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的议事之后,原本已经是下定决心的朱瞻基终究是因为杨士奇的话而再次犹豫了,而即便是杜桢张越这对翁婿,最后也赞成了杨士奇的话,且待各亲藩的奏表都到了再说。至于其他人,也暂时都偃旗息鼓,于是在出了文华殿之后,众人便自然而然分成了好几拨。
张越和杜桢打了个招呼,先去追上了英国公张辅。尽管他在京师眼线众多,有些事情并不是不知道,可毕竟他忙于公务,张辅又是一个劲低调,他在上次祭祖之后,已经是很久没上英国公府去了,杜绾又是身怀六甲,只有母亲孙氏常常去,可也是常走后门,因而那正门的光景,他一直没有太上心。
午门内是禁宫,伯侄俩不能多说什么,不过是就今天的话题稍稍讨论了两句。等到出了午门,领路的小太监退了,张越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搀扶着张辅,这才问起了刚刚杨士奇提到的那个话题,张辅却是沉默片刻才开了口。
“我如今虽说是奉旨专心谋划军国大事,但既然是大事,有些我就不太方便开口,再加上此事是你这个兵部尚书提出的,我便一直没有说什么。若是从一个统兵武将而言,我自然是希望兵强马壮,将校精通武艺,但若是从一个世袭勋贵而言,那些世袭了军职的军官,他们的父辈祖辈有不少都是跟着我血里火里打过仗的,如今他们的子侄却未必能承袭得了军职,甚至还要受穷,我心里自然不好受。”
张越从来看到的都是严肃精干的张辅,少有看到他这样黯然叹气的时候,心里顿时有些沉甸甸的。联想到上回去适景园时,朱勇亦是感慨过类似的言语,他不得不言语几句。
“军官只是其一,其实,我还让兵部的司官们一块在商议军户之事。北宋立禁军厢军,结果军人几乎成了贱役,如今的军户也差不多沦落成了贱民。北宋亡于女真,南宋亡于蒙古,虽说大政上也有不小的谬误,但军制败坏也是一条。并不是完全杜绝军职世袭,不是设立了武学吗?太祖时军职世袭便是大考不合格试授,试授不合格则重处,尽管这确实重了,但不得不说,便是靠着这些严苛规矩,各卫所方才能养出强兵来。”
“我带了那么多年的兵,这些还会不知道?”张辅又摇了摇头,随即方才挣开了张越的手,“你别看我如今出入坐轿,谁都知道我有风湿寒腿等等老毛病,但要真上了马,我拉得弓使得枪用得刀!越哥,当兵的有个坏习惯,你虽然在兴和扛过阿鲁台的兵,又在交阯参赞过军务,在江南防过倭,但那一条你必定不知道,那就是当兵的老子好容易搏回来了一个出身,十个有九个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再去战场上挣命!”
