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偏军,方过雄州霸州交界,北有永定河支流南下汇聚,便在汇聚处,零丁一处渡津,荒野无人,凄苦凝立当地。
本此处,乃宋辽于霸州国界,辽军大举南下,霸州宋军守军闻听雄州失陷,哪里敢将人马派遣来送命,慌忙后撤数十里都在城墙里龟缩,辽军兵力不足,也唯有将此处先搁置,未曾纳入囊中。
赵楚驻马四望,悠然叹道:好生一处险要,拱手送了给敌手,生生葬送霸州一片光景。
安达溪在一旁,望眼北方,茫茫一片,心内踟蹰不止,赵楚知他念想族人,也不知从何处说来,口内干涩,也是怅然。
八百骑,立足南岸,眼望河北,彼处便是辽人所有,百年来汉人里除却使节从未有人踏足其上,分明故国家园,竟不敢北顾。
赵楚观望便可,决然下令:此去便是龙潭虎穴,并非要与辽人死命相拼,暂且换了辽人衣甲也是无妨。
前番数次厮杀,八百人各有斩获,赵楚早命他等将辽人皮甲剥下随身携带,一番军令之下,无人不应,寻偏僻处将风雪躲开,片刻齐齐换了辽人轻骑衣甲而来。
契丹与汉人,百年交融衣衫服饰已许多相近,只汉人传承千百年,都是束而右衽,契丹一族唯上层作贵族的方依汉人冠服而作左衽华裳,从军之士,大都羊狐皮袍皮裤,又着以长筒皮靴,袍裘宽衽而窄袖,散不束,谓之勇士。
如此大雪之天,散颇易,只须以毡冠掩,零散长垂下便可,不曾有剃之虞。至于衣衫,都是牛羊皮做就,早自辽骑身上剥落,军士虽是不愿,见赵楚也衣裘袄宽左衽而窄袖,只得也依了不提。
如此,八百骑兵,骑胡马而冠毡冠,左衽散,皮袍又合褡膊,将那玛瑙颈链,并着一块乌铁冠饰配了,更有开指手衣(手套)与皮靴毡靴,生生造就八百辽人轻骑来。
一番计较,点查战马,乃一人有双骑,正与辽人轻骑无二,乃以枯草包裹马蹄,先使数骑往河面通过,冰冻甚牢,不虞陷落。
乃全军而过,至对岸时候,赵楚回头远望,心下挂念雄州一众,不知周全如何。
安达溪知其意,乃道:将军何须挂忧,三五天最少,三五最久,便可与两位大娘子团聚,有数万精兵,若是防御旁人奈何不得。
赵楚叹道:非是忧心辽人,大军所忧,在于河间府。
安达溪不语,他尚未果真决心来投赵楚,见他言语之间颇是有意,自是不能多说。
怅然片刻,大军尽过,再望中原一眼,赵楚心下一横,大喝道:休管那许多,快马加鞭,往辽人心腹里去也!
八百骑,乃如贲虎,卷起雪雾如烟,呼吸之间早离了渡口,往草原纵深处而往。
霸州战事尚未展开,一路直往北走,不见有辽军来查,存心闪烁道路赵楚心下方松一口气,更有安达溪几日来教会众人些许契丹言语,胆气骤升,便命八百轻骑不避不让,径直往北横冲直撞,天明时分走地兴起,骑兵扬声呼喝,都与草原勇士一般,渐渐见有辽人零星来往,见之避之不及,唯恐自南而来勇士深入毡房抢了家产牛羊。
越河未久,便是辽国南京道地段,愈往北,往来辽人愈显众多,安达溪谓道,乃南京道析津府临近矣,便问赵楚计策。
赵楚暗忖,渡河之后一路行来,辽人盘查甚少,一者乃辽人城池极少草原广阔,而兵力不足以四处盘查,二者百年来汉人与契丹作战,都是深入饮马河之南,哪里有过汉军杀入草原时候,如此成辽人得意,自是渐渐将严密盘查也忘却了。
只那析津府,乃南京道一处要紧地带,辽人虽无严密户籍盘查,却也行军作战将士都有路引,他这八百人,入草原来都是无户之人,倘若要入析津府,定不能侥幸逃脱盘查,只怕纵然有八百好汉,苍茫雪原里有去无回。
当下令轻骑往一人多聚集处,弯刀山腰呼喝赶走不知围来要作甚么辽人,将夺来辽骑毡房飞搭建而起,命军士便在此处生火造饭。
方安定,赵楚见营寨之外数十个辽人盘旋不去,皱眉乃问安达溪道:此乃何人,如何敢在我军前盘旋不止?
