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圆看完帖子,笑道:“程大姐的鑫哥才过一百天,她就惦念着出来逛了,想必是坐月子把她憋闷坏了。”程慕天道:“一百天是个坎,只要过了,大人就放心了。蕊娘亦过了百日,可以出得门,西湖你又还没去过,不如咱们带了孩子们,出去逛逛罢。”小圆故意逗他道:“不怕我见外客了?西湖上人又不少罢?”程慕天仿佛料到她有此一问,得意笑道:“金九少自家有大船,你坐船舱里,任谁也瞧不见。”小圆赌气道:“那我不去了,坐在舱里,甚么也看不到。”程慕天进山这两年,看开了许多,见娘子生气,忙凑过去哄她,许她上船头瞧风景。
午哥听说要去西湖顽,乐得找不到北,催着奶娘替他收拾衣裳,说要在船上多住几日,又跑来问小圆,能不能把他的那些玩意带上船。小圆想起金家可怜的八哥,同他商量道:“午哥,你玩意不少,带些去送与八哥,好不好?”午哥向来是大方的,再说他玩意着实不少,便点了点头,转身去翻拣。辰哥在旁咬着一块小麻糖,问道:“娘,我还有糖,也与八哥带几块去?”小圆很欣慰儿子们都有一颗怜悯人的心,摸了摸他的脑袋,轻轻点头。
程慕天抱着蕊娘进来,东翻翻,西翻翻,问道:“娘子,上回做的小提篮在哪里,将闺女放在里头,提去船上。”小圆接过蕊娘拍着,笑话他道:“生怕别个不晓得你有个闺女似的,服侍她的奶娘丫头一大堆,还需要你用篮子提着?”程慕天脸上一红,抢过蕊娘,掀帘儿出去了。小圆笑着摇头,打了田大媳妇去最后一进院子帮程四娘和仲郎收拾东西,自己则和阿彩开了箱子,挑出几样金银儿童饰物,预备给鑫哥作见面礼。
几个孩子都十分兴奋,闹腾到半夜才睡去,程慕天有些愧疚,躺在床上还在念叨,以后要多带他们出去顽,不然真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了。
二日天公作美,风和日丽,虽然天气有些热,但他们起得早,一路上还是非常凉快。孩子们头天没睡好觉,一上车,全部倒头就睡,只有程四娘还强撑着,直到小圆劝了又劝,她才挑了个角落的地方蜷着睡了。小圆暗自感叹,到底不是亲娘,嫂子对她再怎么好,也只是嫂子,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小意儿,不似午哥和辰哥,无事也要撒两回娇。她又看了看午哥脚跟前的仲郎,旁若无人四仰八叉的躺着,不禁哑然失笑,看来迟钝也有迟钝的好处,哪里都和家里一样自在。
到得西湖岸边,他们弃车徒步,沿着一溜儿垂柳慢慢走着,湖中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穿插交错,往来如织;许多商贩高声吟唱,叫卖着临安土特产;还有些杂耍艺人,拣那人多的地儿摆开了场子。
午哥兴奋地拉着辰哥的手,后头跟着他名义上的书童喜哥和比他还小的小叔叔仲郎,这里看会子关扑,那里看会子顶缸,哪里人多,他往哪里扎。程慕天生怕他跑丢,一把抓住他,牵他到个抗闹竿的老汉面前,哄他道:“给你们一人买一个香包拿着顽,莫要乱跑,可使得?”几个孩子大叫:“那是女娃娃顽的。”程慕天这几个月尽为闺女操心,竟忘了男孩子爱顽的玩意同女娃娃不同,给午哥和仲郎一人买了一个,又寻了个卖糖鱼的,买了两条分给辰哥和喜哥。小圆看了看程四娘,见她神色虽平静,眼里却掩饰不住艳羡,忙招过扛闹竿的,给她买了个香包系在腰间。
孩子们都得了实惠,终于肯好好走路,一家人得以尽快赶到了码头边。这里的景色同方才所见又有不同,水面上的船只成百上千,形形色色,小船船尾固定着大橹,由船夫用脚来摇;快船则由车轮或踏板推进;还有大型方底船,足有五六丈长,可乘坐二十余人。
午哥迫不及待想上船,指着停靠在码头边上的一排“罗船”、“刘船”、“何船、”与“黄船”问道:“爹,金姑父的船,可是在那里头?”
