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日影,将虞家庄内草木拽出好生驳杂虚像,便是那弯弯曲曲小径,也如天边云彩倒影镶嵌地面,秋后炎热,渐渐淡将下去。
肃然如灵堂,整个虞家庄一片哭声,有许多婆子丫鬟,眼见那许多壮汉全身缟素,又见往日四平八稳杖毙人如饮水般那高高在上的,猪牛一般被绳索捆着往后山而去,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呼吸一口,生恐这虎狼性子一般庄主不由分说将她都拿出去撒气。

虞李虽有杀心,却不是胡乱的,他也不来与赵楚相见,通红一双眸子,亲手持一把牛耳尖刀,将那仇人挖心剖胆,恸哭如鸣,那一众年幼的,与那妇人家紧紧靠在一处不敢声张,他自有祖辈呵护,今日却见这平日便阴沉沉的庄主竟然大开杀戒,泪珠子也不敢往下掉一个。

那妇人等,虞李也不为难,只揪来灵堂前严令缟素,她等那当家的,虞李捡些少时有仇怨的,皮鞭抽将下去却不致命。

今日我杀人,他日你等也可来杀我。只恨平生不过百年,若不然,冤冤相报仇杀不断岂不更美?如今虞家庄,乃我一手所创,你祖辈不念亲爱,我却也不如他等那般,庄园甚大,若没个去处也可住下。只若使我觉暗通官府,定要他举家不得见第二日光明!虞李那僵尸一般面孔丝毫没有异动,只他通红双眸,扫过一人,一人便惊,待得将堂前那数百人打量完毕,他下令将仇人肝胆祭来,推金山倒玉柱拜将下去,在那灵牌前啼血如流,众人尽皆惊心。

燕十八是沉默之人,却非那木讷的,他自是知晓今日庄内大事,赵楚更不催他唤陷阵营来见,陪同在那小院里走一圈,听阮小七说水下厮杀,听花荣讲那神射,再听那两员女将,蔚为万夫雄般不肯落后,大觉甚有益处。

那前堂里恸哭声方弱些,赵楚将红袍褪了,燕十八取来一袭黑衣素带,隐约方换上,前方有人来报,道:好教哥哥得知,庄主将那仇人心胆俱都取了,早已祭祀完毕,只使小弟来问哥哥,晚膳如何吩咐?

赵楚道:不必理会,且待我去祭拜月离先人,再往坟茔处一行。

一行人俱换了黑衣,腰间缠绕一条缟带,转过角门走出那长廊,便见这庄园最前广场,灵堂便设在席棚之内,阴风吹过,纸钱漫天飞扬骤增萧索,那三丈七尺白幡,赵楚莫名先有哀伤。

纵是秦皇汉武偌大功业,也只一抔黄土,这虞李心机天下也少有,却他一家俱化作了黄土,阴阳两隔,便是今日报仇雪恨又待如何!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低声一叹,赵楚回头向扈三娘道,此番归来,便请有名望的前往扈家庄,须也等待不得。

