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四·廿二
金庸吾兄:去夏欣获瞻仰并蒙畅尊址珍存返美后时欲书候辄冗忙仓促未果。《天龙八部》必乘闲断续读之同人知交欣嗜各大著奇文者自多杨莲生、陈省身诸兄常相聚谈辄喜道钦悦。惟夏济安兄已逝深得其意者今弱一个耳。青年朋友诸生中无论文理工科读者亦众且有栩然蒙“金庸专家”之目者每来必谈及必欢。间有以《天龙八部》稍松散而人物个性及情节太离奇为词者然亦为喜笑之批评少酸腐蹙眉者。弟亦笑语之曰“然实一悲天悯人之作也……盖读武侠小说者亦易养成一种泛泛的习惯可说读流了如听京戏者之听流了此习惯一成所求者狭而有限则所得者亦狭而有限此为读一般的书听一般的戏则可但金庸小说非一般者也。读《天龙八部》必须不流读牢记住楔子一章就可见‘冤孽与度’都挥尽致。书中的人物情节可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要写到尽致非把常人常情都写成离奇不可;书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处藏着魍魉和鬼蜮随时予以惊奇的揭与讽刺要供出这样一个可怜芸芸众生的世界如何能不教结构松散?这样的人物情节和世界背后笼罩着佛法的无边大脱时而透露出来。而在每逢动人处我们会感到希腊悲剧理论中所谓恐怖与怜悯再说句更陈腐的话所谓‘离奇与松散’大概可叫做‘形式与内容的统一’罢。”话说到此还是职业病难免终究掉了两句文学批评的书袋。但因是喜乐中谈说可喜的话题结果未至夫子煞风景。青年朋友(这是个物理系高才生)也聪明居然回答我说“对的是如你所说《天龙八部》不能随买随看随忘要从头全部再看才行。”这样客厅中茶酒间谈话又一阵像是讲堂的问答结论教书匠命运难逃但这比讲堂上快乐多了。本有时想把类似的意见正式写篇文章总是未果。此番离加州之前史诚之兄以新出《明报月刊》相示说到写文章如上所述登在《明报月刊》上虽言出于诚终怕显得“阿谀”至少像在自家场地锣鼓上吹擂。只好先通讯告兄此一段趣事也。

弟四月初抵此日本京都被约来在京大讲课《诗与批评》三个月后返美。曾绕台北稍停。前在中研院集刊拙作又得多份。本披砂析之学院文章惟念兄才如海无书不读或亦将不细遗。此文雕钻之作宜以覆瓮堆尘聊以见兄之一读者尚会读书耳。

又有一不情之请:《天龙八部》弟曾读至合订本第三十二册然中间常与朋友互借零散一度向青年说法今亦自觉该从头再看一遍。今抵是邦竟不易买到可否求兄赐寄一套。尤是自第三十二册合订本以后每次续出小本上市较快者更请连续随时不断寄下。又有《神雕侠侣》一书曾稍读而初未获全睹亦祈赐寄一套。并赐知书价为盼。原靠书坊而今求经求到佛家自己也。赐示:“京都市左京区吉田上阿达町7洛水ハイツ”以上舍址寄书较便。如平常信厌日本地名之长以“京都市京都大学中国文学系转”亦可。匆颂

著安

弟陈世骧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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