金家接客的小厮已迎了上来,但程慕天有心要考一考儿子,便道:“你金姑父的船名为‘百花’,你且找找看。”午哥指着另一排船念起来:“七宝、十样锦、金狮子……”
小圆趁着他还在找寻,好奇问程慕天道:“自从金九少中美人局失了财,不是穷了么,家里怎地还有大船?”程慕天见那小厮在近旁,压低了声儿笑道:“铺子都舍得卖,就这艘船舍不得哩,你可知这船为何取名‘百花’,皆因这船上,载伎女最多的时候,足有上百人。”小圆的眉,不自觉的微微皱起来,今日这船上,不会也有伎女罢,可别带坏了孩子们。
不多时,午哥认出了“百花”二字,得意洋洋来炫耀,程慕天很是欣慰他这几年的书没有白念,亲自牵了他的手,带头登船。
这艘“百花”大且精巧,雕栏画栋,船的上部饰着各色彩绘,小圆先前还想着要到船头看风景,原来根本没这个必要,这船舱两侧开窗,置着舒适的桌椅板凳,他们坐在舱中,不消动得半步,湖中美景便尽收眼底。
程慕天一上船,便不知被金九少引到哪里去了,小圆坐了一时,吃了几口茶,程大姐才迎了出来,歉意道:“鑫哥哭闹,非要我去哄才消停,没得办法。”小圆叫几个孩子上去见礼,笑道:“这有甚么,我家蕊娘也是离不能得娘。”又问她道:“三娘子一家没来?”
程大姐取了几个玩意出来,分与孩子们去顽,埋怨道:“她被那几支仿生花缠住了脚,如今竟是哪里也不去。”小圆能理解程三娘,替她解释道:“她和咱们不同,做一天才有一天的钱得,不然柴米油盐酱醋茶,就要缺几样。”程大姐还是不满,道:“他们家如今全靠三娘子撑着,这怎么能行,你看她累的,上回好容易怀上了个哥儿,三个月上流掉了。”小圆大吃一惊:“我住在深山,又生养孩子耽搁了几个月,竟是没有听说这等事体,我看甘十二不像是只靠娘子吃饭的人,他没想想辙?”
程大姐撇了撇嘴,道:“他想又有甚么用,有心无力,他这二十几年,除了读个半吊子的书,就是在做手艺活,这两样,哪样能赚到钱?”小圆坐在那里,与她两个相对叹气,程慕天推了舱门进来,道:“三娘子的仿生花作坊,又不是没有雇工,她怎会那般辛苦?”经他这一点,小圆也纳闷起来,便问程大姐知不知情。程大姐也是照管过几年家中生意的人,想了一想,道:“大概是因为她没请个管事?”小圆一拍手,恍然:“怪不得,她身兼东家和管事两职,说不准时不时还要亲自上阵去做花儿,不累着才怪。”
程慕天摇头叹气:“亏得她生在程家,一点儿经商的天分也无。”小圆偷偷瞪了他一眼,程老爷在世时,何曾管过这个闺女,她没有饿死已是万幸,哪里会懂得经商的道理?既然明白了症结所在,小圆便托程大姐得闲时去一趟程三娘家,与她讲一讲雇管事的整体。程大姐自己也是作坊股东,自是没有二话,满口答应下来。
小圆透过窗子,瞧见孩子们在外头来回疯跑了好几趟,却未见着八哥的身影,便向程大姐问起。程大姐似乎不愿提起这个,含含糊糊说是他被开水烫了,在家养伤,随即将话题引开,问程慕天道:“二郎,怎地没随金九少去耍?”
