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十五、十六这三天,乃是上元灯节,又名元夕节,这三天三夜正是月圆之时,临安城的居民们尽情挥霍,争相在各种装饰和花灯上争奇斗巧。每座宅院的门廊皆悬挂起绣额、珠帘和彩灯,店铺、广场甚至最窄的小巷,都张灯结彩。
坐车灯、球灯、日月灯、诗牌绢灯、镜灯、字灯、马骑灯、风灯、水灯、琉璃灯、影灯、诸般琉珊子灯、诸般巧作灯、平江玉珊灯、沙戏灯、火铁灯、架儿灯、像生鱼灯、一把蓬灯、海鲜灯、人物满堂红灯……

程慕天生怕小圆真的嫌弃他老,把宝贝闺女丢给奶娘,只紧紧抓住娘子的手不放,将那些灯一一指点给她瞧。小圆岂会不晓得他的心思,有意澄清几句,又怕讲开了,他反而松了手,于是只忍着笑,将身子贴近了几分。

孩子们不甘受冷落,吵着要吃应节的食物,程慕天只好暂时松了小圆的手,寻到个小贩,把那些乳糖圆子、水晶脍、韭饼、蜜煎、生熟灌藕、南北珍果等物各买了几份,分给馋嘴的孩子们。

小圆照顾着小蕊娘,程慕天没了事做,正好瞧见旁边有个摊儿在卖应景儿头饰,便走过去瞧,欲买几个与娘子戴。有位大概二十才出头的娘子,亦在那里买头饰,见着程慕天俊俏,便起了“野合”之心,将一支大如枣栗、好似珠茸的灯球插到头上,娇俏问他好不好看。

说起这“野合”,乃是上元时节的“传统”,有些男女双方,初识便意浓,在巷陌又不能驻足调笑,便到市桥下面“野合”寻欢,然后便道别分手。

这风俗,从小长在大宅院,成亲后又自律的程慕天,却是不晓得,但那灯球娘子是在调笑,这个他还是看得出来的,当即红了脸,挪到了旁边的摊子上。偏生灯球娘子就爱这样的男子,竟跟了过去,将那摊儿上的缯楮做成的玉梅、雪梅、雪柳、菩提叶、蛾蜂儿等饰物依次拿起来试,且试且向程慕天搭讪。程慕天被吓得目瞪口呆,想要撤腿就跑,但周围密密麻麻都是人,根本跑不开,他欲招程福来招架,偏程福不知带着喜哥上哪里去了,他火急火燎,灯球娘子却不慌不忙,挑了个蛾蜂儿插到头上,便邀他去桥下一聚。那摊主大概是见惯了这场面,一脸羡慕地望了望程慕天,低声嘀咕:“好福气。”也不知是指程慕天,还是指那灯球娘子。

灯球娘子见程慕天低垂着头,紧攥着荷包,虽不动身,但也未出声拒绝,她哪里晓得他是被吓得动弹不得,还道这是默许,就趁着人多没谁注意,将个软绵绵的身子悄悄贴了过去,低声道:“冤家,这里人多,咱们去桥下。”

小圆喂蕊娘吃完乳糖圆子,奋力挤过人群来寻程慕天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这若放在几年前,或许她会误解一二,但多年夫妻,官人禀性如何,她再清楚不过,当即装了悍妇的模样,上前揪住程慕天的耳朵,忍着笑骂道:“眼错不见,就上这里胡闹来了?”