张越顿时愣住了。
他所在的那个时代中,军人世家素来常见,有些甚至是儿子不想当兵,老子用皮带抽着也要把儿子送到军校或是军队里去,但张辅却说这年头那些得了世袭军职的老子,多半不希望儿子再上战场厮混!然而细细一想,他又觉得有道理。当兵是一回事,上战场又是另一回事。那年头的军人是光荣,如今的军户却相当于贱民,军户子弟要想为自家脱去军户的名头,按照规矩,需得出仕至兵部尚书方才能改换民籍,民户几乎都不愿和军户结亲。
而且,大明万里河山,大多数内地卫所都是太太平平,不需要上阵血肉搏杀,也不需要多精熟的武艺,只要能管束下头的军户屯田耕种就行了。至于真正打起仗来……那就得把命运交给老天爷了,至于操练就更不用说了,除了边防重镇之外,其他地方根本就没有操练。
“大堂伯的提醒,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张辅没有转头去看张越脸上的表情,不是因为天已经黑了,他看不分明,而是因为以他对张越的了解,自然知道这个最看重的侄儿会有什么体会,因而走着走着,他又轻声说道,“想来兵部未设尚书,别人都认为多半是皇上想将这个职司留给你,但你应该知道,以张家两位勋贵,这自然不可能。让你暂时以侍郎掌着兵部,是因为你熟悉兵部四司,能够统御得住,诸般事情我们几个也能帮你挡住一二,所以变革起来容易一些。但事成之后,你是多半要挪一个地方的,为了酬你的功劳,不是户部就是吏部。”
这些话哪怕杜桢也没有对张越说过,杜桢的脾气是遇事最多提点一个线头,其他的任由张越自己去想。用他的话来说,虽是学生,但如今已经是一方大佬,自然不能事事跟着自己亦步亦趋。所以,张越只能自己去考虑周详,尽管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上,可这一层窗户纸却始终没有捅破。如今张辅一下子把话说到了最大的点子上,他不禁揉了揉已经发僵的眼睛。
“大堂伯放心,我会尽力一步步推进,不会一下子动及根本。”
“那就好。”张辅欣慰地一笑,负手看了看天,又缓步前行说,“军务的事不像宗藩,宗藩可以快刀斩乱麻,你那岳父又是正人君子,认准的事情便会一做到底。按照他的性情,哪怕是做完此事便要引退南京也不在乎,因为他认为眼下这件事比什么都重要。而那个主持江南清丈田亩的于谦也是,我虽没见过,可从奏章上来看,也是刚正人,所以他们做事几乎不考虑后路。可你不一样,你从来都是走一看百的人,而且这些事务积弊已深,牵连又太广,不能操之过急。所以,之前到我那里抱怨的,我都替你挡下了,就是成国公那儿也是如此。”
此时此刻,张越只觉得心情激荡得很。即便知道张辅从来就是不遗余力地支持自个,但这都没有眼下的感受更深。直到出了长安右门,他这才低声说:“我之后办事一定会更加谨慎小心,不会辜负了张家的名头,更不会辜负大堂伯的希望。”
“这就够了!”张辅笑呵呵地冲张越点了点头,随手指了指那边等着的轿子,“不用送我了,这儿离我家里就几步路,再说轿子也等在那儿了。你岳母今天受了惊,你过去和你岳父说道说道,让他也小心些。刚则易折……说这话他不会听,可你有时候也得劝劝。”
张越连声答应了,送了张辅上轿之后,这才折了回去,便看到杜桢和杨溥并肩走出来,似乎还在商量着什么,却不见杨士奇的踪影。他仔细一想,这才记起这一晚内阁是杨士奇当值。快步走上前去,杨溥见是他来,点了点头和杜桢说道了一声,就径直上了一旁自己的座车,而张越则是搀着杜桢往一旁杜家的那辆骡车走去。
一上车放下车帘,杜桢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岳母如何?”
