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最后一拨儿火头军渡河,得了赵楚暗示琼英厉声喝令断桥,刀斧手手起刀落,大好浮桥就此断绝,木料石块掉落水中,溅起好大浪花。
三军皆惊,琼英纵马来回,扬声道:雄州不复,我四万大军无容身之处!尔等不知,何琛那厮,为躲避罪责,好话将我军哄骗出了河间府,便下令将沿途官道把守,又将河上浮桥拆毁,若不能收复雄州,我军一旦返回,必然为那厮作个替罪羊送往朝廷,到时生死不如。
三军默然,风雪里静静凝望辽军大营,无人作答。
扈三娘持绣鸾刀突兀而来,立足桥头,手指断桥叫道:昔日有楚军八千,过江东而攻陷中原,破釜沉舟,终而连败数十倍于己之敌。我军如今有四万人马,又有两万弟兄散步雄州各地,何惧区区辽人?前番厮杀,尔等皆已目睹,我两营将士,取桥头反掌之间,以六万之众,如何不能克服雄州!
辎重营砸落冻土声音,飘荡四下,三军无人应答,默然凝立,似乎便要就此变成冰雕。
片刻,营帐乃成,赵楚离了两营,转身往中军帐而来,众人尽已等候多时。
闪烁牛油灯下,雄州图子摊开,赵楚手指饮马北河决然道:以琼妖纳延数万人马,若我军能齐心合力,未必不能打到饮马河岸,此番出征,三日之内,定要克复雄州。若不然,东西两面辽人强攻不成,定要挥军自中路处杀来,那主将耶律大石,乃是辽人中一等一有见识的,若数十万大军蜂拥而来,我军必然不能抵抗。
花荣迟疑道:若是辽人都是步卒,三日之内克服雄州甚有把握。只是辽人都是骑兵不说,他那远拦子,我军动向决计逃脱不了耳目。
赵楚冷笑道:今夜打的,便是他远拦子!
花荣惊道:哥哥可要趁天色未明夜袭么?
赵楚摇摇头,缓缓踱步,道:不必我去夜袭,只等辽人袭来,只管将他远拦子留住便是!我军初到,三军疲敝,正是骑兵夜袭好时候,琼妖纳延惯会借势,定来袭营!
燕十八转身便走,众人问道:当去怎生计较?
燕十八道:自是布置人手,眼见天色要明,此时不备,更待何时?
赵楚叹道:方才一番说辞,三军竟无一人相应,此乃疲军是也。若不使受些苦痛,难以克复雄州。
琼英叹道:毕竟都是性命!
高蛮大是赞同,道:主上所言,最是当得。四万人马,除却万二亲近将士,都是麻木不仁之辈,若不能快转为战力,愈是往后,愈是有龌龊,只怕使他等安稳三五日后,便有人作了逃兵!
两下将谋划安排妥当,赵楚吩咐道:自此以后,我军主将,便有三娘琼英两个但当!老罴营,还归高蛮;陷阵营,燕十八归位。至于羽林卫,花荣且先兼着主将,石宝俱是一般。所余将士,划分七处,其中校刀手老卒以铁牛做主,长枪手老卒以七哥做主,另以石无当、李鼎二人为辅。其外四处,今夜袭营之后,挑选手段高明老卒,分以正副统领。
燕十三在一旁眉头一皱,赵楚见他神色寡欢,笑道:此间燕十三最是要紧,那四处新兵,尽归你掌握只须记住,便是有天大委屈,不可失却军心,只待雄州克复三军归心,这数万大军都要你统帅。
燕十三大是犹豫,思忖半晌也觉无人能胜任,只得勉强受了令,暗暗道:这些将领里,两位大娘子自不必说,出生入死都在哥哥身边。那花荣与阮小七,本便是哥哥心腹,高蛮李逵以死相托,忠心耿耿。石宝本领盖世,又心服于哥哥,与十八俱是一般,石无当李鼎二人,为哥哥启用于行伍之列,便是今日使他两个知晓变故,只怕也不再有许多异心。唯我一人,投来既短,又无功勋,若大好辽东不能取个功名下来,弟兄们也须不正眼瞧起。
登时心情踊跃,只恨不能即刻赴任,饶是他性子沉稳,也搓动双手片刻也等待不得。
斥候传令,石无当与李鼎联袂而来,进门先拜主将,却为赵楚身边众人说出一番话来,惊得骇然欲绝,转眼间明了心思,牙关一咬,决然拜道:将军错爱,末将安能不死命报效!如今朝廷,都是奸贼当道,左右寻不得一个出头,罢罢罢,就此卖命,惟将军不弃!