灯球娘子没想到被正主儿撞个正着,羞愧难当,忙掩着面躲开了。程慕天大松一口气,背上已是汗津津一片,被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小圆忙松了揪他耳朵的手,关切问详细。程慕天不肯失了面子,故意道:“你不是嫌我老,走在旁边丢人的么,你瞧不上我,自有别的人觉着我好。”小圆也不气恼,手搭了个凉棚四处张望:“咦,那戴灯球的娘子呢,我去与你寻来……”

程慕天慌忙打掉她的手,将她拖入人群,气道:“休得胡言乱语。”小圆掐他一把,问道:“方才不是还得意的?现在怎地又怕起来?”程慕天不敢作声,只将她揽紧了些。小圆紧贴在他身旁,腰间被他紧箍到有些疼,好笑问道:“那灯球娘子好不知羞,可是个假扮良家女子的伎女?”程慕天亦是疑惑,道:“瞧那样子却不大像,不知为何这般大胆,还约我去桥下。”

二人讨论了一阵未出结果,程慕天突然想起还未给娘子买头饰,好在卖节物的摊子到处都有,便就近挑了个雪柳与她戴上。他还欲将支“火杨梅”插到小圆间,小圆却是怕那滋滋冒着的火花,不肯要,倒是蕊娘胆子大,由着程慕天与她插了一支。

路边,官府差出的吏魁用大口袋装着楮券,只要遇上小贩,便搞以数千钱。小圆瞧见好几个小贩中的狡黠者,用小盘子装几片梨、藕,一次又一次从密密的人群中腾身挤到吏魁面前,请支“官钱”,但那官吏虽然明知他是几番来请支的,却也不公开禁止。小圆很是好奇,便问程慕天,程慕天答道:“反正是朝廷的钱,给谁不是一样?图个热闹罢了。”

二人手牵着手,行至端门一带,只见四处都是手拉手、肩并肩的少男少女,少说也有数千来对儿,毫无顾忌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观着彩灯。小圆瞠目结舌道:“原来礼教只是给大户人家遵守的,这些孩子真是……胆大……快活”程慕天却皱了眉,拉着她朝来路走,称不要带坏了蕊娘。

怎地只提蕊娘,小圆朝后望了望,原来另几个孩子早跑得无影无踪了,她不免担心起来,这人多杂乱,可别出意外。程慕天笑道:“有人跟着呢,不消担心,他们定是去瞧舞队了,咱们也去瞧。”

在临安城客店集中的地方,许多外来的商人及富贵之士云集,当各个楼上的灯挂起来时,一队队的舞伎戴着狐狸皮花帽,半遮着描画了金色饰物的额头,穿着窄窄的西域短袄,披着轻逸的薄纱,争相为坐在高楼上赏灯的富商贵人们献艺助兴。

那些个富商贵人们都是出手大方,只要来舞的,皆有赏赐;另有专门为此出巡的官吏,根据舞队的大小优劣,放钱、酒、油、烛等物,以示鼓励。只见得到奖励的舞队,个个欢欣鼓舞,纷纷派了领头的,到官吏处取得领赏牌子,到城南的升阳宫领酒和蜡烛,到城北头的春风楼领钱。

小圆边瞧舞队,边找寻两个儿子,却望了半天也没见着。程慕天猜测:准是去瞧傀儡戏了。于是二人又挤到演傀儡戏的地方,那里下在演着“快活三郎”,一个泥捏的小人儿,藏了机关以动其手足,引了许多孩子们前来观看。但是午哥和辰哥小哥俩,却还是没见着踪影。

两口子有些着急起来,忙派了几个小厮,四下里去找寻。街上人多,不大好找,直到更敲五鼓,京尹乘着小轿子,由那些大大小小的舞队前呼后拥,巡视全城的主要街道时,才有了午哥和辰哥的消息。小厮回报,说他们俩带着仲郎,正在西坊,等着瞧京尹判案。

程慕天拍着脑袋道:“怎么没想到那里,准是午哥带的头。”两口子匆匆赶去西坊,那里的繁华热闹处,已支起了幕帐,点起了大蜡烛,几个似乎是在灯会上犯了法的囚犯,在各色灯光的照耀下,等待着京尹的判决。

程慕天与小圆由小厮们带着,寻到几个孩子时,他们正挤在人群中,踮着脚朝幕帐那边看。程慕天本欲教训他们一番,但见他们周围很有几个奴仆围着,觉得他们也不算莽撞,便消了火气,与他们一同看完那名曰“装灯”的京尹判案,方才归家。

