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苹默默的坐在美嘉的旁边望著那五个男人彼此忙碌的在帮对方系紧背上的行囊一面大声的、嘈杂的互相取笑著。克文她的丈夫正卷著袖子曲著胳膊在显示手臂上的肌肉给那夏氏三兄弟看同时高声的嚷著:
“你们别看我都四十了身体可比你们这些年轻的小老弟强得多呢!尤其你们这三只猴子把袖子卷起来让我看看可有这样凸起来的肌肉没有?”
克文那略嫌矮胖的身子又背著那么大的一个行囊看起来有点儿滑稽相。夏氏三兄弟中的老大一面系著腰带一面轻蔑的看了克文一眼撇撇嘴说:
“你哪里有什么鸡肉?不过有点鸡油罢啦!”
“得了”站在一棵松树边的江浩回头来笑著说:“老赵还有点鸡油你们三兄弟就只有几根鸡骨头!”
“什么话!”三兄弟哗然的叫了起来。江浩、克文、美嘉以及美嘉那个同学燕珍都大笑了起来。连诗苹也不由自主的笑了。这些人虽然都是克文的熟朋友但对诗苹而言却全是陌生的因此她也显得特别的沉默。本来这次爬大雪山的计划并没有包括诗苹可是克文临时却极力劝诗苹参加诗苹也破例的参加了主要因为她实在厌倦了家里那份宁静得出奇的生活。刚刚在这天清晨她才认识了这小爬山团中的每一个人在火车站她先看到江浩和他的未婚妻李美嘉江浩是个身材略高的漂亮的青年有微褐的皮肤和一对闪烁有神的黑眼睛。美嘉更是个美丽得出奇的少女白晰的皮肤和长而微卷的睫毛使人觉得她像个混血儿。然后美嘉的同学何燕珍来了那是个有点喜欢做作的女孩子。接著三个瘦长的青年喧闹著跑了过来叫嚣的拍著江浩的肩膀其中一个顺手也拍了美嘉一下引起美嘉一声尖叫克文拉著他们的一个说:“诗苹让我给你介绍一下夏氏三兄弟……”
“不是这样介绍的”江浩跑过来说:“赵太太让我来介绍这是夏氏三猴。”然后挨次的指著说:“瘦猴夏人豪油猴夏人杰毛猴夏人雄。”
一口气认识了这么多人使诗苹有点头昏脑胀至于江浩的这个猴那个猴她根本就闹不清楚但她颇欣赏这夏氏三兄弟他们看起来都是洒脱不羁的青年浑身散著用不完的精力。他们转了好几次车又步行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才到达了大雪山林场林场管理员热情的招待了他们并且参观了他们的爬山用品后又坚持要借给他们八个睡袋因为山上的夜很冷认为他们仅带毛毯是不够的。然后林场又用车子把他们送到这儿再上去就要开始爬山了。
三位女性被允许不背东西除了各人一只水壶每个人一个手提包——其中装著她们自己的换洗衣服和一部分干粮而男人们背的东西就复杂了包括两个帐篷八只睡袋五天的干粮和少数几件烹饪用具。夏氏三猴还额外带著两管猎枪。一切结束停当江浩大声说:
“我们必须立即出无论如何要在天黑以前找到有水的地方扎营。如果我们的行动太慢很可能走到半夜都到不了水边。我们这里除了三位小姐之外每个人对爬山多少有点经验。赵太太就归赵先生招呼美嘉既然是我的未婚妻当然由我管。何小姐呢?就交给你们三只猴子了。可是——”他调侃的望了夏氏三兄弟一眼又加了一句:“你们可别打架呀!”听出这话的言外之意燕珍不依的扭了一下身子摇著美嘉的手臂说:“你听他这是什么话你也不管管!”
“他叫他们三兄弟别打架干你什么事?”美嘉格格的笑著说同时对三兄弟远远的做了个鬼脸。
诗苹站了起来大家纷纷准备出江浩又叮咛了一句:
“山上绝对没有什么凶猛的野兽顶多有几只鹿。我们最要小心的是蛇和蚂蟥给毒蛇咬一口可不是玩的。蚂蟥那玩意更讨厌碰到肉就往里钻扯都扯不出来大家可要小心。来开步走!”七个人走了一条直线夏氏三兄弟把燕珍夹在中间走在最前诗苹和克文居中美嘉和江浩殿后。路很狭窄但并不十分难走这是大雪山林场伐木的栈道。但前两天似乎下过雨路非常滑大家纷纷折断树枝用来当手杖三位女士也每人拿了一根。三兄弟开始在向燕珍解释两管猎枪的用法两管猎枪的扳机一直在咔嗒咔嗒的响。走在后面的美嘉不知在和江浩说什么一直在格格的笑。克文望了诗苹一眼问:
“怎么样?累吗?”诗苹摇摇头笑笑说:
“才开始就累了还行!”一面望望后面说:“他们真是漂亮的一对!”“可不是名副其实的郎才女貌!订婚两年了想出了国再结婚江浩是个满有志气的孩子!”
诗苹不再说话太阳渐渐移到头顶山路也越来越难走了汗从每个人头上滴了下来。前面夏氏三兄弟中不知道谁领先高歌了起来:
努力努力努力向上跑!我头也不回呀汗也不
擦拚命的爬上山去……
接著后面的江浩也高声的加入:
半山了努力努力向上跑!上面已没有路我手
攀著石上的青藤脚尖抵住岩石缝里的小树一步一
步的爬上山去……然后除了克文夫妇之外大家都加入了合唱歌声响彻云霄似乎连天地都被震动了。诗苹知道他们唱的是胡适早期的一白话诗《上山》但这诗被谱成歌她却不会唱。克文更不用说了对唱歌完全是门外汉生平只会唱一国歌唱起来还会让人笑破肚子。一曲既终大家停下来乱拍著掌同时一面笑一面胡乱的喊著再来一个。克文望了望诗苹耸耸肩:“年轻人!”“难道你就是老年人了吗?”诗苹微笑的问。
“胡说!你要不要看我的肌肉!”克文玩笑的说。
“算了留著你的肌肉去向那些猴子神气吧!”
队伍继续向前走太阳的威力更大了大家的脚步都滞重了许多汗开始湿透了衣服。男人们的行囊显然成了一大负担累极了就用棍子支著后面的背包略事休息。小姐们也显得无精打采了燕珍先提议休息但江浩否决了因为按林场的山高指示牌来看他们还没有走到第一天预定行程的一小半。大家继续向前走江浩不住的提醒著大家节省一点水喝因为按照地图他们要到天黑时才能走到有水的地方。克文抬头看了看参天的树木突然大声的叫前面的三兄弟说:“看哪那儿有不少你们的同类呢!”
