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随即昏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慢慢醒转睁开眼来先看到的是一个布帐顶跟着觉是睡在床上被窝之中。他一时神智未曾全然清醒用力思索只记得是遭了鸠摩智的暗算怎么会睡在一张床上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觉口中奇渴便欲坐起微一转动却觉胸口一阵剧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只听外面一个少女声音说道:“段公子醒了段公子醒了!”语声中充满了喜悦之情。段誉觉得这少女的声音颇为熟悉却想不起是谁跟着便见一个青衣少女急步奔进房来。

圆圆的脸蛋嘴角边一个小小酒窝正是当年在无量宫中遇到的钟灵。

她父亲“见人就刹”钟万仇和段誉之父段正淳结下深仇设计相害不料段誉从石屋中出来之时竟钭个衣衫不整的钟灵抱在怀中将害人反成害己的钟万仇气了个半死。在万劫谷地道之中各人拉拉扯扯段誉胡里胡涂地吸了不少人内力此后不久被便鸠摩智擒来中原当年一别哪想得到居然会在这里相见。

钟灵和他目光一触脸上一阵晕红似笑非笑的道:“你早忘了我吧?还记不记得我姓什么?”

段誉见到她神情脑中蓦地里出现了一幅图画。那是她坐在无量宫大厅的横梁上两只脚一荡一荡嘴里咬着瓜子她那双葱绿鞋上所绣的几朵黄色小花这时竟似看得清清楚楚脱口而出:“你那双绣了黄花的葱绿鞋儿呢?”

钟灵脸上又是一红甚是欢喜微笑道:“早穿破啦亏你还记得这些。你……你倒是没忘了我。”段誉笑道:“怎么你没吃瓜子?”钟灵道:“好啊这几天服侍你养伤把人家都急死啦谁还有闲情吃瓜子?”一句话说出口觉得自己真情流露不由得飞红了脸。

段誉怔怔的瞧着她想起她本来已算是自己的妻子哪知道后来觉竟然又是自己的妹子不禁叹了口气说道:“好妹子你怎么到了这里?”

钟灵脸上又是一红目光中闪耀着喜悦的光芒说道:“你出了万劫谷后再也没来瞧我我好生恼你。”段誉道:“恼我什么?”钟灵斜了他一眼道:“恼你忘了我啊。”

段誉见她目光中全是情意心中一动说道:“好妹子!”钟灵似嗔非笑的道:“这会儿叫得人家这么亲热可就不来瞧我一次。我气不珲就到你镇南王府去打听才知道你给一个恶和尚掳去啦。我……我急得不得了这就出来寻你。”

段誉道:“我爹爹跟你妈的事你妈妈没跟你说吗?”钟灵道:“什么事啊?那晚上你跟你爹一走我妈就晕了过去后来一直身子不好见了我直淌眼泪。我逗她说话她一句话也不肯说。”

段誉道:“嗯她一句话她不说那……那么你是不知道的了。”钟灵道:“不知道什么?”段誉道:“不知道你是我……是我的……”

钟灵登时满脸飞红低下头去轻轻地道:“我怎么知道?那日从石屋子出来你抱着我突然之间见到了这许多人我怕得要命又是害羞只好闭住了眼睛可是你爹爹的话我……我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她和段誉都想到了那日在石屋之外段正游对钟万仇所说的一番话:“令爱在这石屋中服侍小儿段誉历时已久。孤男寡女过身露体的躲在一间黑屋子里还能有什么好事做出来?我儿是镇南王世子虽然未必能娶令爱为世子王妃但三妻四妾有何不可?你我不是成了亲家吗?哈哈呵呵呵!”

段誉见她脸上越来越红嗫嚅道:“好妹子……原来你还不……还不知道这中间的缘由……好妹子那……那是不成的。”钟灵急道:“是木姊姊吗?”段誉道:“不是的。她……她也是我的……”钟灵微笑道:“你爹爹还过什么三妻四妾的我又不是不肯让她她凶得很我还能跟她争吗?”说着伸了伸舌头。

段誉见她仍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同时胸口又痛了起来这时候实不方便跟她说明真相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钟灵道:“我一路来寻你在中原东寻西找听不到半点讯息。前几天说也真巧见到了你的徒儿岳老三他可没见到我。我听到他在跟人商量说各路好汉都要上少林寺来有一场大热闹瞧他们也要来那个恶人云中鹤取笑他说多半会见到他师父。岳老三大脾气说一见到你就扭断你的脖子我又是欢喜又是担心便悄悄地跟着来啦。我怕给岳老三和云中鹤见到了不敢跟得太近只是在山下乱走见到人就打听你的下落想叫你小心你徒儿要扭断你脖子。见到这里有一所空屋子没有住我便老实不客气地住下来了。”

段誉听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见她脸上颇有风箱之色已不像当日在无量宫中初会时那么全然的无忧无虑心想她小小年纪为了寻找自己孤身辗转江湖这些日子来自必吃了不少苦头对自己的情意实是可感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手低声道:“好妹子总算天可怜见叫我又见到了你!

钟灵微笑道:“总算天可怜见也叫我又见到了你。嘻嘻这可不是废知?你既见到了我我自然也见到了你。”在床沿上坐下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段誉睁大了眼睛道:“我正要问你呢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我只知道那个恶和尚忽然对我暗算。我胸口中了他的无形刀气受伤甚重以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钟灵皱起了眉头道:“那可真奇怪之极了!昨日黄昏时候我到菜园子去拔菜在厨房里洗干净了切好正要去煮听到房中有人呻吟。我吓了一跳拿了菜刀走进房来只见我炕上睡得有人。我连问几声:“是谁?是谁?”不听见回答。我想定是坏人举起菜刀便要向炕人那人吹将下去。幸亏……幸亏你是仰天而卧刀子还没吹到你身上我已先见到了你的脸……那时候我……我真险些儿晕了过去连菜刀掉在地下也不知道。”说到这里伸手轻拍自己胸膛想是当时情势惊险此刻思之犹有余悸。

段誉寻思:“此处既离少林寺不远想必是我受伤之后有人将我送到这里来了。”

钟灵又道:“我叫你几声你却只是呻吟不来睬我。我一摸你额头烧得可厉害又见你衣襟上有许多鲜血知道你受了伤解开你衣衫想瞧瞧伤口却是包扎的好好的。我握触动傻上没敢打开绷带。等了好久你总是不醒。唉我又欢喜又焦急可不知道怎样办才好。”

段誉道:“累得你挂念真是好生过意不去。”

钟灵突然脸孔一板道:“你不是好人早知你这么没良心我早不想念你了。现下我就不理你了让你死也好活也好我总是不来睬你。”

段誉道:“怎么了?怎么忽然生起气来了?”钟灵哼的一声小嘴一撅道:“你自己知道又来问我干么?”段誉急道:“我……我当真不知好妹子你跟我说了吧!”钟灵嗔道:“呸!谁是你的好妹子了?你在睡梦中说了些什么话?你自己知道却来问我?当真好没来由。”段誉急道:“我睡梦中说什么来着?那是胡里胡涂地言语作不得准。啊我想起来啦我定是在梦中见到了你欢喜得很说话不知轻重以致冒犯了你。”

钟灵突然垂下泪来低头道:“到这时候你还在骗我。你到底梦见了什么人?”段誉叹了口气道:“我受伤之后一直昏迷不醒真的不知说了什么些乱七八糟的话。”钟灵突然大声道:“谁是王姑娘?王姑娘是谁?为什么你在昏迷之中只是叫她的名字?”

段誉胸口一酸道:“我叫了王姑娘的名字么?”钟灵道:“你怎么不叫?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也在叫哼你这会儿啊又在想她了好!你去叫你的王姑娘来服侍你我可不管了!”段誉叹了口气道:“王姑娘心中可没我这个人我便是想她却也枉然。”钟灵道:“为什么?”段誉道:“她只喜欢她的表哥对我向来是爱理不理的。”

钟灵转嗔为喜笑道:“谢天谢地恶人自有恶人磨!”段誉道:“我是恶人么?”钟灵头一侧半边秀散了开来笑道:“你徒儿岳老三是三恶人徒儿都这么恶师父当然更是恶上加恶了。”段誉笑道:“那么师娘呢?岳老三不是叫你作‘师娘’的吗?”话一出口登时好生后悔:“怎地我跟自己亲妹子说这些风话?”

钟灵脸上一红啐了一口心中却大有甜意站起身来到厨房去端了一碗鸡汤出来道:“这锅鸡汤煮了半天了等着你醒来一直没熄火。”段誉道:“真不知道怎生谢你才好。”见钟灵端着鸡汤过来挣扎着便要坐起牵动胸口伤处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钟灵忙道:“你别起来我来喂恶人小祖宗。”段誉道:“什么恶人小祖宗?”钟灵道:“你是大恶人的师父不是恶人小祖宗?”段誉笑道:“那么你……”钟灵用匙羹掏起了一匙热气腾腾鸡汤对准他脸佯怒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不用热汤泼你?”段誉伸了舌头道:“不敢了不敢了!恶人大小姐、恶人姑奶奶果然厉害够恶!”钟灵扑哧一笑险些将汤泼到段誉身上急忙收敛心神伸匙嘴边试了试匙羹中鸡汤已不太烫这才伸到段誉口边。

段誉喝了几口鸡汤见她脸若朝霞上唇微有几粒细细汗珠。此时正当六月大暑天时她一双小臂露在衣袖之外皓腕如玉段誉心中一荡心想:“可惜她又是我的亲妹子!她是我亲妹子那倒也不怎么打紧……唉如果这时候在喂我鸡汤的是王姑娘纵然是腐肠鸠毒我却也甘之如饴。”

钟灵见他呆呆的望着自己万料不到他这时竟会想着别人微笑道:“有什么好看?”