赵楚随即便令他二人为副将,转身来与淡然梁采芷道:辎重营大小人等,均由你一手处置!生杀决断,不必事事请命,只要行军作战可供应需要,随你意愿!
梁采芷躬身应命,也不推辞。
吩咐完毕,花荣奇道:哥哥非是闲得住的,如今小弟们均有安排,哥哥却要往何处去?
扈三娘妙目流波,与琼英相视一叹,心下不安。
果然赵楚笑道:我若要掌握大军,必要有同生共死决心!如今整编在即,且换了面目,趁调动混入军中做个小卒,待得雄州克复燕云在即,便可以面目见人。
众人忙乱一片,齐声阻止,都道战场凶恶万万不可。
赵楚将他几人一一扶起,笑道:我有宝刀在手,何惧区区小卒。那楚昭名姓,且留军中只作个耳目,自今日起,我便唤作楚三英,只是寻常新兵里一人。
众人目视扈三娘两个,只要她劝解一番,好将这念头打消下去。
扈三娘目光柔和,望赵楚缓缓叹道:郎君,千万当心。
众人大是不解,琼英道:我二人待他,便如他待我二人,彼此知心,生死同命。这世间,旁人愈是不敢做的,偏他要做个轰轰烈烈。既他有此心,我二人,便是心内千万不舍,也得生受了,无论他怎生抉择,天下人都不喜,也有我二人知在心间。
众人默然,赵楚笑道:如此甚好,妹子深明大义,赵楚安敢独身往那黄泉路上走一遭,定有凯旋之日,方配得上妹子这番心意。
梁采芷心下幽幽叹道:这世间,彼此知心的,那鸳鸯也不算,唯独这三人,虽是一路走来风波不起,心内彼此相印,一个要做英雄,那两个,便是造神之人。
计较已定,赵楚提一把长刀,刀刃足有五尺,刀柄却只两尺长短,重约三十斤,乃是陷阵营造陌刀时候,虞李甚喜之物,临行时候赠予赵楚,似早知他心意。
将那长刀提在手里,浑身只裹一袭熟牛皮甲,又背个行囊,内里安置旧衣几领,散乱装些碎银,将黄骠马转赠梁采芷,琼英又将他面目稍稍涂黑,趁着辽人夜袭未到,大步往一处新兵帐篷里而去。
众人目送远走,风雪里渐渐消失了影踪,叹息归帐,绰绰灯影里,商议半晌,急匆匆又去。
赵楚一路行来,四处都是倒头干草堆里酣睡士卒,挑开帐帘,也不见有人惊动,大是摇头。
左右寻可安歇处不得,却见万二亲近大军,悄然整治衣甲绕开新兵往外而去,身披白布,营寨外往雪地里蜷缩,再盖上雪层,便是走近了也无人觉。
赵楚心下甚是欢喜,这数月来虽是行军,操练并未欠缺,看这万二大军行动迅无一人出一丝响动,便知已有悍勇之军苗头。
只是梁采芷举动,令赵楚好生佩服。
辎重营不过四千人,行动间有诸般事物甚是繁杂,那车轱辘转动,也是不妙之处。只是梁采芷低声喝令,车轱辘上竟卷了麻布,四千人行动不比其余八千余大军逊色,赵楚心道:莫非半日不到,梁采芷竟是整合辎重营?
你寻何人?便在万二大军悄然隐没雪层之后,赵楚忽觉帐篷内拐出数条大汉,当头一人,身材并不雄壮,却一眼瞧来,鼓囊囊而起一身腱子肉,随时炸裂似使人胆寒。
那人目视赵楚良久,低声问道。
小弟楚三英,本是雄州军内老卒,离家当军已逾数载。前些日里,不慎与大军失散,方才远远闻听喊杀声,便知朝廷援军已到,便寻思来投奔,为羽林卫将领举荐往新兵处来。赵楚拱手唱喏,与几人见了礼,忙将往来道说一遍。
那大汉,目光幽冷血丝弥漫,刀锋一般将他上下打量个遍,方点了点头道:看你模样,手段不错,又非辽人那般腿型,更有花将军作证,当是我汉人!
赵楚忙笑道:哥哥好眼力,只是小弟些许手段,辽人也未曾杀过几个,至今不过寻常士卒,倒是唐突了哥哥们身份。
那大汉眉头一扬,冷笑道:甚么身份,都是一样苦命人!