大家抬起头来看树梢正有好几只猴子在对他们探头探脑的窥视著。夏人豪举起了猎枪江浩立即抢上去按住枪管说:“不要打它们第一严禁同类相残。第二它们都是些没有恶意的小东西。”美嘉又格格的笑了起来。诗苹不禁看了她一眼她实在很美有一对伊丽莎白泰勒似的大眼睛高高的鼻子和厚厚的、性感的嘴唇。身段略嫌矮了一些但并不损于她的美丽。和她比起来燕珍显得黯然失色燕珍正是那种最平凡的找不出特点来的女孩只是身材还不错。和她们在一起诗苹觉得自己很老似的虽然她今年也不过刚满二十六岁。
夏人豪对江浩做了个滑稽的鬼脸收了枪。大家继续向前走夏氏兄弟一直东张西望的找寻有没有野兽的踪迹。山路窄而陡好几次要翻过几块高大的岩石。山耸然直立从下向上看只见青黑色的树木和蓝天山似乎高不可测。人走在山里听著风声给人一种渺小空虚的感觉。美嘉开始大声的抱怨天热并且叽里咕噜的后悔没有带把檀香扇来又埋怨长裤不如裙子舒服胶布鞋穿起来不习惯……江浩不耐的说:“小姐忍耐点吧你现在怪天气热到夜里就会冻得你浑身抖了!”“我真想吃冰淇淋!”美嘉噘著嘴撒娇似的说。
“哼!”江浩嘲弄的冷笑了一声“可惜这儿没有冰店早知道李美嘉小姐要爬山啊冰店、饭馆、咖啡厅、电影院都该搬到这山上来的!”说著他拍了克文肩膀一下。说:“老赵你知道美嘉准备怎么一副打扮来爬山?白尼龙纱的大裙子里面还硬绷绷的穿了两条衬裙白高跟鞋足足有三寸高!我逼著她换长裤她还不高兴呢!好像这山上的树和石头都会欣赏她似的!”“哼我怎么知道是这样子爬山我还以为像爬观音山、仙公庙似的哪里像这样一个劲的在大太阳底下走!早知如此我才不来呢!”美嘉没好气的说。
“又不是我请你来的还不是你自己一定要来!才开始就抱怨这以后还要走好几天呢要打退堂鼓趁早最好现在就回头!”江浩大声说。“回头就回头你以为我希奇跟你走神气些什么?”美嘉一跺脚真的往回就走。
“喂喂喂这算怎么回事!”克文跳过去一把拉住美嘉对江浩说:“老弟不是我说你对小姐要温柔点到底年纪轻火气大。大家出来玩吵吵闹闹的多杀风景!来李小姐我们到前面去看看那三只猴子能不能打到什么东西!”
原来夏人豪声称找到了动物的足迹并打赌说亲眼看到有东西在树丛里动所以三兄弟簇拥著一个何燕珍都跑到树林里去了。克文拉著美嘉也追踪而去。诗苹看了江浩一眼微微一笑说:“原谅她!她年纪轻!”
“她不是年纪轻她根本是无知、胡闹!”江浩愤愤的说。
诗苹又微微一笑轻声说:
“你不能说错误都在她你也真的火气太大了一些!”
“你不知道我早就叫她不要来她一定要来来了又抱怨!她哪里想爬什么山不过想凑热闹罢了!”
诗苹看著脚底下陡峻的山路很吃力的向上走著。江浩默然的望了她一会儿问:
“你第一次爬山?”“是的。”“很吃力?”“是的。”“可是你并不抱怨也不表示。”
诗苹站住了望了望山下眼前是一片的绿。绿的山绿的树绿的草。山风猛烈的吹了过来她的头全被风吹起了。她深深的吸了口气说:
“这大自然真使人眩惑站得这么高迎著风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我从来不知道世界是这么神奇的。我很高兴我参加了爬山什么事需要我抱怨呢!这儿连风和城市里的都不同草和泥土都是香的!”她以新奇而迷惑的眼光环视著四周像是才从一个长眠中醒来。
“噢!”江浩兴奋的说:“你现在才刚刚开始爬而已如果你爬到山顶从山的最高峰看下去好像全世界都在你的脚底下。天和你只是一臂之隔星星仿佛都可以伸手摘到那种感觉才真使人透不过气来呢!”
诗苹看看江浩他的黑眼睛里焕著光辉微褐色的脸颊泛出了一片红润。诗苹点点头说:
“我想我能了解那种感觉!”
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从树丛中传来克文和美嘉先穿出树丛接著燕珍和夏人杰也走了出来燕珍正抱怨著草太深满衣服都沾了许多榭衣——那是一种靠粘在其他动物身上而传种的植物。夏人杰在一边帮她耐心的摘取著江浩对身边的诗苹说:“你看过这样的打猎没有?这么一大群嘻嘻哈哈的人真有动物也给他们吓跑了跑到这么深的草里了没有被蛇咬一口算他们的运气!”夏人雄和夏人豪最后走出来沮丧的提著两管猎枪。
“怎么样?”江浩扬著声问:“猎到了什么?大象还是狮子?”
“这儿什么动物都没有”夏人雄说:“除了蚱蜢以外。”
“还有你们的家族!”燕珍说指指树上的猴子。
大家都笑了。向前又走了半小时他们现了一个比较平坦的斜坡上面长满绿茸茸的草美嘉先找了一个树荫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往下一躺把手中的手提包扔得远远的说:
“我要休息了天塌下来我也不管了!”
于是大队人马都停了下来男人们卸下了沉重的行囊一个个坐了下来。克文靠在一棵树上直喘气汗把衣服湿得透透的像才从水里爬起来一样。夏人杰走到克文身边调侃的说:“怎么你的肌肉好像并不太帮你忙嘛我们比赛一下别休息再一口气爬他两小时怎样?”
克文拱了拱手说:“谢谢老弟我实在不敢和猴子比爬山!”
大家都打开行囊开始吃午餐——罗宋面包、罐头牛肉是主要的食品。每个人都吃得狼吞虎咽连美嘉都一口气吃了三个面包。江浩开了一个凤梨罐头送到诗苹面前诗苹拿了一块对江浩笑笑说:
“别侍候我去侍候她吧年轻人吵吵架是常事不要把别扭闹大了!”她指了指美嘉后者正和燕珍坐在三个兄弟的中间三兄弟在争著给她们的面包抹牛油。
“她正在享受她的生活我不想打搅她!”江浩冷冷的说把凤梨罐头送到克文面前去。
休息了四十分钟江浩第一个站起来鼓著掌催促大家动身美嘉躺在地上假寐脸上盖了一条手帕。听到江浩的声音立即翻了个身叽咕著说:
“我才不高兴走呢!”大家都站起来整理行装只有美嘉仍然赖在地上。诗苹走了过去轻轻揭起她脸上的手帕温柔的一笑说:
“起来我们一块儿走吧!”