安达溪笑道:将军不知,于他等心内,早将将军视为衣食父母也。
赵楚奇道:怎讲?
安达溪手指卸下许多铁器,都是战时损坏的,合来足有上百把刀剑,上染血迹,正是轻骑换来辽人弯刀而舍弃本己所有兵刃,道:此许多铁器,中原常有,而草原不常有。虽于辽人要紧地带,数百斤铁不算要紧,然如今宋辽开战,辽人采集甚是不易,内里做买卖的,便是三五十斤铁,也可赚甚多花销。
赵楚细看,果然那数个辽人,目光都在铁器上转悠,却不敢面对他扫射而去目光,心下又奇,张口将一声契丹言语吐出,却是威胁的,那辽人们惊慌远遁,远远站着只是不走开。
安达溪笑道:将军如今,也是王室之身,寻常辽人,自是畏惧,遑论人里低贱买卖者。
赵楚叹道:士农工商,无怪天下都是一般儿!若如此算来,辽人里最是艰难的,只怕便是奚人与汉人。
安达溪摇头道:汉人里也有大官,早先阿保机设迭剌部,夷离堇有二,本汉人里往做官的不可入,后有尧骨为帝,习汉人风化,使汉人里有本事的入迭剌部作夷离堇,中原传说南院大王,手下有南院司空司徒者,便是如此。
赵楚蓦然想起,小说里曾有南院大王北院大王,他也曾细细查之,原来耶律阿保机创立大辽所设迭剌部,后来为辽太宗耶律德光,便是契丹名唤作尧骨者,习中原风化而沿五代规矩,将迭剌两部分称南北二院,所谓夷离堇,便是大王之意。
只是南北二院夷离堇,乃辽国皇室里有名望的担任,只做事的,南院主政汉人事宜自是汉人,北院自为辽人,此所谓耶律德光以汉治汉之策。
于是叹道:尝闻阿保机精通汉人习俗言语,只为不使契丹特性磨灭而决口不语,一生不着,倘若无耶律德光,何处来强盛辽国。
乃谓安达溪道:方道身乃契丹王室里人,又是怎生计较?
安达溪笑道:眼下大旗,本乃取自琼妖纳延军内,甚巧他麾下,本便有小头人乃王室里出身,此军旗,便是他所有,琼妖纳延不过一员偏将如何能有数千远拦子,想来大半是那人所有!
赵楚抬眼将飞扬一面黑底大旗瞄将两眼,只见这大旗,漆黑如夜空一面底子,之上描绣如飞禽走兽洁白胜雪花纹,于是笑道:不想竟成契丹王室之人且与那几人说来,便道取自宋军手内斩获,留来也是无用,只如今要自雄州往上京临湟府去,沿途甚少见军,且问之。
安达溪道:辽人远拦子有二,前日所见均是在外,有内远拦子,都是行密探之人,若夹杂人群内,一旦问起要问辽军所在原来,怎生解说?
赵楚思忖片刻,道:便道某取许多功劳,天子曾道要升我头下人数,只怕归去为小人所阻不得不先行寻来,倘若再问,便将凶横拿来,左右也是王室里人,若不能行横行霸道之事,旁人也是不信!