倒是他身后几个汉子,横眉道:今也杀,明也杀,弟兄们将命都卖了,朝廷也不见有甚么变样,官家只顾吃酒作乐,官儿们只管搜刮钱财,冷了好男儿一腔的热血。
赵楚诧异道:何出此言?方才听闻羽林卫里人说,道是此番北伐,人家军饷俱已补齐,小弟数载未归,尚盼望能领些银子,回家孝敬老娘。
那大汉闷哼道:那是天雄军北伐一部,他万二人马,得了几个好将领,将不仁的贪官宰了,几个将军担着责罚,将弟兄们银子都补齐全。你与我,哼哼,非是低看,哪里能得人家那般好命。
赵楚不解道:如此,何不就此归了天雄军?休道俺不明事理,如今天雄军开赴雄州,一旦拿下,便须数万大军镇守,只怕他万二人马不足,此刻不去相投,更待何时?
那汉子悠然远望,半晌忽然笑道:兄弟此言极是,奈何我弟兄几十个,数万人马里水滴一般,便是相投,拿甚么做个投名状?
赵楚索性将长刀插在地上,低声道:哥哥们与小弟俱是一般儿心思,若果真有心,不愿就此卖命给那贪官污吏,不如四下分散开来,以弟兄们手段,引百人往投不是难事。且看,你我弟兄总有三五十人,一人引一百,便是三五千,都寻有本领的去,将军们如何不肯安置?
那大汉目光闪烁,蓦然低声喝道:你是甚么心思?若是独自取了这功劳岂不美哉?
赵楚坦然笑道:一人去,便是有些能耐,如何能与人家军中勇将相比?上百人,你我瞧来只是个有本领的,能否入人家法眼,却是难说。若是你我弟兄合力,非是俺贪恋富贵,且为家内老娘想,多卖命得些钱财,便能多活些日子,如何不好?
那大汉身后同伴,见赵楚此言甚是在理,大为意动都来相劝,热烈非常。
那大汉,冷眼将赵楚瞧将半晌,沉寂眸子里爆出些微光彩,低声问道:今夜,计将安出?
赵楚心内一惊,面不改色却说道:方才俺一路走来,只见天雄军将士收拾行囊,兵刃不离左右,以俺数年来所得,猜想只怕人家已料到辽人要来夜袭,若能借此建些功劳,何愁投奔无效?
那大汉面容缓解,凑来轻拍赵楚肩膀,笑道:不瞒兄弟,若你不肯将人家异动说来,便是舌粲莲花,俺总是不信的。
赵楚心道:果然是瞧见了的!
那大汉与身后几十个汉子商议片刻,决然与赵楚道:既如此,兄弟们且都分开,往四下营帐里歇息,只等辽人来袭,整住了军心,便是大功一件!
赵楚面色不忍道:若你我无声响,辽人杀来势如火焰,岂不断送许多兄弟性命?
那大汉呵呵低笑,面色更解,道:兄弟乃是好心,却也战场上生死活命下来,当知如今要复雄州,六万大军不能齐心协力断断不可。那新兵里,甚么样儿人物都有,不使心惊胆颤走投无路,如何能为人家所整编?战场之上,只看本领,人家有本事,那厮们却不心服兄弟既要如此,弟兄们如何能不做个帮手,便照你所言,辽人杀来,尽力救援他人,如此可好?
原来他见赵楚皱眉不虞,心内又爱惜他是个汉子,便折中想出这个法子。
赵楚方点点头,道:如此,正好!时已不早,快些寻营帐的好!
众人应声正要走,那大汉忽然又问道:兄弟何处来的?
赵楚想也不想便道:大名府。
那大汉又急促问道:大名府外,有一虞家庄,兄弟可曾见识过?
赵楚心内电转疾思,口中笑道:哥哥莫非也识得虞庄主么?却是相识了,早些时候见他一次,为庄内老儿逼迫甚急。
那大汉全然放心,笑道:不必担心,如今,虞家庄尽在虞庄主掌握里。
说罢,鬼魅一般将一柄长刀拎起,飞快窜入远处一张营帐,他那同伴,眼眸里看着赵楚也多了认同,点点头一言不往别的帐篷里便钻。
赵楚想了想,远远又走些距离,眼看弓弩手营地之外巡哨的有个帐篷,低头钻将进去,满地都是酣睡士卒,便是那枯草,挡不住雪地寒冷,也挡不住众人睡意。
这帐篷里,本只住一火十二人,如今琼英下令将编制打散,又新添了一万原雄州将士,愈混乱索性寻个安稳处倒头便睡,管不了许多不在乎。
这营帐里,十八人挤作一团,有警醒的听见蹑手蹑脚赵楚掀开帐帘,微微开眼望将一下,转头又酣酣入睡。
赵楚暗暗摇头,方才那般汉子,终究只是少数,看这巡哨弓弩营地里的,只怕三千人里只有百多个老卒,若不早作提防,辽人席卷杀来,弓弩定然不保。
琼英也是无奈,这弓弩若要搬动,辽人定能瞧见动静,埋伏便告失败,无奈只得使个胆大的,要以这不可搬动弓弩,引辽人前来袭营。
赵楚靠在木柱上,闭着眼睛缓缓听帐内士卒深沉呼吸,心头千转百念,暗道:若是有望,保住弓弩最是要紧。何琛那厮封锁官道,后援只怕就此没有,若克复雄州城,再取北归义进而直逼南京道,无此利刃,决计不成!
