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难道不知道,这东西,关系他的生死吗?!”
景横波盯着那黄色的一卷,目中也似燃起火焰。

她!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这东西,是当初她和拥雪下地殿拿来的,还动用了她的异能。她直觉这东西要紧,所以没给拥雪看,自己藏了起来。但那内容她看不懂,都是神神怪怪的句子,她只看懂了一句话。

“非授命于天者,擅览必亡,祸延三世!”

虽然文绉绉,但她也猜懂了。因为看过盗墓类句的意思,等同于“诸敢发我丘者令绝毋户”。比那个诅咒还要狠些,子孙三代都算上。

当时她看了不过一笑,有心想拿给宫胤,事到临头却又犹豫。想着宫胤毕竟是古人,对这种诅咒应该会有反应。书上不是说练武之人不能有心障?有了心障以后便可能有心魔什么的。

如果有诅咒,就她一个人担好了。反正她看这绢书里的文字,不像什么藏宝图秘诀之类,也就丢开一边。

和宫胤有关系,她也是此刻才知。

“到现在还不相信吗?”静筠声音凄切,“她处心积虑设计我,接近你,为的就是皇图绢书,女王大位!有了绢书,她可以轻易令你倒台,你一死,我也失去记忆,这大荒,就真的是她的了!宫胤……宫胤!”她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她若真爱你,怎么解释这私藏!”

“我看不懂!我不知道这东西这么重要!”景横波霍然抬头。

激烈反驳的同时,她的心也向深水沉落。

爱情中不怕挫折,怕的是欺瞒。

这样的解释,依旧是苍白的,相爱之人应诸物共享,看不懂,就该立即拿去问宫胤才对。

她口中满是苦涩之味,夹杂着淡淡腥气——死无对证了,当初那句话,是写在装皇图绢书的匣子上的,当她取出绢书,匣子就自己化灰了。

对面,宫胤向来平静的目光,忽然就凉了,冷了。

也似那铜鼎香炉里的沉香,燃尽一夜,一寸寸,化灰。

“哎哟,好深沉的心思,我这襄国女相,真真自愧不如。”绯罗的笑声,惊破大殿的沉寂,“一个说美色惑人心怀不轨,一个口口声声真心爱恋十足冤枉。要我说,真心不真心,试一试不就好了?”

静筠眼波流转,立即接道:“……女相认为,该怎么试才合适呢?”

“一切的欺骗都是为了更好地活着。”绯罗笑意盈盈,“如果一个人连死都不怕,那倒不能说她欺骗了。”

她摊开手掌,掌心赫然又是一枚药,也不知道她准备了多少颗。

“是极。”静筠道,“所谓以死明志,当如是也。”

“国师,”她转向宫胤,“我知道你已经被这女人迷惑了心志,我举出再多证据来,你也将信将疑。但你也该给大家一个公平的验证机会,你何不就让她证明一下她的真挚和清白呢?还是……”她轻笑,薄唇吐字轻轻,“无论如何你都舍不得,不惜舍弃权位,一心要和这一心颠覆大荒格局的妖女,同生共死呢?”

“说起来,”轩辕镜忽然道,“明城女王陛下既然已经回来了,咱们以后也算有主事人了。”

赵士值立即道:“明城女王睿智通达,宽容慈悲,向来是我大荒诸臣尊敬膜拜之主。如今女王回来了,当立即恭迎归位,也免得国器为奸人把持,倒行逆施,行下这毁国灭族之事。”

他一边说一边斜睨宫胤。

宫胤白衣垂落,似乎没有听见这些人半暗示半威胁的话,忽然伸出手,慢慢比划了一个手势。

手势很复杂,似乎某种语言。静筠眼睛一亮,立即抬手也做了个手势。

她的手势一做,宫胤抬起的手,立即便如被击中,瞬间垂落。

然后他转向景横波。

景横波心中一跳,直觉告诉她,就在刚才几个手势间,宫胤已经完成了对静筠身份的确认。

一旦静筠被确认为明城女王,她所受的指控就几乎等于被落实。

宫胤幽黑的眸子,静静地盯住了她,景横波绝望地发现,他往日流光溢彩冰雪琉璃的眸子,此刻静水一泊,落千万年皑皑的雪。

她看不清他此刻神情和心绪,那是一片茫茫雪野,极目所在,都是空。

“横波。”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却清晰,“为我证明。”

