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明媚的阳光照射下,京师的大街小巷渐渐热了起来。如今毕竟已经是四月,有钱人家糊窗户的高丽纸都换成了薄纱,街头的行人们哪怕没钱换颜色亮丽的春衣,可那些夹袄棉袄也都晾晒开来预备进箱子了。只是这时节的风也大,地上不消一会儿就能落上一层的灰,因而院子里晾晒的东西也得不时照管一下,以免洗干净的出去,灰蒙蒙的进来。
东四牌楼旁炒米胡同里的一座小院子便是如此。因为天气好,家里唯一雇来的年轻小厮阿贵在那儿使劲拍打着棉絮,一阵阵浮灰便在炽烈的阳光下翻腾了起来。他的咳嗽声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挂着竹帘子的屋内,于是让坐在那儿的汉子更加不安。
“大人,小民……”
“我们算哪门子大人,就是刚刚进了都察院试职御史罢了。”
三个人能住在一块又性情相投,便是因为他们不但同分在都察院,而且都是家里境况窘迫。陈子岩是在亲戚寄人篱下长大的,农忙时人手分派不过来,他甚至不得不卷起裤管下农田干过活,因而对农人倒是客气得很,此时便笑着说了一句,见那汉子依旧满脸局促,他也不去管他,叫了一声另一边眉头拧成一个结的同伴。
“汝安,你真打算让庆平兄一个人蛮干?”
“不然能怎么办,我们一块附和着上书?”被称之为汝安的青年三十五六,在他们三个人之中年龄最长,向来也最稳重,却是摇了摇头说,“庆平之所以会一个人揽下,虽是因为他最恨谋夺农人田亩,但也是因为他怕事情闹大了牵扯到我们。你别急着反驳……我们自然不是怕事的,可如果我们全都搭进去了,谁替他奔走?还有,谁替这位去管这桩事情?”
坐在那儿的汉子毕竟是真正的庄稼汉,听不懂旁边这两位官员模样的大人物讨论的重心,却能听懂他们是真正预备替自己伸冤的,一时间又站了起来,随即对着两人扑通一声再次跪了下去,竟是一口气连磕了七八个响头。等到被人手忙脚乱搀扶起来的时候,他的额头已经是有些发青了,可脸上却满是感激。
“小的替家里媳妇和那冤死的孩子谢谢大人!”
家里媳妇和冤死的孩子……这几个字让陈子岩和常汝安的全都是心里沉甸甸的。据这个汉子所说,那些人侵占他们田亩的时候,是打着越王田庄的名义,用棍棒强逼着他们签下了献地的文书,他身怀六甲的妻子上前说理,结果被一脚揣在肚子上,后来又被一阵拳打脚踢,最终一尸两命。因着这缘故,那些人还害怕这汉子告状,险些连他一起结果了,却不合被人逃了出来,又不知道找到了哪个地方直性子的秀才写了这么一份状纸。
“别谢我们,御史原本就是该管这些不平事的,而不是逮着百官的阴私和那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缠不休!”陈子岩安慰了那汉子一句,随即看着常汝安道,“汝安兄,你说得固然没错,可我总觉得,庆平兄一个人上奏,声势太小了,我得帮他一把。你老成持重,便在后头给咱们掠阵,万一出了事情也好替咱们收收场。我没法就这么坐看着,我心里过不去!”
见同伴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模样,常汝安不禁有些为难。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就是小厮阿贵又惊又怒的嚷嚷。他一下子站了起来,疾步冲到门边,打起门帘问道:“怎么回事!”
可一看到外头的情形,他就顿时愣在了当场。气势汹汹闯进门的赫然是十几条大汉,为首的那个一把将阿贵推倒在地,随即就大手一挥领着众人围了上来。虽说常汝安也是颇有胆气的,可面对这种场面,他仍是有些脸色发白。
那领头的大汉不等常汝安开口便傲慢地冷笑道:“王府捉拿逃奴,把人交出来!”
“逃奴,什么逃奴!”跟出来的陈子岩听清楚这句话,顿时勃然大怒,“王府豪奴占人田地逼死人妻,竟还敢诬赖什么逃奴,这是京师,是天子脚下,可还有王法在!”
