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哭一场之后胸间郁闷泄了不少眼见天已黎明正可赶路刚要站起身来突然叫了声“啊哟!”原来他心神激荡从苗人凤家中急冲而出竟将随身的包袱留下了倘再回头去取此时实不愿和苗人凤会面。程灵素幽幽的道:“别的都没什么就是那只玉凤凰丢不得。”胡斐给她说中心事脸上一红说道:“你在这儿稍等我赶回去拿包袱否则连今晚吃饭住店的银子也没有了。”程灵素道:“我有银子连金子也有。”说着从怀中取出两小锭黄金来。胡斐道:“最要紧的是我家传的拳经刀谱决计丢不得。”程灵素伸手入怀取出他那本拳经刀谱来淡淡的道:“可是这本?”胡斐又惊又喜道:“你真细心什么都帮我照料着了。”程灵素道:“就可惜那只玉凤给我在路上丢了当真过意不去。”胡斐见她脸色郑重不像是说笑心中一急道:“我回头找找去说不定还能找到。”说着转头便走。程灵素忽道:“咦这里亮晃晃的是什么东西?”伸手到青草之中拾起一件饰物莹然生光正是那只玉凤。
胡斐大喜笑道:“你是女诸葛小张良小可甘拜下凤。”程灵素道:“见了这玉凤瞧你喜欢得什么似的。还给你吧!”于是将刀谱和玉凤都还了给他说道:“胡大哥咱们后会有期。”胡斐一怔道:“你生气了么?”程灵素道:“我生什么气?”但眼眶一红珠泪欲滴转过了头去。胡斐道:“你……你要到哪里去?”程灵素道:“我不知道。”胡斐道:“怎么不知道?”程灵素道:“我没爹没娘师父又死了又没人送什么玉凤凰、玉麒麟给我我……我怎么知道到哪里去。”说到这里泪水终于流了下来。胡斐自和她相识以来见她心思细密处处占人上风任何难事到了手上无不迎刃而解但这时见她悄立晓风之中残月斜照怯生生的背影微微耸动心中不由得大生怜惜之心说道:“灵姑娘我送你一程。”

程灵素背着身子拉衣角拭了拭眼泪说道:“我又不到哪里去你送我做什么?你要我医治苗人凤的眼睛我已经给治好啦。”胡斐要逗她高兴说道:“可是还有一件事没做。”程灵素转过身来问道:“什么?”胡斐道:“我求你医治苗人凤你说也要求我一件事的。什么事啊你还没说呢。”程灵素究是个年轻姑娘突然破涕为笑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好我要你干什么你都得答应是不是?”胡斐确是心甘情愿的为她无论做什么事昂然道:“只要我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程灵素伸出手来道:“好那只玉凤凰给了我。”胡斐一呆心中大是为难但他终究是个言出必践之人当即将玉凤递了过去。程灵素不接道:“我要来干什么?我要你把它砸得稀烂。”这一件事胡斐可万万下不了手呆呆的怔在当地瞧瞧程灵素又瞧瞧手中玉凤不知如何是好袁紫衣那俏丽娇美的身形面庞刹那间在心头连转了几转。

程灵素缓步走近从他手里接过玉凤给他放入怀中微笑道:“从今以后可别太轻易答应人家。世上有许多事情口中虽然答应了却是无法办到的呢。好吧咱们可以走啦!”胡斐心头怅惘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给她捧着那盆七心海棠跟在后面。行到午间来到一座大镇。胡斐道:“咱们找家饭店吃饭然后去买两头牲口。”话犹未了只见一个身穿缎子长袍、商人模样的中年汉子走上前来抱拳说道:“这位是胡爷么?”胡斐从未见过此人还礼道:“不敢正是小可。请问贵姓不知如何识得小可?”那人微笑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在此恭候多时请往这边用些粗点。”说着恭恭敬敬的引着二人到了一座酒楼之中。酒楼中店伴也不待那人吩咐立即摆上酒馔。说是粗点却是十分丰盛精致的酒席。胡斐和程灵素都感奇怪。但见那商人坐在下相陪一句不提何人相请二人也就不问随意吃了些。酒饭已罢那商人道:“请两位到这边休息。”下了酒楼早有从人牵了三匹大马过来。三人上了马那商人在前引路驰出市镇行了五六里到了一座大庄院前。但见垂杨绕宅白墙乌门气派甚是不小。

庄院门前站着六七名家丁见那商人到来一齐垂手肃立。那商人请胡斐和程灵素到大厅用茶桌上摆满了果品细点。胡斐心想:“我若问他何以如此接待他不到时候定不肯说且让他弄足玄虚我只随机应变便了。”当下和程灵素随意谈论沿途风物景色没去理睬那人。那商人只是恭敬相陪对两人的谈论竟不插口半句。

用罢点心那商人说道:“胡爷和这位姑娘旅途劳顿请内室洗澡更衣。”胡斐心想:“听他口气似不知程姑娘的来历如此更妙。他如果敢向毒手药王的弟子下毒正好自讨苦吃。”当下随着家丁走进内堂。另有仆妇前来侍候程灵素往后楼洗沐。两人稍加休息又到大厅你看我我看你但见对方身上衣履都是焕然一新。程灵素低声笑道:“胡大哥过新年吗?打扮得这么齐整。”胡斐见她脸上薄施脂粉清秀之中微增娇艳之色笑道:“你却像新娘子一般呢。”程灵素脸上一红转过了头不理。胡斐暗悔失言但偷眼相瞧她脸上却不见有何怒色目光中只是露出又顽皮又羞怯的光芒。这时厅上又已丰陈酒馔那商人向胡斐敬了三杯酒转身入内回出时手捧托盘盘中放着一个红布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一本泥金笺订成的簿子封皮上写着“恭呈胡大爷印斐哂纳”九个字。他双手捧着簿子呈到胡斐面前说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将这份薄礼呈交胡大爷。”胡斐并不接簿问道:“贵主人是谁?何以赠礼小可?”那商人道:“敝上吩咐不得提他名字将来胡大爷自然知晓。”胡斐好生奇怪接过锦簿翻开一看只见第一页写道:“上等水田四百一十五亩七分”下面详细注明田亩的四至和座落又注明佃户为谁每年缴租谷若干等等。胡斐大奇心想:“我要这四百多亩水田干什么?”再翻过第二页见写道:“庄子一座五进计楼房十二间平房七十三间。”下面也以小字详注庄子东南西北的四至以及每间房子的名称花园、厅堂、厢房以至灶披、柴房、马厩等等无不书写明白。再翻下去则是庄子中婢仆的名字日用金银、粮食、牲口、车轿、家具、衣着等等无不具备。胡斐翻阅一过大是迷惘将簿子交给程灵素道:“你看。”程灵素看了一遍也猜不透是什么用意笑道:“恭喜财恭喜财!”那商人道:“敝上说仓卒之间措备不周实是不成敬意。”顿了一顿说道:“待会小人陪胡大爷到房舍各处去瞧瞧。”胡斐问道:“你贵姓?”那商人道:“小人姓张。这里的田地房产暂时由小人替胡大爷经管。胡大爷瞧着有什么不妥只须吩咐便是。田地房屋的契据都在这里请胡大爷收管。”说着又呈上许多文据。胡斐道:“你且收着。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如此厚礼我未必能受呢。”那商人道:“胡大爷太谦了。敝上只说礼数太薄心中着实过意不去。”胡斐自幼闯荡江湖奇诡怪异之事见闻颇不在少但突然收到这样一份厚礼而送礼之人又避不见面这种事却从没听见过。看这姓张的步履举止决计不会武功谈吐中也毫无武林人物的气息瞧来他只是奉人之嘱不见得便知内情。

酒饭已罢胡斐和程灵素到书房休息。但见书房中四壁图书几列楸枰架陈瑶琴甚是雅致。一名书僮送上清茶后退了出去房中只留下胡程二人。

程灵素笑道:“胡员外想不到你在这儿做起老爷来啦。”胡斐想想也是不禁失笑但随即皱眉说道:“我瞧送礼之人定有歹意只是实在猜不出这人是谁?如此作法有什么用意?”程灵素道:“会不会是苗人凤?”胡斐摇头道:“这人虽和我有不共戴天的深仇但我瞧他光明磊落实是一条好汉不致干这等鬼鬼祟祟的勾当。”程灵素道:“你助他退敌他便送你一份厚礼一来道谢二来盼望化解怨仇恐怕倒是一番美意。”胡斐道:“姓胡的岂能瞧在这金银田产份上忘了父母大仇?不不!苗人凤不会如此小觑了我。”程灵素伸了伸舌头道:“那倒是我小觑了你啦。”

两人商量了半日瞧不出端倪决意便在此住宿一宵好歹也要探寻出一点线索。到了晚间胡斐在后堂大房中安睡程灵素的闺房却设在花园旁的楼上。胡斐一生之中从未住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屋宇而这屋宇居然属于自己更是匪夷所思。他睡到二更时分轻轻推窗跃出窜到屋面伏低身子一望见西面后院中灯火未熄于是展开轻身功夫奔了过去。足钩屋檐一个“倒卷珠帘”从窗缝中向内张望只见那姓张的滴滴笃笃的打着算盘正自算帐另一个老家人在旁相陪。那姓张的写几笔帐便跟那家人说几句话说的都是工薪柴米等等琐事。胡斐听了半天全无头绪正要回身忽听得东边屋面上一声轻响。他翻身站直手握刀柄只见来的却是程灵素。她做个手势胡斐纵身过去。程灵素悄声道:“我前前后后都瞧过了没半点蹊跷。你看到什么没有?”胡斐摇了摇头。两人分别回房这一晚各自提防反复思量都没睡得安稳。次晨起身早有僮仆送上参汤燕窝跟着便是面饺点心胡斐却另有一壶状元红美酒。胡斐心想:“有灵姑娘为伴谈谈讲讲倒也颇不寂寞。在这里住着说得上无忧无虑快乐逍遥。”蓦地转念:“那姓凤的恶霸杀了锺阿四全家我不伸此冤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想到此处胸间热血沸腾便向程灵素说道:“咱们这就动身了吧?”程灵素也不问他要到何处答道:“好是该动身了。”

两人回进卧室换了旧时衣服。胡斐对那姓张的商人道:“我们走了!”说了这一句拔步便走。那姓张的大是错愕道:“这……这……怎么走得这般快?胡大……胡大爷小人去备路上使费您请等一会。”待他进去端了一大盘金锭银锭出来胡程二人早已远去。二人跨开大步向北而行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市集一打听才知昨晚住宿之处叫作义堂镇。胡斐取出银子买了两匹马两人并骑谈论昨日的奇事。

程灵素道:“咱们白吃白喝白住白宿半点也没有损到什么。这样说来那主人似乎并没安着歹心。”胡斐道:“我总觉这件事阴阳怪气很有点儿邪门。”程灵素笑道:“我倒盼这种邪门的事儿多遇上些一路上阴阳怪气个不停。喂胡大爷你到底是去哪里啊?”胡斐道:“我要上北京。你也同去玩玩好不好?”程灵素笑道:“好是没什么不好就只怕有些儿不便。”胡斐奇道:“什么不便?”程灵素笑道:“胡大爷去探访那位赠玉凤的姑娘还得随身带个使唤的丫环么?”胡斐正色说道:“不我是去追杀一个仇人。此人武功虽不甚高可是耳目众多狡狯多智盼望灵姑娘助我一臂之力。”于是将佛出镇上凤天南如何杀害锺阿四全家如何庙中避雨相遇如何给他再度逃走等情一一说了。程灵素听他说到古庙邂逅、凤天南黑夜兔脱的经过时言语中有些不尽不实说道:“那位赠玉凤的姑娘也在古庙之中是不是啊?”胡斐一怔心想她聪明之极反正我也没做亏心之事不用瞒她于是索性连如何识得袁紫衣、她如何连夺三派掌门人之位、她如何救助凤天南等情也从头至尾说了。程灵素问道:“这位袁姑娘是个美人儿是不是?”胡斐微微一怔脸都红了说道:“算是很美吧。”程灵素道:“比我这丑丫头好看得多是不是?”

