了。烛光一亮三人同时看到了地下的《药王神篇》齐声喜呼。石万嗔撕下一块衣襟垫在手上这才隔着布料将册子拾起。凑到烛火旁翻书一看只见密密写着一行行的蝇头小楷果然是各种医术和药性但略一检视其中治病救伤的医道占了九成以上。说到毒药之时要旨也阐述解毒救治至于如何炼毒施毒以及诸般种植毒草、培养毒虫之法却说的极为简略。原来无嗔大师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得了个“毒手药王”的名号是以传给弟子的遗书名为《药王神篇》乃是一部济世救人的医书。

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三人处心积虑想要劫夺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罗万有、神奇奥妙的“毒经”此时一看竟是一部医书纵然其中所载医术精深于他却是全无用处石万嗔自是大失所望。他凝思片刻对薛鹊道:“你搜搜那死丫头的身边是否另有别的书册。这一部只是医书没什么用。”说着随手扔在神台之上。薛鹊一搜程灵素的衣衫和包裹道:“没有了。”慕容景岳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师父善写隐形字体莫非……”这句话一出口登时好生后悔暗想:“该死!该死!我何必说了出来?任他以为此书无用我捡回去细细探索岂不是好?”但石万嗔何等机伶立时醒悟说道:“不错!”又拣起那部《药王神篇》。

一转身间只见慕容景岳和薛鹊双膝渐渐弯曲身子软了下来脸上似笑非笑神情极是诡异。石万嗔大吃一惊叫道:“怎么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难道死丫头种成了七心海棠?这……这蜡烛……”

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想起了少年时和无嗔同门学艺时的情景。有一天晚上师父讲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说鹤顶红、孔雀胆、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木鳖、白薯芽等等都还不是最厉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这毒物无色无臭无影无踪再精明细心的人也防备不了不知不觉之间已是中毒而死。死者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乐。师父曾从海外得了这七心海棠的种子可是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是种它不活。那天晚上师兄和他自己都向师父讨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种子。师父微笑道:“幸好这七心海棠难以培植否则世上还有谁能得平安。”瞧慕容景岳和薛鹊的情状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细察毒从何来突然间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见什么。一瞬之间他还道是蜡烛熄灭但随即觉却是自己双眼陡然间失明。“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亏在进庙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药七心海棠的毒性一时才不致侵入脏腑但双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胡斐事先却给程灵素喂了抵御七心海棠毒性的解药双目无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慕容景岳和薛鹊慢慢软倒眼见石万嗔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扑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冲出庙去。只听他凄厉的叫声渐渐远去静夜之中虽然隔了良久还听得他的叫声隐隐从旷野间传来有如狂的野兽呼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胡斐身旁躺着三具尸一个是他义结金兰的小妹子程灵素两个是他义妹的对头、背叛师门的师兄师姊。破庙中一枝黯淡的蜡烛随风摇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说不出的寒冷心中说不出的凄凉。终于蜡烛点到了尽头忽地一亮火焰吐红一声轻响破庙中漆黑一团。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这蜡烛一样点到了尽头再也不能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万嗔他们一定还要再来料到他小心谨慎不敢点新蜡烛便将那枚混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蜡烛先行拗去半截诱他上钩。她早已死了在死后还是杀了两个仇人。她一生没害过一个人的性命她虽是毒手药王的弟子生平却从未杀过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后再来清理师父的门户再来杀死这两个狼心狗肺的师兄师姊。“她没跟我说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亲母亲是怎样的人不知她为什么要跟无嗔大师学了这一身可惊可怖的本事。我常向她说我自己的事她总是关切的听着。我多想听她说说她自己的事可是从今以后那是再也听不到了。“二妹总是处处想到我处处为我打算。我有什么好值得她对我这样?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我的性命?其实她根本不必这样只须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师父的丹药让我在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时光那是足够足够了!我们一起快快乐乐的度过九年就算她要陪着我死那时候再死不好么?”忽然想起:“我说‘快快乐乐’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会快快乐乐?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欢袁姑娘虽然觉她是个尼姑但思念之情并不稍减。那么她今日宁可一死是不是为此呢?”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许许多多事情。程灵素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当时漫不在意此刻追忆起来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王铁匠那情歌似乎又在耳边缠绕“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经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我没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个姑娘。”