安达溪哈哈一笑,大步而去,营寨之外辽人见他面目虽是寻常,却着皮靴与寻常勇士之毡靴甚为不同,又深惧那一面王室黑旗,慌忙都要远走。
安达溪一声喊,语音纯正契丹言语,将那几人骇得战战兢兢急忙匍匐道旁,连声似是求饶。
契丹人敬畏黑夜,乃以黑为原色,却他宗教之类,最是喜白色,由是黑白二色,契丹一族里寻常之人便是功臣也须不得而用,如今八百轻骑言语大笑间都是契丹语,中原汉人不屑来说已是辽人共识,些许警惕之心顿去,又此时辽国,非早时之契丹,纨绔之人多不胜举,常行那欺压行径,寻常辽人见了,唯恐避之不及,若非那铁,早这数个辽人远远走开。
安达溪挺胸凸肚,赵楚远远虽也不明他甚么说话,却也明晓乃是呵斥。
果然辽人惊惧交加,连声不住说些甚么,手指往东北方不住指向,迭声将些言语说将出来。
安达溪又厉声喝叱一句,转而趾高气昂指着那百多把兵器点了点,再说几句话,赵楚听得明白,原来他竟警告这数人:这许多兵器,都是自中原将领头上取来,若你等胆敢欺瞒降了价钱说个假话,小于越待得见了天子,定求赐你等为斡鲁朵瓦里!
赵楚哑然失笑,不料安达溪竟也有如此性子,想是他身为奚人,受辽人欺压多了,如今权且戳一口恶气。
只赵楚也知辽国里,于越便是汉人中王之意,斡鲁朵,便是王室里世代世袭爵位,本意只是帐篷,引申至此。所谓瓦里,却是奴隶,乃做那手工之事的,最是低贱,动辄可为头人生杀予夺。
更使辽人惊惧的,便是入斡鲁朵,一人入,则全家尽落籍,世代为奴。
放弃有望南下抢掠汉人而成勇士的平民身份,委身一入世代不得翻身斡鲁朵,与低贱汉人一般行那针织之事,辽人万千不能愿意。
于是数个辽人,矮着身子畏畏缩缩入得营寨,远远望赵楚施礼好生恭敬,而后安达溪引他几个,将那血迹未消兵器取来细细查看,约莫片刻,商议要给个价钱。
赵楚蓦然笑道:本于越今日深市欢喜,区区一些铁器,便当好心情送了给你等。只连番厮杀,又行军甚远,只要你等拿些生肉盐巴来换,若指定本于越瓦里所在未曾出错,斡鲁朵里有许多好物事,定送来相谢。
他不言语最好,这一番话,本便方学契丹语不久,粗着喉咙说来甚是生硬,偏生分文不要要取肉干盐巴,分外/阴森。
那数个辽人惊恐往雪地里扑倒放声叫唤,语极是飞快,赵楚聆听半晌,方知他所虑。
原来辽国里王室子弟,南来北往此地歇息的不少,欺行霸市乃是轻的,最可恶乃是抢了帐篷里盐巴肉干,赵楚只说要写果腹的,于他等听来便是搜刮,心惊胆颤暗暗悔恨如何能往这等纨绔王室子弟头上来做买卖。
赵楚心内暗笑,面上一片大怒,喝道:本于越斡鲁朵里甚么没有,岂会贪图你等区区盐巴肉干。只是当时杀地兴起不曾在意,告别行军时候忘记一路上饮食,只需少许,半斤盐巴百斤肉干便可!
这一句话,不啻于天籁之音,几个买卖人听来,犹如甘泉般欢喜,看这小于越似不是那等动辄掳掠一空的纨绔,一人大胆问道:果真只是这些?