胡斐没防到她竟会如此单刀直入的询问不由得颇是尴尬道:“谁说你是丑丫头了?袁姑娘比你大了几岁自然生得高大些。”程灵素一笑说道:“我八岁的时候拿妈妈的镜子来玩。我姊姊说:‘丑八怪不用照啦!照来照去还是个丑八怪。’哼!我也不理她你猜后来怎样?”胡斐心中一寒暗想:“你别把姊姊毒死了才好。”说道:“我不知道。”程灵素听他语音微颤脸有异色猜中了他的心思道:“你怕我毒死姊姊吗?那时我还只八岁呢。嗯第二天家中的镜子通统不见啦。”胡斐道:“这倒奇了。”程灵素道:“一点也不奇都给我丢到了井里。”她顿了一顿说道:“但我丢完了镜子随即就懂了。生来是个丑丫头就算没了镜子还是丑的。那井里的水面便是一面圆圆的镜子把我的模样给照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啊我真想跳到井里去死了。”她说到这里突然举起鞭子狂抽马臀向前急奔。胡斐纵马跟随两人一口气驰出十余里路程灵素才勒住马头。胡斐见她眼圈红红的显是适才哭过来着不敢朝她多看心想:“你虽没袁姑娘美貌但决不是丑丫头。何况一个人品德第一才智方是第二相貌好不好乃是天生何必因而伤心?你事事聪明怎么对此便这地看不开?”瞧着她瘦削的侧影心中大起怜意说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

程灵素身子一震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胡斐从她侧后望去见她耳根子和半边脸颊全都红了说道:“你我都无父母亲人我想和你结拜为兄妹你说好么?”程灵素的脸颊刹时间变为苍白大声笑道:“好啊那有什么不好?我有这么一位兄长当真是求之不得呢?”胡斐听她语气中含有讥讽之意不禁颇为狼狈道:“我是一片真心。”程灵素道:“我难道是假意?”说着跳下马来在路旁撮土为香双膝一屈便跪在地上。胡斐见她如此爽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相对磕头行礼。程灵素道:“人人都说八拜之交咱们得磕足八个头……一、二、三、四、……七、八……嗯我做妹妹多磕两个。”果然多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

胡斐见她言语行动之中突然间微带狂态自己也有些不自然起来说道:“从今而后我叫你二妹了。”程灵素道:“对你是大哥。咱们怎么不立下盟誓说什么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胡斐道:“结义贵在心盟说不说都是一样。”程灵素道:“啊原来如此。”说着跃上了马背这日直到黄昏始终没再跟胡斐说话。傍晚二人到了安6刚驰马进入市口便有一名店小二走上来牵住马头说道:“这位是胡大爷吧?请来小店歇马。”胡斐奇道:“你怎知道?”店小二笑道:“小人在这儿等了半天啦。”于是在前引路让着二人进了一家房舍高敞的客店。上房却只留了一间于是又开了一间茶水酒饭也不用吩咐便流水价送将上来。胡斐问那店小二是谁叫他这般侍候。那店小二笑道:“义堂镇的胡大爷谁还能不知道么?”次晨结帐掌柜的连连打躬说道早已付过了只肯收胡斐给店伴的几钱银子赏钱。一连几日都是如此。胡斐和程灵素虽都是极有智计之人但限于年纪阅历竟是瞧不透这一门江湖伎俩。到第四日动身后程灵素道:“大哥我连日留心咱们前后无人跟随那必是有人在前途说了你的容貌服色命人守候。咱们来个乔装改扮然后从旁察看说不定便能得悉真相。”胡斐喜道:“此计大妙。”

两人在市上买了两套衣衫鞋帽行到郊外在一处无人荒林之中改扮。程灵素用头剪成假须粘在胡斐唇上将他扮成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自己却穿上长衫头戴小帽变成个瘦瘦小小的少年男子。两人一看相对大笑。到了前面市集两人更将坐骑换了驴子。胡斐将单刀包入包袱再买了一根旱烟管吸了几口吞烟吐雾这一副神色旁人便眼力再好也决计认他不出。

这日傍晚到了广水只见大道旁站着两名店伴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胡斐知他们正在等候自己不禁暗笑径去投店掌柜的见这二人模样寒酸招呼便懒洋洋地给了他们两间偏院。那两名店伴直等到天黑这才没精打采的回店。胡斐叫了一人进来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瞎扯想从他口中探听些消息。刚说得几句闲话忽然大道上马蹄声响听声音不止一乘。那店伴喜道:“胡大爷来啦。”飞奔出店。胡斐心道:“胡大爷早到啦跟你说了这会子话你还不知道。”当下走到大堂上去瞧热闹。只听得人声喧哗那店伴大声道:“不是胡大爷是镖局子的达官爷。”跟着走进一个趟子手来手捧镖旗在客店外的竹筒中一插。胡斐看那镖旗时心中一愕只见那镖旗黄底黑线绣着一匹背生双翼的骏马当年在商家堡中曾见过这镖旗一面认得是飞马镖局的旗号心想这镖局主人百胜神拳马行空已在商家堡烧死不知眼下何人充任镖头。看那镖旗残破褪色已是多年未换那趟子手也是年老衰迈没什么精神似乎飞马镖局的近况未见得怎生兴旺。

跟着镖头进来却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一条汉子但见他脸上无数小疤胡斐认得他是马行空的弟子徐铮。在他之后是一个穿着劲装的少*妇双手各携一个男孩正是马行空的女儿马春花。胡斐和她相别数年这时见她虽然仍是容色秀丽但已掩不住脸上的风霜憔悴。两个男孩不过四岁左右却是雪白可爱尤其两人相貌一模一样显是一对孪生兄弟。只听一个男孩子道:“妈我饿啦要吃面面。”马春花低头道:“好等爹洗了脸大伙儿一起吃。”

胡斐心道:“原来他师兄妹已成了亲还生下两个孩子。”那年他在商家堡为商老太所擒被商宝震用鞭子抽打马春花曾出力求情此事常在心头。今日他乡邂逅若不是他不愿给人认出真面目早已上去相认道故了。

开客店的对于镖局子向来不敢得罪虽见飞马镖局这单镖只是一辆镖车各人衣饰敝旧料想没多大油水但掌柜的还是上前殷勤接待。徐铮听说没了上房眉头一皱正要话趟子手已从里面打了个转出来说道:“朝南那两间上房不明明空着吗?怎地没了?”掌柜的赔笑说道:“达官爷见谅。这两间房前天就有人定下了已付了银子说好今晚要用。”徐铮近年来时运不济走镖常有失闪因此一肚皮的委屈听了此言伸手在帐台上用力一拍便要作。马春花忙拉拉他衣袖说道:“算啦胡乱住这么一宵也就是了。”

徐铮还真听妻子的话向掌柜的狠狠瞪了一眼走进了朝西的小房。马春花拉着两个孩子低声道:“这单镖酬金这么微薄若不对付着使还得亏本。不住上房省几钱银子也是好的。”徐铮道:“话是不错但我就瞧着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生气。”原来马行空死后徐铮和与春花不久成婚两人接掌了飞马镖局。徐铮的武功威名固然不及师父而他生就一副直肚直肠江湖上的场面结交更是施展不开三四年中连碰了几次钉子每次均亏马春花多方设法才赔补弥缝了过去。但这么一来飞马镖局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大买卖是永不上门的了。这一次有个盐商要送一笔银子上北直隶保定府去为数只有九千两托大镖局带嫌酬金贵这才交了给飞马镖局。徐铮夫妇向来一同走镖马春花以家中没可靠的亲人放心不下孩子便带同了出门谅来这区区九千两银子在路上也不会有什么风险。胡斐向镖车望了一眼走到程灵素房中说道:“二妹这对镖头夫妇是我的老相识。”于是将商家堡中如何跟他们相遇的事简略说了。程灵素道:“你认不认他们?”胡斐道:“待明儿上了道到荒僻无人之处这才上前相认。”程灵素笑道:“荒僻无人之处?啊那可了不得!他们不当你这小胡子是劫镖的强人才怪。”胡斐一笑道:“这枝镖不值得胡大寨主动手。程二寨主你瞧如何?”程灵素笑道:“瞧那镖客身上无钱甚是寒伧。你我兄弟盗亦有道不免拍马上前送他几锭金子便了。”胡斐哈哈一笑。他确是有赠金之心只是要盘算个妥善法儿赠金之时须得不失了敬意。

两人用过晚膳胡斐回房就寝睡到中夜忽听得屋面上喀的一声轻响。他虽在睡梦之中仍是立即惊觉翻身坐起跨步下炕听得屋上共有二人。那二人轻轻一击掌径从屋面跃落。胡斐站到窗口心想:“这两个人是什么来头竟是如此大胆旁若无人?”伸手指戳破窗纸往外张望见两人都是身穿长衫手中不执兵刃推开朝南一间上房的门便走了进去跟着火光一闪点起灯来。

胡斐心想:“原来这两人识得店主东不是歹人。”回到炕上忽听得踢*踢*拖鞋皮响店小二走到上房门口大声喝道:“是谁啊?怎地三更半夜的也不走大门就这么窜了下来?”他口中呼喝走进上房一脚刚踏进便“啊哟”一声大叫跟着砰的一响又是“我的妈啊打死人啦”叫了起来原来给人摔了出来结结实实的跌在院子之中。这么一吵闹满店的人全醒了。两个长衫客中一人站在上房门口大声说道:“我们奉鸡公山王大寨主之命今晚踩盘子、劫镖银来着找的是飞马镖局徐镖头。闲杂人等事不干己快快回房安睡免得误伤人命。”