天渐渐亮了阳光从窗中射进来照在身上胡斐却只感到寒冷寒冷……终于他觉到身上的肌肉柔软起来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大腿可以动一下了。他双手撑地慢慢站起身来深情无限地望着程灵素。突然之间胸中热血沸腾。“我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二妹对我这么多情我却是如此薄幸的待她!我不如跟她一齐死了!”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岳和薛鹊的尸身立时想起:“爹娘的大仇还未报害死二妹的石万嗔还活在世上。我这么轻生一死什么都撒手不管岂是大丈夫的行径?”却原来程灵素在临死之时这件事也料到了。她将七心海棠蜡烛换了一枝细身的毒药份量较轻的她不要石万嗔当场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报仇。石万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远不会再吃他的亏。她临死时对胡斐说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药多半是石万嗔配制的。那或许是事实或许只是猜测但这足够叫他记着父母之仇使他不致于一时冲动自杀殉情。她什么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没料到。胡斐还是没遵照她的约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际仍是出手和敌人动武终致身中剧毒。又或许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并没爱她更没有像自己爱他一般深切的爱着自己不如就是这样了结。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干净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为“毒手药王”的弟子不愧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少女的心事本来是极难捉摸的像程灵素那样的少女更加永远没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突然之间胡斐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陈总舵主祭奠那个墓中姑娘时竟哭得那么伤心?”原来当你想到最亲爱的人永远不能再见面时不由得你不哭不由得你不哭得这么伤心。他将程灵素和马春花的尸身搬到破庙后院。心想:“两人尸身上都沾着剧毒须得小心别沾上了。我还没报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别将两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随着火焰成烟成灰随手在地下掘了个大坑把慕容景岳和薛鹊夫妇葬了。

眼见日光西斜程灵素和马春花尸骨成灰于是在庙中找了两个小小瓦坛将两人的骨灰收入坛内心想:“我去将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坟旁她虽不是我亲妹子但她如此待我岂不比亲骨肉还亲么?马姑娘的骨灰要带去湖北广水葬在徐大哥的墓旁。”

回到厢房但见程灵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隔了半晌这才伸手收拾见到包中有几件易容改装的用具胶水假须一概具备心想:“我若坦然以本来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会遇上福康安派出来追捕的鹰爪虽然不怕但一路斗将过去如何了局?”于是脸上搽了易容药水粘上三绺长须将两只骨灰坛包入包裹扬长出庙。他一路向南追踪石万嗔。这日中午在陈官屯一家饭铺中打尖刚坐定不久只听得靴声橐橐走进四名武官来。领先一人瘦长身材正是鹰爪雁行门的曾铁鸥。胡斐心下微微一惊侧过了头心想自己虽已乔装改扮他未必认得出来但此人甚是精明说不定会给他瞧出破绽。

饭铺中的店小二手忙脚乱张罗着侍候四位武官。胡斐心想:“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关倒要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曾铁鸥等四人风花雪月尽说些没要紧之事只听得他好生纳闷。便在此时忽听得店外青石板上笃笃声响有个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了进来。那人一进饭铺胡斐心中怦怦乱跳这几日来他一路打探石万嗔的踪迹追寻而来查知他相距已经不远此人盲了双眼行走不快迟早终须追上不料竟在这个镇上的饭店中狭路相逢。只见他衣衫褴褛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摇着那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撑。

他摸索到一张方桌再摸到桌边的板凳慢慢坐了下来说道:“店家先打一角酒来。”店小二见他是个乞儿模样没好气的问道:“你要喝酒有银子没有?”石万嗔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给你。”石万嗔一走进饭铺曾铁鸥便向三个同伴大打手势示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掌门人大会之中程灵素口喷毒烟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却认定是这“毒手药王”做了手脚。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卫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务:第一是追捕红花会群雄和胡斐、程灵素、马春花一行人寻回福康安的两个儿子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拆散掌门人大会的“罪魁祸”石万嗔;第三是捉拿得悉重大阴私隐秘的汤沛及尼姑圆性。这时曾铁鸥眼见石万嗔双目已盲心下好生喜欢但犹恐他是假装慢慢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怎地你店里桌椅这么少?要找个座头也没有?”一面说一面向店小二作手势命他不可作声。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张掌柜的今儿做什么生意到陈官屯来啊?”曾铁鸥道:“还不是运米来么?李掌柜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么?左右混口饭吃罢啦。”两人东拉西扯的说了几句。曾铁鸥道:“没座位啦咱们跟这位大夫搭个座头。”说着便打横坐在石万嗔的桌旁。其实饭店中空位甚多但石万嗔并不起疑对两人也不加理睬。曾铁鸥才知他是真盲胆子更加大了向另外两名武官招手道:“赵掌柜王掌柜一起过来喝两盅吧小弟作东。“那两名武官道:“叨扰叨扰!”也过来坐在石万嗔身旁。石万嗔眼睛虽盲耳音仍是极好听着曾铁鸥等四人满嘴北京官腔并非本地口音说的是做生意但没讲得几句。便露出了马脚。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分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我今儿闹肚子不想吃喝啦咱们回头见。”曾铁鸥按住他肩头笑道:“大夫你不忙咱们喝几杯再走。”石万嗔知道脱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

一会儿酒菜端了上来曾铁鸥斟了一杯酒道:“大夫我敬你一杯。”石万嗔道:“好好!”举杯喝干道:“我也敬各位一杯。”右手提着酒壶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替每人斟上一杯斟酒之时指甲轻弹在各人酒杯中弹上了毒药手法便捷却是谁也没瞧出来。

可是他号称“毒手药王”曾铁鸥虽然没见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轻轻巧巧的便将自己一杯酒和石万嗔面前的一杯酒换过了。

这一招谁都看得分明便只石万嗔没法瞧见。胡斐心中叹息:“你双眼已盲还在下毒害人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杀你?”