那大汉没料到竟还会有人站在自己面前义正词严地斥责,起初还只是皱眉,但很快就变了脸色。他毕竟是在城外田庄上的管事,得空了进京城逛逛也就罢了,可要是真闯出什么祸事被人发现,那便是大不是。想到自己刚刚得到的讯息,想到只要把这苦主解决了便可万事大吉,他立时下了决心,狞笑着大手一挥道:“什么穷酸,也配教训我!上,把人抓出来带回去,家法处置!”
眼看着那十几个大汉就要冲上来,手无寸铁的常汝安顿时面色苍白。他终于明白了所谓的百无一用是书生是什么意思。可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暴喝,直到那个手持杉木椅子的汉子从身旁冲过去,大喝着向那些大汉冲去,又高声叫嚷说两位大人快走的时候,他才一下子醒悟了过来,脸上顿时涨得血红,一贯的冷静全都没了。
“天子脚下竟然有这样的恶徒……罢罢,我今天和你们拼了!”
陈子岩瞠目结舌地看着常汝安反身进屋,旋即就抄了一条凳子出来,顿时恍然大悟。可还没等他仿效,门外一声喝,紧跟着竟是又涌进来了十几个手持棍棒的人。这后来的却是二话不说,直接冲着先头那批汉子一阵乱棒胡七八糟地打了下去,口中还大声嚷嚷着什么。
“打死你们这些狗娘养的!”
“他娘的,老子当年也吃过你们这些走狗的苦头!”
“打死了他们干净!”
眼看着场面一度失控,原本以为要豁出命去拼一拼的陈子岩和常汝安全都愣住了,眼看着那个抄着杉木椅子的汉子也被人夺了东西搀扶了回来,他们更是懵懵懂懂,直到外头又传来了嚷嚷声,却是东城兵马司派了人来维持,他们才隐隐约约想到了一个问题。
莫非是有人早就盯着这些个作恶多端的王府家奴,却打算借他们的手?
等到那批及时来援的犹如潮水一般退去,却是把捆上的那批王府家奴撂在了他们的院子里,陈常二人商议了一阵子,随即上前质询,发现确实是越王府的人无疑,便丢开了那一丝犹豫。只要这不是什么构陷,那不管是谁的设计,他们都管不了那么多了!
都察院的突然爆发让朝官们叫苦不迭,尤其是当本司胡同和演乐胡同的风流阵仗也被揭了出来之后更是如此。唐宋官员狎妓乃是公然的,本朝却是自洪武初年起就完全禁绝,可不能真刀真枪地明上,歌舞陪侍就成了律法不究那等不成文的规矩。于是,出条子从本司胡同召官妓,亦或是自家跑到那儿去乐呵乐呵,这本就该是民不管官不究的。
所以,这一日早朝结束时,照例又是读那些都察院御史上的题奏。原本这都是过场,可自从前些天来,已经是人人自危。当好些个朝官都遭受到了严厉申饬甚至于罚俸的时候,金水桥畔就只见一溜耷拉下的脑袋。
虽说风流罪过不算什么大罪过,但如今毕竟是理学当道的年代,讲究的是品行无暇,谁都怕这么一个污点记录在档案上,影响自己今后的升迁等等。而更多没有被点到的人则是暗地庆幸,因为刚刚被点到的人都是屡犯,而他们只沾惹了一两次两三次的不在其中。只不过,看着那宣旨申饬的太监,仍是有不少人在心里犯嘀咕。
据说,就连内阁的几位老大人们,也去过演乐胡同看歌舞——自然不常见就是了——可是,那宣旨的太监别看人模狗样,却是一辈子也没法真正尝到女人滋味,偏还能娶到美貌的宫女做夫人!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他们这些穷京官,有几个在身边养得起家眷,难得寻个人在身边伺候也犯法!
大佬们依旧是不动如山,毕竟,以行为不谨这种罪名,等闲是告不倒三品以上大员的,除非这位大员原本就失去了圣眷,或是做错了什么不可宣之于口的事。可是,紧跟着那宣读的太监读出的一份奏折,却让他们也维持不住那淡然不惊的表情。
越王门下侵占民田百顷,甚至逼凌平民致死?这种事情怎么会事先不曾有消息传出来?