徐铮和马春花早就醒了听他如此叫阵不由得又惊又怒心想恁他多厉害的大盗也决不能欺到客店中来这广水又不是小地方这等无法无天可就从未见过。徐铮接口大声道:“姓徐的便在这里两位相好的留下万儿。”那人大笑道:“你把九千两纹银一杆镖旗双手奉送给大爷也就是了问大爷什么万儿?咱们前头见。”说着拍拍两声击掌两人飞身上屋。徐铮右手一扬两枝钢镖激射而上。后面那人回手一抄一手接住跟着向下掷出当的一声响火星四溅一齐落在徐铮身前一尺之处两枝镖都钉入了院子中的青石板里这一手劲办徐铮就万万不能。只听两人在屋上哈哈大笑跟着马蹄声响向北而去。店中店伙和住客待那两个暴客远去这才七张八嘴的纷纷议论有的说快些报官有的劝徐铮不如绕道而行。徐铮默不作声拔起两枚钢镖回到房中。夫妻俩低声商量瞧这两人武功颇为不凡该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会瞧中这一枝小镖?虽然明知前途不吉但一枝镖出了门规矩是有进无退决不能打回头否则镖局子就算是自己砸了招牌。徐铮气愤愤的道:“黑道上朋友越来越是欺人啦往后去咱们这口饭还能吃么?我拚着性命不要也得给他们干上了。这两个孩子……”马春花道:“咱们跟黑道上的无冤无仇最多不过是银子的事还不致有人命干系带着孩子也不妨。”但在她心底早已在深深后悔实不该让这两个幼儿陪着父母干冒江湖上的风险。胡斐和程灵素隔着窗子一切瞧得清清楚楚心下也是暗暗奇怪觉得这一路而来不可解之事甚多满以为乔装改扮之后便可避过追踪岂知第一天便遇到飞马镖局这件奇事。次日清晨飞马镖局的镖车一起行胡斐和程灵素便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徐铮见他二人跟踪不舍越看路道越是不对料他二人定是贼党不时回头怒目而视。胡程二人却装作不见。中午打尖胡程二人也和飞马镖局一处吃牛肉面饼。行到傍晚离武胜关约有四十来里只听得马蹄声响两骑马迎面飞驰而来。马上乘客身穿灰布长袍从镖车旁一掠而过直奔过胡程二人身旁这才靠拢并驰纵声长笑听声音正是昨晚的两个暴客。胡斐道:“待得他们再从后面追上不出几里路便要动手了。”话犹未毕忽听前面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从身旁掠过马上乘客身手矫健显是江湖人物。胡斐道:“奇怪奇怪!”行不到一里路又有两乘马迎面奔来跟着又有两乘马。徐铮见了这等大势派早已把心横了不怒反笑说道:“师妹师父曾说绿林中一等一的大寨兴师动众劫那一等一的大镖那才派到六个好手探盘子今日居然连派到八位高人后面又有两位阴魂不散的跟着只怕咱们这路镖保的不是纹银九千两而是九百万、九千万两!”

马春花猜不透敌人何以如此大张旗鼓来对付这枝微不足道的小镖但越是不懂越是戚然有忧对徐铮和趟子手道:“待会情势不对咱们带了孩子逃命要紧。这九千两银子嘛数目不大总还能张罗着赔得起。”徐铮昂然道:“师父一世英名便这么送在咱这个不成材的弟子手中吗?”马春花凄然道:“总得瞧孩子份上。今后我两口子耕田务农吃一口苦饭也不做这动刀子拚命的勾当啦。”

说到这里忽听得身后蹄声奔腾回头一望尘土飞扬那八乘马一齐自后赶了上来。呜的一声长鸣一枝响箭从头顶飞过跟着迎面也有八乘马奔来。

胡斐道:“瞧这声势这帮子人只怕是冲着咱们而来。”程灵素点头道:“田归农!”胡斐道:“咱们的改扮终究不成还是给认出了。”这时前面八乘马后面八乘马一齐勒缰不动已将镖局子一行人和胡程二人夹住在中间。

徐铮翻身下马亮出单刀抱拳道:“在下徐……”只说了三字前面八乘马中一个老者突然飞跃下马纵身而前手中持着一件奇形兵刃一语不便向徐铮脸上砸去。胡斐和程灵素勒马在旁见那老者手中兵刃甚是奇怪前面一个横条弯曲如蛇横条后生着丁字形的握手那横条两端尖利便似一柄变形的鹤嘴锄模样。胡斐不识此物问程灵素道:“那是什么?”程灵素还未回答身后一名大盗笑道:“老小子教你一个乖这叫做雷震挡。”程灵素接口道:“雷震挡不和闪电锥同使武功也是平常。”那大盗一呆不再作声斜眼打量程灵素心想这瘦小子居然也知道闪电锥。原来老者是他师兄这大盗自己所使的便是闪电锥。他二人的师父右手使闪电锥左手使雷震挡一攻一守变化极尽奇妙。但这两件兵刃一长一短双手共使时相辅相成威力固然甚大但也十分艰难他师兄弟二人各得师父一只手的技艺始终学不会两件兵刃同使。他二人自幼便在塞外初来中原未久而他的闪电锥又是藏在袖中并未取出不意给程灵素一语道破来历不禁惊诧无已。他那知程灵素的师父毒手药王无嗔大师见闻广博平时常和这个最锺爱的小弟子讲述各家各派武功因此她虽然从未见过雷震挡但一听其名便知尚有一把闪电锥。但见那老者将兵刃使得轰轰果然有雷震之威。徐铮单刀上的功夫虽也不弱但被那雷震挡裹住了渐渐施展不开。

只听得前后十五名大盗你一言我一语出言讥嘲:“什么飞马镖局?当年马老镖头走镖才称得上‘飞马’二字到了姓徐的手里早该改称狗爬镖局啦!”“这小子学了两手三脚毛不在家里抱娃娃却到外面来丢人现世。”“喂姓徐的快跪下来磕三个响头我们大哥便饶了你的狗命。”“走镖走得这么寒蠢连九千两银子也保不如买块豆腐来自己撞死了罢!”“神拳无敌马老镖头当年赫赫威名武林中无人不服这脓包小子真是对不住师父。”“我瞧他夫人比他强上十倍当真是一枝鲜花插在牛粪里!好教人瞧着生气。”胡斐听了各人言语心想这群大盗对徐铮的底细摸得甚是清楚不但知道他的师承来历还知他一共保了多少镖银说话之中对他固是极尽尖酸刻薄但对马春花和她过世的父亲却毫无得罪之处甚至还显得颇为尊敬。胡斐虽然不识雷震挡但那老者功力不弱出手既狠且准却是一眼便知不由得暗自奇怪:“这老头儿虽不能说是江湖上的第一流好手但如此武功必是个颇有身分的成名人物。瞧各人的作为决非冲着这区区九千两银子而来。但若是田归农派来跟我为难却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儿去对付徐铮?”

马春花在旁瞧得焦急万分她早知丈夫不是人家对手然而自己上前相助只不过多引一个敌人下场于事丝毫无补两个儿子无人照料却势必落入盗众手中。眼睁睁的瞧着丈夫越来越是不济突见那老者将蛇形兵器往前疾送圈转回拉徐铮单刀脱手飞上半天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那老者左足横扫徐铮急跃避过。那单刀从半空落将下来盗众中一人举起长剑往上一撩一柄钢刀登时断为两截。那盗伙身手好快长剑跟着一劈一削又将尚未落地的两截断刀斩成四截。他手中所持的固是极锋利的宝剑而出手之迅捷更是使人目为之眩。群盗齐声喝彩。瞧这情势哪里是拦路劫镖实是对徐铮存心戏弄!单是这手持长剑的大盗一人打败徐铮夫妇便已绰绰有余何况同伙共有一十六人看来个个都是好手个个笑傲自若便如十六头灵猫围住了一只小鼠要戏耍个够才分而吞噬。徐铮红了双眼双臂挥舞招招都是拚命的拳式但那老者雷震挡的铁柄长逾四尺徐铮如何欺得近身去?数招之间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雷震挡的尖端划破了徐铮裤脚大腿上鲜血长流接着又是一响徐铮左臀中挡。那老者抬起一腿将他踢翻在地一脚踏住冷笑道:“我也不要你性命只要废了你的一对招子罚你不生眼睛太也胡涂。”徐铮又是害怕又是愤怒胸口气为之塞说不出话来。马春花叫道:“众位朋友你们要镖银拿去便是。我们跟各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赶尽杀绝?”那使剑的大盗笑道:“马姑娘你是好人不用多管闲事。”马春花道:“什么多管闲事?他是我丈夫啊。”使雷震挡的老者道:“我们就是瞧着他太也不配委曲了才貌双全的马姑娘这才千里迢迢的赶来。这个抱不平非打不可!”胡斐和程灵素越听越是奇怪均想:“这批大盗居然来管人家夫妻的家务事还说什么打抱不平当真好笑。”两人对望一眼目光中均含笑意。

便在此时那老者举起雷震挡挡尖对准徐铮右眼戳了下去。马春花大叫一声抢上相救呼的一响马上一个盗伙手中花枪从空刺下将她拦住。两个小孩齐叫:“爸爸!”向徐铮身边奔去。突然间一个灰影一晃那老者手腕上一麻急忙翻挡迎敌手里蓦然间轻了原来手中兵刃竟已不知去向惊怒中抬起头来只见那灰影跃上马背自己的独门兵刃雷震挡却已给他拿在手中舞弄白光闪闪转成一个圆圈。如此倏来倏去一瞬之间下马上马空手夺了他雷震挡的正是胡斐!众盗相顾骇然顷刻间寂静无声竟无一人说话人人均为眼前之事惊得呆了。过了半晌各人才纷纷呼喝举刀挺杖奔向胡斐。胡斐大叫道:“是线上的合字儿吗?风紧扯呼老窑里来了花门的三刀兔儿爷换着走咱们胡子上开洞财神菩萨上山!”群盗又是一怔听他说的黑话不像黑话不知瞎扯些什么。那雷震挡被夺的老者怒道:“朋友你是哪一路的来搅这淌浑水干么?”胡斐道:“兄弟专做没本钱买卖好容易跟上了飞马镖局的九千两银子没想到半路里杀出来十六个程咬金。各位要分一份这不叫人心疼么?”那老者冷笑道:“哼朋友别装蒜啦趁早留下个万儿来是正经。”

徐铮于千钧一之际逃得了性命搂住了两个儿子。马春花站在他的身旁睁着一双大眼望住胡斐一时之间还不明白眼前到底生了何事。她只道胡斐和程灵素也必都是盗伙一路那知他却和那老者争了起来。

只见胡斐伸手一抹上唇的小胡子咬着烟袋说道:“好我跟你实说了罢。神拳无敌马行空是我师弟师侄的事儿老人家不能不管。”胡斐此语一出马春花吃了一惊心想:“哪里出来了这样一个师伯?我从没听爹爹说过而且这人年纪比爹爹轻得多哪能是师伯?”程灵素在一旁见他装腔作势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但见他大敌当前身在重围仍能漫不在意的言笑自若却也不禁佩服他的胆色。那老者将信将疑哼的一声说道:“尊驾是马老镖头的师兄?年岁不像啊我们也没听说马老镖头有什么师兄。”胡斐道:“我门中只管入门先后不管年纪大小。马行空是什么大人物了还用得着冒充他师兄么?”

先入师门为尊的规矩武林中许多门派原都是有的。那老者向马春花望了一眼察看她的脸色转头又问胡斐道:“没请教尊驾的万儿。”胡斐抬头向天说道:“我师弟叫神拳无敌马行空区区在下便叫歪拳有敌牛耕田。”群盗一听尽皆大笑。这一句话明显是欺人的假话那老者只因他空手夺了自己的兵刃才跟他对答了这一阵子话否则早就出手了。他性子本便躁急听到“牛耕田”这三字再也忍耐不住虎吼一声便向胡斐扑来。胡斐勒马一闪雷震挡一晃那老者手中倏地多了一物举手一看却不是雷震挡是什么?物归原主他本该喜欢然而这兵刃并非自己夺回却是对方塞入自己手中瞧也没瞧清莫名其妙的便得回了兵刃。

众盗齐声喝彩叫道:“褚大哥好本事!”都道是他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抢回。这姓褚的老者却自知满不是那回事当真是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他微微一怔说道:“尊驾插手管这档子事到底为了什么?”