他站起身来付了店帐。只听曾铁鸥笑道:“请啊请啊大家干了这杯!”四名武官脸露奸笑手中什么也没有一齐说道:“干杯!”只见石万嗔拿着他下了毒药的一杯酒嘴角边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胡斐知他料定这四名武官转眼便要毒身亡是以兀自还在得意见到石万嗔这般情状心中忽生怜悯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饭店。

数日之后到了沧州乡下父母的坟地。当他幼时每隔几年平四叔便带他前来扫墓。三年前他又曾来过一次。每次到这地方他总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几天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如果爹爹妈妈这时还活着……如果他们瞧见我长得这么高大了……如果爹爹见我这么使刀不知会说什么……。这日他来到墓地时天色已经向晚远远瞧见一个穿淡蓝衫子的女人一动不动的站在他父母墓旁。这块墓地中没别的坟墓“难道这女子竟是我父母的相识?”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见那女子是个相貌极美的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儿秀丽出众只是脸色过于苍白白得没半点血色。她见胡斐走来也是微感讶异抬起了头瞧着他。这时胡斐离北京已远途中不遇追骑已不再乔装回复了本来面目但风尘仆仆满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见是个不相识的少年也不在意转过了头去。

这么一转头胡斐却认出她来——她是当年跟着田归农私奔的苗人凤之妻。当年在商家堡苗人凤的女儿大叫“妈妈”张开了双臂要她抱她却硬起心肠转过了头去。她的相貌胡斐已记不起了。但这么狠心一转头他永远都忘不了。他忍不住冷冷地道:“苗夫人你独个儿在这里干什么?”她陡然听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过身来脸色更加白了颤声道:“你……你怎知道我……”说了这几个字缓缓低下了头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长眠于地下终身不知父母之爱但比起你的女儿来我还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中你硬着心肠不肯抱女儿一抱……不错我比你的女儿是快活得多了。”苗夫人南兰身子摇摇欲倒道:“你……你是谁?”胡斐指着坟墓说道:“我是到这里来叫一声‘爹爹妈妈!’只因他们死了这才不答我这才不抱我。”南兰道:“你是胡大侠胡一刀……的……的令郎?”胡斐道:“不错我姓胡名斐。我见过金面佛苗大侠也见过他的女儿。”南兰低声道:“他们……他们很好吧?”

胡斐斩钉截铁地道:“不好!”

南兰走上一步道:“他们怎么啦?胡相公求求你求你跟我说。”胡斐道:“苗大侠为奸人所害瞎了双目。苗姑娘孤苦伶仃没妈妈照顾。”南兰惊道:“他……他武功盖世怎能……”胡斐大怒厉声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假惺惺装模作样?田归农行此毒计难道不是出于你的奸谋?此处若不是我父母的坟墓所在我一刀便将你杀了。你快快走开吧!”南兰颤声道:“我……我确是不知。胡相公这时候他已好了吗?”胡斐见她脸色极是诚恳不似作伪但想这女子水性杨花、奸滑凉薄什么样子都装得出不愿跟她多说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南兰喃喃的道:“他……他竟被人弄瞎了眼睛兰儿我苦命的兰儿……”突然间翻身摔倒晕了过去。胡斐听得声响回头一看倒吃了一惊微一踌躇过去一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气厥脉息微弱越跳越慢若是不加施救立即便要身亡。他万不料到这个无情无义的女子竟会如此当下捏她的人中在她胁下推拿。过了良久南兰才悠悠醒转低声道:“胡相公我死不足惜只求你告我实情他和我兰儿到底怎样了?”胡斐道:“难道你还关怀他们?”南兰道:“说来你定然不信。但这几年来我日日夜夜想着的便是这两个人。我自知已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见他们一面可是我哪里又有面目再去见他父女?今日我到这里来因为苗大哥当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带着我到这里来祭奠令尊令堂苗大哥说他一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侠夫妇两人。当年在这墓前他跟我说了许多话……”

胡斐见她情辞真挚确非虚假他人虽粗豪心肠却软便道:“好我便跟你说一说苗大侠父女的近状。”于是将苗人凤如何双目中毒、如何力败强敌等情简略说了只是自己如何从旁援手却轻轻一言带过。南兰絮絮询问苗人凤和苗若兰父女的起居饮食对苗若兰相貌如何、喜欢什么等等问得更是仔细。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对这个小姑娘的情状却是说不上什么。

他一直说到夕阳西下南兰意犹未足兀自问个不休。胡斐说到后来实已无话可答南兰问他她女儿穿什么样的衣服是绸的还是布的?是她父亲到店中买来还是托人缝制?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胡斐叹了口气说道:“我都不知道。你既是这样关心当年又何必……”站起身来道:“我要投店去啦。本来今日我要来埋葬义妹的骨灰此刻天色已晚只好明天再来!”南兰道:“好明天我也来。”胡斐道:“不!我再也没什么话跟你说了。”他顿了一顿终于问道:“苗夫人我爹爹妈妈是死在苗人凤手下的是不是?”