如此念着,已到了后半夜时分。
蓦然间,沉闷马蹄声滚滚而来,木柴鹿角断裂声入耳,有警醒军士大呼道:敌袭!辽骑夜袭!
赵楚一跃而起,帐内诸军,依旧昏睡如死。
辽骑马蹄声,踩碎鹿角木柴清晰可闻,有人惊叫道:快保弓弩,辽人直奔弓弩营地而来!
号角声低沉,自辽人营寨处传来,赵楚暗道:居然全军都来袭营?琼妖纳延,终究比不得他祖宗,竟要毕其功于一役,也忒是托大了。
此时,帐内军士方才惊醒,睡眼惺忪捞起身畔兵器,一股脑都向门口冲来,口中叫道:快号令,使将军知晓弓弩营地动静,我等决计抵挡不住!
赵楚大步而起,森森刀锋横在门口,厉声喝道:辽人不过也是人,你我也是人,如何变不能抵挡得住?如今大军编制已乱,好男儿取功名便在此刻,敢担待的,且随我来杀胡奴。没担待的,引颈就戮便是,却不可坏了我好男儿规矩,谁若大喊大叫,且试俺钢刀利是不利!
一眼方落,似是应和,四下里雄壮呼喝连天,乃是那大汉等人,都叫道:莫要惊慌奔走,快来聚拢一处,弓箭手将羽箭上弦以拒辽骑,刀斧手长枪手扎起阵地!
赵楚暗道:这数十人,临危而不乱,竟能如此镇定布置阵型,假以时日,可成将领!
他这番思忖,骇住的士卒们纷纷动乱,有人叫道:这厮要送命,且使他去,若不让路,斩杀了逃命便是!
赵楚飞步而上,刀光闪烁,一颗大好人头,骨碌碌滚落地上,刀锋上鲜血淋漓,赵楚厉声喝道:敢叫逃命者,杀!
众人惊骇,为他所慑不敢再言逃命。
懦弱者里,便是如此,只须借个样鸡,便能慑住绝大一部。
赵楚环目四顾,耳听辽人骑兵便在呼吸间距离之外,让开门口到:若要逃命,如今正是时候,请!
纵然妇人,也有血勇时候,何况一心抱定战死不还家的男子。
耳听辽人便在眼前,火光投影绰绰飞骑与营帐之上,帐内军士进退无路,奋然叫道:事已至此,不如拼了!
众人纷纷响应,赵楚方微笑道:如此正好!
乃大步出门,高声喝道:刘家哥哥,李家哥哥,你两个快把住东面辕门;李大郎,你素来悍勇,快将大纛竖起,率弟兄们把住西面大门!南面辕门处,丁家哥哥,便劳你费心,北面的弟兄,都往某这边来,将辽人团团围困,杀死一个,便有功劳薄上姓名!
他帐内的,有机灵人不知自何处扯来一面大旗,呼啦啦夜风里抖开,嘶声跟着叫道:往北面的弟兄,都来此处聚拢,剿杀辽狗,以他狗头换些银子,便在此刻,更待何时!
赵楚呼喝,也是传出讯息,果然他这厢里大旗飞舞,另三面呐喊应和,乱军之中,只要有个主心骨,军心便自动聚集。
只是辽骑数百,眼见这厢大旗飞舞,狞笑连连纵马飞奔而来。
赵楚令那机灵的军士将大旗持住,扬手接来身后军士递过弓箭,会挽如满月,踏足内辕门之上,一连三箭,望定不远处疾驰而来辽骑迎面便。
三箭中的,赵楚又三箭!
六人坠马而亡,飞快往他身旁聚拢军士,已有上千人多,眼见他眨眼射杀六骑,一声欢呼,那挥舞大旗的军士自辕门弓弩运输车上跳将下来,飞步而出大声喝彩。
赵楚将弓箭一丢,钢刀出鞘,森森映雪,便是雪花落在上面,久久不消,端得杀气成寒。
克复雄州,收取燕云,便自今日始,汉人数百年来仇恨,化作烈烈一刀,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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