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圆轻轻笑道:“她如今有志气,不肯做妾哩,在我的仿生花作坊里日夜做活,誓要自个儿挣出嫁妆来。”
李五娘听了这话,眼里现眼羡慕来:“若真能寻个一心一意的,穷些倒不妨,好过我千百倍。”
小圆听她这话语中有的怨气,怕她引到何耀弘身上去,便没有接话,吩咐小丫头带蕊娘过来吃茶。蕊娘跑得满头大汗,扑到小圆怀中,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水,转身又要去耍,小圆拉住她摸了摸背,触手都是汗,忙命人取了干巾子来与她隔上,才放她去了。
李五娘见蕊娘跑得快,仔细瞧了瞧,原来是对天足,她奇道:“你是不当缠的缠了,该缠的却没缠,不怕她将来不好寻人家?”小圆看了看她裙下,笑问:“三嫂,你自己可曾缠过?”李五娘道:“我与你们不同,我家世代经商,没出过官宦,商人家的女儿,自小帮着打点生意,缠脚作甚么,待到我族中兄弟纷纷做官的时候,我已错过缠脚的年岁了。”小圆远远地望了望嬉戏的孩子们,问道:“方才没有仔细瞧,你给你闺女缠脚了?”李五娘道:“不曾缠,已将她许给泉州商人家了,省得脚疼哭天抢地。”她说着说着,自己笑起来:“你不会也是这般打算的罢?”小圆笑道:“我们家如今就是商人家,与她寻个做生意的人家,门当户对,有甚么不好。”
李五娘亲自执壶,与她斟了一杯酒,道:“是我糊涂了,临安嫁女,只要有好陪嫁,任你多大的脚,也有人争抢着要娶。”小圆与她碰了一杯,又取了个果子吃了,道:“蕊娘还小,不消**许多心,倒是儿子们大了,我心里没谱。”
李五娘晓得她担忧的是甚么,笑道:“可是想结识些养了闺女的人家?这有甚么难的,办个庚申会便得。”她在泉州时,那些官员夫人们,在家闲坐无趣,又苦愁满仓的钱没处显摆,于是轮流坐庄举办“庚申会”,又曰“斗宝会”,每逢开会时,就携了家中闺女,穿最好的衣裳,戴最好的饰,上做东的人家去争奇斗艳,生怕被人比了下去。
小圆略想了想就明白过来,泉州嫁女虽不如临安运船费钱,但定也是讲究嫁妆的,“斗宝”可不就能间接瞧出家中资财多寡,攀比的同时,也顺路挑选个合意儿的儿媳回家。
李五娘见她嘴角勾起,料想她是动了心,便道:“你三哥如今任着京官,想上我们家来套近乎的人不少,不如就先由我办一场,让你学学样子?”小圆想了想,道:“如此便麻烦三嫂了,只是嫁妆多少倒是次要,关键是家风要正。”
李五娘点头,取了一盘酒果子让她,与她讲些泉州趣闻,小圆也将这几年临安的变故,一一说与她听。
二人畅谈正欢,幔墙边的妾们却站久了,一个个腰酸背疼,忍不住哎哟起来,小圆看了李五娘几眼,欲提醒她也让妾们歇息片刻,不料李五娘却会错了意,斥责那帮子妾道:“乱叫甚么,惊扰了客人。”
那些妾们不顾规矩出声叫唤,存的就是提醒李五娘,让她们坐会子的心,不料不仅没得逞,还惹来一声责骂,有些不服气的,就将嘴翘了老高。
李五娘只当没看见,继续与小圆拉家常,正当她有了些醉意之时,忽闻幔墙边一片惊呼,扭头去看时,原来是那素娘的生母身子娇气,不耐久站,晕倒了。其他几个妾不敢动,只拿眼看李五娘,李五娘皱了皱眉:“甚么了不得的事情,抬到边上歇会子,掐掐人中便好了。”
不料众人折腾了好一会子,将她人中掐得又红又肿,还是不见她醒来,李五娘无法,只好派人去城里请郎中。
外头这样大的动静,何耀弘却是一直没出来,小圆向李五娘道:“三哥倒是沉得住气。”李五娘道:“这是托了你的幅,他不愿在二郎面前现出宠妾灭妻的样子来,免得带坏了他,因此装作不晓得。这若是搁在家里,老早就要窜出来与我吵架了。”