南兰缓缓点了点头道:“他……他曾跟我说起此事……不过这是……”正说到这里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阿兰阿兰!……阿兰阿兰!你在哪里?”胡斐和南兰一听同时脸色微变原来那正是田归农的叫声。

南兰道:“他找我来啦!明儿一早请你再到这里我跟你说令尊令堂的事。”胡斐道:“好明日一早一准在此会面。”他不愿跟田归农朝相隐身在坟墓之后心想:“明日问明爹爹妈妈身故的真相若是当真和田归农这奸贼有关须饶他不得。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隐瞒但我只要细心查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归农到沧州来却是为了何事?”只见南兰快步走出墓地却不是朝着田归农叫声的方向走去待走出数十丈远只听得田归农还在不住口的呼唤:“阿兰阿兰你在不在这儿?”南兰才应道:“我在这里。”田归农“啊”了一声循声奔去。南兰道:“我随便走走你也不许便管得我这么紧。”隐隐约约听得田归农陪笑道:“谁敢管你啦?我记挂着你啊。这儿好生荒凉小心别吓着了……”两人并肩远去再说些什么便听不见了。胡斐心想:“天色已晚不如便在这里陪着爹娘睡一夜。”从包裹取出些干粮吃了抱膝坐于墓旁沉思良久秋风吹来微感凉意。墓地上黄叶随风乱舞一张张扑在他脸上身上直到月上东山这才卧倒。

睡到中夜忽听得马蹄击地之声远远传来胡斐一惊而醒心道:“半夜三更还有谁在荒郊驰马?”只听得蹄声渐近那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相距约有两三里路蹄声缓了跟着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马上乘客已下了马背牵着马在找寻什么。胡斐听得那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来当下缩在墓后的长草之中要瞧来的是谁。

新月之下只见一个身材苗条的人影牵着马慢慢走近待那人走到墓前十余丈时胡斐看得明白那人缁衣圆帽正是圆性。他一颗心剧烈跳动但觉唇干舌燥手心中都是冷汗要想出声呼唤不知如何竟是叫不出声来霎时间思如潮涌:“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她是知道我在这里么?是无意中到这儿呢还是为了寻我而来?”

只听得圆性轻轻念着墓碑上的字道:“辽东大侠胡一刀夫妇之墓!”幽幽叹了口气道:“是这里。”在墓前仔细察看自言自语道:“墓前并无纸灰那么他还没来扫过墓……”突然之间剧烈咳嗽起来越咳越是厉害竟是不能止歇。只听得她咳了好半晌才渐渐止了轻轻的道:“倘若当年我不是在师父跟前立下重誓终身伴着你浪迹天涯行侠仗义岂不是好?唉胡大哥你心中难过。但你知不知道我可比你更是伤心十倍啊?”

胡斐和她数度相遇见她总是若有情若无情哪里听到过她吐露心中真意?若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定然无人听见也决不会泄漏心中的郁积。圆性说了这几句话心神激荡倚着墓碑又大咳起来。胡斐再也忍耐不住纵身而出柔声道:“怎地受了风寒?要保重才好。”圆性大吃一惊退了一步双掌交叉一前一后护在胸前待得看清楚竟是胡斐不由得满脸通红。过了一会圆性道:“你……你这轻薄小子怎地……怎地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偷听人家说话?”

胡斐心中如沸再也不顾忌什么大声道:“袁姑娘我对你的一片真心你也决非不知。你又何必枉然自苦?我跟你一同去禀告尊师还俗回家不做这尼姑了。你我天长地久永相厮守岂不是好?”

圆性抚着墓碑咳得弯下了腰抬不起身来。胡斐甚是怜惜走近两步柔声道:“你不用烦恼啦……”忽见她一声咳嗽吐出一口血来不禁一惊道:“怎地受了伤?”圆性道:“是汤沛那奸贼伤的。”胡斐怒道:“他在哪里?我这便找他去。”圆性道:“我已杀了他。”

胡斐大喜道:“恭喜你手刃大仇。”随即又问:“伤在哪里快坐下歇一歇。”扶着她慢慢坐下。又道:“你既已受伤就该好好休养不可鞍马劳顿连夜奔波。”

圆性转过头来向他看了一眼心中在说:“我何尝不知该当好好休养若不是为了你我何必鞍马劳顿连夜奔波?”问道:“程家妹子呢?怎么不见她啊?”