忽听得呀的一声有人推门进来跟着一个少女声音说道:“咱们且在这里歇一歇。”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好可真累了你我……我真是过意不去。”那少女道:“废话!”

段誉听那二人声音正是阿紫和丐帮帮主庄聚贤。他虽未和阿紫见面、说过话但已得朱丹臣等人告知这小姑娘是父亲的私生女儿又是自己的一个妹子谢天谢地幸好没跟自己有甚情孽牵缠。这个小妹子自幼拜在星宿老人门下沾染邪恶行事任性镇南王府四大卫护之一的褚万里在受她之气而死。段誉自幼跟褚古傅朱四大卫护甚是交好想到褚万里之死颇不愿和这个顽劣的小妹子相见何况昨日自己相助萧峰而和庄聚贤为敌此刻给他见到只怕性命难保忙竖起手指作个噤声的手势。

钟灵点了点头端着那碗鸡汤不敢放到桌上深恐出些微声响。只听得阿紫叫道:“喂有人么?有人么?”钟灵瞧了瞧段誉并不答应寻思:“这人多半是王姑娘了她和表哥在一起因此段郎不愿和她见面。”她很想去瞧瞧这“王姑娘”的模样到底是怎生花容月貌竟令段郎为她这般神魂颠倒却又不敢移动脚步心想段郎若和他相见多半没有好事且任她叫嚷一会没人理睬她自然和表哥去了。

阿紫又大叫:“屋里的人怎么不死一个出来?再不出来姑娘放火烧了你的屋子。”钟灵心道:“这王姑娘好横蛮!”游坦之低声道:“别作声有人来了!”阿紫道:“是谁?丐帮的?”游坦之道:“不知道。有四五个人说不定是丐帮的。他们正在向这边走来。”阿紫道:“丐帮这些臭长老们除了一个全长老没半个好人他们这可又想造你的反啦。要是给他们见到了咱二人都要糟糕。”游坦之道:“那怎么办?”阿紫道:“到房里躲一躲再说你受伤太重不能跟他们动手。”

段誉暗暗叫苦忙向钟灵打个手势要她设法躲避。但这是山农陋屋内房甚是狭隘一进来便即见到实是无处可躲。钟灵四下一看正没作理会处听得脚步声响厅堂那二人已向房中走来低声道:“躲到炕底下去。”放下汤碗不等段誉示决心可否将他抱了出来两人都钻入了炕底。少室山上一至秋冬便甚寒冷山民均在炕下烧火取暖此时正当盛暑自是不须烧火但炕底下积满了煤灰焦炭段誉一钻进去满鼻尘灰忍不住便要打喷嚏好容易才忍住了。

钟灵往外瞧去只见到一双穿着紫色缎鞋的纤脚走进房内却听得那男人的声音说道:“唉我要你背来背去实在是太亵渎了姑娘。”那少女道:“咱们一个盲一个跛只好互相照料。”钟灵大奇心道:“原来王姑娘是个瞎子她将表哥负在背上因此我瞧不见那男人的脚。”

阿紫将游坦之往床上一放说道:“咦!这床刚才有人睡过席子也还是热的。”

只听得砰的一声大门被人踢开几个人冲了进来。一人粗声说到:“庄帮主帮中大事未了你这么撒手便溜算是什么玩意?”正是宋长老。他率领着两名七袋弟子、两名六袋弟子在这一带追寻游坦之。

萧氏父子、慕容父子以及少林群僧、中原群雄纷纷奔进少林寺后群丐觉得今日颜面丧尽如不急行设法只怕这中原第一大帮再难在武林中立足萧氏父子和慕容博怨仇纠缠群丐事不关己也不想插手虽然对包不同说同仇敌忾要找萧峰的晦气毕竟本帮今日如何安身立命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大家只挂念着一件事:“须得另立英主率领帮众重振雄风挽回丐帮已失的令誉。”寻庄聚贤时此人在混乱中已不知去向。群丐均想他双足已断走到到远处当下分路寻找。至于找到后如何处置群丐议论未定也没想到该当拿他怎么样但此人决计不能再为丐帮帮主却是众口一词绝无异议。有人大骂他拜星宿老怪为师丢尽了丐帮的脸;有人骂他派人杀害本帮兄弟非好好跟他算帐不可。至于全冠清早已由宋长老、吴长老合力擒下绑缚起来待拿到庄聚贤后一并处治。

宋长老率领着四名弟子在少室山东南方寻找远远望见树林中紫色衣衫一闪有人进了一间农舍之中认得正是阿紫又见她背负得有人依稀是庄聚贤的模样当即追了下来闯进农舍内房果见庄聚贤和阿紫并肩坐在炕上。

阿紫冷冷的道:“宋长老你既然仍称为帮主怎么大呼小叫没半点谒见帮主的规矩?”宋长老一怔心想她的话倒非无理便道:“帮主咱们数千兄弟此刻都留在少室山上如何打算要请帮主示下。”游坦之道:“你们还当我是帮主么?你想叫我回去只不过是要杀了我出气是不是?我不去!”

宋长老向四名弟子道:“快去传讯帮主在这里。”四名弟子应道:“是!”转身出去。阿紫喝道:“下手!”游坦之应声一掌拍出炕底下钟灵和段誉只觉房中突然一阵寒冷彻骨那四名丐帮弟子哼也没哼一声已然尸横就地。宋长老又惊又怒举掌当胸喝道:“你……你……你对帮中兄弟竟然下这等毒手!”阿紫道:“将他也杀了。”游坦之又是一拳宋长老举拳一挡“啊”的一声惨呼摔出了大门。

阿紫格格一笑道:“这人也活不成了!你饿不饿?咱们去找些吃的。将游坦之负在背上两人同到厨房之中将钟灵煮好了的饭菜拿到厅上吃了起来。

钟灵在段誉耳边说道:“这二人好不要脸在喝我给你煮的鸡汤。”段誉低声道:“他们心狠手辣一出手便杀人待会定然又进房来。咱们快从后门溜了出去。”钟灵不愿他和那个“王姑娘”相见听他这么说正是求之不得。

两人轻手轻脚的从炕底爬了出来。钟灵见段誉满脸煤灰忍不住好笑伸手抿住了嘴。出了房门穿过灶间刚踏出后门段誉忍了多时的喷嚏已无法再忍“乞嗤”一声打了出来。

只听得游坦之叫道:“有人!”钟灵眼见四下里无处可躲只灶间后面有间柴房一拉段誉钻进了柴草堆中只听阿紫叫道:“什么人?鬼鬼崇崇的快滚出来!”游坦之道:“多半是乡下种田人我看泌理会。”阿紫道:“什么不必理会?你如此粗心大意将来定吃大亏别作声!”她眼盲之后耳朵特别敏锐依稀听得有柴草沙沙之声说道:“柴草堆里有人!”

钟灵心下惊惶忽觉有水滴落到脸上伸手一摸湿腻腻的跟着又闻到一阵血腥气大吃一惊低声问道:“你……你伤口怎么啦?”段誉道:“别作声!”

阿紫向柴房一指叫道:“在那边。”游坦之木婉清和的一掌向柴房疾拍过去喀喇喇一声响门板破碎木片与柴草齐飞。

钟灵叫道:“别打别打我们出来啦!”扶着段誉从柴草堆爬了出来。段誉先前给鸠摩智刺了一刀“火焰刀”受伤着实不轻从炕上爬到炕底又从炕底躲入柴房这么移动几次伤口迸裂鲜血狂泻。他一受伤便即斗志全失虽然内力仍是充沛之极却道自己命在顷刻全然想不起要以六脉神剑御敌。

阿紫道:“怎么有个小姑娘的声音?”游坦之道:“有个男人带了个小姑娘躲在柴草堆中满身都是血这小姑娘眼睛骨溜溜地只是瞧着你。”阿紫眼盲之后最不喜旁人提到“眼睛”二字游坦之不但说到“眼睛”而且是“小姑娘的眼睛”更加触动她心事问道:“什么骨溜溜地她的眼睛长得很好看么?”游坦之还没知道她已十分生气说道:“她身上污秽得紧是个种田人家女孩这双眼睛么倒是漆黑两点灵活得紧。”钟灵在炕底上沾得满头满脸尽是尘沙炭屑一双眼睛却仍是黑如点漆朗似秋水。

阿紫怒极说道:“好!庄公子你快将她眼珠挖了出来。”游坦之一惊道:“好端端的为什么挖她眼睛?”阿紫随口道:“我的眼睛给丁老怪弄瞎了你去将这小姑娘的眼挖了出来给我装上让我重见天日岂不是好?”