她讲这些话时,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好似讲的是别人家的事体,小圆不知她如今这样,是过得比先前好,还是更苦了,暗叹了一口气,婚姻一事,旁人窥不见详细,只有冷暖自知了。
草地上,习过武的午哥,教了何家表弟们几招把式,很快就成了领头的;另一头,两个女孩儿正在顽踢毽子,看得程四娘艳羡不已。
不多时,郎中起来了,替素娘的生母把过脉,恭喜李五娘道:“这是有喜了。”话音刚落,就见何耀弘奔了出来,抓住素娘生母的手,连声唤道:“花枝,花枝。”
他的声音好似灵丹妙药,方才狠掐人中都不醒的素娘生母花枝,一听他唤,立时慢悠悠睁开了眼,扑进他怀里哭道:“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戏演得也太假了些,偏生何耀弘就吃这一套,俯身抱起她,朝幔墙外走去,顺路还狠狠瞪了李五娘一眼。小圆替李五娘担着心,李五娘反倒安慰她道:“不妨事,我与他,已经够糟了,再糟糕也坏不了哪里去。”
何耀弘做了官的人,脾气大,只使人来与程慕天和小圆讲了一声,竟是理也不理李五娘,带着花枝驱车回家去了。
李五娘望着路上的两道车辙,恨得咬牙切齿:“贱人,说甚么再也不能生育,原来是串通了郎中来哄我的。”小圆冷眼瞧了这一时,觉着花枝哄骗李五娘一事,何耀弘是知情的,蒙在鼓中的,仅李五娘一人而已。她禁不住替李五娘伤感起来,安慰着她,扶着她上了车,将她送回家去,又劝了何耀弘几句,叫他不要为个妾与娘子争吵。
回家的路上,程慕天笑话她道:“你又白费了口舌,你三哥的性子你还不知道,面儿上答应得好好的,做起来还是按着他自己的那一套。咱们这一走,提不定两口子在家怎么闹呢。”小圆苦笑:“我又何尝不知,但我们也不好久留,夫妻俩的事,还需他们自己解决。”
几个孩子显然还没顽尽兴,就被带了回来,个个进门时还撅着嘴。小圆笑道:“你们几个小男人,将来若是纳一屋子妾,就是这个不得安生的下场。”几个男孩子都吐了吐舌头,拔腿回他们院子继续顽去了。蕊娘由程慕天背着,到底年小爱犯困,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昏昏欲睡,小圆忙把她接过来拍了几下,递与奶娘抱去房中歇觉。
程慕天打了几个呵欠,见周围无人,就揽了小圆道:“今儿为赶路,起得太早咱们也补眠去。”小圆随着他朝屋里走,嘴上叮嘱:“补眠就补眠,不许做坏事。”程慕天被这话撩拨,索性将她拦腰抱起,丢到床上,道:“让你看看我到底才不老。”
他在床上大展雄风,直到小圆求饶,抱住他咬耳朵:“官人宝刀未老。”
二人痴缠到天黑,重穿了衣裳去饭厅时,孩子们正眼巴巴地等着开饭,一个个脸上都写着“饿”字。小圆脸上一红,将手伸到程慕天背后,狠狠掐了他一把。程慕天忍着疼,神色自如:“到底年纪大了,出门耍一天,精神不济。”
小圆正在朝椅子上坐,听得这话,脚绊住了椅子腿儿,差点跌跤。程慕天看了她一眼:“娘子也老了。”小圆借着扒饭,闷声而笑,从来还不晓得,他是这般记仇的人,元夕节一句无心之语,竟让他惦记到了现在。
吃罢饭,孩子们明日都要上学,早早儿地去睡了。小圆坐在灯下,与程慕天两个,一个看内帐,一个看外帐,顺口唤了阿彩,叫她将庄上新酿成的酒,与何耀弘送几坛子去。哪里有大晚上送酒的,阿彩明白这不过是借个事儿,去何家看一看消息,便挑了两个小坛包装精致的新酒,一手拎一个,上何家去送礼。