景横波心中轰然一声。

一瞬间她眼前一片黑暗,脑中一片纷乱,她以为自己已经闭上了眼,她想大叫,想发狂,想要把这群人,统统扔到外面冰凉的雪地里去,让他们体验她此刻的感觉。

然而一黑不过是刹那,下一瞬还是浩荡大殿,满殿敌人,隔着人群的那个她最在意的人,并不退让地看着她。

他眼神清冷中似也有悲怆,或者是失望?她辨不清。

这样的眼神,让她想骗自己刚才幻听都不能。

“宫胤……”她扶住梳妆台,努力让自己站得笔直些,她听见自己声音空荡荡地,在大殿上空飘荡,“……原来,做再多,想再多,不过都是我……自作多情。”

“不。”他静静道,“是我。”

景横波如被人当腹打了一拳,身子向下一弯。

一低头正看见翠姐惨白的脸。

她静静沉睡,以为自己用死已经捍卫了她的安全,却不知道,在久设的局前,一切牺牲都显得毫无意义。

“我不能让你白死……”她双手撑在凳子上,喃喃低语,伸袖缓慢地,擦了擦嘴。

随即她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慢慢站直。

“好。”她道。

满殿一静。

“但我有一个要求。”她道,“我若以死明志,证实了我的冤枉。那我身边的人,包括已死的翠姐,能不能都不要追究她们,放她们自由。”

没人答话,半晌轩辕镜看看四周,道:“可以。”

挡住紫蕊的侍卫让开身子,紫蕊扑了过来,“陛下!”

年轻的女子泪流满面,扑在她肩头,悄声道:“您走!走!”

景横波吸一口气——走不了了。

自从宫胤进来,她身周气场就发生了变化,身前好像多了一堵墙,行动困难,她有预感,此刻瞬移,绝对移不出这座寝殿。

这种感觉,在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有过,因此没能抓住那三次逃跑的机会。之后再没有过类似感觉。

今日重见。

是否冥冥中自有呼应,呼应这一段开始与结局。

景横波四面望望,却没有看见拥雪的身影。她也不想探究,是被杀还是背叛,都不重要了。

对面,群臣分开一线,都在看着宫胤。

看这大荒第一人,如何处置这个当众背叛他的女子。看他是否真的在动情之后,因失望而再次绝情绝性,以枭雄的出手,向天下再次证实自己的决心和杀气。

绯罗举着闪着乌光的药丸,轻轻一笑,“我说……这颗药,你终究要吃的。”

宫胤忽然衣袖一卷,卷起药丸,冷冷道:“她的事,我来处理。”

药丸在半空中一顿,随即闪电般飞向景横波,与此同时一股气流猛地一推,景横波咽喉一紧,不由自主张开嘴。

药丸咻地投入了她口中。

除了宫胤在这一刻偏头看殿外雪外,所有人目光灼灼盯着她,生怕她立刻就会吐出来,然后出手。

她没有。

这一口咽得干脆,所有人看见她喉间一动。

“我吃了。”景横波再开口时,语气冷静,“现在,可以了吗?”

她口齿清晰,众人又放下心——没有把药藏在舌根下。

只是她没有立即发作,众人又有些不放心,绯罗脸上却闪出笑意,道:“陛下,这药是我们精心为你准备,可以让你浑身肌体渐渐僵硬,内脏腐烂而死。历时三天三夜,三天之后,你会化为僵尸却容颜如生,这也算是我送给你的一个礼物。将你的美貌永久留存,我想你一定很喜欢。”

景横波紧紧盯着她,道:“将来你若死,我也一定送你美貌如初的死法。”

绯罗格格一笑,想要反唇相讥,却被她钩子似的目光看得心里发瘆,撇撇嘴转开眼道:“狠话谁都会说,我何必和你快死之人计较?”她环顾四周,“诸位大人,咱们都退出去吧。走之前记得将门窗都封上,因为等会女王陛下会叫得很惨,还得叫上三天三夜,只怕会扰了明城陛下和国师安宁呢。”