美嘉不好意思的红著脸一翻身坐了起来。
队伍又向前开动夏人杰扛著一管枪走在最前面又扯开了喉咙开始高歌了:
努力努力努力向上跑!我头也不回呀汗也不擦拚命的爬上山去!
二
黄昏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水边。美嘉欢呼了一声把手提包一抛就对著小溪跑去一面跑一面把鞋子也脱了下来一脚踩进水里高声叫著说:
“燕珍来呀这水凉极了舒服极了!”
燕珍也跑了过去。男人们放下行囊立即开始觅取架营帐的地方。因为离天黑已经很快了他们必须在天黑以前把营帐竖起来。找好了地点大家就匆匆忙忙打开背包开始扎营。诗苹站在一边问:“需要我帮忙吗?”“不”江浩说:“如果你想洗洗手脸最好赶快去天一黑溪水就变得冰一样冷了!”
诗苹走到水边美嘉正和燕珍在彼此泼著水两人身上都**的。诗苹洗了手脸把脚也泡进水里走了一天山路的脚泡进水中真有说不出的舒服。太阳很快的落了山黑暗几乎立即接踵而至。诗苹穿上了鞋溪水已经变得很冷了。美嘉和燕珍也匆匆上岸拭干了水穿鞋子。忽然燕珍出了一声尖叫美嘉下意识的大喊著:
“蛇!蛇!”男人们冲了过来夏人豪和夏人杰举著两管猎枪江浩拿著一根大木桩。克文跟在后面跑拚命追著问什么事。燕珍直起了腰惨白著脸举起了右手。右手的小指上不知被什么咬了一口立刻红肿了起来。夏人豪问:
“你看到蛇了吗?”“我什么都没看到刚俯身穿鞋子就给咬了一口。”
夏人杰拿枪管在附近的草里乱扫了一顿什么都没有。江浩走过去对燕珍的伤口仔细看了看低下头在草堆里寻找不一会儿他小心的摘下一片叶子举起来说:
“就是这个!”那是一个长形的叶片上面密布细小的针尖形的东西。江浩笑著说:“求生的一种它靠这种方式来攫取食物”他把叶子丢得远远的对燕珍说:“没关系明天就好了!”
一场虚惊就此过去。大家来到帐篷边两个帐篷都已经竖好了底下垫著油布江浩找出一罐黄色的粉末围著帐篷撒了一圈诗苹问:“这是什么?”“硫磺粉防蛇的。”天气骤然的凉了起来山风呼啸而来四周全是树木的沙沙声大家都找出预先带来的毛衣但仍然冷得抖美嘉又在喃喃的抱怨了。夏人杰找来一堆干的树枝没多久帐篷前的空地上已生起了一堆熊熊的火。克文提了水来。用石头架了一个炉子诗苹在自己的手提包里找出一罐咖啡用带来的水壶煮了起来。咖啡香味弥漫四处从水边洗了手脸回来的江浩和夏氏兄弟不禁出一阵欢呼。
围著营火饱餐了一顿之后疲劳似乎恢复了不少。夏人雄摸出了一只口琴悠哉游哉的吹著小夜曲。火光跳跃著映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是红的。诗苹用双手抱住膝沉思的凝视著那堆猛烈燃烧著的柴火这种夜色、这呼啸的风声、这帐篷都带著另一种奇异的味道使人感觉是置身在一个梦里而不像在现实中。克文先打了个大哈欠声称他必须睡觉了。江浩给每人一个睡袋劝大家连毛衣都别脱就这样睡在睡袋里因为夜里会非常冷的。五个男人睡一个帐篷三个女人睡另一个。美嘉伸头到帐篷里看了一眼就叫著说:
“天呀这样也能睡觉的吗?”“小姐你将就点好不好?”江浩皱著眉说。
美嘉叹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火光照著她水汪汪的眼睛美丽得出奇。她睡意朦胧的注视了江浩一会儿低声说:
“浩你今天怎么专找我闹别扭!”
“没有呀别多心!去好好睡一觉希望你有个好梦!”
美嘉和燕珍先后钻进了营房男人们也纷纷的去睡了。只有江浩仍然望著营火怔。诗苹钻进帐篷美嘉正在对燕珍说:“爱情就是这么回事你必须抓住它要不然它就会飞跑了!”她现了诗苹突然问:“赵太太你为什么嫁给赵先生?”诗苹一愣接著笑笑说:“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嫁给他?”
“我不知道我想你不会爱他的他比你大那么多而且——而且你又那么美你应该嫁一个年轻的——像江浩那样的男人!”“可是年轻的人是浮的情感热烈却不可靠克文那种人很稳重笃实最起码可以给你安全感。”她想起自己的初恋那个拿走了自己的整个心又将她轻轻抛掷的年轻人感到那旧日的创痕仍然在流血。“你又为什么要和江浩订婚呢?”她问。“怎么我爱他呀!”美嘉坦率的说:“他很漂亮不是吗?大家都说他是美男子!”再度打了个哈欠她翻了个身:“哦我睏极了。”阖上眼睛她又叹了口气:“唉我真想念家里的席梦思床。”诗苹望著她她很快的睡著了。再看看燕珍也早已入了梦乡。用手抱住膝诗苹感到毫无睡意美嘉的几句话勾起她许多回忆思潮起伏越来越乱。又披了一件衣服她悄悄的走出帐篷。迎接她的是一阵扑面而来的冷风她不禁打了个寒噤。火边她诧异的现江浩仍然坐在那儿正默默的在火上添著树枝。她走了过去江浩惊觉的回头来看著她:“怎么还没睡?”他问。
“睡不著想出来看看!”她打量著四周月光很好到处都朦朦胧胧的树木是一幢幢的黑影远处溪水反映著银白色的光芒。她深深的呼吸了一下脱口而出的念:“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很美是不?”江浩问:“有一个画家能把这景致画出来吗?”他望著远处低声说:“我本来对绘画和文艺有兴趣可是我却念了森林系!”“为什么?”她问。“出路问题像做生意一样这是投机!”他对自己冷冷的嘲笑了一声又接著说:“我的出身是孤儿院从小我为自己的生活奋斗我怕透了贫穷我不能学一门无法谋生的东西再去受喝西北风的滋味!”