不提还好,一提程慕天就恼了,强压着怒气道:“他既然是请了伎女上船,就别让我们带孩子来,要是我儿子们问起,我怎么作答?”小圆朝窗外探了探头,果见船头船尾,皆站着几个彩衣伎女,满头的珠翠,引得过往船只,纷纷放慢了桨,朝这边张望。她连忙将几个孩子叫进船舱里来,哄道:“小妹妹见你们在外头顽,艳羡的很哩,你们何不就在舱内顽,也叫她瞧瞧?”
这话两个儿子极爱听的,马上围到奶娘身边,一个要抱蕊娘,一个要亲蕊娘,仲郎不大愿意地嘀咕了一声,被午哥敲了个爆栗,安静下来,程四娘好心替他揉额头,却被他啪地一声打在手上。
程大姐看不明白,疑道:“仲郎这孩子怎地怪怪的。”小圆无法为她解释仲郎的强势服从心理,只道:“他们男孩子,总在一处打闹惯了,亲热着呢,四娘子平日不同他们在一处顽,自然疏远些。”她见程大姐对方才程慕天的话无动于衷,忍不住指了外头的花红柳绿,问她道:“大姐,你看得下去?为何要由着金九少的性子胡来?你如今有了亲儿子的人,总不会怕他罢?”
程大姐笑道:“没亲儿子的时候我也不怕他,不过是看在他这两年事事顺了我的心的份上,许他快活一回。”原来自从美人局后,金九少就再没纳过妾,连程大姐在孕中和生产时,也没领人回来,程大姐心存感激,便许了他今日邀伎上船。
女人辛苦延续子嗣,男人不该安分收心?明明是该做的事,却硬是变作了恩赐,这是甚么世道。小圆早就晓得世情如此,但心中还是不舒服,便扭头看湖面的风景,不再开腔。
粼粼波光的西湖上,无数小脚船,专载贾客伎女,又有载了荒敲板、烧香婆嫂、扑青器、唱耍令曲,及投壶打弹百艺等船,见有大船靠近,不呼而自来。除此之外,还有成群结队的小船,装载着各种货物往来于南北湖南,菜蔬、水果、鸡儿、螺头、时花、美酒、羹汤、茶果……真个儿是无所不包,应有尽有。在离湖岸边不远的水面上,小钓鱼船正在垂钓,湖中又能有撒网打鱼船、放生龟鳖螺蚌船。
程大姐也在窗前张望,见有个卖羹汤的小船过来,便道:“我去厨下瞧瞧饭食,再买些孩子们爱吃的甜汤上来。”
程慕天待得程大姐去了后舱,笑话小圆方才的反应,说她是专情的男人见多了,遇到这样再正常不过的,反倒不习惯起来。多么?小圆掰着指头数了数,除了程慕天,亲戚中没有纳妾的,就只有甘十二一个,薛家几兄弟不算,那是因为没得钱,谁晓得有了钱又是什么景象。
程慕天口中那样说,其实心里最瞧不起金九少,抬起胳膊将她碰了一下,轻声道:“你瞧金九少与那个青衣伎女的亲密劲儿,一看就不是头回见面,大姐说他这两年没往家里领人,可谁晓得他在外头有没有偷腥?”
小圆极恨金九少当着孩子们的面搂抱伎女,站起身道:“咱们家去罢,待到金九少不请伎女时再来。”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量,故意叫舱外的金九少听见了,他连忙松了伎女走了进来道:“这就遣去,这就遣去。”小圆还是站着不动,他见她不是说笑,忙又走出去,叫小厮拿钱来分给众位伎女,打她们去了。
他依依不舍地与一个伎女捏了一会儿小手儿,走进舱来笑道:“弟妹你将二郎拘得太过,如今哪个少爷游湖时,不招几个伎女相陪,没人陪的惹人笑话呢。”他说着说着,随手朝窗外一指:“你瞧那船上,不是一人搂着个伎女?”
小圆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那是一艘小脚船,舱里对坐着两个男人正在饮酒,各自怀里抱着只裹了一层薄纱的伎女。她还在那里一面瞧,一面想着用甚么话来驳金九少,程慕天已是认出了人来,道:“那个贼眉鼠眼的,不就是杨家庄的那个?”
...
第一时间更新《南宋生活顾问》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