她之所以挑了两个小坛,就是想亲自送进去,借这机会去何家三房的院子瞧一瞧,好回报与小圆,等她到了何家大门前,才晓得这是多此一举——何家门,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纷纷议论着甚么“何家三少夫人打死了人”的事体。阿彩心一惊,这才小半天功夫,怎地就死了人?她也不急着进去,先向围观的人打听了一番,原来李五娘回到家,何耀弘横竖看她不顺眼,责怪她善妒心狠,是故意要谋害何家子嗣。
李五娘本没得这个心,听得他这般污蔑,反被激起了性子来,心道,反正是背了黑锅,不如大做一场,于是在厨房给花枝熬的参汤里加了些料,令她一尸两命了。
据称何耀弘抱着花枝悲砌,心疼他那未谋面就死去的孩子,李五娘却站在门口冷冰冰的道:“现在晓得了,我要妾的命,轻而易举,你那五个儿子能落地,都是我宽宏大量,以后莫要动不动就冤枉我。”
李五娘主动承认自己害死了人,阿彩丝毫不觉得奇怪,一个妾而已,拿点钱打点便能了事,但为何惹来这许多人围观?一个婆子瞧出了她的疑惑,指着何家洞开的大门道:“姜夫人借着此事要出妇,何三少爷本也是这个打算,休书都写好了,但听得嫡母也这般讲,他不愿如了她的意,反将休书收了起来,现在何家闹做一团呢,何三少爷两口子相互间吵,又连成一气与姜夫人吵,旁边还有添柴加火的何老大和两边拉架急得跳脚的何老二。”
婆子讲的没错,何家三房的院子里,何耀弘两口子正关着房门在吵架。何耀弘摔了个盛茶饼的物事,怒吼道:“李五娘,你不要得寸进尺,你以前卖我的人,我当作不晓得也就罢了,如今竟胆大到敢当着我的面害死我的儿。”
李五娘嗤笑道:“你也晓得是当面?瞧瞧你这个官人当的,当着面都护不了她,与我吵个甚么劲儿,有本事休了我,两下清静。”何耀弘骂道:“不要逼我太甚,你以为我不敢么,休书就在柜子里放着。(.rbook.net)”李五娘笑出声来:“你去拿出来呀,我二话不说按手印。”
何耀弘不过是虚张声势,根本不想休妻,于是住了声音。外头的姜夫人却很兴奋,隔着门喊道:“三郎,这样的妇人,还留她作甚,赶紧休了她,娘再与你寻个好的来。”何耀弘还是没有作声,心里却有了想法,嫡母何曾这般亲热的唤过他三郎,还自称是“娘”,若不是如今他官运亨通,这家里有人瞧得起他?就算要休妻,也不能在这时候,绝不能遂了他们的意。他打定了主意,向李五娘道:“咱们不是说好不吵了的,怎地又争起来,你也别愣着,却取钱来,连夜把这事儿打干净,不然明日天亮我出门,惹同僚们笑话。”
不论怎样,药死人的事情还是要解决的,李五娘也暂歇了火气,开箱子取会子,数了几张出来递与何耀弘。何耀弘见她取的是自己的嫁妆钱,心里的气就消了几分,开了门朝外走时,关心她道:“早些歇着罢,莫要理睬夫人,我办完事再回来。”
他出得门来,姜夫人要上前拉他,他停了脚步,恭敬行礼,道:“夫人,此事不办妥帖,怕是要影响我的仕途。”如今何家败落,就指望着何耀弘呢,姜夫人闻言不敢再拦,放他去了,转而去寻李五娘,夹枪带炮,口称要出妇。
李五娘连与她吵闹的心思都无,神色淡淡地,道:“有本事就拿休书来,这些年我也受够了,谁稀罕你们何家媳妇的破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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