“小五说只是皮肉损伤,没什么大碍。”张越看到杜桢拍了拍额头,随即又揉了揉眼睛,自是明白杜桢一整天在里头熬得有多辛苦,连忙又添了一句,“先头宛平县顺天府和南城兵马司的三位官员去了家里,小五气不过把人晾着,岳母还责她不懂事,如今精神还算不错。”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杜桢喃喃重复着四个字,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我原本就已经很对不起她了,若是真因为我的事连累了她,那就……元节,我素来不喜欢家里人多,但如今既是遇着这种事,你若是调得开,从家里借几个人给我。”
“我已经安排好了,岳父您放心。”
然而,看见杜桢抱手闭着眼睛靠在厢壁上,箍着胳膊的手似乎用了颇大的力气,张越哪里不知道,这位恩师兼岳父此时非但不曾平静下来,反而正是心乱如麻的时候。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杜桢。为了国家大事连至亲家人都完全不顾了的那兴许是圣人,可对于其家人而言,则是何其可悲也。此时此刻,他方才觉得离着杜桢又近了一步。
“我和你岳母是少年夫妻,那会儿成婚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不会说话的人,最初只是顾着读书,家中里里外外全都靠她,可无论是读书也好,农事也罢,亦或是我之后中了进士为官,她样样都为我准备得妥帖周到,哪怕我一走十几年,她也是从未有过一句责怪……这些年我虽是官高位显,但因为这脾气,家里并未宽裕,人手有减无增,甚至没让她享着什么福,她甚至连担惊受怕的样子都不会在我面前露出来,如今……”
杜桢很少有絮絮叨叨说话的时候,此时骡车颠簸,他却喃喃地说个不停,目光也有些偏移。张越知道杜桢并不是想要自己那些单薄的安慰,因而自始至终只是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直到最后马车终于停下的时候,他才先跳下车去,又伸出手去扶了杜桢一把。
看到马车停下,门上的岳山自是提着灯笼上前,只是看到自家老爷那古怪的表情,也没敢多说什么。而张越扶着杜桢一路到了正房门口,听见里头正传来了阵阵说笑,不免侧头瞥了老岳父一眼,这才打起门帘,把人扶了进去。
正厅前半间一个人都没有,声音都是从隔仗后头传来,因而张越见杜桢甩开自己的手快步往后头走去,迟疑了一下便放慢了脚步。果然,不一会儿,后头就传来了小五那高兴的嚷嚷,情知杜绾身怀六甲不能在外过夜,此刻必定已经回去了,他便在外头站了一站,不多时就见小五一溜烟从后间出来,一见着他便做了个手势,两人遂到了东屋说话。
“姐夫,你还是先回去吧,这会儿爹正忙着对娘嘘寒问暖,娘也没工夫见你。”小五狡黠地一笑,见张越亦是笑吟吟点点头,她便知道他必是听懂了,这才羡慕地说,“从前只觉得爹爹老是板着一张脸,没想到也会有这般会关切人的时候……喂,我家老万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真打算把他撂在那白山黑水?”
“就回来了,人已经在那边坐船启程,估计顶多个把月就能到天津,到时候你就能见着他了。”张越一时想起万世节写给自己的信上还抱怨说‘为伊消得人憔悴’,他又不知道这小两口的私信上写了什么,更不知道这家伙在那边是不是真熬得不成样子,因而也起了溜之大吉的心思,赶紧站起身来,“既然你说了,我也不进去打扰了,回头你对岳父岳母说道一声。”
看到张越走得贼快,小五顿时愣住了,等追出去时,却发现人已经消失在院门外头,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回头看看这正房,虽则是里头没有多大的声音,可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去煞风景了,因而歪头一想就径直回了自己屋子去看孩子,可走着走着,她的心里却惦记着那个油嘴滑舌的家伙。
“等他回来,我也学爹爹那样,好好关心关心他!”
只不过,这关心关心却怎么听怎么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滋味。
入夜的京师已经是渐渐安静了下来,除了定时响起的打更声之外,就只有巡行的五城兵马司巡丁们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还有那些尚未入眠的达官贵人府邸中偶尔传来笙歌管乐。路上间或窜出一只小猫小狗之类,夹杂着咿咿呜呜的声音,听着分外让人心悸。
东城那座造好却还未开始使用的武学前,一条黑影鬼鬼祟祟地闪到了门口,望着那地方很是瞧看了一会,这才钻进了一旁的胡同。到了一间大宅子前敲了敲门,等门一开他就闪了进去。待到了里间,早有几个人等在那里,眼看他解下斗篷,立时就有人开了口。
“如何?”
“看那样子,不出三五日就该落成了,到时候,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必然都会派人来。”他顿了一顿,随即犹豫着问道,“咱们真要闹么?”
屋子里一片沉默,曾经最为坚定的几个人这会儿也有些面面相觑。良久,角落里方才传来了一声叹息。
“且再等等看吧,不到万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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