赵楚佯作大怒,深深毡冠掩盖只留出下颌也通红一片,取过马鞭抽来两三下,那几个买卖人悔恨欲死正待闭目就此送命,不料那马鞭落下,疼痛是有,哪里能致命。
登时几人心下笃定,心道原来这纨绔也是一般儿孬种,只怕随军南下一心想要取些功劳,反倒在软弱汉人手里折了面目,这百十把中原所产兵器,想来也是主将看皇室面上送他来作个人情。
却辽人也不傻,那马鞭落来,眼见有千斤之力,若不作些模样,恁地使这纨绔生生打死不成?登时几人,满地都作滚葫芦价,口内凄厉犹如杀猪宰羊般惨痛呼号,似乎一鞭落来,便是一层皮子。
赵楚也是不解,然转瞬便知他意,只觉好生有趣,再狠狠抽将几下,喘息不定宛如撕风,丢手将马鞭扔开,仰面往后便坐,口内葫芦骂道:几个贼瓦里,皮糙肉厚比中原人不知多生许多皮子,本于越也是杀人如麻的,偏生今日这般作难。
几个买卖人暗笑,一人往地上不住打滚,口内奉承道:于越说的自是,咱们都是皮糙肉厚的,恁地污了于越的手。
赵楚粗豪大笑,挥手道:知晓最好将那铁器都收走,本于越一番辛劳,自在功劳薄上都有,何苦携带这等物事,徒徒好生受累,快将肉干盐巴送来,早日赶回临湟府,不知陛下将赐几多瓦里于我。
那几人慌忙便走,安达溪葫芦叫几声要带人取肉干,当中那辽人谄笑道:怎敢劳动头人,小的们自是亲手送来,能奉承于越,也是咱们荣耀。
赵楚心内道:便作俺当个冤大头来看,怎地如此贪心,将铁器取走便是一桩买卖,又贪婪许多布帛。
原来八百骑北上,将随军携带原有帐篷粗布都在角落雪落不得处堆放,那几个辽人,见赵楚着实憨直,眼珠子又将那好大一堆物事瞄上。
安达溪微微扬眉,一丝不屑一闪而过。
赵楚见此,挥手笑骂道:几个泼皮,与中原人一般贪婪不知节制若取来最好肉干,再寻几个汉人来作向导,这许多布帛,除却白布不能予你等,其余便算一匹战马。
那辽人们大喜,除却白布,帐篷衣物足有百十丈布料,虽已有破旧之处,草原上也是财富,只一匹马,定能赚回数匹尚有富余。
当下请了赵楚安坐,留几人将毡房四周积雪殷勤打扫,有两人,飞也似往远处便奔,飞身上一匹战马,离了这小集市一般一处契丹人聚落,往西北方而去。
不片刻,雪雾自西北弥漫,安达溪不动声色却示意骑兵利落收拾以防有变,那留来几个辽人欢喜赫赫而呼,赵楚听得清楚,他几个乃是欢呼买卖能成,望上天祈求再有收获。
马群转眼便近,许是走出两个辽人宣扬,奔来数十个不甚阔绰却穿了汉人衣袍的契丹人,远远跳下马来大声致礼,只是赵楚稍稍不能明白。
安达溪在一边低声解说:这厮们乃祈求将军可增添瓦里,又恭请将军,唔,是家眷安康。
赵楚傲然不答,正应了纨绔身份,摆摆手,安达溪自与辽人交涉,而来辽人,手内携许多肉干,更有几人竟捧几把牛皮袋子,原来竟然是酒。
一番奉承,赵楚作出不耐姿态,方将聒噪不止辽人驱赶一空,隐隐似是引头辽人,面目有风霜通红一片,将马后一个清秀少年拽将出来,又拽出数个汉子,赵楚视之,心内大怒。
原来这十数个,竟都是汉人。
那引头少年满面伤痕,掩不住眼眸里桀骜不驯,看他将契丹衣衫也改作了右衽,一头黑虽是散乱,也一根树枝牢牢挽住,不肯散披。
这些中原人,已被打死许多,不肯顺心,都是前番自牧场抢回来的,女子留来勉强可作瓦里,这几个,几日来很是知道道路,便送于越作个引路的。那契丹引头的扯住少年单薄衣衫,与赵楚说道。
宋辽边关,甚至中原,在辽人眼里都是他牧场,赵楚自是知晓。
只眼下作不得,只得点点头,将恨意暂且按下,将十三个汉人接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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