游坦之暗暗吃惊寻思:“倘若她眼睛又看得见了见到我的丑八怪模样立即便不睬我了说不定更认出我的真面目知道我便是那个‘铁丑’那可糟糕之极了这件事万万不能做。”说道:“倘若我能医好你的双眼那当真好得很……不过你这法子恐怕……恐怕不成吧?”

阿紫明知不能挖别人的眼珠来填补自己盲了的双眼但她眼盲之后一肚子的怨气只盼天下个个人都没眼睛这才快活说道:“你没试过怎知道不成?快动手将她眼珠挖出来。”她本将游坦之负在背上当即迈步向段誉和钟灵二人走去。

钟灵听了他二人的对答心中极怕拔脚狂奔顷刻间便已跑在十余丈外。阿紫双眼盲了又负上个游坦之自然难以追上何况游坦之并不想追上钟灵指点时方向既歪了出言也是吞吞吐吐失了先机。

阿紫听了钟灵的脚步声知道追赶不上回头叫道:“女娃子既然逃走将那男的宰了便是!”

钟灵遥遥听得大吃一惊当即站定回转身来只见段誉倒在地下身旁已流了一滩鲜血她奔了回来叫道:“小瞎子!你不能伤他。”这时她与阿紫正面相对见她容貌俏丽果然是个小美人儿说什么也想不到心肠竟如此毒辣。

阿紫喝道:“点了她穴道!”游坦之虽然不愿但对她的吩咐从来不敢有半分违拗在大辽南京南院大王府中是如此做丐帮帮主后仍是如此当即俯身伸指将钟灵点倒在地。钟灵叫道:“王姑娘你千万别伤他他……他在梦中也叫你的名字对你实在是一片真心!”阿紫奇道:“你说什么?谁是王姑娘?”钟灵道:“你……你不是王姑娘?那么你是谁?”阿紫微微一笑说道:“哼你骂我‘小瞎子’你自己这就快变小瞎子了还东问西问干么?乘着这时候还有一对眼珠子快多瞧几眼是正紧。”将游坦之放在地下说道:“将这小姑娘的眼珠子挖出来吧!”

游坦之道:“是!”伸出左手抓住了钟灵的头颈。钟灵吓得大叫:“别挖我眼睛别挖我眼睛。”

段誉迷迷糊糊的躺在地下但也知道这二人是要挖出钟灵的眼珠来装入阿紫的眼眶也知钟灵明明已然脱身只因为相救自己这才自投罗网他提一口气说道:“你们……还是剜了我的眼珠咱们……咱们是一家人……更加合用些……”

阿紫不明白他说些什么不加理睬催游坦之道:“怎么还不动手?”游坦之无可奈何只得应道:“是”将钟灵拉近身来右手食指伸出向她右眼挖去。

忽听得一个女人声音道:“喂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游坦之一抬头登时脸色大变只见山涧房柳树下站着二男四女。两个男人是萧峰和虚竹四个少女则是虚竹的侍女梅兰菊竹四剑。

萧峰一瞥这间便见到段誉躺在地下一个箭步抢了过来将段誉抱起皱眉道:“伤口又破了出了这许多血。”左腿跪下将他身子倚在腿上检视他伤口。虚竹跟着走近看了段誉的伤口道:“大哥不必惊慌我这‘九转熊蛇丸’治伤大有灵验。”点了段誉伤口周围的穴道止住血流将“九转熊蛇丸”喂他服下。

段誉叫道:“大哥、二哥……快……快救人……不许他挖钟姑娘的眼珠。钟姑娘是我的……我的……好妹子。”萧峰和虚竹同时向游坦之瞧去。游坦之心下惊慌何况本来就不想挖钟灵眼珠当即放开了她。

阿紫道:“姊夫我姊姊临死时说什么来?你将她打死之后便将她的嘱咐全然放在脑后了吗?”萧峰听她又提到阿朱又是伤心又是气恼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阿紫又道:“你没好好照顾我丁老怪将我眼睛弄瞎你也全没放在心上。姊夫人家都说你是当世第一大英雄却不能保护你的小姨子。难道是你没本事吗?哼丁老怪明明打你不过。只不过你不来照顾我、保护我而已。”

萧峰黯然道:“你给丐帮掳去以致双目失明都是我保护不周我确是对不起偿。”

他初时见到阿紫又在胡作非为叫人挖钟灵的眼睛心中甚是气恼但随即见到她茫然无光的眼神立时便想起阿朱临死时的嘱咐。在那个大雷雨的晚上青石小桥之畔阿朱受了他致命的一击之后在他怀中说道:“我只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好妹子我们自幼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于她我担心她入了歧途。”自己曾说:“别说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可是阿紫终于又失了一双眼睛不管她如何不好总是自己保护不周。他想到这里胸口酸痛眼光中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阿紫和他相处日久深知萧峰的性情只要自己一提到阿朱那真是百百中再为难的事情也能答允。她恨极钟灵骂自己为“小瞎子”暗道:“我非叫你也尝尝做‘小瞎子’的味道不可”。当下幽幽叹了口气向萧峰道:“姊夫我眼睛瞎了什么也瞧不见不如死了倒好。”

萧峰道:“我已将你交给了你爹爹、妈妈怎么又跟这庄帮主在一起了?”这时他已看了出来阿紫与这庄聚贤在一起实出自愿而且庄聚贤还很听她的话又道:“你还是跟你爹爹回大理去吧。你眼睛虽然盲了但大理王府中有许多婢仆服侍就不会太不方便。”阿紫道:“我妈妈又不是真的王妃我到了大理王府中勾心斗角的事儿层出不穷爹爹那些手下人个个恨得我要命我眼眼瞎了虽给人谋害不可。”萧峰心想此言倒也有理便道:“那么你随我回南京去安安静静的过活胜于在江湖上冒险。”

阿紫道:“再到你王府去?唉哟我以前睛睛不瞎也闷得要生病怎么能再去呢?你又不肯像这位庄帮主那样从来不违拗我的话我宁可在江湖上颠沛流离日子总过得开心些。”

萧峰向游坦之瞧了一眼心想:“看来小阿紫似乎是喜欢上了这个丐帮帮主。”说道:“这庄帮主到底是什么来历你可问过他么?”

阿紫道:“我自然问过的。不过一个人说起自己的来历未必便靠得住。姊夫从前你做过丐帮帮主之时难道肯对旁人说你是契丹人么?”

萧峰听她话中含讥带刺哼了一声便不再说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应该任由她跟随这人品卑下的庄帮主而去。

阿紫道:“姊夫你不理我了么?”萧峰皱眉道:“你到底想怎样?”阿紫道:“我要你挖了这姑娘的眼珠出来装在我眼中。”顿了一顿又道:“庄帮主本来正在给我办这件事你不来打岔他早办妥啦嗯你来给我办也好姊夫我倒想知道到底是你对我好些还是庄帮主对我好。从前你抱着我去关东疗伤那时候你也对我千依百顺我说什么你是干什么。听俩住在一个帐逢之中你不认日夜都是抱着我不离身子。姊夫怎么你将这些事都忘记了吗?”

游坦之眼中射出凶狠怨毒的神色望着萧峰似乎在说:“阿紫姑娘是我的人自今以后你别想再碰她一碰。”

萧峰对他并没留意说道:“那时你身受重伤我为了用真气替你续命不得不顺着你些儿。这位姑娘是我把弟的朋友怎能挖她眼睛来助你复明?何况世上压根儿就没这样的医术你这念头当真是异想天开!”

虚竹忽然插口道:“我瞧段姑娘的双眼不过是外面一层给灸坏了倘若有一对活人的眼珠给换上说不定能复明的。”逍遥派的高手医术通神阎王失望薛神医便是虚竹的师侄。虚竹于医术虽然所知无多但跟随天山童姥数月什么续脚、换手等诸般法门却也曾听她说过。

阿紫“啊”的一声欢呼起来叫道:“虚竹先生你这话可不是骗我吧?”虚竹道:“出家人不打诳……”想起自己不是“出家人”脸上微微一红道:“我自然不是骗你不过……不过……”阿紫道:“不过什么?好虚竹先生你和我姊夫义结金兰咱二人便是一家人。你刚才总也听到我姊夫的话他可最疼我啦。姊夫姊夫无论如何你得请你义弟治好我眼睛。”虚竹道:“我曾听师伯言道倘若眼睛没全坏换上一对活人的眼珠有时候确能复明的。可是这换眼的法子我却不会。”

阿紫道:“那你师伯老人家一定会这法子请你代我求求他老人家。”虚竹叹了一口气道:“我师伯已不幸逝世。”阿紫顿足叫道:“原来你是编些话来消遣我。”虚竹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我缥缈峰灵鹫宫所藏医书药典甚多相信这换眼之法也必藏在宫里。可是……可是……”阿紫又是喜欢又是担心道:“这这么一个大男人家怎地说话老是吞吞吐吐唉又有什么‘可是’不‘可是’了?”