胡斐道:“老兄倒请先说说我这两个师侄好好一对夫妻何以要各位来打抱不平?”那老者说道:“多管闲事于尊驾无益。我好言相劝还是各行各路罢!”众盗均感诧异:“褚大哥平日多么霹雳火爆的性儿今日居然这般沉得住气。”胡斐笑道:“你这话再对也没有了多管闲事无益。咱们大伙儿各行各路。请啊请啊!”那老者退后三步喝道:“你既不听良言在下迫得要领教高招。”说着雷震挡一举护住了胸口。胡斐道:“单打独斗有什么味道?可是人太多了乱糟糟的也不大方便。这样吧我牛耕田一人斗斗你们三位。”说着提旱烟管向那使长剑的一指又向那老者的师弟一指。那使剑的相貌英挺神情傲慢仰天笑道:“好狂妄的老小子!”那姓褚的老者却早知胡斐决非易与之辈一对一的跟他动手也真没把握他既自愿向三人挑战正是求之不得说道:“聂贤弟上官师弟他是自取其死怨不得旁人咱三个便一齐陪他玩玩。”那姓聂的兀自不愿说道:“谅这老小子怎是褚大哥的对手?要不你师兄弟一齐出马让大伙儿瞻仰瞻仰塞外‘雷电交作’的绝技!”群盗轰然叫好。

胡斐摇头道:“年纪轻轻便这般胆小见不得大阵仗可惜啊可惜。”那姓聂的长眉一挑跃下马来低声道:“褚大哥请让一步小弟独自来教训教训这狂徒。”胡斐道:“你要教训我歪拳有敌牛耕田那也成。可是咱哥儿两话说在先倘若我牛耕田输了你要宰要杀任凭处置。不过要是小兄弟你有一个失闪那便如何?”那姓聂的冷笑道:“那是你痴心妄想。”胡斐笑道:“说不定老天爷保佑小兄弟你竟有个三长两短七荤八素那便如何?”那姓聂的喝道:“谁跟你胡说八道?若我输了也任凭你老小子处置便是。”

胡斐道:“任凭我老小子处置那可不敢当只是请各位宽宏大量别再来管我师侄小夫妻俩的家务这个抱不平咱们就别打了吧!”那姓聂的好不耐烦长剑一摆闪起一道寒光喝道:“便是这样!”胡斐目光横扫众盗说道:“这位聂家小兄弟的话作不作准?倘若他输了你们各位大爷还打不打抱不平?”程灵素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心想他自己小小年纪居然口口声声叫人家“小兄弟”别人为了“鲜花插在牛粪上”因而兴师动众的来打抱不平此事已十分好笑而他横加插手又不许人家打抱不平更是匪夷所思。盗众素知那姓聂的剑术精奇手中那口宝剑更是削铁如泥的利刃出手斗这乡下土老儿小胡子定是有胜无败。众人此行原本嘻嘻哈哈当作一件极有趣的玩闹途中多生事端正是求之不得于是纷纷说道:“你小胡子若是赢了一招半式咱们大伙儿拍屁股便走这个抱不平是准定不打的了!”胡斐道:“诸位说的是人话就是这么办这抱不平打不打得成得瞧我小胡子的玩艺儿行不行。看招!”猛地举起旱烟管往自己衣领中一插跃下马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众人听他一声喝:“看招!”又见他举起烟管都道他要以烟管当作兵器那知他竟将烟管插在衣领之中又见他下马的身法如此笨拙狼狈旁观的十五个大盗之中倒有十二三人笑了出来。那姓聂的喝道:“你用什么兵刃亮出来吧!”胡斐道:“黄牛耕田得用犁耙!褚大寨主你手里这件家伙倒像个犁耙借来使使!”说着伸手出去向那姓褚的老者借那雷震挡。那老者见了他也真有些忌惮倒退两步怒道:“不借!谅你也不会使!”胡斐右手手掌朝天始终摆着个乞讨的姿势又道:“借一借何妨?”突然手臂一长一搭那老者举挡欲架不知怎的手中忽空那雷震挡竟又已到了胡斐手中。那老者一惊非小倒窜出一丈开外脸上肌肉抽搐如见鬼魅。要知胡斐这路空手夺人兵刃的功夫乃是他远祖飞天狐狸潜心钻研出来的绝技。当年飞天狐狸辅佐闯王李自成起兵打天下凭着这手本领不知夺过多少英雄好汉手中的兵器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神出鬼没诡秘无比“飞天狐狸”那四字外号一半也是由此而来。

那姓聂壮汉见胡斐手中有了兵器提剑便往他后心刺来。胡斐斜身闪开回了一挡跟着自左侧抢上雷震挡回掠横刺。姓褚的老者只瞧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原来胡斐所使的招数竟是他师父亲授的“六十四路轰天雷震挡法”一模一样全无二致。他那姓上官的师弟更是诧异明明听得胡斐连雷震挡的名字也不识使出来的挡法却和师哥全然相同。他二人那想得到胡斐武功根底既好人又聪明无比瞧了那姓褚老者与徐铮打斗早将招数记在心中。何况他所使招数虽然形似其中用劲和变化的诸般法门却绝不相干。那姓聂的这时再也不敢轻慢剑走轻灵身手甚是便捷。胡斐所用兵刃全不顺手兼之有意眩人耳目招招依着那姓褚老者的武功法门而使更加多了一层拘束但见敌人长剑施展开来寒光闪闪剑法实非凡俗。他一面招架心下寻思:“这十六人看来都是硬手倘若一拥而上我和二妹纵能脱身徐铮一家四口一定糟糕只有打败了这人挤兑得他们不能动手方是上策。”突见对手长剑一沉知道不妙待想如何变招当的一声雷震挡的一端已被利剑削去。盗众眼见胡斐举止邪门本来心中均自嘀咕忽见那姓聂的得利齐声欢呼。姓聂的精神一振步步进逼。胡斐从褚姓老者那里学得的几招挡法堪堪已经用完心想再打下去马脚便露眼见雷震挡被削去一端心念一动回挡斜砸敌人长剑圈转当的一声响另一端也削去了。胡斐叫道:“好你这般不给褚大爷面子毁了他成名的兵刃未免太也不够朋友!”

姓聂的一怔心想这话倒也有理。突然当的又是一响胡斐竟将半截挡柄砸到他剑锋上去手中只余下尺来长的一小截又听他叫道:“会使雷震挡不使闪电锥武功也是稀松平常。”说着将一小截挡柄递出便如破甲锥般使了出来。

姓上官的大盗先听他说闪电锥不由得一惊但瞧了他几路锥法横戳直刺全不是那一会事这才放心大声笑道:“这算那一门子的闪电锥?”胡斐道:“你学的不对我的才对。”说着连刺急戳。其实他除单刀之外什么兵器都不会使这闪电锥只是装模作样所厉害者全在一只左手近身而搏左手勾打锁拿当真是“一寸短一寸险”。那姓聂的手中虽有利剑竟是阻挡不住被他攻得连连倒退猛地里“啊”的一声大叫两人同时向后跃开。只见胡斐身前晶光闪耀那口宝剑已到了他的手里。胡斐左膝一跪从大道旁抓起一块二十来斤的大石右手持剑剑尖抵地剑身横斜左手高举大石笑道:“这口宝剑锋利得紧我来砸它几下瞧是砸得断砸不断?”说着作势便要将大石往剑身上砸去。

纵是天下最锋利的利剑用大石砸在它平板的剑身上也非一砸即断不可。那姓聂的对这口宝剑爱如性命见了这般惨状登时吓得脸色苍白叫道:“在下认输便是。”胡斐道:“我瞧这口好剑未必一砸便断。”说着又将大石一举。那姓聂的叫道:“尊驾若是喜欢拿去便是别损伤了宝物。”胡斐心想此人倒是个情种宁可剑入敌手也不愿剑毁于是不再嬉笑双手横捧宝剑送到他身前说道:“小弟无礼多有得罪。”那人大出意外只道胡斐纵不毁剑也必取去要知如此利刃当世罕见有此一剑平添了一倍功夫武林中人有谁不爱?当下也伸双手接过说道:“多谢多谢!”惶恐之中掩不住满脸的喜出望外之情。

胡斐知道夜长梦多不能再耽翻身上马向群盗拱手道:“承蒙高抬贵手兄弟这里谢过。”这句话却说得甚是诚恳。向徐铮和马春花叫道:“走吧!”徐铮夫妇惊魂未定赶着镖车纵马便走。胡斐和程灵素在后押队没再向后多望一眼以免又生事端耳听得群盗低声议论却不纵马来追。四人一口气驰出十余里始终不见有盗伙追来。徐铮勒住马头说道:“尊驾出手相救在下甚是感激却何以要冒充在下的师伯?”胡斐听他语气中甚有怪责之意微笑道:“顺口说说而已兄弟不要见怪。”徐铮道:“尊驾贴上这两撇胡子逢人便叫兄弟也未免把天下人都瞧小了。”胡斐一愕没想到这个莽撞之人竟会瞧得出来。程灵素低声道:“定是他妻子瞧出了破绽。”

胡斐略一点头凝视马春花心想她瞧出我胡子是假装却不知是否认出了我是谁。

徐铮见了他这副神情只道自己妻子生得美丽胡斐途中紧紧跟随早便不怀好意。他被盗党戏弄侮辱了个够已存必死之意心神失常放眼但觉人人是敌大声喝道:“阁下武艺高强你要杀我这便上吧!”说着一弯腰就从趟子手的腰间拔出单刀立马横刀向着胡斐凛然傲视。胡斐不明他的心意欲待解释忽觉背后马蹄声急一骑快马狂奔而至。这匹马虽无袁紫衣那白马的神骏却也是少有的名驹片刻间便从镖队旁掠过。胡斐一瞥之下认得马上乘客便是十六盗伙之一。

程灵素道:“咱们走吧犯不着多管闲事打抱不平。”岂知“多管闲事打抱不平”这八个字正触动徐铮的忌讳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便要纵马上前相拚。马春花急叫:“师哥你又犯胡涂啦!”徐铮一呆。

程灵素一提马缰跟着伸马鞭在胡斐的坐骑臀上抽了一鞭两匹马向北急驰而去。胡斐回头叫道:“马姑娘可记得商家堡么?”马春花斗然间满脸通红喃喃道:“商家堡商家堡!我怎能不记得?”她心摇神驰思念往事但脑海中半分也没出现胡斐的影子。她是在想着另外一个人那个华贵温雅的公子爷……胡程二人纵马奔出三四里程灵素道:“大哥打抱不平的又追上来啦。”胡斐也早已听到来路上马蹄杂沓共有十余骑之多说道:“当真动手咱们寡不敌众又不知这批人是什么来头。”程灵素道:“我瞧这些人未必便真是强盗。”胡斐点头道:“这中间古怪很多一时可想不明白。”这时一阵西风吹来来路上传来一阵金刃相交之声。胡斐惊道:“给追上了。”程灵素道:“我瞧那些人的心意那位马姑娘决计无碍他们也不会伤那徐爷的性命不过苦头是免不了要吃的了。”胡斐竭力思索皱眉道:“我可真是不明白。”忽听得马蹄声响斜刺往西北角驰去走的却不是大道同时隐隐又传来一个女子的呼喝之声。