静筠脸色变了变,随即笑得甜美。

宫胤始终偏头看外间飞雪,侧脸冷凝如冰雕。

“陛下!”紫蕊扑倒在她膝下,抱着她膝盖的姿势,让她想起最后一刻的翠姐。

她弯下身,将翠姐交给紫蕊,“出宫去吧,帮我葬了她,葬在宫外,不能留在这么肮脏的地方。”

紫蕊含泪接过,却道:“陛下,我陪您一起。”

“去吧。”景横波只是挥手。

紫蕊咬牙将翠姐抱住,想了想,对她磕了三个头,抱着翠姐向后退去。

景横波看见她攥紧的拳头,透出指甲掐伤的殷殷血迹。

大臣们也鱼贯向外退去,风雪中那些倒退的高冠身影,如一幢幢石俑在庭院中肃立。

静筠微笑着走了过去,从头至尾,下巴高抬,没有看她一眼。

绯罗含笑相迎,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成孤漠恨恨呸一口,大步而去。

赵士值阴笑着,恋恋不舍地看了她一眼,无声无息地推着轮椅出去。

成太尉的儿子,扬眉吐气地出去。

礼相摇着头,默默由下属官员扶了出去。

轩辕镜哈哈大笑,对着原先祭司高塔的方向抱了抱拳,走了出去。

景横波一一目送他们的背影,目光追过他们或轻松或沉缓的步伐。

人都离开,最后,只剩下了宫胤。

景横波的目光,缓缓转向了他。

再次目光交汇,各自在眼神中寻找答案。

他依旧是一泊冰湖,波澜不兴,衣袖垂落,凝定如初。

景横波紧紧盯着他,从他的脸看到他的手,她的手指,因为紧张,在不可控地微微颤抖。

廊下绯罗静筠也在紧紧盯着他背影,盯着他的手。

两波目光各自胶着,只关注那一人举动。

宫胤终于动了。

他缓缓后退,退向门外。

静筠绯罗眼底爆出巨大喜悦,景横波脸色刹那如雪。

宫胤退出门槛,深红殿门分开两侧,身后是满庭雪和前任女王,身前是僵硬伫立,被昏暗光芒将要渐渐吞噬的景横波。

殿门在他身前,缓缓合拢,将这夜的雪、他始终平静的脸、难以言明的深邃目光、和她一霎绝望的眼神,合起。

门一关,就是两个世界,天与地,人与魂,爱与不爱,相思与别离。

黑暗即将降临。

忽有雪光!

云团一般的雪光!

庭院里一棵覆盖积雪的树忽然爆开,大蓬飞雪团团四炸,溅了所有人冰凉一脸,众人急忙闭眼,恍惚中只看见一道红影从漫天雪团中电射而出,刹那霓虹四射,如雪在烧。

血影刚出,就带起一阵猛烈的飓风,如一条红龙直射阶下,所经之处,地面积雪嗤地犁出雪花四溅的深沟。

“嚓。”一声微响,伴随静筠绯罗的惊叫,两人向两侧翻倒,肩头鲜血飞洒。

剑光并未停留,一往无前,直奔宫胤后心!

宫胤此时正双手合起门扇,惊觉异像,听着风声狂飙便知道回头已经来不及,双手一推向前一扑,砰一声殿门大开,他身子向下一栽,一柄细剑已经将他钉在地上!

鲜血飞溅中那红影踩着他胳膊冲进殿内,半空里猛呸一声,声音滚滚。

“老子最讨厌负心人!”

景横波一抬头,就看见红影狂扑而来,来人一把抓住她胳膊,手指如钢似铁。

“跟我走!”

“大波姐姐!”又一声尖锐的叫声,是拥雪的声音,那小丫头满脸青肿,连滚带爬地扑上阶,抱着霏霏和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二狗,“相信他!走!”