胡斐泪盈于眶颤声道:“她……她已去世了。”圆性大惊站了起来道:“怎……怎么……去世了?”胡斐道:“你坐下慢慢听我说。”于是将自己如何中了石万嗔的剧毒、程灵素如何舍身相救等情一一说了。圆性黯然垂泪。良久良久两人相对无语回思程灵素的侠骨柔肠都是难以自已。一阵秋风吹来寒意侵袭圆性轻轻打了个颤。胡斐脱下身上长袍披在她的身上低声道:“你睡一忽儿吧。”圆性道:“不我不睡。我是来跟你说一句话这……这便要去。”胡斐惊道:“你到哪里去?”圆性凝望着他轻轻道:“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胡斐听了这两句话不由得痴了跟着低声念道:“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圆性道:“胡大哥此地不可久留你急远离为是。我在途中得到讯息赶来跟你说知。”胡斐道:“什么讯息?”圆性道:“那日和你别后我便去追寻汤沛。可是这贼子滑溜得紧竟给他逃得不知去向。我想他老家是在湖北既是得罪了福康安全家都有干系他定要设法通知家中老小急逃命。”胡斐道:“你料得不错。”圆性道:“他外号叫作‘甘霖惠七省’江湖上交游极其广阔但想他既是个如此奸滑之徒未必能当真结交到什么好朋友。此刻大祸临头非自己赶回家中不可。于是我向西南方疾追。三天之后果然在清风店追上了他。高梁田里一场恶战终于使计击毙了这贼子不过我受伤也是不轻。”胡斐叹了口气。

圆性又道:“我在客店养了几天伤见到福康安手下的武士接连两批经过其中有那鹰爪雁行门的周铁鹪在内便上前招呼约他说话。”胡斐惊道:“你身上有伤不怕他记仇么?”圆性微笑道:“我是送他一件大大功名。他就算本来恨我也就不恨了。我将埋葬汤沛尸体的地方指了给他看他只要割了级回去北京不是大功一件么?他果然很感激我。我说:‘周老爷你若是将我擒去自然又是一件大功只不过胡斐胡大哥一定放你不过从前的许多事情都不免抖露出来。’那周铁鹪倒很聪明说道:‘胡大哥的为人兄弟是很佩服的决不敢得罪他的朋友。请你转告胡大哥田归农率领了大批好手要到沧州他祖坟之旁埋伏捉拿胡大哥。’”胡斐吃了一惊道:“在这里埋伏?”圆性道:“正是。我听周铁鹪这么说知道不假很是着急生怕来迟了一步唉谢天谢地没出乱子……”

胡斐瞧着她憔悴的容颜心想:“你为了救我只怕有几日几夜没睡觉了。”圆性又道:“那田归农何以知道你祖坟葬在此处?又怎知你定要前来扫墓?胡大哥好汉敌不过人多眼前且避过一步再说。”胡斐道:“今日我见到苗夫人约她明日再来此处会晤。”圆性道:“苗夫人是谁?”胡斐约略说了。圆性急道:“这女人连丈夫女儿尚只不顾能守什么信义?快趁早走吧。”胡斐觉得苗夫人对他的神态却不似作伪又很想知道父母去世的真相极盼再和苗夫人一会圆性道:“田归农已在左近那苗夫人岂有不跟他说知之理?胡大哥你怎地不听我的话?我连夜赶来叫你避祸难道你竟半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么?”胡斐心中一凛道:“你说得对是我的不是。”圆性道:“我也不是要你认错。”胡斐过去牵了马缰道:“好你上马吧。”圆性正要上马忽听得四面八方唿哨声此起彼伏敌人四下里攻到竟已将坟地团团围住了。

胡斐咬牙道:“这女人果然将我卖了。咱们往西闯。”听着这唿哨之声不禁暗自心惊来攻之敌人着实不少倘若圆性并未受伤两人要突围逃走原是不难此刻却殊无把握。圆性道:“你只管往西闯不用顾我。我自有脱身之策。”胡斐胸口热血上涌喝道:“咱俩死活都在一块!你胡说些什么?跟着我来。”圆性被他这么粗声暴气的一喝心中甜甜的反觉受用自知重伤之余不能使动软鞭于是一提缰绳纵马跟在胡斐身后。胡斐拔刀在手奔出数丈便见五个人影并肩拦上他心想:“今日要脱出重围须得刀刀杀手可不能有半分容情。”当下大踏步直闯过去虽是以寡敌众仍是并不先行出手守着后制人的要诀左肩前引左掌斜伸右手提刀垂在腿旁。两名福康安府中的武士一执铁鞭一挺鬼头刀齐声吆喝分从左右向他头顶砸下。胡斐一见出手便知两人的武功都甚了得只要一接上手非顷刻间可以取胜余人一经合围要脱身便千难万难于是斜身高纵呼的一刀往五人中最左一人砍去。那武士手使长剑举剑挡架。胡斐身在半空内劲运向刀上拍拍两腿快如闪电般踢在第四名武士胸口那武士直飞出去口中狂喷鲜血。使剑的武士但觉兵刃上一股巨力传到手臂又压上心口立觉前胸后背数十根肋骨似已一齐折断一声也没出便此晕死过去。众武士见他在两招之内伤了两个同伴无不震骇。那使鬼头刀的武士喝道:“胡大爷果然好功夫在下司徒雷领教。”那使铁鞭的道:“在下谢不挡领教高招。”胡斐叫道:“好!”单刀环身一绕飕飕飕刀光闪动三下虚招和身压将过去。司徒雷和谢不挡急退两步。第三名武士叫道:“在下东方……”只说到第四个字胡斐的刀背已砰一声击在他的后脑脑骨粉碎立时毙命竟是不知他叫东方什么名字。司徒雷和谢不挡严守住门户又退了两步却不容胡斐冲过。唿哨声中四名武士奔到司徒雷和谢不挡身后并肩展开。胡斐虽在瞬息之间接连伤毙三名敌人但那司徒雷和谢不挡颇有见识竟不上前接战连退两次拦住他的去路。胡斐心中暗暗叫苦使招“夜战八方藏刀式”向前一攻以左足为轴转了个圈子。这么一转已数清了敌方人数西边六人东边八人南北各是五人伤毙的三人不算对方竟是尚有二十四人。忽听一人朗声长笑声音清越跟着说道:“胡兄弟幸会幸会。每见你一次你武功便长进一层当真是英雄出在少年了不起啊了不起!”正是田归农的声音自南边传来。胡斐不加理会凝视着西方的六名敌人只听那四名没报过名的武士分别说道:“在下张宁!”“在下丁文沛领教。”“在下丁文深见过胡大爷!”“嘿嘿老夫陈敬夫!”胡斐向前一冲突然转而向北左手伸指向北方第二名武士胸口点去。那人手持一对判官笔正是打穴的好手见对方伸指点来右手判官笔倏地伸出点向他右肩的“缺盆穴”。这一招反守为攻实是极厉害的杀着胡斐虽然出手在先但那人的判官笔长了二尺二寸眼看胡斐手指尚未碰到那人穴道自己缺盆穴先要被点。不料胡斐左手一掠已抓住了判官笔用力向前一送那人“嘿”的一声闷哼判官笔的笔杆已插入他的咽喉。