胡斐驰马上了道旁一座小丘纵目遥望只见两名盗伙各乘快马手臂中都抱着一个孩子。马春花徒步追赶头散乱似乎在喊:“还我孩子还我孩子!”隔得远了听不清楚。那两个盗党兵刃一举忽地分向左右驰开。马春花一呆两个孩子都是一般的心头之肉不知该向哪一个追赶才是。胡斐瞧得大怒心想:“这些盗贼真是无恶不作。”叫道:“二妹快来!”明知寡不敌众若是插手此事实极凶险但眼见这种不平之事总不能置之不理于是纵马追了上去。但相隔既远坐骑又没盗伙的马快待追到马春花身边两个大盗早已抱着孩子不知去向。只见马春花呆呆站着却不哭泣。胡斐叫道:“马姑娘别着急我定当助你夺回孩子。”其实这时“马姑娘”早已成了“徐夫人”但在胡斐心中一直便是“马姑娘”脱口而出全没想到改口。

马春花听了此言精神一振便要跪将下去。胡斐忙道:“请勿多礼徐兄呢?”马春花道:“我追赶孩子他却给人缠住了。”程灵素驰马奔到胡斐身边说道:“北面又有敌人。”胡斐向北望去果见尘土飞扬又有**骑奔来。胡斐道:“敌人骑的都是好马咱们逃不远得找个地方躲一躲。”游目四顾一片空旷并无藏身之处只西北角上有一丛小树林。程灵素马鞭一指道:“去那边。”向马春花道:“上马呀!”马春花道:“多谢姑娘!”跃上马背坐在她的身后。程灵素笑道:“你眼光真好危急中还能瞧出我是女扮男装。”三人两骑向树林奔去。

只奔出里许盗党便已觉只听得声声唿哨南边十余骑北边**骑两头围了上来。

胡斐一马当先抢入树林见林后共有六七间小屋心想再向前逃非给追上不可只有在屋中暂避。奔到屋前见中间是座较大的石屋两侧的都是茅舍。他伸手推开石屋的板门里面一个老妇人卧病在床见到胡斐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啊啊”的低叫。

程灵素见那些茅舍一间间都是柴扉紧闭四壁又无窗孔看来不是人居之所踢开板门一望见屋中堆满了柴草另一间却堆了许多石头。原来这些屋子是石灰窑贮积石灰石和柴草之处。程灵素取出火摺打着了火往两侧茅舍上一点拉着马春花进了石屋关上了门又上了门闩。

这几间茅舍离石屋约有三四丈远柴草着火之后人在石屋中虽然炽热但可将敌人挡得一时同时石屋旁的茅舍尽数烧光敌人无藏身之处要进攻便较不易。马春花见她小小年纪却是当机立断一见茅舍毫不思索的便放上了火自己却要待进了石屋之后想了一会方始明白她的用意赞道:“姑娘!你好聪明!”茅舍火头方起盗众已纷纷驰入树林马匹见了火光不敢奔近四周团团站定。马春花进了石屋惊魂略定却悬念儿子落入盗手不知此刻是死是活。她虽是著名拳师之女自幼便随父闯荡江湖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险但爱儿遭掳不由得珠泪盈眶。她伸袖拭了拭眼泪向程灵素道:“妹子你和我素不相识何以犯险相救?”这一句也真该问要知这批大盗个个武艺高强人数又众便是她父亲神拳无敌马行空亲自遇上了也决计抵敌不住。这两人无亲无故竟然将这桩事拉在自己身上岂不是白白赔了性命?至于胡斐自称“歪拳有敌牛耕田”她自然知道是戏弄群盗之言。她父亲的武功是祖父所传并无同门兄弟。程灵素微微一笑指着胡斐的背说道:“你不认得他么?他却认得你呢。”胡斐正从石屋窗孔中向外张望听得程灵素的话回头一笑随即转身伸手从窗孔中接了一枝钢镖、一枝甩手箭进来抛在地下说道:“咱们没带暗器只好借用人家的了。一、二、三、四……五、六……这里南边共是六人。”转到另一边窗孔中张望说道:“一、二、三……北边七人可惜东西两面瞧不见。”回头向屋中一望见屋角砌着一只石灶心念一动拿起灶上铁锅右手握住锅耳左手拿了锅盖突然从窗孔中探身出去向东瞧了一会又向西瞧了一会。这么一来他上半身尽已露在敌人暗器的袭击之下但那铁锅和锅盖便似两面盾牌护住了左右。只听得叮叮当当、的的笃笃一阵响亮他缩身进窗哈哈大笑。只见锅盖上钉着四五件暗器铁锅中却又抄着五六件什么铁莲子、袖箭、飞锥、丧门钉等都有。那锅口已缺了一大块却是给一块飞蝗石打缺了的。胡斐说道:“前后左右一共是二十一人。我没瞧见徐兄和两个孩子推想起来尚有二人分身对付徐兄有两人抱着孩子对方共是二十五人了。”程灵素道:“二十五人若是平庸之辈自然不足为患可是这一批……”胡斐道:“二妹你可知那使雷震挡的是什么来头?”

程灵素道:“我听师父说起过有这么一路外门兵器说道擅使雷震挡、闪电锥的都是塞北白家堡一派。可是那使宝剑的这人剑术明明是浙东的祁家剑。一个是塞北一个是浙东嗯大哥你听出了他们的口音么?”

马春花接口道:“是啊有的是广东口音还有湖南湖北的也有山东山西的。”程灵素道:“天下决没这么一群盗伙会合了四面八方的这许多好手却来抢劫区区九千两银子。”马春花听到“区区九千两银子”一句话脸上微微一红。飞马镖局开设以来的确从没承保过这样一枝小镖。胡斐道:“为今之计须得先查明敌人的来意到底是冲着咱兄妹而来呢还是冲着马姑娘而来。”他初时见了敌人这般声势只道定是田归农一路但盗伙的所作所为却处处针对着徐铮、马春花夫妇显然又与苗人凤、田归农一事无关。马春花道:“那自然是冲着飞马镖局。这位大哥贵姓?请恕小妹眼拙。”胡斐伸手撕下唇上粘着的胡子笑道:“马姑娘你不认得我了么?”马春花望着他那张壮健之中微带稚气的脸看来年纪甚轻却想不起曾在那里见过。

胡斐笑道:“商少爷请你去放了阿斐别再难为他了。”马春花一怔樱口微张却无话说。胡斐又道:“阿斐给你吊着多可怜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给你握一回好不好?”当年胡斐在商家堡给商宝震吊打极是惨酷马春花瞧得不忍恳求释放。商宝震对她锺情虽然恼恨胡斐却也允其所请但要握一握她的手为酬马春花也就答应。虽然其时胡斐已经自脱捆缚但马春花为他求情之言却句句听得明白当时小小的心灵之中便存着一份深深的感激直到此刻这份感激仍是没消减半分。

为了报答当年那两句求情之言他便是要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愿。今日身处险地心中反而高兴因为当年受苦最深之时曾有一位姑娘出言为他求情到这时候自己竟能在这位姑娘危难之际来尽心报答。

马春花听了那两句话飞霞扑面叫道:“啊你是阿斐商家堡中的阿斐!”顿了一顿又道:“你是胡大侠胡一刀之子胡斐胡兄弟。”胡斐微笑着点了点头但听她提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又想起了幼年之事心中不禁一酸。

马春花道:“胡兄弟你……你……须得救我那两个孩子。”胡斐道:“小弟自当竭力。”略一侧身道:“这是小弟的结义妹子程灵素姑娘。”马春花刚叫了一声“程姑娘”突然砰的一声大响石屋的板门被什么巨物一撞屋顶泥灰扑簌簌直落。好在板门坚厚门闩粗大没给撞开。

胡斐在窗孔中向外张去见四个大盗骑在马上用绳索拖了一段树干远远驰来奔到离门丈许之处四人同时放手一送树干便砰的一声又撞在门上。

胡斐心想:“大门若是给撞开了盗众一拥而入那可抵挡不住。”当下手中暗扣一枚丧门钉一枝甩手箭待那四名大盗纵马远去后回头又来大声喝道:“老小子手下留情射马不射人。”眼看四骑马奔到三四丈开外他右手连扬两枚暗器电射而出呼呼两响分别钉入当先两匹马的顶门正中。两匹马叫也没叫一声立时倒毙。马背上的两名大盗翻滚下鞍。后面两乘马给树干一绊跟着摔倒。马上乘客纵身跃起没给压着。旁观的盗众齐声惊呼奔上察看只见两枚暗器深入马脑射入处只余一孔连箭尾也没留在外面这一下手劲当真是罕见罕闻。群盗个个都是好手如何不知那小胡子确是手下留情这两件暗器只要打中头胸腹任何一处哪里还有命在?群盗一愕之下唿哨连连退到了十余丈外直至对方暗器决计打不到的处所这才聚在一起低声商议。胡斐适才出其不意的忽暗器如果对准了人身群盗中至少也得死伤三四人局势自可和缓但胡斐不明对方来历不愿贸然杀伤人命以至结下了不可解的深仇何况马春花二子落入敌手徐铮下落不明双方若能善罢自是上策。群盗一退胡斐回过身来见板门已给撞出了一条大裂缝心想再撞得两下便无法阻敌攻入了。

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们说怎么办?”胡斐皱眉道:“这些盗伙你一个也不认识么?”马春花摇头道:“不识。”胡斐道:“若说是令尊当年结下的仇家他们言语之中对令尊却甚是敬重。如果有意和你为难因而掳去两个孩子一来你一个人也不识二来他们对你并无半句不敬的言语。对徐大哥嘛他们确是十分无礼但要和徐大哥过不去可不用这般兴师动众啊。”马春花道:“不错。盗众之中不论哪一个武功都胜过我师哥。只要有一两人出马便已足够了。”胡斐点头道:“事情的确古怪但马姑娘也不用太过担心瞧他们的作为并无伤人之意倒似在跟徐大哥开玩笑似的。”马春花想到“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些话脸上又是一红。两人在这边商议程灵素已慰抚了石屋中的老妇在铁锅中煮起饭来。三人饱餐了一顿从窗孔中望将出去但见群盗来去忙碌不知在干些什么因被树木挡住了瞧不清行动。胡斐和程灵素低声谈论了一阵都觉难以索解。程灵素道:“这事跟义堂镇上的胡大财主可有干连么?”胡斐道:“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他顿了一顿说道:“与其老是闷在葫芦里我们还不如现出真面目来倘若两事有甚干连我们也好打定主意应付免得马姑娘的丈夫儿子受这无妄之灾。”程灵素点了点头。胡斐粘上了小胡子与程灵素两人走到门边打开了大门。群盗见有人出来怕他们突围十余乘马四下散开逼近屋前。胡斐叫道:“各位倘是冲着我姓胡的而来我胡斐和义妹程灵素便在此处不须牵连旁人!”说着拍的一声把烟管一折两段扯下唇上的小胡子将脸上化装尽数抹去。程灵素也摘下了小帽散开青丝露出女孩儿家的面目。群盗脸上均现惊异之色万没想到此人武功如此了得竟是个二十岁未满的少年。群盗你望我我望你一时打不定主意。突有一人越众而出面白身高正是那使剑的姓聂大盗。他向胡斐一抱拳说道:“尊驾还剑之德在下没齿不忘。我们的事跟两位绝无关联两位尽管请便在下在这儿恭送。”说着翻身下马在马臀上轻轻一拍那马走到胡斐跟前停住看来这大盗是连坐骑也奉送了。