虚竹道:“可是……可是……眼珠子何等宝贵又有谁肯换了给你?”

阿紫嘻嘻一笑道:“我还道有什么为难的事儿要活人的眼珠子那还不容易?你把小姑娘的眼睛挖出来便是。”

钟灵大声叫道:“不成不成你们不能挖我眼珠。”

虚竹道:“是啊!将心比心你不愿瞎了双眼钟姑娘自然也不愿失了眼睛。虽然释迦牟尼前生作菩萨时头目血肉手足脑髓都肯布施给人然而钟姑娘又怎能跟如来相比?再说钟姑娘是我三弟的好朋友……”突然间头头一震:“啊哟不好!当日在灵鹫宫里我和三弟二人酒后吐露真言原来他的意中人便是我的‘梦姑’。此刻看来三弟对这位钟姑娘实在极好。适才听他对阿紫言道宁可剜了他的眼珠却不愿她伤害钟姑娘一个人的五官四肢以眼睛最是重要三弟居然肯为钟姑娘舍去双目则对她情意之深可想而知难道这位钟姑娘便是在冰窖之中和我相聚三夕的梦姑么?”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全身抖转头偷偷向钟灵瞧去。但见他虽然头上脸上沾满了煤灰草屑但不掩其秀美之色。虚竹和“梦姑”相聚的时刻颇不为少只是处身于暗不见天日的冰窖之中那“梦姑”的相貌到底如何自己却半点也不知道除非伸手去摸摸她的面庞才依稀可有些端倪如能搂一搂她的纤腰那便又多了三分把握但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他如何敢伸手去摸钟灵的脸?至于搂搂抱抱更加不必提了。

一想到搂抱“梦姑”脸上登时烧钟灵的声音显然和“梦姑”颇不相同但想一个人的话声在冰窖中和空旷处听来差别殊大何况“梦姑”跟着他说都是柔声细语绵绵情话钟灵却是惊恐之际的尖声呼叫情景既然不同语音有异也不足为奇。虚竹凝视钟灵心中似乎伸出一只手掌来在她脸上轻轻抚摸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梦姑”。他心中情意大盛脸上自然而然现出温柔款款的神色。

钟灵见他神情和蔼可亲看来不会挖自己的眼珠稍觉宽心。

阿紫道:“虚竹先生我是你三弟的亲妹子这钟姑娘只不过是他朋友。妹子和朋友这中间的分别可就大了。”

段誉服了灵鹫宫的“九转熊蛇丸”后片刻间伤口便已无血流出神智也渐渐清醒什么换换眼珠之事并未听得明白阿紫最后这几句话却十分清晰的传入了耳中忍不住哼一声说道:“原来你早知我是你的哥哥怎么又叫人来伤我性命?”

阿紫笑道:“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话怎认得你的声音?昨天听到爹爹、妈妈说起才知道跟我姊夫、虚竹先生拜把子打得慕容公子一败涂地的大英雄原来是我亲哥哥这可妙得很啊。我姊夫是大英雄、我亲哥哥也是大英雄真正了不起!”段誉摇头道:“什么大英雄?丢人现眼贻笑大方。”阿紫笑道:“啊哟不用客气。小哥哥你躲在柴房中时我怎知道是你?我眼睛又瞧不见。直到听得你叫我姊夫作‘大哥’才知道是你。”段誉心想倒也不错说道:“二哥既知治眼之法他总会设法给你医治钟姑娘的眼珠却万万碰他不得。她……她也是我的亲妹子。”

阿紫格格笑道:“刚才在那边山上我听得你拚命向那个王姑娘讨好怎么一转眼间又瞧上这个钟姑娘了?居然连‘亲妹子’也叫出来啦小哥哥你也不害臊?”段誉给她说得满脸通红道:“胡说八道!”阿紫道:“这钟姑娘倘若是我嫂子自然动不得她的眼珠子。但若不是我嫂子为什么动她不得?小哥哥她到底是不是我嫂子?”

虚竹斜眼向段誉看去心中怦怦乱跳实不知钟灵是不是“梦姑”假如不是自然无妨但如她果真便是“梦姑”给段誉娶了为妻那可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满脸忧色等待段誉回答这一瞬之间过得比好几个时辰还长。

钟灵也在等待段誉回答寻思:“原来这姑娘是你妹子连她也在说你向王姑娘讨好那么你心中欢喜王姑娘决不是假的了。那为什么刚才你又说我是岳老三的‘师娘’?为什么你又肯用你的眼珠子来换我的眼珠子?为什么你当众叫我‘亲妹子’?”

只听得段誉说道:“总而言之不许你伤害钟姑娘。你小小年纪老不是做好事咱们大理的褚万里褚大哥便是给你活活气死的。你再起歹心我二哥便不肯给你治眼了。”

阿紫扁了扁嘴道:“哼!倒会摆兄长架子。第一次生平跟我说话也不亲亲热热的却教训起人来啦!”

萧峰见段誉精神虽仍十分萎顿但说话连贯中气渐旺知道灵鹫宫的“九转熊蛇丸”已生奇验他性命已然无碍便道:“三弟咱们同到屋里歇一歇商量行止。”段誉道:“甚好!”腰一挺便站了起来。钟灵叫道:“唉哟你不可乱动别让伤口又破了。”语音充满关切之情。萧峰喜道:“二弟你的治伤的灵药真是神奇无比。”

虚竹“嗯了几声”心中却在琢磨钟灵这几句情意款款的关怀言语恍恍惚惚茫茫若失。

众人走进屋去。段誉上炕睡卧萧峰等便坐在炕前。这时天色已晚梅兰竹菊四姝点亮了油灯分别烹茶做饭依次奉给萧峰、段誉、虚竹和钟灵对游坦之和阿紫却不理不睬。阿紫心下恼怒依她往日生性便要对灵鹫宫四姝下暗害但她想到若双目复明唯有求恳虚竹只得强抑怒火。

萧峰哪里去理会阿紫是否在脾气顺手拉开炕边的桌子的一只抽屉不禁一怔。段誉和虚竹见里面放着的都是些小孩子的玩物有木雕的老虎泥捏的小狗草编的虫笼关蟋蟀的竹筒还有几把生了锈的小刀。这些玩物皆是农家常见之物毫不出奇。萧峰却拿起那只木虎来瞧着呆呆的出神。

阿紫不知他在干什么心中气闷伸手却掠头手肘拍的一下撞到身边一架纺棉花的纺车。她从腰间拔出剑来刷的一声便将那纱车劈两截。

萧峰陡然变色喝道:“你……你干什么?”阿紫道:“这纺车撞痛了我劈烂了它又碍你什么事了?”萧峰怒道:“你给我出去!这屋里的东西你怎敢随便损毁?”

阿紫道:“出去便出去!”快步奔出。她狂怒之下走得快了砰的一声额头撞在门框上。她一声肯摸清去路仍是急急走出。萧峰心中一软抢上去挽住她的右臂柔声道:“阿紫你撞痛了么?”阿回身过来扑在他怀里放声哭了出来。

萧峰轻拍她背脊低声道:“阿紫是我不好不该对你这般粗声大气的。”阿紫哭道:“你变啦你变啦!不像从前那样待我好了。”萧峰柔声道:“坐下歇一会儿喝口茶好不好?”端起自己茶碗送到阿紫口边左手自然而然的伸过去搂着她的腰。当年阿紫被他打断肋骨之后萧峰足足服侍了她一年有余别说送茶送饭连更衣、梳头、大小便等等亲呢的事也不得不为她做。当时阿紫肋骨断后无法坐直萧峰喂药、喂汤之时定须以左手搂住她身子积久成习此刻喂她喝茶自也如此。阿紫在他手中喝几口茶心情也舒畅了嫣然一笑道:“姊夫你还赶我不赶?”