便在此时只听得身后两人叫道:“在下黄樵!”“在下伍公权!”金刃劈风之声已掠到背心。胡斐向前一扑两柄单刀都砍了个空他顺势回过单刀刷的一下从下而上的斩向黄樵手腕。这一招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之着武功再强的人也须着了道儿。不料黄樵精于十八路大擒拿手应变最快眼见刀锋削上手腕危急中抛去兵刃手腕一翻伸指径来抓胡斐单刀的刀背。别瞧他两撇鼠须头小眼细形貌颇为猥崽这一下变招竟是比胡斐还要迅捷五根鸡爪般的手指一抖已抓住了刀背。胡斐仗着力大挥刀向前砍出不料这黄樵膂力也是不小抓住了刀背胡斐这一刀居然没能砍出。就这么呆得一呆身后又有三人同时攻到。胡斐估计情势待得背后三人攻到尚有一瞬余暇须当在这片刻间料理了黄樵此时陷身重围眼前这人又实是劲敌若能伤得了他便减去一分威胁。当下突然撤手离刀双掌击出砰的一响打在他的胸口。黄樵一呆竟然并不摔倒但抓着单刀的手指却终于放开了。胡斐一探手又已抓住刀柄回过身来架住了三般兵器。

那三名武士一个伍公权一个是老头陈敬夫另一个身材魁梧比胡斐几乎高出一个半头手中使的是根熟铜棍足足有四十余斤极是沉重。胡斐一挡之下胸口便是一震待要跃开左右又是两人攻到。

圆性骑马在后众武士都在围攻胡斐一时没人理她。她虽伤重乏力但胡斐力伤五人的经过却是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全心关怀胡斐安危胡斐的一闪一避便如她自己躲让一般一刀一掌便似她自己出手眼见他身受五人围攻情势危急当即一提缰绳纵马便冲了过去。她马鞭一挥使一招软鞭鞭法中的“阳关折柳”已圈住那魁梧大汉的头颈。那大汉正在自报姓名:“在下高一力领教……”突然喉头一紧已说不出话来。他力气虽大但一来猛地里呼吸闭塞二来总是敌不住马匹的一冲登时立足不定被马匹横拖而去连旁边的张宁也一起带倒。胡斐身旁少了两敌刷刷两刀已将丁文沛、丁文深兄弟砍翻在地突觉背后风声飒然有人欺到不及转身反手“倒卧虎怪蟒翻身”一刀回斫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手上一轻单刀已被敌人的利刃削断敌刃跟着便顺势推到。胡斐大惊左足一点向前直纵出丈余但总是慢了片刻左肩背一阵剧痛已看清楚偷袭的正是田归农不由得暗暗心惊田归农武功也不怎么可是他这柄宝刀锋锐绝伦实所难当。他右足落地左掌拍出右手反勾已从一名武士手中抢到一柄单刀跟着反手一刀这招空手夺白刃干净利落之极反手回攻又是凌厉狠辣无比要知敌人手持利刃跟踪而至其间相差只是一线只消慢得瞬息便是以自己血肉之躯去喂田归农手中那天龙门镇门之宝的宝刀了。胡斐不敢以单刀和敌人宝刀对碰一味腾挪闪跃展开轻身功夫和他游斗。但拆得七八招十余名敌人一齐围了上来另有三人去攻击圆性。胡斐微一分心当的一响单刀又被宝刀削断。这柄宝刀的锋利实是到了削铁如泥的地步。田归农有心要置胡斐死地寒光闪闪手中宝刀的招数一招紧似一招。他平时使剑用刀并不顺手但这柄刀锋利绝伦只须随手挥舞胡斐已决计不敢撄其锋芒。他使开宝刀直逼而前。胡斐想再抢件兵刃招架但刀枪丛中竟是缓不出手来嗤的一声左肩又被一名武士的花枪枪尖划了长长一条口子。众武士大叫起来:“姓胡的投降吧!”“你是条好汉子何苦在这里枉自送了性命?”“我们人多你寡不敌众认输罢啦不失面子。”田归农却一言不刀刀狠辣的进攻。胡斐肩背伤口奇痛眼看便要命丧当地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大哥别伤这少年的性命。”胡斐虽在咬牙酣斗仍听得出是苗夫人的声音喝道:“谁要你假仁假义?”忙乱之中腰眼里又被人踢中一腿。胡斐怒极右手疾伸抓住了那人足踝提将起来扫了个圈子。众武士心有顾忌一时倒也不敢过分逼近。胡斐手中所抓之人正是张宁他兵刃脱手被胡斐甩得头晕脑胀挣扎不脱。