胡斐抱拳还礼说道:“马姑娘呢?你们答应了不打这抱不平的。”那姓聂的答道:“抱不平是不敢打了。我兄弟们只邀请马姑娘北上一行决不敢损伤马姑娘分毫。”胡斐笑道:“若是好意邀客何必如此大惊小怪。”转头叫道:“马姑娘人家邀你去作客你去是不去?”马春花走出门来说道:“我和各位素不相识邀我作甚?”盗众中有人笑道:“我兄弟们自然不识马姑娘可是有人识得你啊。”马春花大声道:“我的孩子呢?快还我孩子来。”那姓聂的道:“两位令郎安好无恙马姑娘尽可放心。我们出全力保护尚恐有甚失闪怎敢惊吓了两位万金之体的小公子?”程灵素向胡斐瞧了一眼心想:“这强盗说话越来越客气了。这徐铮左右不过是个镖头他生的儿子是什么万金之体了?”只见马春花突然红晕满脸说道:“我不去!快还我孩子来!”也不等群盗回答径自回进了石屋。

胡斐见马春花行动奇特疑窦更增说道:“马姑娘和在下交情非浅不论为了何事在下决不能袖手旁观。”那姓聂的道:“尊驾武功虽强但双拳难敌四手。我们弟兄一共有二十五人待到晚间另有强援到来。”胡斐心想:“这人所说的人数和我所猜的一点不错总算没有骗我。管他强援是谁我岂能舍马姑娘而去?但二妹却不能平白无端的让她在此送了命。”于是低声道:“二妹你先骑这马突围出去我一人照料马姑娘那便容易得多。”程灵素知他顾念自己说道:“咱们结拜之时说的是‘有难共当’呢还是‘有难先逃’?”胡斐道:“你和马姑娘从不相识何必为她犯险?至于我那可不同。”程灵素的眼光始终没望他一眼道:“不错我何必为她犯险?可是我和你难道也是从不相识么?”

胡斐心中大是感激自忖一生之中甘愿和自己同死的平四叔是会的赵半山也会的(奇怪得很一瞬之间心中忽地掠过一个古怪的念头:苗人凤也会的)今日又有一位年轻姑娘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身旁一点也不踌躇只是这么说:“活着咱们一起活要死便一起死!”那姓聂的大盗等了片刻又说道:“弟兄们决不敢有伤马姑娘半分对两位却不存顾忌。两位又何必没来由的自处险地?尊驾行事光明磊落在下佩服得紧。咱们后会有期今日便此别过如何?”胡斐道:“你们放不放马姑娘走?”那姓聂的摇了摇头还待相劝群盗中已有许多人呼喝起来:“这小子不识好歹聂大哥不必再跟他多费唇舌!”“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进来。”“傻小子凭你一人当真有天大的本事么?”

突见白光一闪一件暗器向胡斐疾射过来。那姓聂的大盗跃起身来一把抓住却是一柄飞刀。

胡斐道:“尊驾好意兄弟心领从此刻起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情。”说着拉着程灵素的手翻身进了石屋。但听得背后风声呼呼好几件暗器射来他用力一推大门托托托几声几件暗器都钉上了门板。群盗大声唿哨冲近门前。胡斐抢到窗孔拾起桌上的钢镖对准攻得最近的大盗掷了出去。他仍不愿就此而下杀手这一镖对准了那大盗肩头。那大盗“啊”的一声肩头中镖这人极是凶悍竟自不退叫道:“众兄弟今日连这一个小子也收拾不下咱们还有脸回去吗?”群盗连声吆喝四面冲上。只听得东边和西边的石墙上同时出撞击之声显然这两面因无窗孔盗众不怕胡斐射暗器正用重物撞击要破壁而入。胡斐连暗器南北两面的盗伙向后退却东西面的撞击声却丝毫不停。程灵素取出七心海棠所制蜡烛又将解药分给胡斐、马春花和病倒在床的妇人叫他们含在嘴里一待敌人攻入便点起蜡烛薰倒敌人。但程灵素的毒药对付少数敌人固然应验如神敌人大举来攻对之不免无济于事。预备这枝蜡烛也只是尽力而为能多伤得一人便减弱一分敌势至于是否能冲出重围实在毫无把握。便在此时秃的一响西的石壁已被攻破一洞只见群盗害怕胡斐厉害却无人胆敢孤身钻进但破洞势将越凿越大总能一拥而入。胡斐见情势紧迫暗器又已使完在石屋中四下打量要找些什么重物来投掷伤敌。程灵素叫道:“大哥这东西再妙不过。”说着俯身到那病妇的床边伸手在地下一按双手举起两手掌上白白的都是石灰。原来乡人在此烧石灰石屋中积有不少。胡斐叫道:“妙极!”嗤的一声扯下长袍的一块衣襟包了一大包石灰猛地缩身一冲竟从破孔中钻了出去闭住眼睛右手一扬一包石灰撒出立即钻回石屋。群盗正自计议如何攻入石屋如何从破孔中冲进而不致为胡斐所伤那料得到他反客为主竟从破洞中攻将出来?这一大包石灰四散飞扬白雾茫茫站得最近的三名大盗眼中登时沾上剧痛难当一齐失声大叫。

胡斐突击成功一转身程灵素又递了两个石灰包给他。胡斐道:“好!”从石灶上扳下一块大石伸左手高高举起飞身一跃忽喇喇一声响屋顶撞破了一个大洞。他二次跃起时从屋顶中钻出两个石灰包扬处群盗中又有人失声惊呼。程灵素连包几个石灰包放在铁锅中递上屋顶胡斐东南西北一阵抛打群盗又叫又骂退入了林中。这一股群盗七八人眼目受伤一时不敢再逼近石屋。如此相持了一个多时辰群盗不敢过来胡斐等却也不敢冲杀出去一失石屋的凭藉那便无法以少抗众。胡斐和程灵素有说有笑两人同处患难比往日更增亲密。马春花却有点儿神不守舍只是低头默默沉思既不外望敌人对胡程两人的说话也似听而不闻。

胡斐道:“咱们守到晚间或能乘黑逃走。今夜倘若走不脱二妹那要累得你送一条小命了至于我歪拳有敌牛耕田这老小子的老命嘿嘿!”说着伸手指在上唇一摸笑道:“早知跟姓牛的无关这撇胡子倒有点舍不得了。”程灵素微微一笑低声道:“大哥待会如果走不脱你救我呢还是救马姑娘?”

胡斐道:“两个都救。”程灵素道:“我是问你倘若只能救出一个另一个非死不可你便救谁?”

胡斐微一沉吟说道:“我救马姑娘!我跟你同死。”程灵素转过头来低低叫了声:“大哥!”伸手握住了他手。胡斐心中一震忽听得屋外脚步声响往窗孔中一望叫道:“啊哟不好!”只见群盗纷纷从林中跃出手上都拖着树枝柴草不住往石屋周围掷来瞧这情势显是要行火攻。胡斐和程灵素手握着手相互看了一眼从对方的眼色之中两人都瞧出处境已是无望。马春花忽然站到窗口叫道:“喂你们领头的人是谁?我有话跟他说。”群盗中站出一个瘦瘦小小的老者说道:“马姑娘有话请吩咐小人吧!”马春花道:“我过来跟你说你可不得拦着我不放。”那老者道:“谁有这么大胆敢拦住马姑娘了?”马春花脸上一红低声道:“胡兄弟程家妹子我出去跟他们说几句话再回来。”胡斐忙道:“啊使不得强盗贼骨头怎讲信义?马姑娘你这可不是自投虎口?”马春花道:“困在此处事情总是不了。两位高义我终生不忘。”胡斐心想:“她是要将事情一个儿承当好让我两人不受牵累。她孤身前往自是凶多吉少救人不救彻岂是大丈夫所为?”眼看马春花甚是坚决已伸手去拔门闩说道:“那么我陪你去。”马春花脸上又是微微一红道:“不用了。”程灵素实在猜测不透马春花何以会几次三番的脸红?难道她对胡大哥竟也有情?想到此处不由得自己也脸红了。胡斐道:“好既是如此我去擒一个人来作为人质。”马春花道:“胡兄弟不必……”话未说完胡斐已右手提起单刀左手一推大门猛地冲了出去。群盗齐声大呼。胡斐展开轻功往斜刺里疾奔。群盗齐声呼叫:“小子要逃命啦!”“石屋里还有人四下里兜住。”“小心提防那小子使诡。”呼喝声中胡斐的人影便如一溜灰烟般扑到了群盗之中。两名盗伙握刀来拦胡斐头一低从两柄大刀下钻了过去左手一勾想拿左那人手腕。岂知那人手脚甚是滑溜单刀横扫胡斐迫得举刀一封竟没拿到。这么稍一耽搁又有三名大盗扑了上来两条钢鞭一条链子枪登时将胡斐围在垓心。胡斐大声一喝提刀猛劈当当当三响过去两条钢鞭落地链子枪断为两截这三刀使的是极刚极猛之力虽打落了敌人三般兵刃但他的单刀也是刃口卷边难以再用。盗众见他如此神勇不自禁的向两旁让开。

那老者喝道:“让我来会会英雄好汉!”赤手空拳猱身便上。胡斐一惊:“此人身手沉稳大是劲敌。”左手一扬叫道:“照镖!”那老者住足凝神待他钢镖掷来。那知胡斐这一下却是虚招左足一点身子忽地飞起越过两名大盗的头顶右臂一长已将一名大盗揪下马来。他抓住了这大盗的脉门跟着翻身上马从人丛中硬闯出来。

那马被胡斐一脚踢在肚腹吃痛不过向前急窜。盗众呼喝叫骂有的乘马有的步行随后追赶。那马奔出数丈胡斐只听得脑后风生一低头两枚铁锥从头顶飞过去势奇劲锥的实是高手。胡斐在马上转过身来倒骑鞍上将那大盗举在胸前叫道:“暗器啊越多越好!”那大盗给扣住脉门全身酸软动弹不得。胡斐哈哈大笑伸脚反踢马腹只踢了一脚那马扑地倒了原来当他转身之前马臀上先已中了一枚铁锥穿腹而入。胡斐一纵落地横持大盗一步步的退入石屋。群盗怕他加害同伴竟是不敢一拥而上。群盗枉自有二十余名好手却给他一人倏来倏去横冲直撞不但没伤到他丝毫反给他擒去一人。群盗相顾气沮心下固自恼怒却也不禁暗暗佩服。马春花喝彩道:“好身手好本事!”缓步出屋向群盗中走去竟是空手不持兵刃。

群盗见她走近纷纷下马让出一条路来。马春花不停步的向前直到离石屋二十余丈之处的树林边这才立定。胡斐和程灵素在窗中遥遥相望见马春花背向石屋那老者站在她面前说话。程灵素道:“大哥你说她为什么走得这么远?若有不测岂不是相救不及?”胡斐“嗯”了一声他知程灵素如此相问其实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果然程灵素接着就把答案说了出来:“因为她和群盗说话不愿给咱两个听见!”胡斐又是“嗯”的一声。他知道程灵素的猜测不错可是那又为什么?