“起!”红影拎起景横波向外奔去。

经过殿口时景横波一低头。

正看见宫胤从地上支身而起,仰脸看她,目光深幽。

俯视与仰视,难言的恨与爱。

一霎而过。

脸前忽然一冷,景横波抬起头,只觉得眼前晶光耀眼,雪花扑面而来。

出殿了。

一眼看见跌跌爬爬的拥雪,从阶边滑下,她一手抄住拥雪胳膊。又看见紫蕊发疯一般跑过来,立即大喊:“帮我带着紫蕊!”

“娘的你事真多,这样老子怎么飞?”红影大骂一声,依旧身子一降,大喝,“抓住我!”

紫蕊跃起抓住他的手,再想去抱翠姐尸首时,红影已经腾空而起。

紫蕊大惊,想要跳下,景横波闭上眼,低喝:“别跳!”

紫蕊下意识停住,景横波闭着眼,仰头向天。

不去看底下纷扰惊叫,不去看庭院空雪落血,不去看那被抛下的翠姐的尸首,孤零零躺在雪地上,一双至死不闭的眼睛,空茫地看着她。

苍空盘旋,越来越远。

逝者已矣,生者还得努力地生。

我答应过你,好好活。

一滴泪在颊上未落已凝珠,自空中坠落,声若心碎。

叮。

……

头顶风声烈烈,雪片劈头盖脸乱撞,人在半空看不见任何景物,只能勉力抵抗那彻骨的寒。

红衣人一身好武功,串蚂蚱一样串着好几个人,居然还纵跃如飞。轻捷的脚步在湿滑的琉璃殿顶微微一点,便将追兵抛在身后。

今天的天气也帮了忙,风雪之夜,能见度极低。

景横波始终没看清红衣人是谁,她被那人搂在怀中,遮住头脸,只感觉不是耶律祁,也不是伊柒。

她忽然身子一震,眉间露苦痛之色,惊得旁边紫蕊偏头看她。

“陛下……陛下……”紫蕊努力地想要够着她,“你吃了毒药……毒药……”

“没事……”她顿了顿,轻轻道,“翠姐临终前,给了我解药……我刚才已经吃下去了……”

紫蕊和拥雪都同时吐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

她心中微微一动,一泊冰冷里燃起细微热度——山穷水尽时刻,依旧有人操心她的生死。真好。

这老天待她如此复杂,抽掉她釜底所有的薪,却又为她点亮风雪里遥远的一盏灯火。

只是,她还有没有力气,去将那点微光追寻?

“往哪里走!”红衣人在半空中辨认着方向,“找个守卫最少的闯出去!”

“去皇城广场。”景横波轻轻地道。觉得这人声音有点耳熟。

“什么?”红衣人目瞪口呆地道,“你傻了?皇城广场现在全是你的敌人!”

他一惊,脚下便没注意,不知踩到什么,身子一滑,背上的拥雪便被甩了出去。

他急忙伸手去抓,正在此时,底下“咻。”一声烈响!

几人回头,便看见一柄重箭,破雪而来,深黑色的箭头摩擦空气锐响如刺,激飞漫天碎雪!

眼看那箭,便要先穿拥雪身体,再入红衣人后心!

“当!”忽然又一道乌光闪过,横空一截!

金铁交鸣之声震得人耳朵发麻,隐约似有一溜火花闪过。那重箭轨道一歪,自拥雪头顶擦过。

那道截停重箭的乌光也在坠落,景横波低头,发现是一枚短矛。

她回头,风雪茫茫,看不见射箭的人,更看不见出手救人的人。

这种箭也好,矛也好,都不是宫廷护卫的常用制式武器。

这风雪夜,是谁埋伏在她必经之路上,还要给她必杀一击?

又是谁等在这里,一矛飞掷,只为救她一命?

谁是敌?谁是友?

她埋下头,只觉得无比疲倦。

“娘的吓死我了!”头顶红衣人还在喋喋不休,“危险,赶紧走,赶紧拿个主意啊,真去皇城广场?”

景横波点点头。

拥雪细声细气地道:“听大波姐姐的吧。”

“好吧。”红衣人苦笑一声,“我遇上她,就是各种倒霉,倒也不介意再倒霉一次!”