诗苹默默不语这使她想起嫁给克文的另一个原因——
贫穷。他有钱这是张长期饭票。
“你觉得美嘉怎样?”江浩忽然问。
“美丽、善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诗苹说。
江浩注视著诗苹黑眼睛里闪著一丝奇异的光。
“我以前追求美嘉的时候追她的人起码有一打能够打败这些人而获得成功我认为自己简直是个英雄。而且和她订婚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她家庭富有而她又是独生女她父母准备送我们出国。我久已想出去念书也出去淘金我渴望金钱和名誉我渴望成功!”他看著火双手握拳诗苹可以从他的拳头里看出属于一个青年的壮志和野心。他抬头对诗苹惘然一笑说:“你可以认清我了一个庸俗的、平凡的人!”“未见得如此你的想法并没有错青年不追求金钱和名誉又追求什么呢?从小我们的父母和师长教育我们都是要有远大的志向。我一直到二十岁还幻想著有一天能拿到诺贝尔的文学奖金!”“你写作吗?”他问。“二十岁以前我写作二十岁之后我的志向是做一个最平凡的人——我不再追求任何东西。”
“为什么?”“我认为人生只有‘现在’是最真实的其他全是虚幻为了渺不可知的未来我们常常会付出过多的代价到头来仍然是一场空的!二十岁我遭遇了一场变故一个我可以为他生也可以为他死的男孩子和另一个女孩结婚了这使我看穿了一切名、利、爱情!”
江浩深深的望著她。“你好像给我上了一课!”
“不!”诗苹有点慌乱的说:“别听我胡说八道这月光、这夜色以及这营火使我迷惑我讲了许多不该说的话!青年人应该有点抱负的!”“你说‘青年人’仿佛你已经很老了!”他笑著说。
“我常觉得自己很老了!”
“你多少岁?”“二十六!”“比我还小两岁那我成了老头子了!”
他们相视而笑。夜并不宁静山风在树林中穿梭呼啸附近有不知名的虫在此鸣彼应。但月色是柔和的那闪烁的星星也是柔和的。江浩抬头看了看天沉思的说:
“只有在山里只有在这种晚上和大自然距离得如此之近我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我总觉得有两个不同的我一个我拚命孜孜于名利的追求另一个我却渴望著一份安宁、和平而淡泊的生活。”“或者每个人都有两个不同的我!”诗苹说感到一阵凄惶她的一个我已嫁给了赵克文另一个我却失落在何方呢?
夜深了凉气袭人诗苹站起身来:
“我要去睡了!”江浩望著她说:“我们好像已经认识很久了!”
诗苹笑了笑轻声说:
“晚安!”转过身子她走到营帐里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天不过微微有些亮大家都纷纷起身一面吃早餐一面拔营准备开路。他们必须在太阳上升之前多赶一些路因为太阳一升起来爬山就会很热了。美嘉一面不情愿的起身一面叽里咕噜的说:“鬼迷了心窃才跑来参加这种要命的爬山我每根骨头都是痛的!”“应该让你锻炼锻炼!”江浩说。一面拔营。美嘉才跨出营门帐篷就“呼”的倒了下去。美嘉大叫著说:
“你想砸死我呀!”“死不了的小姐!”江浩冷冷的说和夏氏兄弟卷起了营帐打好背包。队伍又开动了清晨的空气出奇的美好凉爽而清新。克文声称夜里吹了风肩膀上的风湿要作了。夏人豪打趣的问他有那么厚的肌肉怎么还会害风湿?燕珍和夏人杰走在一起正谈论不久前生的一件情杀案——一个电影明星刺伤了一个武侠小说的作者。美嘉一直在噘著嘴不知为什么事生气。夏人雄在一边哄著她给她说笑话。
这一段路比昨天的更形艰巨道路越来越陡峻树木渐渐稀少都是参天的针叶树。好几次他们经过的地方是峭壁上的窄路一面就是山谷。男人们不住停下来帮小姐们的忙燕珍不住口的叫“我的妈”。美嘉则怕得抖又怨声载道。诗苹虽然害怕却一直保持沉默然后轻声的向帮助她的人道谢。走了没多久每个人都已汗流浃背再没心情和精力来高谈阔论了。中午他们找到一个比较平坦的草地卸下背包开始休息和吃午饭。美嘉瘫痪的倒在地下说:
“我真想回去!我真希望现在是坐在家里的沙里听音乐吃冰淇淋!”诗苹坐在一个斜坡上脚下全是绿油油的草。克文在另一边躺在地下喘息。江浩拿了一个沙丁鱼罐头走到诗苹身边坐下把罐头递给她:
“要吗?”诗苹点点头接了过去。山上的风奇大只一会儿大家被汗湿透的衣服又吹干了反而感到一丝凉意。江浩从诗苹的脚边摘下一片草奇异的望著然后抬头看看诗苹微笑的把草递过去说:“幸运草!十万片里才可能有一片!”
诗苹接过了草那是一种极普通的植物由三瓣心形的叶片合成的一片叶子心尖都向里连在叶梗上。但这片叶子却由四个心形叶片合成。江浩解释的说:
“这种草学名叫酢浆草都是三瓣心形叶片合成的。有人说假如能找到一片四瓣的就叫作幸运草得到的人能获得幸福!现在我把它献给你希望你能获得幸福真正的幸福!”诗苹看了看草又看看江浩后者的眼睛深沉而明亮。诗苹感到一阵迷茫这漂亮的男孩子是谁?是才认识一天的江浩?她收起了草低低的说:
“谢谢你希望你也获得幸福!”
“我有一种感觉”江浩说:“那另一个‘我’在慢慢抬头了或者这是受你昨夜一篇话的影响。我的血管里有一种新的力量在流动这使我觉得自己是个新人!”
诗苹笑了笑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美嘉在那边叫了:“浩给我一个凤梨罐头!”“去吧”诗苹说指了指美嘉:“那儿是你的幸运草她将带给你许多东西:爱情和前途!”
“你在讽刺我吗?”江浩站起身来说声音里带著几分鲁莽:“我现在不关心前途。”
“这是因为在山上。”诗苹微笑的说目送江浩走去给美嘉开罐头。这一天他们比昨天早一些来到河边扎了营之后太阳还没有落山。洗了手脸大家在营帐前散乱的坐著美嘉和燕珍坐在一起两人都显得疲倦而无精打采。美嘉一再宣称她再也不要吃罗宋面包了她要吃白米饭又埋怨江浩不预先带一点米。燕珍则脱了鞋子用手揉著脚不住的叫:“我的妈呀这两只脚不是我的了!”夏人杰站在她身边问:“要不要我帮你按摩?”说著真的去抓她的脚燕珍立即夸大的出一声尖叫一面跳著躲开。
诗苹独自坐在较远的一块石头上克文因为刚刚突然想起忘了有一个公司里的董事会议所以在帐篷前懊恼著。江浩和夏人杰抱了许多树枝来准备取火经过诗苹面前时江浩对诗苹微笑了一下。猛然他停住了笑容冻结在嘴唇上眼光紧紧的盯著诗苹所坐的石头。诗苹诧异的顺著他的眼光一看血液立即凝固了。一条青色的小蛇正在距离她不及两尺的地方对她高高的昂著头吐著红而长的舌头。诗苹第一个冲动是想跳起来江浩立即低沉的说:
“你不要动千万不要动!”