胡斐见圆性在马上东闪西避那坐骑也已中了几刀不住悲嘶当下提起张宁冲到圆性身前叫道:“跟我来!”圆性一跃下马两人奔到了胡一刀的墓旁。墓边的柏树已高两人倚树而斗敌人围攻较难。胡斐提起张宁喝道:“你们要不要他的性命?”田归农叫道:“杀得反贼胡斐福大帅重重有赏!”言下之意竟是说张宁是死是活并无干系。他眼见众人迟疑自己便挥刀冲了上来。胡斐知道抓住张宁不足以要胁敌人退开心想田归农宝刀在手武功又高要抓他是极不容易最好是抓住苗夫人为人质可是她站得远远的相距十余丈之遥无论如何冲不过去。但见田归农一步步的走近当下在张宁身边一摸瞧他腰间是否带得有短刀、匕之类也可用以抵挡一阵。一摸之下触手是个沉甸甸的镖囊胡斐左手点了他穴道右手摘下镖囊摸出一枝钢镖掂了掂份量觉得颇为沉重看准田归农的小腹力运右臂呼的一声掷了出去。镖重劲大去势极猛田归农待得惊觉钢镖距小腹已不过半尺急忙挥刀一格。钢镖虽然立时斩为两截但镖尖余势不衰撞在他右腿之上还是划破了皮肉。便在此时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呼一名武士咽喉中镖向后直摔。田归农骂道:“小贼瞧你今日逃得到哪里去?”但一时倒也不敢冒进指挥众武士团团将两人围住。

福康安府中这次来的武士连田归农在内共是二十七人被胡斐刀砍掌击、镖打腿踢一共已伤毙了九人胡斐自己受伤也不轻。对方十八人四周围住此时已操必胜之算有几人爱惜胡斐又叫他投降。

胡斐低声道:“我向东冲出引开众人你快往西去。那匹白马系在松树上。”圆性道:“白马是你的不是我的。”胡斐道:“这当儿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不用照顾你管教能够突围。”圆性道:“我不用你照顾你这就去罢。”若是依了胡斐的计议一个乘白马奔驰如风一个持勇力当者披靡未始不能脱险。可是圆性不愿意其实在胡斐心中也是不愿意。也许两人决计不愿在这生死关头分开;也许两人早就心中悲苦觉得还是死了干净。胡斐拉住圆性的手说道:“好!袁姑娘咱俩便死在一起。我……我很是喜欢!”

圆性轻轻摔脱了他手喘息道:“我……我是出家人别叫我袁姑娘。我也不是姓袁。”

胡斐心下黯然暗想我二人死到临头你还是这般矜持对我丝毫不假辞色。只见一名武士将单刀舞成一团白光一步步逼近。胡斐拾起一块石头向白光圈摔了过去。那武士单刀一格将石头击开。胡斐抓住这个空隙一镖掷出正中其胸那武士扑倒在地眼见不活了。田归农叫道:“这小贼凶横得紧咱们一拥而上难道他当真便有三头六臂不成?”

胡斐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星星心想再来一场激战自己杀得三四名敌人星星啊月亮啊花啊田野啊那便永别了。田归农毫无顾忌的大声呼喝指挥命十六名武士从四方进攻同时砍落乱刀分尸。众武士齐声答应。田归农叫道:“他没兵器这一次非将他斩成肉酱不可!”

苗夫人忽地走近几步说道:“大哥且慢我有几句话跟这少年说。”田归农皱起了眉头道:“阿兰你别到这儿来小心这小贼起疯来伤到了你。”苗夫人却甚是固执道:“他立时便要死了。我跟他说一句话有什么干系?”田归农无奈只是道:“好你说罢!”

苗夫人道:“胡相公你的骨灰坛还没埋这便死了吗?”胡斐昂然道:“关你什么事?我不愿破口辱骂女人。你最好走得远些。”苗夫人道:“我答应过你要跟你说你爹爹的事。你虽转眼便死要不要听?”