景横波听出这声音是谁的了。

是那个人为导致性别认知错误的天弃!

他竟在这时候出现,救了她。

景横波忽然想起那日,在画像馆内,她说“……你去保护他,不要被他知道。”

心中似有逆血涌起,击破十二重楼,她尝见苦涩滋味。

画像馆名刹那。

呵呵。

刹那。

……

皇城广场,是出去最近的路,天弃几个来回,已经看见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

风雪虽大,这些决心甚重的人,都还在等着自己的主子。四面已经点起灯火。淡黄的灯笼,被雪推撞着悠悠乱晃,远远看去如一簇簇鬼火。

广场上,只有开国女皇神像,依旧沉默伫立,不为风雪所侵,不为风霜所改。眼眸低垂,为这人世间风云深潜,无限悲悯。

“你真的要去皇城广场……”天弃看着人群,犹豫了,这么多人,还有军队,他没把握带着所有人闯出去。

景横波不说话。紫蕊和拥雪也不说话,似乎陪景横波死,也没什么大不了。

“好吧好吧,一群女人,一个比一个执拗,女人都是你们这样子吗?”天弃跺跺脚,叹口气,身子向前一纵,如一只红色大鸟,滑过人群上空。

广场上休息走动抵御寒冷的人,忽然觉得头顶有异,一抬头就看见一道拖拖拽拽的巨大黑影,穿破黑暗和飞雪,落向皇城广场中央。

“开国女皇神像……”景横波低低道。

既然来了也没什么好疑问的,天弃毫不犹豫落在女皇神像之下。

神像巨大,遮挡了一部分风雪,稍稍还暖和些,地面也是干的。

天弃刚刚落地,一转身,就看见了涌来的黑压压的人群,还有人群后闪烁着森冷光芒的箭矢。

与此同时,广场尽头宫门轰然开启,入宫的臣子们气急败坏地涌出来,老远就大叫:“围住他们!围住他们!”

“我不懂你为何要自投罗网。是不是女人受了情殇就没了理智?”天弃回头对景横波苦笑,“我话说在前头,我救你是为了还你情,可没打算为了你去死,真要被困住,我肯定先走,你们趁早自杀。”

“你走就是。”景横波不为所动。

“对了,你不是有种特别的轻功吗?”天弃忽然想起什么,一拍手,“你赶紧移走啊!没了你做目标,我带她们两个,还是有希望出去的。”

“不急……”景横波凝注着对面,不知何时,人群已经分出一条道,道路尽头宫门开启处,宫胤正一骑缓缓而出。

他衣衫染血,脸色在这里远的黑夜里,依旧看得出惊人的苍白。

迎着景横波的目光,他下马,静静伫立。衣衫和雪同舞。

“我的瞬移……”景横波盯着他,喃喃道,“等着关键时刻用啊……”

她身子忽然向前一倾,她立即捂住嘴。

片刻,指缝间缓缓沁出一抹黑血。

“陛下!”

“大波姐姐!”

紫蕊和拥雪的惊叫声,响在耳侧,她捂紧嘴,慢慢地,笑了下。

翠姐给的解药,有什么用?

解药吃在前头,宫胤给的毒药吃在后头,不对症。

她原以为不过是做戏,她原以为他抢着给药是有猫腻,直到最后一刻,她都在等着他偷偷给她解药。

群臣退出时,她在等。

他没有。

他最后离开关门时,她在等。

他没有。

天弃出现带她离开两人擦身而过时,她在等。

他没有。

无数次燃起希望,无数次失望。

恍惚里往事飞旋,如这夜雪片翻腾在记忆中。

这相遇一程,那个从未让她失望的他。

被诱落崖时他俯冲而下的身影。

山林行走他拉住她迷乱的脚步。

刺客入殿行刺之夜他的舍身相护。

成孤漠的仇恨前的悍然相对。

“国师!你要去救谁!”

“让开!谁准许你动女王!”

“国师!当真狡兔死走狗烹么!”

“我不持武器,不设护卫,面对你们。想清楚,要不要冲过来!”