“可惜我的猎枪不在身边”夏人豪低低的说。
“诗苹!”克文不知想起什么叫著走了过来江浩紧张的对他做了个手势克文一看到这局面马上呆住了苍白著脸说了一句:“我的天!”就站在那儿呆呆的愣。燕珍、美嘉和夏人雄也好奇的围了过来立即响起了一片紧张的“啊呀我的妈!”的声音。江浩轻轻的把手里的木柴移交到夏人雄的手里在其中选了一根较粗而没有枝桠的树枝。然后小心的、轻轻的、一步一步挨近诗苹。围观的人都屏住呼吸没有一个人敢出气。江浩走到诗苹面前伸出一只手给诗苹诗苹本能的伸手拉住江浩的手江浩立刻猛然一拉诗苹借势向前冲去。同时那条蛇跳了起来直扑诗苹江浩另一只手的棍子已当著蛇头打下去一连打了十几下那条蛇终于偃卧不动蛇头已经打得血肉模糊。江浩丢掉了木棍脸色苍白的走开。美嘉出一声欢呼跳过去拉住江浩的手带著一种崇拜而骄傲的神情喊:
“啊浩你打死了它!你打死了它!”立刻她变了脸诧异的说:“怎么你在抖你害怕!”
“这不过是条小蛇罢了!”夏人雄说。
“小蛇?”江浩愤愤的说:“你知道这是什么蛇?这种蛇和竹叶青同类比竹叶青更毒而且动作灵敏被咬到的人顶多活两小时!我能打到它只能说是奇迹!想想看可能有什么结果!”他对诗苹看了一眼打了一个冷战默默的走开了。
克文向诗苹走过去。“你没有怎么样吧?”他急急的问。
“没有。”她说呆呆的望著江浩的背影。
火燃了起来天已经全黑了。火光把四周照得亮亮的有一种电影里描写的吉普赛人的味道蛇所引起的恐惧很快消除瞌睡悄悄的爬到每一个人身上。大家纷纷钻进帐篷只有江浩仍然和昨夜一样对著火出神。诗苹看到大家都进了帐篷之后对江浩轻声说:“谢谢你谢谢你今天帮我的忙。”
江浩迷惑的望著她文不对题的说:
“你真美美得奇异美得清新你的眼睛像个梦……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女人纤弱得像一株草优美得像一诗。”“晚安江先生!”诗苹说转身对帐篷走去。江浩没有移动却低低的说了一句:
“不要躲开我我并不比那条蛇更可怕。”
“你并不比那条蛇更可怕”诗苹站住说:“但比那条蛇更危险!”转过身子她隐进了帐篷里。
三
山上第三天。午后天空突然被一阵厚密的乌云布满天马上黑了下来山风狂啸怒卷著一刹那间飞沙走石天地变色。燕珍大叫著:“我的妈呀!好像山要崩了呢!”
江浩抬头看看天静静的说:
“要下大雨了!”话还没有说完一道耀目的电光划空而过紧接著一声霹雳震耳欲聋。美嘉出一声尖叫燕珍用手掩住了耳朵。顷刻之间雨点“刷”的洒了下来雷声不断的响著每响一次似乎整个的山都在震动。夏人豪高声叫大家向一块突出的岩石下躲去但狂风怒卷之下每个人都步履维艰。克文搀住诗苹防止她跌倒可是一阵风卷来克文自己都不禁踉跄了一下诗苹对他摇摇头说:
“我可以照顾自己你小心背的东西那么重!”
夏人豪先到达岩石下解下了背上的行囊他立即跑过来接应后面的人。江浩把背包递给他然后返身抱起美嘉跨过一条深沟把她送到夏人豪那儿。回过身子他又依样把燕珍送了过去。诗苹摇著头说:
“我自己可以走!”话刚说完一阵风迎面扑来她往旁边侧了一下脚底下既陡且滑她立足不稳立刻倒了下去她伸手想抓住一枝矮小的树枝但没有抓牢她的身子就迅的向山下滚去。克文努力想赶过去抢救却没法胜过那强暴有力的风雨每迈一步都有失足的危险。江浩对诗苹窜过去身手矫捷得像一只猩猩连滑带滚他扑向诗苹刚好在诗苹对一块大石头撞去的当儿抓住了她的手诗苹也一把拉住了地上的草阻止了向下冲的趋势。好不容易她站了起来倚在树干上喘息手臂上全是石块割破的伤口衣服头和脸上是一片泥泞。她喘著气说:“谢谢你第二次救了我!”
江浩出神的望著她一句话都不说握住她的手也没有放松。诗苹拂了拂散乱的头雨水从他们的头上一直流下来两人都湿得像才从水里爬起来的鸭子。她勉强的笑了一下说:“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接触到了他的目光她猛然停住了口他的眼睛定定的望著她里面燃烧著火焰。
克文终于跌跌撞撞的赶了过来一路的喊著诗苹诗苹抽回了自己的手高声的说:
“我很好我没有受伤!”
克文喘著气站在诗苹面前头**的贴在额角上看起来有几分滑稽相。他抓住了诗苹急急的问:
“你确信没有受伤?”“没有!真的没有!”诗苹说。
“我真懊悔让你来爬山你已经两度遭遇危险了!”
“我并不懊悔参加爬山真的克文我很高兴我来了!这山……”她仰头向上望大雨中的山显得无比的神秘、壮伟和高不可测。人在山中渺小得像一粒沙尘。她叹息的说:“这山是这么高这么伟大!”
雨势来得快也收得快没多久雨停了太阳又穿出了云层灼热的照著山头。除了从山顶向下直泻的水可以看出下过雨外其他地方已找不出雨的痕迹了。山路变得更加难走泥泞而陡峻。美嘉滑了一下弄得满身泥浆因为江浩正在默默出神根本没有注意她她开始对江浩大肆攻击:
“你是怎么回事看到我摔跤也不拉一把跟你出来爬山简直是倒透了楣!风吹日晒雨淋以后我再爬山就不是人!”江浩望著美嘉那眼色就像她是一个他从不认识的人。这使美嘉更形愤怒她跳著脚说:
“你听到了没有?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又怎样?”江浩冷冷的问干脆转身离得美嘉远远的。美嘉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喊:
“我告诉你我们解除婚约解除婚约!”
“哎你们这一对是怎么回事?从上山就闹别扭!”克文说一面拉了美嘉说:“别和他吵过一会儿他就会来向你道歉了。”这天夜里诗苹在帐篷里辗转反侧按照行程明天清早八点钟就可以到达山顶了。到了旅程的终点就快到了!诗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正像一桌丰盛的筵席现在就等著上最后一道菜然后就该散席了那些坐在一个桌子上互相恭维的客人马上就将各走各的路又漠不相关了。她翻了一个身三天来的疲倦袭击著她她感到浑身酸痛下午摔跤跌破的地方也隐隐作痛连头里都是昏昏沉沉的。身边的燕珍出模糊的呓语但她可以听清夏人杰三个字。她转头看了燕珍一眼黑暗中无法辨识她的脸这个少女显然在捕捉著爱情但她能捉到吗?