田归农喝道:“阿兰你胡闹什么?你又不知道。”苗夫人不理田归农对胡斐道:“我只跟你说三句话都是和你爹爹有关的。你听不听?”胡斐道:“不错!我不能心中存着一个疑团而死。你说吧!”苗夫人道:“我这话只能给你一人听你却不可拿住了我要挟倘若你不答应我就不说了。”胡斐道:“你在我死去之前释明我心中疑团我十分感谢岂能反来害你?天下男儿汉大丈夫甚多你道都是田归农这般卑鄙小人么?”田归农脸上更加阴沉了。他不知南兰要跟胡斐说些什么话他向来不敢得罪了她既是无法阻止心想:“不论她说什么总是于我声名不利自是别让旁人听见为妙。”

苗夫人缓步过来走到胡斐身前将嘴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将骨灰坛埋在墓碑之后的三尺处向下挖掘有柄宝刀。”说了这三句话便即退开朗声道:“此事只与金面佛苗人凤有关。你既知道了这件秘密死而无憾快将骨灰坛埋好让死者入土为安。你了结这件心事安心领死吧!”胡斐心中一片迷惘实是不懂她这三句话的用意看来又不像是故意作弄自己心想:“不管如何确是先葬了二妹的骨灰再说。”于是看准了墓碑后三尺之处运劲于指伸手挖土。田归农心道:“原来阿兰是跟他说他父亲是死于苗人凤之手。”心中大慰转头向她微微一笑。他听南兰叫胡斐埋葬骨灰坛不便拂逆其意而指挥武士阻止反正胡斐早死迟死也不争在片刻之间。十六名武士各执兵刃每人都相距胡斐丈余目不转睛的监视。圆性见胡斐挖坑埋葬程灵素的骨灰心想自己与他立时也便身归黄土当下悄悄跪倒合十为礼口中轻轻诵经。胡斐左肩的伤痛越来越厉害两只手渐渐挖深一转头瞥见圆性合十下跪神态庄严肃穆忽感喜慰:“她潜心皈佛我何苦勉强要她还俗?幸亏她没答应否则她临死之时心中不得平安。”突然之间他双手手指同时碰到一件冰冷坚硬之物脑海中闪过苗夫人的那句话:“有柄宝刀!”他不动声色向两旁摸索果然是一柄带鞘的单刀抓住刀柄轻轻一抽刀刃抽出寸许毫没生锈心想:“苗夫人说道:‘此事只与金面佛苗人凤有关’难道这把刀是苗大侠埋在这里的?难道苗大侠为了纪念我爹爹将这柄刀埋在我爹爹的坟里?”他这一下猜测确是没猜错。只是他并不知道苗人凤所以和苗夫人相识而成婚正是由于这口“冷月宝刀”;而他夫妇良缘破裂也是从这口宝刀而起始于苗人凤将这刀埋葬在胡一刀坟中之时。当世除了苗人凤和苗夫人之外没第三人知道此事。胡斐握住了刀柄回头向苗夫人瞧去只听得她幽幽说道:“要明白别人的心那是多么难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缓步远去。田归农叫道:“阿兰你在客店里等我。待我杀了这小贼大伙儿喝酒庆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远。田归农转过头来喝道:“小贼快埋!咱们不等了!”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觉眼前青光一闪寒气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长刀刀光如水在冷月下流转不定。田归农和众武士无不大惊。胡斐乘众人心神未定挥刀杀上。当啷当啷几声响处三名武士兵刃削断两人手臂断落。田归农横刀斫至胡斐举刀一格铮声清响声如击磐良久不绝。两人跃开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时都是丝毫无损。原来两口宝刀正堪匹敌。

胡斐一见手中单刀不怕田归农的宝刀登时如虎添翼展开胡家刀法霎时间又伤了三名武士。田归农的宝刀虽和他各不相下但刀法却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长剑和胡斐相斗尚且不及何况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三四招一过臂腿接连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开已然命丧胡斐刀下。此时身上没带伤的武士已寥寥无几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宝刀无不立断尽变空手。胡斐也不赶尽杀绝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汉子何必枉自送了性命?”田归农见情势不对拔足便逃。众武士搭起地下的伤毙同伴大败而走。众人直到数年之后苦苦思索纷纷议论还是没丝毫头绪不知胡斐这柄宝刀从何而来。总觉此人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飞狐”这外号便由此而传开了。胡斐弹刀清啸心中感慨还刀入鞘将宝刀放回土坑之中使它长伴父亲于地下再将程灵素的骨灰坛也轻轻放入土坑拨土掩好。

圆性双手合十轻念佛偈:“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念毕悄然上马缓步西去。

胡斐追将上去牵过骆冰所赠的白马说道:“你骑了这马去吧。你身上有伤还是……还是……”圆性摇摇头纵马便行。胡斐望着她的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际心头不住盘旋。他身旁那匹白马望着圆性渐行渐远不由得纵声悲嘶不明白这位旧主人为什么竟不转过头来。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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