桑侗火马车前他凝冰为身一剑兵解。

“宫胤!我就要点燃马车了!你还不死!”

“好!但我要亲眼见女王安好!”

赵士值府内他从容而来解她之危。

“赵大人当为国为民,多承重任。”

“凶手已抓获,和女王无关!”

……

那么多次,那么多次。

他从未让她失望,翻手风云间让她看见属于男人的忠诚和力量,再不能自抑地信任靠近,将全心交付。

却在最后城头风雪中,看见天幕尽头的凛冽。

心在颠倒磨折中被一次次削痛,血肉模糊。

就这样还是没放弃希望——她不信,她不信他如此绝情。

她不信只凭静筠几句证词,他就不留给她任何机会。

当初桑侗劫持,琉璃坊悍然护卫,皇城广场一剑兵解历历在目。那一剑劈裂了她的神智,也劈开了她所有的不确定和犹疑,她在那日飞溅的冰晶和鲜血中稳固心意,并从此相信他对她亦此心如冰琉璃彻。

然而皇城飞雪中,在天弃怀里,当毒性发作,内腑忽然痛彻如割时,她一霎间如堕冰渊。

那一刻,终知绝望滋味。

不是瞒天过海,不是合唱双簧,不是以假乱真,不是有默契的骗局。

不是她以为并希冀的那一切。

药是真的,有毒。

她咽下一口逆血,抬起头来,对面,那人衣衫如雪也染血,正遥遥看来。

隔着碎雪,不见目光。

恍惚里还是先前城头。

风雪初起。

成太尉家人抬尸请愿,她和他在城头下望。

“让这些领头者进来,并不能对他们做什么。到头来你反而更可能被他们逼迫。”

“那就做给他们看。不是想杀了我吗?你就杀我给他们看啊。”

“嗯?你打算怎样?”

“以让我自尽之名,让他们进来。他们要绑我就绑我,要处置我就处置我。你大可以扮演一个绝情冷性的上位者,为了江山牺牲掉女朋友。先取得他们的信任再说。之后我有办法,让他们放弃和我作对,最起码暂时放弃。”

“你确定你能行?”

“能。宫胤,我知道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可是我不能退缩,因为退缩就是死。就算为了你,我也不能死。我们先合力渡过这一关,保住你的亢龙,保住你的地位,保住我的性命。再慢慢一个个对付他们。只要你一直在位,一直掌握权力,只要我以后再用点心,我们齐心协力,没有道理最终斗不倒他们。我们缺的,就是时间。”

“是……我们缺的,就是时间。”

“那就这么办吧,由着他们。你记得表现得对我冷酷点哦。”

“我不会做戏。”

“没表情不说话就好啦,我觉得要你做戏反而可能出戏呢。其实我虽然会做戏,可要我对你激烈控诉什么的,我也怕我会笑场……宫胤,我们就做一对安静的美男美女,把这场双簧唱到底吧。”

“好。”

“你可别弄假成真,关键时刻要记得救我哦。”

“好。”

……

言犹在耳,却被这夜狂风暴雪卷去。

原来。

所谓双簧骗局,不过她一厢情愿。

原来所谓冰心琉璃彻,转瞬便可化去。

原来他早已做好除去她的准备。

或许,或许一开始,他还打算和她唱双簧,但当静筠出现,当皇图绢书的掩藏她无法解释,那一枚原本打算做双簧的药,就成了真的毒药。

或许人生有情亦如毒,越用心,越迷惑,在虚幻的烂漫华彩里,含笑饮鸩。

一段情长,不抵江山万丈。

“陛下,准你逃三次。”

“做到几个要求我就允许你以身相许。”

“你若赢我,终我一生,护你让你。”

“我若爱她,不以她的爱恨为唯一依归。”

“我若爱她,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信只要用尽心力,这世上没有不能抵达的彼岸。”

……

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求这皇图百年,江山万代,权欲之巅,帝业连绵。

用尽心力,是为了此刻各在彼岸。

是她傻,身居傀儡之位却想自由,身在政坛却想爱情,历遍倾轧以为那都是别人的事,见惯他翻手风云却以为永不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一枚毒药,伤筋脉血肉,治人间痴傻。

从此后,可清醒了罢!