诗苹开始感到燥热虽然气温很低冷风正从帐幕的缝里灌进来。她觉得口渴渴望有一口水喝。爬出了睡袋她穿上厚厚的毛衣悄悄的溜到帐篷外面。冷风扑向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在黑暗里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她几乎惊叫了起来立即她听到江浩的声音:
“是我请跟我来!”她茫然的跟著他走到一块大山石底下气温低得惊人她在著抖。“我在你帐篷外面站了两小时我猜想你或者会出来。”他说声音低低的。她不说话仍然在抖。猛然间他强而有力的手臂拥抱住了她她不由自主的倒进了他的怀里他乌黑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带著一抹狂野的光芒。他的嘴唇在她脸上滑动额角、眼睛、鼻子最后落在嘴唇上。
“不要”她模糊的、软弱的说:“请不要!”
他的回答是把她挽得更紧紧得她透不过气来他的嘴唇压著她的唇他的手环抱著她的腰和背。她闭上眼睛感到恐惧感到甜蜜感到说不出的各种复杂的情绪。但接著一切思想离开她她也紧紧的抱住了他的腰不顾一切的疯狂的回吻了他。那个失落的“我”回来了那一直埋藏在冰山的外表下热情如火的“我”又觉醒了!她觉得呼吸急促心脏在剧烈的撞击著胸膛。
“诗苹这是你的名字是吗?我听到他这样叫你!”
“不要提到他请不要!”她说。
他们继续吻著他解开自己那件晴雨两用的风衣把她包了进去她小小的身子紧贴著他的……两条软软的胳膊勾著他的脖子。“诗苹离开他你是我的!”他说:“我小小的诗苹像一株小草一株幸运草!”他又吻她然后审视著她的脸她的眼睛。“不!”她挣扎的说:“我不是你的你的幸运草在那边那边帐篷里!她会带给你金钱和名誉!我却空无所有!”“你带给我心灵的宁静与和平你使我找回即将消灭的真‘我’!我要你诗苹我从没有这样强烈的要一样东西世界上其他任何的东西我都不要了!”
“你会要的当你下了山又走到‘人’的世界里去的时候你会要其他那些东西的。”
他凝视她她轻轻的说:
“我说过我只相信‘现在’我不相信‘未来’现在我在你怀里你可以吻我但不要去追求渺小不可知的未来。下了山你将是李美嘉的未婚夫我是赵克文的妻子我们所有的只是‘现在’!”他继续凝视她用手指轻轻的抚摸她的面颊然后盯住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我要你!我告诉你我要你!”
她不再说话只把面颊紧紧的贴在他那宽阔而结实的胸膛上。他搂住她感到她在剧烈的颤抖他把她裹得更紧问:
“你冷吗?”“不。”“你在抖!”她搂紧了他的腰内心有一个小声音在警告的叫她回去叫她摆脱这个男孩子但那声音是太小了太弱了她叹息了一声说:“我害怕!”“你怕什么?”“我不知道!”他托起了她的下巴于是他们又接吻了她闭上眼睛感到天地都在摇动她晕眩她也快乐。“这山是神奇的。”她模糊的想“这夜也是神奇的。”她想。把自己全身都倚在江浩身上心底那个警告的小声音迅的隐没了。
清晨大家都起得很早奋斗了三天终于要到达山顶了每个人都有种无法抑制的兴奋。他们把行囊收拾好仍然放在营地除了水壶以外他们随身不带任何东西。因为按计划他们八时就可以到达山顶、十时就可返回营地然后就该动身下山了。这一段上去是没有路的他们必须从一条泉水沟里走上去。水很浅只齐足踝但坡度极陡而且水里的岩石其滑无比水又冰冷彻骨每走一步比以前走十步还艰难。美嘉紧紧抓住江浩的手几乎每步路都要颠踬一下。燕珍在走这一段路的时间内所叫“我的妈”的次数大概比她一生所叫的还要多有一次几乎整个身子溜进了水里夏人杰拉了她一把她又几乎全身倒进了夏人杰的怀里。克文一面吃力的支持著自己的体重一面扶持著诗苹。诗苹已经栽倒了好几次整个裤管都是湿漉漉的汗珠沿著额角滚下来。每当克文来扶她的时候她总是情不自已的避开了眼光。“我并不适宜做个坏女人我不懂得欺骗和掩饰。”她想:“良心这也是一个人的负担人活在世界上负担大多了。”
终于他们走到了这条水沟的尽头几乎一步就跨上了山顶。夏氏兄弟跳跃著彼此拍打著肩膀然后欢呼著向那最高点的三角标记跑去。燕珍拉住美嘉的手也跟著跑了过去。克文慢慢的走著一面走一面喘气诗苹望著他一刹那间一丝似乎怜悯的感情在她心头悸动。“到底他已经四十岁了不管他如何努力他仍然斗不过自己的年龄。”她想同时她看出克文也有相同的思想他的眼光追随著那三兄弟脸上有几分惆怅的神情。山上的风奇大美嘉拿出一条手帕顺著风一抛手帕立即被风卷得无影无踪。夏人雄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面红旗子把它插在那三角架上高声的大喊:
“我们征服了大雪山!”
接著三兄弟就手臂搭著手臂的跳了起来一面跳一面喊:“啦啦啦啦啦啦大雪山在我们的脚底下!啦啦啦啦啦啦……”“看这三只猴子!”燕珍笑著说莫名其妙的笑得喘不过气来。“这是他们的定例那怕他们爬上了一个三尺高的土坡儿他们也会表演这一手!”克文笑著说。
诗苹迎风而立远处许多山顶都在他们的脚下有好几朵云彩从下面飘过。诗苹开始领悟到江浩以前说全世界都在脚下的滋味。她一瞬也不瞬凝视著前方眼睛里竟没来由的充满了泪水。她觉得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震撼想哭也想笑。
江浩高高的站在那儿脸上有种崇高的、严肃的神情他眺望四周自言自语的说:
“现在是我最纯洁的时候没有野心没有奢求但愿‘人’的**再也不要来烦扰我!”
“你在说些什么?”美嘉诧异的望著江浩但江浩太专心了并没有听到。诗苹看著远远的天太阳刚刚上升又红又圆又大四周的天边被染成一片绯红色蔚为奇观。诗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我真想大叫一声!”“叫吧为什么不叫呢?”克文说深深的注视著诗苹。
诗苹用手在嘴边围了一个圆形高声的叫:
“啊——嗬——啊——嗬——啊!”