萧峰放开她身子转头将茶碗放到桌上阴沉沉的暮色之中突见两道野兽般的凶狠目光怨毒无比的射向自己。萧峰微微一征只见游坦之坐在屋角落地下紧咬牙齿。鼻孔一张一合便似要扑上来向自己撕咬一般。萧峰心想:“这人不知到底是什么来历可处处透着古怪。”只听阿紫又道:“姊夫我劈烂一架破纺车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萧峰长叹一声说道:“这是我义父义母的家里你劈烂的是我义母的纺车。”

众人都吃了一惊。

萧峰手掌托着那只小小木虎凝目注视。灯火昏黄他巨大的身影照在泥壁上。他手掌握拢中指和食指在木雕小虎背上轻轻抚摸脸上露出爱怜之色说道:“这是我义父给我刻的那一年我是五岁义父……那时候我叫他爹爹……就在这一盏油灯旁边给我刻这只小老虎妈妈在纺纱。我坐在爹爹脚边眼看小老虎的耳朵出来了鼻子出来了心里真高兴……”

段誉问道:“大哥是你救我到这里来的?”萧峰点头道:“是。”

原来那老名老僧正为众人说法之时鸠摩智突施毒手伤了段誉。无名老僧袍袖一拂将鸠摩智推出数丈之外。鸠摩智不也停留转身飞奔下山。

萧峰见段誉身受重伤心加施救玄生取出治伤灵药给段誉敷上。鸠摩智这一招‘火焰刀’势道凌厉之极若不是段誉内力深厚刀势及胸之时自然而然生出暗劲抵御当场便已死于非命。

萧峰眼见山风猛烈段誉重伤之余不宜多受风吹便将他抱到自己昔年的故居中来。他将段誉放在炕上立即转身既要去和父亲相见又须安顿一十八名契丹武士万没料到他义父母死后遗下来的空屋这几天来竟然有人居住而且所住的更是段誉的旧识。

他再上少林寺中寺中纷扰已止。萧远山和慕容博已在无名僧佛法点化之下皈依三宝在少林寺出家。两人不但解仇释怨而且成了师兄弟。

萧远山所学到的少林派武功既不致传到辽国中原群雄便都放了心。萧峰影踪不见十八名契丹武士在灵鹫宫庇护之下无法加害。各路英雄见大事已了当即纷纷告辞下山。萧峰不愿和人相见再起争端当下藏身于寺旁的一个山洞之中直到傍晚才到山门求见要和父亲相会。

少林寺的知客僧进去禀报过了一会回身出来说道:“萧施主令尊已在本寺出家为僧。他要我转告施主他尘缘已了心得解脱深感平安喜乐今后一心学佛参禅愿施主勿以为念。萧施主在大辽为官只盼宋辽永息干戈。辽帝若有侵宋之意请施主慈悲心肠眷顾两国千万生灵。”

萧峰合什道:“是!”心中一阵悲伤寻思:“爹爹年事已高今日不愿和我相见此后只怕更无重会之期了。”又想:“我为大辽南院大王身负南疆重寄。大宋若要侵辽我自是调兵遣将阻其北上但皇上如欲杀兵征宋我自亦当极力谏阻。”

正寻思间只听得脚步声响寺中出来七八名高僧却是神山上人、哲罗星等一干外来高僧。玄寂、玄生等行礼相送。那波罗星站在玄寂身后一般的合什送客。

哲罗星道:“师弟我西去天竺今日一别从此相隔万里不知何时再得重会。你当真决意不愿回去故乡要终老于中土么?”他以华语向师弟说话似是防少林寺僧人起疑。波罗星微笑道:“师兄怎地仍是参悟不透?天竺即中土中土即天竺此便是达摩祖师东来意。”哲罗星心中一凛说道:“师弟一言点醒。你不是我师弟是我师父。”波罗星笑道:“入门先分后悟道有迟早迟也好早也好能参悟更好。”两人相对一笑。

萧峰避在一旁待神山、道清、哲罗星等相偕下山他才慢慢跟在后面。只走得几步寺中又出来一人却是虚竹。他见到萧峰大喜之下抢步走近说道:“大哥我正在到处找你听说三弟重伤不知伤势如何?”萧峰道:“我救了下山安顿在一家庄稼人家里。”虚竹道:“咱们这便同去瞧瞧可好?”萧峰道:“甚好甚好!”两人并肩同行走出十余丈后梅兰竹菊四姝从林中出来跟在虚竹之后。虚竹说起灵鹫宫诸女和七十二岛、三十六洞群豪均已下山契丹一十八名武士与众人相偕料想中原群豪不敢轻易相犯。萧峰当即称谢心想:“我这个义弟来得甚奇是三弟代我结拜而成金兰之交不料患难之中得他大助。”

虚竹又说起已将丁春秋交给了少林寺戒律院看管每年端午和重阳两节少林寺僧给他服食灵鹫宫的药丸以解他生死符时生时的苦楚他生死悬于人手料来不敢为非作歹。萧峰拊掌大笑说道:“二弟你为武林中除去一个大害。这丁春秋在佛法陶治之下将来能逐步化去他的戾气亦未可知。”虚竹愀然不乐说道:“我想在少林寺出家师祖、师父他们却赶了我出来。这丁春秋伤天害理作恶多端却能在少林寺清修怎地我和他二人苦乐的业报如此不同?”萧峰微微一笑说道:“二弟你羡慕丁老怪丁老怪可更加千倍万倍的羡慕你了。你身为灵鹫宫主人统率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威震天下有何不美?”虚竹摇头道:“灵鹫宫人都是女人我一个小和尚处身其间实在大大的不便。”萧峰哈哈大笑说道:“你难道还是小和尚么?”

虚竹又道:“星宿派那些吹牛拍马之辈又都缠住了我不知如何打才是。”萧峰道:“这些人也不都是天生这般只因在星宿老怪门下若不吹牛拍马便难以活命。二弟日后你严加管教倘若他们死不肯改一个个轰了出去便是。

虚竹想起父亲母亲在一天之中相认却又双双而死更是悲伤忍不住便滴下泪来。

萧峰安慰他道:“二弟世人不如意事在所多有。当年我被逐去丐帮普天下英雄豪杰人人欲杀我而后快我心中自是十分难过但过一些时日慢慢也就好了。”虚竹忽道:“不错不错。如来当年在王舍城灵鹫山说法灵鹫两字原与佛法有缘。总有一日我要将灵鹫品改作了灵鹫寺叫那些婆婆、嫂子、姑娘们都做尼姑。”萧峰仰天大笑说道:“和尚寺中住的都是尼姑那确是天下奇闻。”

两人谈谈说说来到乔三槐屋后时刚好碰上游坦之要挖钟灵的眼珠幸得及时阻止。

段誉问道:“大哥、二哥你们见到我爹爹没有?”萧峰道:“后来没再见到。”虚竹道:“混乱中群雄一哄一散小兄没能去拜候老伯甚是失礼。”段誉道:“二哥不必客气。那段延庆是我家大对头我怕他跟我爹爹为难。”萧峰道:“此事不可不虑我便去找寻老伯打个接应。”

阿紫道:“你口口声声老伯、小伯的怎么不叫一声‘岳父大人’?”

萧峰叹道:“这是我毕生恨事还有什么话好说?”说着站起身来要走出房去。

这时梅剑端着一碗鸡汤正进房来给段誉喝听到了各人的言语说道:“萧大侠不用劳你驾去找寻婢子这便传下主人号令命灵鹫宫属下四周巡逻要是见到段延庆有行凶之意便放烟花为号咱们前往赴援你瞧如何?”萧峰喜道:“甚好!灵鹫宫属下千余之众分头照看自比我们几个人找寻好得多了。”

当下梅剑自去施号令。灵鹫宫诸部相互联络的法子极是迅捷虚竹一到乔三槐屋中玄天部诸女便已得到讯息在符敏仪率领之下赶到附近暗加保护。

段誉放下了心跟着便相信起王语嫣寻思:“她心中恨我之极只怕此后会面再也不会睬我我。”言念及此忍不住叹了口气。

钟灵甚是关怀问道:“你伤口痛么?”段誉道:“也不大痛。”

阿紫道:“钟姑娘你虽喜欢我小哥哥却不明白他的心事我瞧你番相思将来渺茫得紧。”钟灵道:“我又不是跟你说话谁要你插嘴?”阿紫笑道:“我不插嘴那不相干。我只怕有个比你美丽十倍、温柔十倍、体贴十倍的姑娘插了进来我哥哥便再也不将你放在心上了。我哥哥为什么叹气你不知道么?叹气便是心有不足。你陪着我哥哥心里很满足了因此就不会叹气。我哥哥却长吁短叹当然是为了另外的姑娘。”阿紫无法挖到钟灵的眼珠便以言语相刺总是要她大感伤痛这才快意。

钟灵一听之下甚是恼怒但想她这几句话倒也有理恼怒之情登时变了愁闷。好在她年纪幼小向来天真活泼虽对段誉钟情却不是铭心刻骨的相恋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相聚心中说不出的安慰快乐段誉心中念着别人不大理睬自己更是颇为难过然而除此之外却也不觉得如何了。

段誉忙道:“钟……钟……灵妹妹你别听阿紫瞎说。”

钟灵听段誉叫自己为“灵妹妹”不再叫“钟姑娘”显得甚是亲热登时笑逐颜开说道:“她说话爱刺人我才不理呢。”

阿紫却心中大怒她眼睛瞎了之后最恨人家提起这个“瞎”段誉倘若是说她“胡说”、“乱说”她只不过一笑偏偏他漫不经意的用了“瞎说”二字便道:“哥哥你到底喜欢王姑娘多些呢还是喜欢钟姑娘多些?王姑娘跟我约好了定于明日相会。你亲口说的话我要当面跟她说。”

段誉一听当即坐起忙问:“你约了王姑娘见面?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有什么事情商量?”