承受了无数道目光的通政使这会儿却是垂头缄默,心里却知道,那奏章送上来的时候,东厂和司礼监就已经有人在那儿等着,他只来得及誊抄了名字就不得不眼看着东西送上去了,哪里知道里头竟然是这般内容?虽说不知道究竟是否皇帝真的要动越王,可不管怎样,有这般胆色的御史却已经很可贵了。于是,自忖自己今年就该告老致仕的通政使仿佛没看到那许多部堂大佬征询的目光,犹如睡着了一般。
如今的早朝上,各衙门都是选出声音最洪亮的人到御前奏事;而朝廷发布的旨意以及宣读御史弹劾等等,也都是由嗓门最大的太监代劳。那些想昨日晚上赶出奏章,今日一大早上书弹劾把唾沫星子喷到人脸上的人,自然早就已经是过去式了。尚未有出色弹章的御史们看着队列尾部的那个试御史,心中一面羡慕他的运气,一面佩服他的胆色。可是,当听到末尾那句“发现事有不遂,竟使人截杀苦主”的时候,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说,竟是还险些在京城里也闹出人命来?
张越虽是当年执掌广东布政司,但那会儿没有学政,各省主持乡试都是皇帝御点,那会儿不远万里赶到广州的乃是沈粲。原本他是能留着看到底的,奈何后来被一道圣旨催逼到了交阯参赞军务,硬生生错过了乡试。等到他之后赶到北京的时候,就连殿试也早早结束了。所以,对于出自广东的那三个进士,他只是听说过名字,人却还是此前才见过的。
至于文章功底如何,他还是在沈粲那里听说过两句。可此时此刻,那一篇洋洋洒洒的弹章却让他不住地点头。此人并没有什么华丽的骈文辞藻,一字一句都很是扎实,句句都在点子上,光是文章便是让人击节赞叹的好文,更不用说因为胸中满腔义愤,因而遣词造句充满了感情,自然不是那种只逮着鸡毛蒜皮就大做文章的弹章可比。因而,当那太监终于读完的时候,他倒是很想往那浩浩荡荡排班的末尾瞧上一眼。
他已经算是做足准备了,可真没想到王府中人竟会如此横暴,幸好杨稷的人反应快,又正好有东城兵马司的人经过,否则就真的要出人命了!
御座上的朱瞻基面色显得很平静,但只有侍立在侧的王瑾才知道,昨天晚上看到那奏折时,皇帝的表情有多吓人。区区一个苦主的死活,天子可以不在乎,毕竟这天下时时刻刻都有不平,身为天子并不是为了解决百姓的不平而存在的,但皇帝痛恨气恼的,却是光天化日之下,几个王府家奴竟是敢不把朝廷命官放在眼里,若不是有仗义百姓,若不是有东城兵马司见机得快,这天子脚下便能闹出一桩大案来,到时候盛世两个字说出去还有谁信?
“事出重大,依律,所犯家奴由锦衣卫即行缉拿下狱彻查。”
只抓家奴不罪藩王,这是素来的老规矩了,因而朝臣们虽有彼此交换眼色,却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可就在那个太监念完这一句的时候,紧跟着上头又传来了皇帝那稳稳当当的声音:“越王纵奴犯下如此重罪,着增加训导两名,令越王从训导读皇明祖训!”
之前因为公主下降的事,各家王府和公主府都已经增加了王府教授和训导等等讲学官。这些官职以往也都是常设的,但毕竟品级相差悬殊,要真正督导却是难能。可是,皇帝在这种时候再次派出训导前往越王府,读的又是皇明祖训,不得不让人心生联想。更何况,家奴行凶和纵奴行凶本来就是两码事!
还有,因为越王原本就藩在衢州,工部曾经一度到那儿去兴建王府,据说之前又打算改在顺德府,这又得大兴土木。听说宫中已经议起了越王就藩的日程,看眼下皇帝的恼怒,难道王府没造好也让人先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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