声音向四周散开去。“啊我觉得我的声音一直跑到了世界的尽头!”诗苹说眼睛又湿润了。在山顶上停留了约半小时大家都渐渐感到奇寒彻骨山风像刀子一样凛冽吹得肌肤痛刚刚上山时的汗早已被风吹干了。因为是夏季山头没有雪但气温约在零度左右。半小时后他们开始依原路下山。美嘉叹了口气不满的说:
“我真不懂我们这样千辛万苦的跑到山顶费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只为了停留半小时又要下山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本来就是这样。”江浩说他脸上有一种新的领悟的神情。“我们已经爬到了最高峰只有往下走因为没有再高的地方可以爬了!”他的眼光追寻著诗苹的后者立即把眼光调开了她小小的手臂吊在克文的胳膊上。
下山并不比上山容易多少但度却快了许多。在营地他们略事休息就背上行囊向山下走去。预计只要住一夜就可以到大雪山林场。不知为什么下山时大家的情绪都比上山时低落半天都没有人说话。江浩的脸上开始显出一种奇异的表情:好像他在患牙痛。诗苹始终拉著克文的胳膊像个畏怯的小女孩依附著她父亲一般。克文望望她温柔的问:
“你累吗?”“不但我希望快点到山下。”她轻轻的说。
克文迷惑的望著她不解她脸上那个近乎求助的表情。
四
黄昏的时候他们在水边扎了营。
诗苹拿了毛巾独自到水边去洗手脸她渴望有一个单独思索的时间因此她一直走到水的上游。洗完了脸她站起身来江浩像个石像般站在她身后脸上一无表情只定定的注视著她的脸。“啊!”诗苹轻轻的叫了一声。
“为什么要躲避我?”他逼视著她:“为什么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不给我?”她垂下了头注视著手里的湿毛巾。他轻轻的拉住了她的手腕她毫无反抗的做梦似的让他牵著走。他们隐进了旁边的树林里。落日的光芒斜照在水上反映著水红色的霞光。半个天空都被晚霞染红了连那绿的草、绿的树似乎都带著红色。“诗苹!”他托起她的下巴注视她的眼睛。
她想转开头去挣扎著说:
“让我们回去他们会找寻我们他们会疑心的!”“让他们疑心去!”他说把她拉近了自己。
“不请你!”她无力的转开了头:“我们不能这样做我们不能对不起良心!”“诗苹”他望著她:“我们不是为了他们而活著生命是我们自己的为什么要顾虑那么多?”
“但是我们却生活在他们中间!”她低低的、无奈的说。
她凝视了她一段很长的时间。
“诗苹和他离婚请你答应我。嫁给我!”
“你不是真心的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不是真心的你是什么意思?”他愤愤的问。
“我是说等下了山你会觉得自己糊涂了到了山下又在人群中生活的时候你会现没有金钱和名誉人的世界并不容易混那时候你会懊悔。”
“有了你我不要金钱和名誉。”他鲁莽的说声音中夹著愤怒和烦躁。“你要的你会要的”诗苹固执的说:“我们都是些最平凡的人我们不能脱离这个社会而生活。你贫穷过也奋斗过才会有今天的成就我也一样。假如我们结合我们又将和生活挣扎于是有一天我们会彼此不满彼此怨恨爱情在生活的担子下被磨得黯然无光你的那个有野心的‘我’又将抬头……”“不要再说了!”他大声打断了她猛然拥紧了她低下头去吻住她的嘴唇她想挣扎但却浑身无力。于是她的手环抱住了他的脖子闭上了眼睛时间、空间、山和水都不存在了。“诗苹”他低声说眼睛对著她的眼睛鼻子对著她的鼻子。“诗苹认识你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恋爱我一直以为爱著美嘉现在我才知道我对美嘉只有野心没有爱意。这以前我并不晓得爱情会使人像害疟疾似的冷热会使整个心和身子都悬在半空里一般会每一根纤维都去注意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看到你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我觉得自己被妒忌燃烧得要爆炸。哦诗苹……”他狂热的吻她吻了又吻她喘息著努力试著把头转开。
“放开我请你!”她说但却更紧的靠著他。“他们一定在找我们了。放开我我不会和你结合但我会记住你永远记住你你和那枚幸运草……”她的眼光模糊内心掠过一抹刺痛。幸运草它将带给人幸福但幸福在哪儿?
“我要你随你怎么说我要你!”他的嘴唇继续在她的嘴唇上移动。忽然一声尖锐的叫声使他们迅的抬起了头来。美嘉苍白著脸站在树林边紧紧的盯著他们。落日的光照在她脸上她眼光里的神色就像看到一个可怕的野兽一般双手握紧了拳嘴巴诧异的张成了一个o形。
在一刹那间三个人之间弥漫著一种难堪的沉默然后美嘉的眼珠转动了突然她爆的对诗苹大叫了起来一连串的话像流水般使人吃惊的倾倒了出来:
“好!赵太太你这条毒蛇你这个阴险的狐狸!赵克文还不能满足你你还要来勾引别人的未婚夫!你这个卑鄙的、下流的、无耻的女人你嫁给赵克文的金钱再来诱惑别的男人!天下有个大傻瓜赵克文娶你又有个大傻瓜江浩来接受你的诱惑!你怎么会不害羞?你怎么这样不要脸?赵克文对你那么好你的良心呢?你简直是条毒蛇!毒蛇!”她剧烈的喘著气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转过头对江浩喊:“江浩你不要再来骗我你说过有了我天下的女人全不在你的眼里记得吗?现在……现在……”她的嘴唇颤抖著泪珠涌了出来嘶哑的说:“我恨你江浩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转过身子她对著森林乱草中狂奔而去一面跑一面喊:“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们!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们!”
好半天诗苹无法恢复神志只呆呆的站在那儿江浩也一样。过了好久她才突然抬起头来急急的对江浩说:“你还不去把她追回来!”一句话提醒了江浩他看了诗苹一眼就对著美嘉跑走的地方追了过去。诗苹望著江浩的身影消失乏力的在地上坐了下来把头埋在手心里。就这样她一直坐著脑子里像是一片空白没有意识也没有思想。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她听到一片人声在呼喊其中夹著克文的声音在焦灼的叫著她的名字。她惊醒了过来现天已经全黑了她正孤零零的坐在黑暗的森林中。“赵太太!赵太太!”“江浩美嘉!”“诗苹!你们在哪里?”
诗苹听著这些呼声努力支持自己站了起来她觉得头晕目眩有些站立不稳。扶著树木她走出了树林克文很快的现了她他向她跑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说:“你们在干什么?大家都在找你们呢!”诗苹默然不语克文诧异的望著她。“怎么?诗苹你没有不舒服吧?你的脸白得像一张纸江浩和李美嘉呢?他们不和你在一起?”
“李美嘉跑了江浩追她去了!”诗苹疲乏的说。
“怎么一回事?生了什么?”克文追问。
“李美嘉跑了”诗苹重复的说:“克文你还不懂吗?江浩去追她了!”说完她向帐篷走去三兄弟和燕珍都围了过来但诗苹一语不的钻进了帐篷。克文追过去扶住营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诗苹?”