胡斐和程灵素听不到马春花和群盗的说话但自窗遥望各人的神情隐约可见。程灵素道:“大哥这盗魁对马姑娘说话的模样可恭敬得很哪竟没半点飞扬嚣张。”胡斐道:“不错这盗魁很有涵养确是个劲敌。”程灵素说道:“我瞧不是有涵养倒像是仆人跟主妇禀报什么似的。”胡斐也已看出了这一节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但想这事甚为尴尬不愿亲口说出。程灵素瞧了一会又道:“马姑娘在摇头她定是不肯跟那盗魁去。可是她为什么……”突然侧过头来瞧着胡斐的脸心中若有所感又回头望向窗外。

胡斐道:“你要说什么?你说她为什么……怎地不说了?”程灵素道:“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问了出来怕你生气。”胡斐道:“二妹你跟我在这儿同生共死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什么都不会瞒你。”程灵素道:“好!马姑娘跟那盗魁说话为什么不是恼却要脸红?这还不奇为什么连你也要脸红?”胡斐道:“我在疑心一件事只是尚无佐证现下还不便明言。二妹你大哥光明磊落决无不可对人言之事。你信得过我么?”程灵素见他神色恳切心中很是高兴微笑道:“那你是在代她脸红了。旁人的事我管不着。只要你很好那就好了。”胡斐道:“我初识马姑娘之时是个十三四岁的拖鼻涕小厮。她见我可怜这才给我求情……”说到这里抬头出了会神只见天边晚霞如火烧般红轻轻说道:“该不该这样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是好人……她良心是挺好的。”这时他身后那大盗突然一声低哼显是穴道被点后酸痛难当。胡斐转身在他“章门穴”上一拍又在他“天池穴”上推拿了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说道:“事出无奈多有得罪请勿见怪。尊驾高姓大名。”

那大盗浓眉巨眼身材魁梧对胡斐怒目而视大声道:“我学艺不精给你擒来要杀要剐便可动手多说些什么?”胡斐见他硬气倒钦服他是条汉子笑道:“我跟尊驾从没会过无冤无仇岂有相害之意?只是今日之事处处透着奇怪在下心中不明老兄能不能略加点明?”那大盗厉声道:“你当我汪铁鹗是卑鄙小人么?凭你花言巧语休想套问得出我半句口供。”程灵素伸了伸舌头笑道:“你不肯说姓名这不是说了么?原来是汪铁鹗汪爷久仰久仰。”汪铁鹗呸的一声骂道:“黄毛小丫头你懂得什么?”

程灵素不去理他向胡斐道:“大哥这是个浑人。不过他鹰爪雁行门的前辈武师跟小妹颇有点交情。周铁鹪、曾铁鸥他们见了我都很恭敬。你就不用难为他。”说着向胡斐眨了眨眼睛。汪铁鹗大是奇怪道:“你识得我大师兄、二师兄么?”语气登时变了。程灵素道:“怎么不识?我瞧你的鹰爪功和雁行刀都没学得到家。”汪铁鹗道:“是!”低了头颇为惭愧。原来鹰爪雁行门是北方武学中的一个大门派。门中大弟子周铁鹪、二弟子曾铁鸥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程灵素曾听师父说起过知道他门中这一代的弟子取名第三字多用“鸟”旁这时听汪铁鹗一报名又见他使的是雁翎刀自然一猜便中。至于汪铁鹗的武功没学到家更是不用多说他武功倘若学得好了又怎会给胡斐擒来?但汪铁鹗脑筋不怎么灵听程灵素说得头头是道居然便深信不疑。程灵素道:“你两位师哥怎么没跟你一起来?我没见他们啊。”其实她并不识得周铁鹪、曾铁鸥但想这两人威名不小若在盗群之中必是领头居的人物但那瘦老人和其余几个盗都不使刀想来周曾二人必不在内。这一下果然又猜中了。汪铁鹗道:“周师哥和曾师哥都留在北京。干这些小事怎能劳动他两位的大驾?”言下甚有得意之色。程灵素心道:“他二人留在北京难道这伙盗党竟是从北京来的?我再诓他一诓。”于是轻描淡写的道:“天下掌门人大会不久便要开啦。你们鹰爪雁行门定要在会里大大露一露脸。你总要回北京赶这个热闹吧?”江铁鹗道:“那还用说?差使一办妥大伙全得回去。”

胡斐和程灵素心中都是一怔:“什么差使?”程灵素道:“贵寨众位当家的受了招安给皇上出力那是光祖耀宗的事哪。”不料这一猜测可出了岔儿程灵素只道他们都是盗伙却在办差那不是受了招安是什么?那知汪铁鹗一对细细的眼睛一翻说道:“什么招安?你当我们真是盗贼么?”程灵素暗叫:“不好!”微微一笑说道:“你们装作是黑道上的朋友大家心照不宣又何必点穿?”

她虽然掩饰得似乎丝毫没露痕迹但汪铁鹗终于起了疑心程灵素再用言语相逗他只是瞪着眼睛一言不。胡斐忽道:“二妹你既识得这位汪兄的师哥咱们不便再行留难。汪兄你请回吧!”汪铁鹗愕然站起。胡斐打开石室的木门说道:“得罪莫怪后会有期。”汪铁鹗不知他要使什么诡计不敢跨步。程灵素拉拉胡斐的衣角连使眼色。胡斐一笑道:“小弟胡斐我义妹程灵素多多拜上周曾两位武师。”说着轻轻往汪铁鹗身后一推将他推出门外。汪铁鹗大惑不解仍是迟疑着并不举步回头一望却见木门已然关上这才向前走了几步跟着又倒退几步生怕胡斐在自己背后射暗器待退到五六丈外见石室中始终没有动静这才转身飞也似的奔入树林。程灵素道:“大哥我是信口开河啊谁识得他的周铁鸡、曾铁鸭了你怎地信以为真放了他去?”胡斐道:“我瞧这些人决不敢伤害马姑娘。再说汪铁鹗是个浑人这些盗伙未必看重他。他们真要对马姑娘有什么留难也不会顾惜这个浑人。”程灵素赞道:“你想得极是……”话犹未了窗孔中望见马春花缓步而回群盗恭恭敬敬的送到林边不再前行任她独自回进石屋。胡程二人眼中露出询问之色但均不开口。马春花道:“他们都称赞胡兄弟武功既高人又仁义实是位少年英雄。”胡斐谦逊了几句见她呆呆出神没再接说下文也不便再问。隔了半晌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们走吧。我的事……你们两位帮不了忙。”胡斐道:“你未脱险境我怎能舍你而去?”马春花道:“我在这里没有危险他们不敢对我怎样。”胡斐心想:“这两句话多怕确是实情但让她孤身留在这里怎能安心?”

但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然泫然欲泣忽而嘴角边露出微笑胡斐和程灵素相顾怔。石室内外一片寂静。胡斐拉拉程灵素的衣角两人走到窗边向外观望。胡斐低声道:“二妹你说怎么办?”程灵素低声道:“大仁大义的少年英雄说怎么办黄毛丫头便也怎么办。”胡斐悄声道:“我疑心着一件事可是无论如何不便亲口问她这般僵持下去终也不是了局。”程灵素道:“我猜上一猜。你说有个姓商的当年对她颇有情意是不是?”胡斐道:“是啊你真聪明。我疑心这伙人都是受商宝震之托而来因此对马姑娘甚是客气对她丈夫却不断的讪笑羞辱。”程灵素道:“看来马姑娘对那姓商的还是未免有情。”胡斐道:“因此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两人说话之时没瞧着对方只是口唇轻轻而动马春花坐在屋角不会听到。眼见得晚霞渐淡天色慢慢黑了下来突然间西连声唿哨有几乘马奔来。程灵素道:“又来了帮手。”胡斐侧耳一听道:“怎地有一人步行?”果然过不多时一个人飞步奔近后面四骑马成扇形散开着追赶。但马上四人似乎存心戏弄并没催马口中吆喝唿哨始终离前面奔逃之人两三丈远。那人头散乱脚步踉跄显已筋疲力尽。胡斐看清了那人面目叫道:“徐大哥到这里来!”说着打开木门待要赶出去接应但为时已然不及四骑马从旁绕了上来拦住徐铮的去路。林中盗众也一拥而出。胡斐若是冲出只怕群盗乘机抢入屋来程灵素和马春花便要吃亏只好眼睁睁瞧着徐铮给群盗围住。胡斐纵声叫道:“倚多为胜算什么英雄好汉?”纵马追来的四个汉子中一人叫道:“不错我正要单打独斗会一会神拳无故的高徒斗一斗飞马镖局的徐大镖头。”胡斐听这声音好熟凝目一望失声叫道:“是商宝震!”程灵素道:“这姓商的果真来了!”但见他身形挺拔白净面皮确是比满脸疤痕的徐铮俊雅十倍又见他从马背上翻鞍而下身法潇洒利落心想:“他和马姑娘才算是一对儿无怪那些人要打什么抱不平说甚么鲜花插在牛粪上。”她究竟是年轻姑娘忍不住叫道:“马家姊姊那姓商的来啦!”马春花“嗯”的一声似乎没懂得程灵素在说些什么。这时群盗已围成了老大一个圈子遮住了从石室窗中望出去的目光。程灵素道:“大哥这里瞧不见咱们上屋顶去。”胡斐道:“好!”两人跃上屋顶望见徐铮和商宝震怒目相向。商宝震手提一柄厚背薄刃的单刀徐铮却是空手。程灵素道:“这可不公平。”胡斐尚未答话只听得商宝震大声道:“徐爷商某跟你动手用不着倚多为胜也不能欺你空手。你用刀我空手这么着你总不吃亏了吧?”说着提刀一掷竟把手中单刀柄前刃后的向徐铮掷去。

徐铮伸手接住呼呼喘气说道:“在商家堡中你对我师妹这般模样你当我没生眼睛么?你今日空群而来为的是什么姓徐的不必多说。商宝震你拿刀子吧!”商宝震高声说道:“我便凭一双肉掌斗你的单刀。众位大哥如我伤在他的刀下只怨我狂妄自大任谁不得相助。”程灵素道:“他为什么这般大声?显是要说给马姑娘听了。他空手斗人家单刀不但是在心上人面前逞能还要打动她的心。”胡斐叹了一口气。程灵素道:“大哥你说马姑娘盼望谁胜?”胡斐摇头道:“我不知道。”程灵素道:“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外人眼下正在为了她拚命她却躲在屋里理也不理。我说马姑娘私心之中只怕还在盼望这位商少爷得胜呢。”胡斐心中的想法也是如此但仍是摇头道:“我不知道。”徐铮见商宝震定然不肯用兵刃单刀一横说道:“反正姓徐的陷入重围今日也不想活着回去了。”刷的一刀往商宝震头顶砍落。商宝震武功本就高出他甚多当年在商家堡向他讨教拳脚只是装腔作势这数年中跟着八卦门中的师伯师叔王氏兄弟痛下苦功八卦刀和八卦掌的功夫更是精进。徐铮奔逃了半日气力衰竭手中虽然多了一口刀但在商宝震八卦掌击、打、劈、拿之下不数招便落下风。胡斐皱眉道:“这姓商的甚是狡滑……”程灵素道:“你要不要出手?”胡斐道:“我是为助马姑娘而来但是……但是……我可真不知她心意如何?”程灵素对马春花甚是不满说道:“马姑娘决无危险你好心相助她可未必领你这个情。咱们不如走吧!”胡斐见徐铮的单刀给商宝震掌力逼住了砍出去时东倒西歪已是全然不成章法瞧着甚是凄惨说道:“二妹你说的是这件事咱们管不了。”