见了他如此情急模样不用他再说什么话钟灵自也知道在他心目之中那个王姑娘比之自己不知是紧多少倍。她性子爽朗先前心中一阵难过到这时已淡了许多。倘若王语嫣和她易地耐而处得知自己意中人移情别恋自必凄然欲绝;木婉清多半是立即一箭向段誉射去;阿紫则是设法去将王语嫣害死。钟灵却道:“别起身小心伤口破裂又会流血。”

虚竹在侧旁观三人情状寻思:“钟姑娘对三弟如此一往情深多半不是我的梦姑。否则她听到我的说话声岂有脸上毫无异状之理?”但转念一想心中又道:“啊哟不对!童姥师伯、李秋水师步以及余婆、石嫂、符姑娘等等这一帮女人个个心眼儿甚多跟我们男子汉大不相同。说不定钟姑娘便是梦姑早已认了我出来却丝毫不动声色将我蒙在鼓里。

段誉仍在催问阿紫她明日和王语嫣约定在何处相见。阿紫见他如此情急心下盘算如何戏弄他一番说不定还可捡些便宜当下只是顺口敷衍。

兰剑进来回报说道玄天部已将号令传出请段誉放心。段誉说道:“多谢姊姊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兰剑见他以大理国王子之尊言语态度绝无半点架子对他颇有好感听他又问阿紫询问明日之约忍不住插口道:“段公子你妹子在跟你开玩笑呢你却也当作了真的。”段誉道:“姊姊怎知舍妹跟我开玩笑?”兰剑笑道:“我要是说了出来段姑娘定然怪我多口也不知主人许是不许。”

段誉忙向虚竹道:“二哥你要她说吧!”

虚竹点了点间向兰剑道:“三弟和我不分彼此你们什么事都不必隐瞒。”

兰剑道:“刚才我们见到慕容公子一行人下少室山去听到他们商量着要到西夏去王姑娘跟了她表哥同行这会儿早在数十里之外了。明日又怎么能跟段姑娘相会?”

阿紫啐道:“臭丫头!明知我要怪你多口你偏偏又说了出来。你们四姊妹们都是一般的快嘴快舌主人家在这里说话你们好没规矩却来插嘴。”

忽然窗外一个少女声音说道:“段姑娘你为什么骂我姊姊?灵鹫宫中神农阁的钥匙是我管的你知不知道?主人要找寻给你治眼的法门非到神农阁去寻书、觅药不可。”说话的正是竹剑。

阿紫心中一凛:“这臭丫头说的可怕果是实情在虚竹这死和尚在我治好眼睛之前可不能得罪他身边的丫头否则她们捣起蛋来暗中将药物掉换上几样我的眼睛可糟糕了。哼哼!我眼睛一治好总要叫你们知道我的手段。”当下默不作声。

段誉向兰剑道:“多谢姊姊告知。他们到西夏去?却又为了什么?”

兰剑道:“我没听到他们说去干什么。”

虚竹道:’三弟这一节我却知道。我听得公冶先生向丐帮诸长老说道:“他们在途中遇到一们从西夏回归中土的丐帮弟子揭到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说道该国公主已到了婚配的年纪定八月中秋招婿。西夏以弓马立国是以邀请普天下英雄豪杰同去显演武功以备国王选择才貌双全之士招为驸马。”

梅剑忍不柱抿嘴说道:“主人你为什么不到西夏去试试?只要萧大侠和段公子不来跟你争夺你做西夏国的驸马爷可说是易如反掌。”

梅兰竹菊四哲学天性娇憨童姥待她们犹如亲生的小辈一般虽有主仆之名实则便似祖孙。只是童姥性子严峻稍不如意重罚立至四姊妹倒还战战兢兢的不敢放肆。虚竹却随和之极平时和他们相处非但没半分主人尊严对她们简直还恭而敬之是以四姊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没有丝毫顾忌。

虚竹连连摇头说道:“不去不去!我一个出家……”顺口又要把“出家人”三字说出来总算最后一个“人”咽出腹中房里的梅剑、兰剑房外的竹剑、菊剑却已同时笑了出来。虚竹脸上一红转头偷眼向钟灵瞧去只见她怔怔的望着段誉对自己的话似乎全没留意。他心蓦地一动:“到西夏去我……我和梦姑是在西夏灵州皇宫的冰窖之中相会的梦姑此刻说不定尚在灵州三弟既不肯说她在住在哪里我何不到西夏去打听打听?”

他心中这么想段誉却也说道:“二哥你灵鹫宫和西夏国相近反正要回去何不便往往夏国走一遭?这位不知道是什么剑的姊姊……对不起你们四位相貌一模一样我实在分不出来……这位姊姊要你做驸马爷虽是说笑但想到了八月中秋之日四方豪杰毕集灵州定是十分热闹。大哥你也不必急急忙忙的赶回南京啦咱们同到西夏玩玩然后再到灵鹫宫去尝一尝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酿实是赏心乐事。那日我在灵鹫宫和二哥两个喝得烂醉如泥好不快活。”

萧峰来到少室山时十八名契丹武士以大皮袋盛烈酒随行。但此刻众武士不在身边他未曾饮酒之久听到段誉说起到灵鹫宫去饮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酿不由得舌底生津嘴角边露出微笑。

阿紫抢着道:“去去去!姊夫咱们大伙一起都去。”她知道要治自己眼盲务须随虚竹去灵鹫宫中但若无萧峰撑腰虚竹纵然肯治他手下那四个快嘴丫头要是一意为难终不免夜长梦多。她听段誉沉吟未答心想:“姊夫相貌粗豪心中却着实精细他此刻早已料到我的用心不如直言相求更易得他答允。”当即站起身来扯着萧峰的衣袖轻轻摇了几下求恳道:“姊夫你如不带我去灵鹫宫我……我便终生不见天日了。”

萧峰心想:“令她双目复明确是大事。”又想:“我在大辽位望虽尊却没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中原豪杰都得罪完了好容易结交到这两个慷慨豪侠的兄弟若得多聚几日诚大快事。好在阿紫已经寻到这时候就算回去南京那也无所事事气闷得紧。”当下便道:“好二弟、三弟咱们同去西夏走一遭然后再上二弟的灵鹫宫去痛饮数日还须请二弟为段姑娘医治眼睛。”

次日众人相偕就道。虚竹又道少林寺山门之前叩拜喃喃祝告一来拜谢佛祖恩德二来拜谢寺中诸师二十余年来的养育教导三来向父亲玄慈、母亲叶二娘的亡灵告别。

到得山下灵鹫宫诸女已雇了驴车让段誉和游坦之卧在车里养伤。游坦之满心不是滋味但宁可忍辱受气说什么也不愿和阿紫分离。只要阿紫偶然揭开车帷和他说一两句话他便要兴奋好半天只是阿紫骑在马上前前后后总是跟随在萧峰身边。游坦之心中难过之极却不敢向她稍露不悦之意。

走了两天灵鹫宫诸部逐渐会合。鸾天部领向虚竹和段誉禀报她们已会到镇南王告知他段誉伤势渐愈并无大碍。镇南王甚是放心要鸾天部转告段誉早日回去大理。鸾天部诸女又道:“镇南王一行人是向东北去段延庆和南海鳄神、云中鹤去是向西双方决计碰不到头。”段誉甚喜向鸾天部诸女道谢。

钟灵问段誉道:“令尊要你早回大理他自己怎地又向东北方去?”段誉微微一笑尚未回答阿紫又笑道:“爹爹定是给我妈拉住了不许他回大理去。钟姑娘你想拉住我哥哥的心得学学我妈。”

这两天中段誉一直在寻思要不要说明钟灵便是自己妹子总觉这件事说起来十分尴尬既伤钟灵之心又颇损父亲名声还是暂且不说为妙。

钟灵明知段誉所以要到西夏全是为了要去和那王姑娘相会但她每日得与段誉相见心愿已足也不去理会日后段誉和王姑娘会见之后却又如何阿紫冷言冷语的讥嘲于她她也全不介意。

炎暑天时午间赤日如火好在离中秋尚远众人只拣清晨、傍晚赶路每日只行六七十里也就歇了。在途非止一日段誉伤势好得甚快。虚竹替游坦之的断腿接上了骨用夹板牢牢夹住了看来颇有复原之望。游坦之跟谁也不说话虚竹替他医腿看脸色仍是悻悻然一个“谢”字也不说。

这日一行人来到了咸阳古道段誉向萧峰等述说当年刘、项争霸的史迹。萧峰和虚竹都没读过什么书听段誉扬鞭说昔日英豪都是大感兴味。

忽然间马蹄声响后面两乘马快步赶来。萧峰等将坐骑往道旁一拉好让后面的乘客先行。阿紫却兀自拦在路中待那两乘马将赶到她身后时她提起马鞭一抽便向身后的马头上抽去。后面那骑者提起马鞭往阿紫的鞭子迎上口中却叫起来:“段公子!萧大侠!”