“请你让我安静一下我要好好的想一想!请你!”
克文木立著咬紧了嘴唇手指几乎握碎了帐篷的帆布。
一小时后江浩跑回了营地他的脸色惨白黑眼珠显得特别的黑。“我找不到美嘉”他说:“夏人豪我们必须燃上火把分头到山里去找!”克文对江浩走过来把他拉到一边说:
“我很想揍你一顿但我要帮你先把美嘉找回来!”
江浩直望著克文的脸坦率的说:
“你可以揍我我是情不自已。”然后又轻轻加了一句:“她怎样她好吗?”克文望著江浩他的眼睛愤怒的燃烧著。但他终于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只冷淡而简短的说:
“江浩你错了美嘉和你才是一对!我告诉你你不要再去招惹诗苹!”江浩望著克文然后返身去点火把说:
“我要先去找美嘉!”诗苹钻出了帐篷她仍然苍白但却显得坚决。她迅的走到克文身边说:“我要和你们一起去找美嘉!”
“你最好去睡一下你看起来像是生病了!”克文温柔的说。“不!”诗苹说:“我要去!”
夏氏兄弟诧异的望了望诗苹、克文和江浩奇怪著生了什么事情。燕珍却以她女性最敏锐的感觉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脸上带著领悟的神情注视著诗苹。
大家很快的燃上了火把夜已经深了月亮和星星俯视著大地带著点嘲弄的味道。他们分散开向山的每一个角落里搜寻一面高声呼唤著摇晃著火把。在这样的深山里想找寻一个人正像大海捞针般的艰难。山上草深没胫他们钻了进去忘了对蛇的恐惧。到处此起彼应的响著呼叫声:
“美嘉!”“美嘉!”“美嘉!”最后他们在森林里碰了头每个人都显得垂头丧气。江浩抬头望著山这山是如此的高如此的大第一次他慑服于山的力量之下了。夏氏兄弟用火把无意识的在附近照著克文仍在高声的叫著美嘉。忽然他们听到一个轻微的、近乎呻吟的声音大家都向著声音的源搜过去江浩高声的喊:“美嘉你在哪儿?”那声音又响了一次这次已经很清楚的可以辨出是一声啜泣。大家跑了过去于是在火把照耀下他们现了美嘉。她瑟缩在一棵大树底下衣服都撕破了头零乱的披在额际大眼珠里有眼泪还有恐惧。她双手抱著肩膀正在著抖那样子显得无比的孤独无助也无比的美丽。
“美嘉”江浩冲了过去激动的握住她的手重复的喊:“美嘉美嘉!”“在那树叶后面”美嘉颤抖的抓住江浩说:“有一对眼睛在看我!”每一个人都紧张了起来夏人豪本能的伸手到肩膀上去拿猎枪这才想起来猎枪并没有带在身边他喃喃的自语著说:“奇怪每次需要猎枪的时候它总是不在身边!”
夏人雄和夏人杰同时举起火把向树叶后面搜寻但什么东西都没有。燕珍眼尖高声的叫了起来:
“啊鹿!”大家看过去一只美丽的公鹿正向森林里逃走了。
“没事了!美嘉我们到营地去吧!”江浩说搀著美嘉站起来声音出奇的温柔。
他们回到营地大家都不说话。夜很深了营火噼啪的响著这是山里最后的一个夜。诗苹坐得离火很近注视著火焰她心里有一百种情绪在交织著有一刹那她竟想到死想到解脱。她的目光如梦神情显得茫然若失。半天之后她感到有人在拍她的肩膀抬起头来克文正深深的注视著她。“去睡吧!夜深了明天还要走一天山路呢!”他说。
她站起身来顺从的钻进了帐篷。帐篷里美嘉还没有睡正双手抱膝坐在那儿对营外的星光出神。诗苹望著她轻轻的说:“请原谅我!”美嘉有点吃惊脸立即红了也轻轻的说:“也请原谅我我说了许多没教养的话。”
诗苹钻进睡袋。但这是个无眠之夜美嘉却依然很快的睡著了燕珍整夜说著呓语叫著夏人杰的名字。
天亮了他们拔了营向山下走去。最后一天的山路比起以前的是好走得多下山的度非常的快。一路上美嘉始终拉著江浩的手对江浩问东问西经过这一次事件她对江浩似乎反而柔顺了。江浩则相反的十分沉默。诗苹一路上几乎没有讲过话克文小心的照顾著她但也默默不言。只有燕珍在三兄弟中谈论不休可是三兄弟却显然不大感兴趣。黄昏又来临了他们已经距离林场不远到了林场他们预料可以受到很丰盛的招待然后可以搭车子直驶山下今夜他们将可以在城里过了。诗苹默默走著一直若有所思的当克文伸手帮她下一个山坡的时候她忽然抬头望著克文摇摇头说:“你不要再对我这么好在生这一切之后我不可能再和你一起生活了我要离开你独自去过日子。”
克文握紧了她的手说:
“一切都会好转的相信我。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已快到山下了。”“你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骂我?”她问。
“我爱你!”他简单的回答诗苹愕然的望著他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天黑了林场的灯光已隐约可见美嘉深深的叹口气说:
“看到了灯光真好我多希望躺在沙里喝一碗好汤。”
“我只想洗个热水澡!”燕珍说又加了一句:“我的妈这几天总算捱过去了!”江浩脸色憔悴始终在深思著美嘉望著他说:
“你在想什么?”“我在想又回到人的世界了!”
他惨然一笑笑得很无奈很凄惶。习惯的搜寻著诗苹的眼光后者正紧倚著克文眼睛依然望著远方。
“那有什么不好快到家了妈一定早就惦记著了!”美嘉说。诗苹机械的移动著步子“再会了!山!”她想心中掠过一抹刺痛。莫名其妙的眼泪充塞在眼眶里。“有时候”她默默的想:“我们对许多事情是无可奈何的看那些灯光那儿是人的世界我讨厌它但我还是要回到那儿去没有人能逃开这个世界!”她伸手去拿手帕一样东西落了下来她俯身拾起它是那片枯黄的幸运草她审视著它嘲讽的微笑著。“我们怎么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幸运草?”她想。“或者遍地皆是只是我们忽略了它没有去把它摘下来!也可能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幸运草这只是片变态的叶子而已。”
“哦”夏人杰打了个哈欠对夏人豪说:“我想起了星期六晚上还有个舞会我要去请周小姐!”
“今天星期几?”美嘉问。
“大概是星期三。”夏人豪说。
“对了星期五你要到美国大使馆去办签证别忘了!”美嘉对江浩说。“没有忘。”江浩无力的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到。
灯光已近在眼前了在那儿迎接著他们的有饭菜、有热水、有文明还有一份无奈的人生。
山很快的被抛在后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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