他跃下屋顶回入石室说道:“马姑娘徐大哥快支持不住了那姓商的只怕要下毒手。”马春花呆呆出神“嗯”了一声。胡斐怒火上冲便不再说向程灵素道:“二妹咱们走吧!”马春花似乎突然从梦中醒觉问道:“你们要走?上哪里去?”胡斐昂然道:“马姑娘你从前为我求情我一直感激但你对徐大哥这般……”

他话未说完猛听得远处一声惨叫正是徐铮的声音跟着商宝震纵声长笑笑声中充满了得意之情。群盗轰然喝彩:“好八卦掌!”马春花一惊叫道:“师哥!”向外冲出。胡斐恨恨的道:“情人打死了丈夫正合心意!”程灵素见他愤恨难当柔声安慰道:“这种事你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管。”胡斐道:“她若是不爱她师哥又何必和他成亲?”程灵素道:“那定是迫于父亲之命了。”胡斐摇头道:“不她父亲早烧死在商家堡中了。便算曾有婚约也可毁了总胜过落得这般下场。”忽听得人丛中又传出徐铮的一声呻吟胡斐喜道:“徐大哥没死瞧瞧去。”说着拉着程灵素的手走出石屋急步挤入盗群之中。说也奇怪没多久之前群盗和胡斐一攻一守列阵对垒但这时群盗只注视马春花、商宝震、徐铮三人对胡程二人奔近竟都不以为意。胡斐低头看徐铮时只见他胸口一大滩鲜血气息微弱显是给商宝震掌力震伤了内脏转眼便要断气。马春花呆呆站在他的身前默不作声。

胡斐弯下腰去俯身在徐铮耳边低声道:“徐大哥你有什么未了之事兄弟给你办去。”徐铮望望妻子望望商宝震苦笑了一下低声道:“没有。”胡斐道:“我去找到你的两个孩子抚养他们成*人。”他和徐铮全无交情只是眼见他落得这般下场激于义愤忍不住要挺身而出。徐铮又苦笑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话只因气息太微胡斐听不明白于是把右耳凑到他的口边只听他低声道:“孩子……孩子……嫁过来之前……早就有了……不是我的……”一口气呼出不再吸进便此气绝。

胡斐恍然大悟:“怪不得马姑娘要和他成亲原来火烧商家堡后这姓商的不知去向而她有了身孕却不能不嫁。怪不得两个孩子玉雪可爱与徐大哥的相貌半分也不像。”他伸腰站起无话可说耳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驰近。每匹马上坐着一个汉子每人怀里安安稳稳的各抱一个马春花的孩子。马春花瞧瞧徐铮又瞧瞧商宝震说道:“商少爷我当家的是你打死的?”商宝震道:“刀子还在他手里我可没占他的便宜。”马春花点点头从徐铮右手中取下单刀说道:“这是你家传的八卦刀我在商家堡中见过的。”商宝震微微笑道:“你好记性多亏你还记得。”马春花道:“我怎么不记得?商家堡的事好像便都在眼前一般。”

程灵素侧目瞧着胡斐只见他满脸通红胸口不住起伏强忍怒气却不作。马春花提着八卦刀赞道:“好刀!”慢慢走到商宝震身前。商宝震嘴边含笑目光中蕴着情意伸手来接。马春花倒过刀锋便似要将刀柄递给他突然间白光一闪刀头猛地转过波的一声轻响刺入了商宝震腰间。商宝震一声大叫一掌拍出将马春花击得倒退数步说道:“你……你……你……为什么……”一句话没说完向前一扑便已毙命。这一下人人出其不意本来商宝震击死徐铮马春花为夫报仇谁都应该料想得到但马春花对徐铮之死没显示半分伤心和商宝震一问一答又似是欢然叙旧突然间刀光一闪已是白刃刺敌。群盗一愕之间尚未叫出声来胡斐在程灵素背后轻轻一推拉着马春花的手臂急退入了石屋。群盗一阵喧哗待欲拦阻已然慢了一步。适才之事实在太过突兀群盗显然要计议一番并不立时便向石屋进攻反而退了开去。胡斐向马春花叹道:“先前我错怪你了你原不是这样的人。”马春花不答独自呆坐在屋角之中。程灵素对她自也全然改观柔声安慰她几句。马春花双目向前直视嗯也不嗯一声。胡斐向程灵素使个眼色两人又并肩站在窗前。胡斐道:“马姑娘为夫报仇杀了敌人个措手不及可是这么一来我更加不懂了。”程灵素也是大惑不解本来商宝震一到一切都已真相大白但现下许多事情立时又变得十分古怪。马春花竟会亲手将商宝震杀死是不是她眼见丈夫惨死突然天良现?如果群盗确是商宝震邀来那么他一死之后盗众定要群相愤激叫嚣攻来但群盗除了惊奇之外何以并无异举?胡斐凝神思索了一会说道:“二妹这中间有很多难解之处咱两人贸然插手说不定反而害了好人。马姑娘是一定不肯说的了我去问那盗魁去。”程灵素道:“他怎肯说?”胡斐道:“我去试试!”程灵素道:“千万得小心了!”胡斐道:“理会得。”开了屋门缓步而出向盗众走去。群盗见他孤身出来手中不携兵刃脸上均有惊异之色。胡斐走到离群盗六七丈远处站定说道:“在下有一句机密之言要和贵领说。”说着在身上拍了拍示意不带利器。群盗中一条粗壮汉子喝道:“大伙儿都是好兄弟有话尽说不妨何必鬼鬼祟祟?”胡斐笑道:“各位都是英雄好汉领头的自然更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难道跟我说句话都不敢么?”那瘦削老人右手摆了摆说道:“‘了不起的人物’这六个字那可不敢当。我瞧你小兄弟倒是位少年英雄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他话中称赞胡斐但满脸是老气横秋之色。胡斐拱手道:“老爷子请借一步说话。”说着向林中空旷之处走去。那瘦老人斜眼微睨适才马春花手刃商宝震之事也太令人震惊他心神兀自未宁生怕胡斐也暗藏毒计不敢便此跟随过去但若不去又未免过于示弱当下全神戒备一步步的走近。胡斐抱拳道:“晚辈姓胡名斐老爷子你尊姓大名。”那老者不答道:“尊驾有何说话?”胡斐笑道:“没什么。我要跟老爷子讨教几路拳脚。”

那老者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句话来勃然变色道:“好小子你骗我过来便要说这一句话吗?”胡斐笑道:“老爷子且勿动怒我是想跟你赌一个玩意儿。”

那老者哼的一声转身便走。胡斐道:“我早料你不敢!我便是站在原地不动你也打我不过。”那老者怒道:“你说什么?”胡斐道:“我双脚钉在地下半寸不得移动你却可任意走动咱们这般比比拳脚你说谁赢谁输?”那老者见他迭献身手夺雷震挡擒汪铁鹗抢剑还剑接暗器事事眩人耳目若说单打独斗还当真有点胆怯但听他竟敢大言不惭说双足不动而和自己相斗这样的事江湖上可从未听见过。他是河南开封府八极拳的掌门人人既稳练武功又高因此这次同来的三十余人之中以他为心想对方答允双足不动自己已立于不败之地这份便宜是稳稳占了当下并不恼怒反而高兴笑道:“小兄弟出了这个新花样来考较老头子好这几根老骨头便跟着你熬熬。咱们许不许用暗器哪?”胡斐微笑道:“以武会友用什么暗器?”那老者心想:“我便打他不过只须退开三步他脚步不能移动谅他手臂能有多长?最不济也是个平手。”说了声:“好!”胡斐道:“晚辈与老爷子素不相识这次多管闲事实是胡闹。晚辈只要输了一招半式我和义妹两人立刻便走。”那老者心想:“他若一味护着马姑娘此事终是不了。我们倘若恃众强攻势必多伤人命如伤着马姑娘更是大大不妥还是善罢为妙。”于是说道:“是啊!这事原本跟旁人绝不相干。马姑娘此后富贵荣华直上青云你既跟她有交情只有代她喜欢。”胡斐搔了搔后脑道:“我便是不明白。老爷子倘若任让一招晚辈要请老爷子说明其中的原委。”

那老者微一沉吟说道:“好便是这样。”见胡斐双足一站相距一尺八寸沉稳无比不禁心中一动:“说不定还真输与他了。”说道:“咱们话说明在先我若输了只好对你说但你决不能跟第二人说起。”胡斐道:“我义妹可须跟她明言。”那老者心想:“**好煮饭干兄干妹好做亲。你们干兄干妹何等亲密?就算口中答应了不说也岂有不说之理?”便道:“第三人可决计不能说了。”胡斐道:“好!便是这样。我又怎知准能赢得你老人家?”那老者身形一起微笑道:“有僭了!”左手挥掌劈出右拳成钩正是八极拳中的“推山式”。胡斐顺手一带觉他这一掌力道甚厚说道:“老爷子好掌力!”

群盗见两人拉开架子动手纷纷赶了过来但见两人脸上各带微笑当下站定了观斗。那八极拳的八极乃是“翻手、揲腕、寸恳、抖展”共分“搂、打、腾、封、踢、蹬、扫、挂”八式讲究的是狠捷敏活。那老者施展开来但见他翻手之灵、揲腕之巧、寸恳之精、抖展之的是名家高手的风范。群盗看得暗暗佩服心想他以八极拳扬威大河南北成名三十余载果有真才实学绝非浪得虚声。只见那老者一步三环、三步九转、十二连环、大式变小式小式变中盘“骑马式”、“鱼鳞式”、“弓步式”、“磨膝式”在胡斐身旁腾挪跳跃拳脚越来越快。

胡斐却只是一味稳守见式化式果然双足没移动分毫。斗到分际那老者只感拳掌出去之时渐趋滞涩似有一股粘力阻在他拳掌之间心中暗叫:“不好!”待要后跃退开对方不能追击便算是没有输赢那知他左掌回抽胡斐右手已抓住他的右掌同时左手成拳在他右肘底一下轻揉。那老者大惊运劲一挣没能挣脱便知自己右臂非断不可心中正自冰凉胡斐突然松手跃开脚步一个踉跄说道:“老爷子掌力沉雄佩服佩服。”

那老者心中雪亮好生感激对方非但饶他一臂不断还故意脚步踉跄装得打成平手使自己不致在众兄弟前失了面子保全自己一生令名实是恩德非浅于是过去携了胡斐之手笑道:“小兄弟英雄了得咱们到这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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