段誉回头看时当先那人是巴天石后边那人是朱丹臣。巴天石挥鞭挡开阿紫击来的马鞭和朱丹臣翻身下鞍向段誉拜了下去。段誉忙下身还礼问道:“我爹爹平安?”只听得飕的一声响阿紫又挥鞭向巴天石头上抽落。

巴天石尚未站起身子向左略挪仍是跪在地下。阿紫一鞭抽空巴天石右膘一按已将鞭梢掀住。阿紫用力回抽却抽之不动。她知道自己内力决计不及对方当即手掌一扬将鞭子的柄儿向巴天石甩了过去。巴天石恼她气死褚万里原是有略加惩戒之意不料她眼睛虽盲行动仍是机变之极鞭柄来得十分迅巴天石听得风声急忙侧头相避头脸虽然避开但拍的一声已打中他肩头。

段誉喝道:“紫妹你又胡闹!”阿紫道:“怎么我胡闹了?他要我的鞭子我给了他便是。”巴天石嘻嘻一笑道:“多谢姑娘赐鞭。”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段誉。

段誉接过一看见封皮上“誉儿览”三字正是父亲的手书忙双手捧了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的拆开见是父亲命他到了西夏之后如有机缘当设法娶西夏公主为妻。信中言道:“我大理僻处南疆国小兵弱难抗外敌如得与西夏结为姻亲得一强援实为保土安民之上策。吾儿当在祖宗基业为重以社稷子民为重尽力图之。”

段誉读完此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嗫嚅道:“这个……这个……”

巴天石又取出一个大信封上面盖了“大理国皇太弟镇南王保国大将军”的朱红大印说道:“这是王爷写给西夏皇帝求亲的亲笔函件请公子到了灵州之后呈递西夏皇帝。”朱丹臣也笑咪咪地道:“公子祝你马到成功娶得一位如花似玉的公主回去大理置我国江山如磐石之安。”段誉神色更是尴尬问道:“爹爹怎知我去西夏?”巴天石道:“王爷得知慕容公子往西夏去求亲料想公子……也……也会前去瞧瞧热闹。王爷吩咐公子顺当以国家大事为重儿女私情为轻。”

阿紫嘻嘻一笑说道:“这叫做知子莫若父啦。爹爹听说慕容复去西夏料想王姑娘定然随之而去他自己这个宝贝儿子自然便也会巴巴的跟了去。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己怎么又不以国家大事为重以儿女私情为轻?怎地离国如此之久却不回去?”

巴天石、朱丹臣、段誉三人听阿紫出言对自己父亲如此不敬都是骇然变色。她所说的虽是实情但做女儿的如何可以直言编排父亲的不是?

阿紫又道:“哥哥爹爹信中写了什么?有提到我没有?”段誉道:“爹爹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阿紫道:“嗯是了他不知道。爹爹没有嘱咐你找了吗?有没有叫你设法照顾你这个瞎了眼的妹子?”

段正淳的信中并未提及此节段誉心想若是照直而说不免伤了妹子的心便向巴朱二人连使眼色要他们承认父亲曾有找寻阿紫之命。哪知巴朱二人假作不懂并未迎合。朱丹臣道:“镇南王命咱二人随侍公子听由公子爷差遣务须娶到西夏国的公主。否则我二人回到大理王爷就不怪罪我们也是脸上无光难以见人。”言下之意竟是段正淳派他二人监视段誉非要做西夏的驸马不可。

段誉苦笑道:“我本就不会武艺何况重伤未愈真气提不上来怎能和天下的英雄好汉相比?”

巴天石转头向萧峰、虚竹躬身说道:“镇南王命小人拜上萧大侠、虚竹先生请二位念在金兰结义之情相助我们公子一臂之力。镇南王又说:“少室山上匆匆之间未得与两位多所亲近甚为抱撼特命小人奉上薄礼。”说着取出一只碧玉雕琢的狮子双手奉给萧峰。朱丹臣从怀中取出一柄象牙扇子扇面有段正淳的书法呈给虚竹。

二人称谢接过都道:“三弟之事我们自当全力相助何劳段伯父嘱咐?蒙赐珍物更是不敢当了。”

阿紫道:“你道爹爹是好心么?他是叫你们二人不要和我哥哥去争做驸马。我爹爹先怕他的宝贝儿子争不过你们两个。你们这么一口答应可上了我爹爹的当了。”

萧峰微微叹了口气说道:“自你姊姊死后我岂有再娶之意?”阿紫道:“你嘴里自然这么说谁知道你心里却又怎生想?虚竹先生你忠厚老实不似我哥哥这么风流好色到外留情你从来没和姑娘结过情缘去娶了西夏公主岂不甚妙?”虚竹满面通红连连摇手道:“不不!我……我自己决计不行我自当和大哥相助三弟成就这头亲事。”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互瞧了一眼向萧峰和虚竹拜了下去说道:“多承二位允可。”武林英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萧峰和虚竹同时答允相助巴朱二人再来一个敲钉转脚倒不是怕他二人反悔却是要使段誉更难推托。

众人一路向西渐渐行近灵州道上遇到的武林之士便多了起来。

西夏疆土虽较大辽、大宋为小却也是西陲大国此时西夏国王早已称帝当今皇帝李乾顺史称崇宗圣文帝年号“天祜民安”其时朝政清平国泰民安。

武林中人如能娶到了西夏公主荣华富贵唾手而得世上哪还有更便宜的事?只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大都已娶妻生子新进少年偏又武功不高便有不少老年英雄携带了子侄徒弟前去碰一碰运气。许多江洋大盗、帮会豪客倒是孤身一人便不由得存了侥幸之想齐往灵州进。许多人想:“千里姻缘一线牵说不定命中注定我和西夏公主有婚姻之份也未必我武功一定胜过旁人只须我和公主有缘她瞧中了我就有做驸马爷的指望了。”

一路行来但见一般少年英豪个个衣服鲜明连兵刃用具也都十分讲究竟像是去赶什么大赛会一般。常言道:“穷文富武。”学武之人家多半有些银钱倘若品行不端银钱来得更加容易是以去西夏的武林少年十九衣服丽都以图博得公主青睐。道上相识之人遇见了相互取笑之余不免打听公主容貌如何武艺高低;若是不识往往怒目而视将对方当作了敌人。

这一日萧峰等正按辔徐行忽听得马蹄声响迎面来了一乘马马上乘客右臂以一块白布吊在颈中衣服撕破极是狼狈。萧峰等也不为意心想这人不是摔跌便是被人打伤那是平常得紧。不料过不多时又有三乘马过来马上乘客也都是身受重伤不是断臂便是折足。但见这三人面色灰败大是惭愧低着头匆匆而过不敢向萧峰等多瞧一眼。梅剑道:“前面有人打架么?怎地有好多人受伤?”

说话未了又有两人迎面过来。这两人却没骑马满脸是血其中一人头上裹了青布血水不住从布中渗出来。竹剑道:“喂你要伤药不要?怎么受了伤?”那人向她恶狠狠的瞪了眼向地下吐了口唾掉头而去。菊剑大怒拔出长剑便要向他斩去。虚竹摇头道:“算了吧!这人受伤甚重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兰剑道:“竹妹好意差别他要不要伤药这人却如此无礼让他痛死了最好。”

便在此时迎面四匹马泼风也似奔将过来左边两骑右边两骑。只听得马上乘客相互戟指大骂。有人道:“都是你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道行便想上灵州去做驸马。”另一边一人骂道:“你若有本领干么不闯过关去?打输了偏来向我出气。”对面的人骂道:“倘若不是你在后面暗箭伤人我又怎么会败?”这四个人纵马奔驰说话又快没能听清楚到底在争些什么霎时之间便到了眼前。四人见萧峰众人多不敢与之争道拉马向两旁奔了过去。但兀自指指点点的对骂依稀听来这四人都是去灵州想做驸马的但似有一道什么关口四个人都闯不过去相互间又扯后腿以致落得铩羽而归。

段誉道:“大哥我看……”一言未毕迎面又有几个人徒步走来也都身上受伤有的头破血流有的一跷一拐。钟灵抑不住好奇之心纵马上前问道:“喂前面把关之人厉害得紧么?”一个中年汉子道:“哼!你姑娘要过去没有拦阻。是男的还是乘早回头吧。”他这么一说连萧峰、虚竹等也感奇怪都道:“上去瞧瞧!”催马疾驰。

一行人奔出七八里只见山道陡峭一条仅容一骑的山径蜿蜒向上只转得几个弯便见黑压压的一堆人聚在一团。萧峰等驰将近去但见山道中间并肩站着两名大汉都是身高六尺有余异常魁伟一个手持大铁杆一个双手各提一柄铜锤恶狠狠的望着眼前众人。

聚在两条大汉之前少说也有十七八人言辞纷纷各说各说。有的说:“借光我们要上灵州去请两位让一让。”这是敬之有礼。有的说:“两位是收买路钱么?不知是一两银子一个还是二两一个?只须两位开下价来并非不可商量。”这是动之以利。有的说:“你们再不让开惹恼了老子把你两条大汉斩成肉酱再要拼凑还原可不成了还是乘早乖乖的让开免得大祸临头这是胁之以威。更有人说:“两位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何不到灵州去做附马?那位如花似玉的公主若是叫旁人得了去岂不可惜?”这是诱之以色。众人七张八嘴那两条大汉始终不理。

突然人群中一人喝道:“让开!”寒光一闪挺剑上前向左那大汉刺过去。那大汉身形巨大兵刃又极沉重殊不料行动迅捷无比双锤互击将好将长剑夹在双锤之中。这一对八角铜锤每一柄各有四十来斤当的一声呼长剑登时断为十余截那大汉飞出一腿踢在那人小腹之上。那人大叫一声跌出七八丈外一时之间爬不起身。