程家大门口,装饰着五色琉璃灯,煞是好看,午哥似乎有些魂飞天外,痴痴地将那灯瞧了又瞧,竟随着小圆进了二进院子。程慕天喝斥他道:“甚么时辰了,怎么不回房睡觉。”午哥愣了愣,开口问道:“爹,甚么叫‘野合’?”程慕天虽不晓得“野合”风俗,却是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当即涨红了脸,举手欲打。小圆忙拦住他道:“怎地不分青红皂白,且先听孩子怎么说。”

午哥得了娘亲保护,接着将事情讲全。原来他在灯会上“偶遇”了素娘,素娘欲拉他去桥下相会,称那是大宋习俗,名曰“野合”。午哥讲完这个,脸红似火:“我,我不知‘野合’是甚么物事,便随她去了,不料,不料她,她……竟动手解我的衣裳……”

程慕天又惊又恐:“那妮子竟无耻到这种地步?”小圆强压着火气,问道:“然后呢?”午哥低头不肯说,却也不走,让程慕天两口子好生奇怪。

小圆想了想,突然惊出一身冷汗,这小子,不会半推半就,半推半就……程慕天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悄声安慰她道:“莫急,横竖不是咱们儿子吃亏……”

“怎么不是他吃亏,咱们家都吃亏。”小圆打断他的话,急道:“杨家是甚么人家,你我还不清楚?他们家虽穷,却是良人,若午哥被他们告个**之罪,怎么得了?”程慕天道:“告官与他们又无好处,顶多借这机会将素娘塞进我们家罢了。”小圆愈着急:“怎能让那种女子进咱们家的门。”程慕天瞧了瞧一脸惊恐的午哥,好笑道:“出了这种丑事,正妻定是做不了了,顶多是个妾,妾是个人吗?搓圆捏扁还不是由你,不要着慌,看吓着了孩子。”

到底是男人,不把这样的事体放在心上,平日里午哥只要有个小错,程慕天就要揪住惩罚的,此番却轻松谈笑,根本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小圆却为儿子没有自制力大为光火,唤来小厮,将午哥关进了柴房。

直到进房歇息,她还是怒气难平,迁怒程慕天道:“那灯球娘子与你拉拉扯扯,存的也是‘野合’的心思罢?”程慕天在无人之时,比谁都会哄娘子,当即答道:“我只揣度娘子的心思,她如何想,我怎么知道?”

小圆苦笑不得,捶了他几拳,抱怨道:“这个儿子怎地一点儿也不像你。”

程慕天任由她撒气,笑道:“当初我也是这般想的,好容易花了十年时间想转,你却烦恼起来。”小圆扑哧笑出声来:“原来你嫌弃了他这么久。”程慕天揽了她到床头坐下,道:“不像就不像,他还小,经不起引诱,这也没甚么,大些与他挑个通房丫头便好了。”小圆叹道:“可惜我那未来的儿媳了,将来不知怎么花心思管教官人呢。”

程慕天大笑起来,直称她想得太远,笑着笑着,却咳嗽起来。小圆忙端了水来与他喝,帮他捶着背。程慕天好容易止住咳,道:“怕是被那灯球娘子吓得流了一身汗,又吹了冷风,伤风了,娘子,你且摸摸我额头,看看烫不烫。”小圆依言摸了一把,果然有些烫手,她连忙唤阿彩,叫她去请郎中。

待得郎中诊过脉,果然是伤风了,小圆看着他写了药方,叫人去药铺抓来药,亲自拿到厨下去煎熬,等待的空隙里,又照着厨娘的指点,熬了止咳嗽的杏仁粥。

等她服侍程慕天服完药,吃完粥,已是困顿不已,急急忙忙抹了把脸,宽衣睡下,把柴房里的午哥忘了个无影无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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