扈三娘不曾想他竟此刻说来,一声低呼急忙要走,却被琼英一把拽住,似是示威,竖着一双杏眼琼鼻满是不屑,只将双耳不肯放下要听第二声。

赵楚一笑,将她小性子自然清楚,道:只你有那仇人尚自逍遥,只待归来,定平定河北,好歹于你有个交代方可。

琼英大恨道:田虎那厮,袒护仇人,只他略略有些手段,哪里值得你去擒杀,只给我三五千人马,荡平他草窝便可。

赵楚暗道便是田虎不是个好汉,总归是能揭竿而起的豪强,琼英挟恨而去,抵挡不住他老辣弥坚,却是放心不下。

于是低声道:若我不去,如何于你高堂灵前迎他女儿来归。

琼英双颊粉红,瞪眼趾高气昂扬起螓,却躲不开阮小七挤眉弄眼偷笑,心下羞恨交加,暗暗不知其多少往后寻他麻烦心思。

直到席棚前,虞李双目血丝遍布,急忙迎将出来道:如何敢劳哥哥大驾,小弟家事,却费哥哥心思。

赵楚肃然取三炷香来,点燃了祭在灵前,那早已冷却心肝,与痛苦狰狞十几头颅,森然如厉鬼,灵前牺牲却是一个也无。

三牲自有,前番撤去,如今只以仇人来祭祀。虞李恨恨不平,他性子狠辣至极,若非顾忌赵楚名声,斩草除根定然仇人家眷一个不留。

赵楚但当他今日杀人连累,他自也要投桃报李,若是一味索求,实非他这等聪明人所愿。

更有往后赵楚拥兵千百万,他虞李自也威震天下,便是虞家庄里能生出些敢来报仇的,那时正给他大开杀戒借口,更是容易许多。

席棚祭祀完毕,日头方将将偏西,虞李吩咐庄丁,将那纸钱一路挥洒,纷纷扬扬好似天外撒下这许多白雪,行走山路约莫十余里,正到虞李家人坟茔之前。

这坟茔,却不似虞李性子,周围群山耸峙苍翠松柏环拱,当中隐约掩藏五口坟头,墓碑也是寻常石头造就,只有这青山绿树做伴,赵楚本以为有的那雕塑殉葬一个也无。

哥哥不知,家父平生最喜读书,性子颇是宁静,家母性情淑隽宁静委婉,也不喜那许多热闹。小弟往上,家父母育有姊妹两个,小弟排行第三可怜我一家遇害,兄弟一个方过三春,咯血不止只在三日后也随了爹娘而去。虞李似是看出赵楚疑惑,跪在坟前一边将那仇人头颅心肝摆放,泣音未止叹道,小弟命大,正值浑身通红烫热不止,那几个贼子,眼见活命不成,便将我丢在雪地,若非好心人抚养,早已魂散魄亡早矣。

赵楚不问,虞李自然要解答完毕,将袅袅三柱清香立在坟头,大礼拜了三拜,他道:那好心人,至今我也不知究竟哪里去来,若非到底要寻见,今日仇人安能少他一人!

原来那三叔,竟是后来逢见虞李的,此人心思老辣自虞李先学于他。前几日,眼见虞李愈有不能控制之势,竟想起将虞李领回认祖归宗时分一番安排,如此方逃了虞李一刀。

赵楚自是不便大礼来拜,躬身三躬,将清香交了燕十八安排,虞李挥手将随从驱散归去,勉强收拾心情向赵楚道:倒有一处地方,哥哥定要去瞧瞧,小弟十六年来一番布置,便都在那里。

赵楚点点头,走出几步时分道:可是你十六年前一家居所?

虞李低声应答,翻身上马前方带路走出山来,原是这虞家庄只在山内,山外却有一处小镇,民风颇是纯朴,远远见缟素虞李带几人而来,有老者笑吟吟都来招呼,一人笑道:虞家大郎,你家宅子虽是无人照看,乡邻也时常扫除外间,若你今夜要不走,老叔寻你婶婶几个做个助力。

虞李跳下马来,甚是熟络与围来众人招呼,有知晓他那仇恨的,却是脸色骤变不敢向前镇里知晓的人谁不曾眼见十六年前惨案,如今看虞李浑身缟素隐隐尚有血腥味道,自然明白虞家庄内的恐怕早已凶多吉少。

这虞家大郎心情阴柔,莫要拿乡邻撒气方好!

躲开的,都这么暗忖道。

虞李知晓他人心思,今日大仇得报心下略略轻松,也懒得与他这等畏缩之人计较,婉拒那几个老者好意,请了赵楚向镇西头而去。

镇人讶然,都道这虞家大郎自幼不与人青眼,更有他那一身的秘密,如今怎地竟与这几条山外之人这般亲近!

再想虞李性子,没担待的急忙将众人劝回院内,家家户户竟早早将门户闭了,便是家里鸡犬也不知使些甚么手段不使吠鸣。

镇西头,寻常巷子外间虞李勒马,巷内奔出三条大汉,低声来报道:庄主,不曾有人来打扰,前日里朝廷使几个蟊贼来察看,也不曾有觉。

虞李点点头,向赵楚道:哥哥,这便是小弟居所,院内有三百弟兄都是可信之人,明日起哥哥便住此处,小弟与那当官的虚与委蛇几日,定使哥哥有领兵时机。

虞李甚觉可信,也不疑有他,大步向那巷内便走,道:此番只管你招待便是,若是临行,使人告知便可。另将陷阵营调来,几日里有些用处。

虞李心下甚喜,赵楚这般也不疑他,却不是亲近之意?

将那几条大汉略略阴冷目光拂去,虞李道:有燕十八与几等说过往,往后只哥哥差遣,便不可违反,不然定斩不饶!便是重了,逐出梁山泊定然不用!

那几条大汉一凛,肃然隐没巷外,这巷子只是虞李后来全部买作自家的,看他神色今夜定有计较,若是墙外有耳便是他几个失职。

赵楚轻轻抬手去推那黑沉沉宁静大门,驳旧门钉,褪漆的门楣,无一不在诉说这或许小小一院曾经的风情。宛如曾在那烟雨江南小巷里行走,撑伞正打量粉墨砖瓦。

最后一抹斜阳,懒散照耀下来,赵楚忽觉自己便是经过时空之门即将穿梭两个时空,心情莫名紧张,扈三娘不知究竟,只将素手伸来,却觉一片冰凉。

前世里曾手把一层黄卷,任心情穿梭于夕阳落下时分无边惆怅之中,不止一次向往在这古意盎然世界里游走,如今到此,却觉忐忑,不知这推门进去,明日又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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