只见又有一人手舞双刀冲将上去双刀舞成了一团白光护住全身。将到两条大汉身前那人一声大喝突然间变了地堂刀法着地滚进双刀向两名大汉腿上吹去。那持杵大汉也不去看他刀势来路如何提起铁杵便往这团白光上猛击下去。但听得“啊”的一声惨呼那人双刀被铁杵打断刀头并排插入胸中骨溜溜地向山滚去。

两名大汉连伤二人余人不敢再进。忽听得蹄声得答答山径上一匹驴子走了上来。驴背上骑着一个少年书生也不珲十**岁年纪宽袍缓带神情既颇儒雅容貌又极俊美。他骑着驴子走过萧峰等一干人身旁时众人觉得他与一路上所见的江湖豪士不大相同不由得向他多瞧了几眼。段誉突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又道:“你……你……你……”那书生向他瞧也不瞧挨着各人坐骑抢到了前头。

钟灵奇道:“你认得这位相公?”段誉脸上一红道:“不我看错人了。他……他是个男人我怎认得?”他这句话实在有点不伦不类阿紫登时便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哥哥原来你只认得女子不认得男人。”她顿了一顿问道:“难道刚才过去的是男人么?这人明明是女的。”段誉道:“你说他是女人?”阿紫道:“当然啦她身上好香全是女人的香气。”段誉听到这个“香”字心中怦怦乱跳:“莫……莫非当真是她?”

这里那书生已骑驴到了两条大汉的面前叱道:“让开!”这两字语音清脆果真是女子的喉音。

段誉更无怀疑叫道:“木姑娘婉清妹子!你……你………你……我……我……”口中乱叫催坐骑追上去。虚竹叫道:“三弟小心伤口!”和巴天石、朱丹臣两人同时拍马追了上去。

那少年书生骑在驴背之上只瞪着两条大汉却不回过头来。巴天石、朱丹臣从侧面看去但见他俏目俊脸果然便是当日随同段誉来到大理镇南王府的木婉清。二人暗叫:“惭愧咱们明眼有还不及个瞎子。”殊不知阿紫目不及物耳音嗅觉却比旁人敏锐木婉清体有异香她一闻到便知是个女子。众人却明明看到一个少年书生匆匆之间难辨男女。

段誉纵马驰到木婉清身旁伸手往她肩上搭去柔声道:“妹子这些日子来你在哪里?我可想得你好苦!”木婉清一缩肩避开他手转过头来冷冷的道:“你想我?你为什么想我?你当真想我了?”段誉一呆她这三句问话自己可一句也答不上来。

对面持杵大汉哈哈大笑说道:“好原来你是个女娃子我便放你过去。”持锤大汉叫道:“娘儿们可以过去臭男人便不行。喂你滚回去滚回去!”一面说一面指着段誉喝道:“你这种小白脸老子一见便生气。再上来一步老子不将你打成肉酱才怪。”

段誉道:“尊兄言之差矣!这是人人可行的大道尊兄为何不许我过?愿闻其详。”

那老汉道:“吐蕃国王宗赞王子有令:此关封闭十天待过了八月中秋再开。在中秋节以前女过男不过僧过俗不过老过少不过死过活不过!这叫‘四过四不过’。”段誉道:“那是什么道理?”那大汉大声道:“道理道理!老子的铜锤、老二的铁杵便是道理。宗赞王子的话便是道理。你是男子既非和尚又非老翁若要过关除非是个死人。”

木婉清怒道:“呸偏要这许多唆的臭规矩!”右手一扬嗤嗤两声柄枚小箭分向两名大汉射去只听得拍拍两下如中败草眼见小箭射进了两名大汉胸口衣衫但二人竟如一无所损。持杵大汉怒喝道:“不识好歹的小姑娘你放暗器么?”木婉清大吃一惊急道:“这二人多半身披软甲我的毒箭居然射他们不死。”那持柞大汉伸出大手向木婉清揪来。这人身子高大木婉清虽骑在驴背但他一手伸出便揪向她胸口。

段誉叫道:“尊兄休得无礼!”左手疾伸去挡。那大汉手掌一翻便将段誉手腕牢牢抓住。持锤大汉叫道:“妙极!咱哥儿俩将这小白脸撕成两半!”将双锤并于双手右手一把抓住了段誉左腕用力便扯。

木婉清急叫:“休得伤我哥哥!”嗤嗤数箭射出都如石沉大海虽然中在这两名大汉身上却是不损其分毫要想射他二人头脸眼珠可是中间隔了个段誉又怕伤及于他。两旁山峰壁立虚竹、巴天石、朱丹臣三人被段木二人坐骑阻住了无法上前相救。

虚竹飞身下鞍跃到持杵大权身侧伸指正要往他胁下点去却听得段誉哈哈大笑说道:“大哥不须惊惶他们伤我不得。”

只见两条铁塔也似的大汉渐渐矮了下来两颗大头摇摇摆摆站立不定过不多时砰砰两声倒在地下。段誉的“北冥神功”专吸敌人功力两条大汉的内力一尽天生膂力也即无用。两人委顿在地形如虚脱。段誉说道:“你们已打死了这许多人也该受此惩罚下次万万不可。”

钟灵恰于这时赶到笑道:“只怕他们下次再也没打人的本领了。”转头向木婉清道:“木姊姊我真想不到是你!”木婉清冷冷的道:“你是我亲妹子只叫‘姊姊’便了何必加上个‘木’字?钟灵奇道:“木姊姊你说笑了我怎么会是你的亲妹子?”木婉清向段誉一指道:“你去问他!”钟灵转向段誉待他解释。

段誉胀红了脸说道:“是是……这个……这时候却也不便细说……”

本来被两条大汉挡住的众人一个个从他身边抢了过去直奔灵州。

阿紫叫道:“哥哥这位好香的姑娘也是你的老相好么?怎么不替我引见引见?”段誉道:“别胡说这位……这位是你的……你的亲姊姊你过来见见。”木婉清怒道:“我哪来这么好福气?”在驴臂上轻轻一鞭径往前行。

段誉纵骑赶了上去问道:“这些时来你却在哪里?妹子你……你要真清减了。”木婉清心高气傲动不动出手杀人但听了他这句温柔言语突然胸口一酸一年多年道路流离种种风霜雨雪之苦无可奈何之情霎时之间都袭上了心头泪水再也无法抑止扑簌簌的便滚将焉。段誉道:“好妹子我们大伙儿人多有个照应你就跟我们在一起吧。”木婉清道:“谁要你照应?没有你我一个人不也这么过日子了!”段誉道:“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好妹子你答应跟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又有什么话跟我说了?多半是胡说八道。”嘴里虽没答允口风却已软了。段誉甚喜搭讪道:“好妹子你虽然清瘦了些可越长越俊啦!”

木婉清脸一沉道:“你是我兄长可别跟我说这些话。”她心下烦乱已极明知木婉清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但对他的相思爱慕之情别来非但并未稍减更只有与日俱增。

段誉笑道:“我说佻越长越俊也没什么不对。好妹子你为什么着了男装上灵州去?是去招驸马么?这你这么俊美秀气的少年书生那西夏公主一见之后非爱上你不可。”木婉清道:“那你为什么又上灵州去了?”段誉脸上微微一红道:“我是去瞧瞧热闹更无别情。”木婉清哼了一声道:“你别尽骗我。爹爹叫你去做西夏驸马命这姓巴的、姓朱的送信给你你当我不知道么?”

段誉奇道:“咦你怎么知道了?”木婉清道:“我妈撞垤了咱们的好爹爹我跟妈在一起爹爹的事我自然她听到了。”段誉道:“原来如此。你知道我要上灵州去因此跟着来瞧瞧我是不是?”木婉清脸上微微一红段誉这话正中了她的心事但她兀自嘴硬道:“我瞧你什么?我想瞧瞧那位西夏公主到底是怎样美法闹得这般天下轰动。”段誉想说:“她能有你一半美也已算了不起啦!”随即觉得这话跟情人说则可跟妹妹说却是不可话到口边又即忍住。木婉清道:“我又想瞧瞧咱们大理国的段王子是不是能攀上这门亲事。”段誉低声道:“我是决计不做西夏驸马的妹妹这句话你可别泄漏出去。爹爹真要逼我我便逃夭夭。”

木婉清道:“难道爹爹有命你也敢违抗?”段誉道:“我不是抗命我是逃走。”木婉清笑道:“逃走和抗命又有什么分别?人家金枝玉叶的公主你为什么不要?”自从见面以来这是她初展笑脸段誉心下大喜道:“你当和爹爹一样吗?见一面爱一个到后来弄得不可开交。”

木婉清道:“哼我瞧你和爹爹也没什么两样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只不过你没爹爹这么好福气。”她叹了口气说道:“像我妈背后说起爹爹来恨得什么似的可是一见了面却又眉开眼笑什么都原谅了。现下的年轻姑娘哪可再没我妈这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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