……

广场无声,只余一双目光对望。两端伫立,各自染血。

长长通道覆了雪,她恍惚想起当初迎驾大典,也是长长通道,却是艳红地毯,她在马车中宛如新嫁娘般紧张,轿帘忽动,光影漫越,他的手轻轻伸进。

那一霎她险些错觉,他将搀她上红毯,迈向同心百年。

那一路红毯向前蔓延,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以为,真的是通往幸福和完满的彼岸。

此刻才知,鲜艳总如血。

一霎星转,血色红毯换白毡。碎雪翻飞如花开彼岸。

对岸那人,模糊不辨颜容。

她忽然抬头,身影一闪。

广场一霎惊呼如浪潮,将飞雪高卷,停在半空不落。

下一瞬身影如鬼魅,出现在宫胤之前。

一柄匕首在同时,决然没入他的胸膛。

天地在一霎凝结。

只余飞雪簌簌,扯天盖地,覆满他肩,和她染血的手。

他一动不动,慢慢低下眼,似乎在看自己伤口,又似乎不敢置信,又似乎,只是不想看着她。

她也一动不动,看那匕首慢慢推进,染过翠姐的鲜血之后,再浸透他的血。

“宫胤。”良久她开口,声音幽冷空静,似从遥远极地传来,“谢谢你教会我绝情。”

内腑忽然一痛,一口黑血喷出,顺鲜红刀柄沥沥而下,她手一软,再推不进刀身。

毒血滴落他衣襟,他霍然抬头看她。

她却已经错开眼光,一声唏嘘,决然拔刀。

鲜血飞溅,如那年桃花,绽开满天满地的鲜艳葳蕤,却绽错了季节。

这雪中的血。

这一蓬雪中的血。

力气用尽,他和她同时向后倒下。

各自分开。

最后一霎她勉力回身,身形一闪。

人在空间刹那穿越,故事和思绪,留在这夜的雪地。

“宫胤!我早就喜欢你了!很喜欢很喜欢!我想和你在一起!人会老会死,时间会走会过去,可是土地不腐、流水不腐、桥石不腐、树木不腐!今天我说的话,山川河流,土地树木,天地日月,皇天后土,你们作证!”

“宫胤,宫胤,我们一起改造新大荒好不好?我们一起打造一个新天地好不好?我们做一对大荒历史上最幸福的女王和国师好不好?我相信你能的,我也能的,而我只想和你一起做这些事,我们一起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

再一闪,她依旧回到了开国女皇神像之下。默然抬头看女皇的双眼,走了几步,站定。

身周有呼声鼓噪,人群在极度震惊之后,终于反应过来,如潮水般涌来。

“你们走吧。”她轻轻道,“再见。”

“陛下!”紫蕊拥雪奔来。

她立在雕像下不动,蓦然衣袖一挥,将身边想要拉她一起离开的天弃推开。

天弃一个踉跄,正撞上紫蕊拥雪,还没站定,景横波衣袖连挥,四面碎雪忽然成团,对他劈头盖脸一阵猛砸,天弃给砸得连连后退,离她越来越远。

天弃还要奔来,忽有人大声道:“放箭!”

隐约远处有人大喝:“住手!”

更远处宫胤被从雪地里扶起,挣扎着挣脱搀扶的手。

“嗡。”飞箭攒射,惊破风雪。

天弃等人正在半空,无处可避。

“啪!”景横波衣袖中,忽然甩出一道白光。

白光远看去只是小小一团,飙射到空中,忽然一震光芒大作,在半空中展开扇形巨大的淡绿色光图,光中隐约有图案,只是飞雪中一时看不清,只听见细微嗡嗡之声不绝,射向天弃等人的箭瞬间被绿光挡下。

与此同时天际七条人影飘下,拎住了天弃等人,那七人还要冲过绿色光幕去抓光幕那头的景横波,当先一人手一伸,就是一声怪叫,“好痛!”

幽光大盛,将景横波身影映得微微动荡如在水波之中,而容色似雪,双眸黑如永夜。

“别了。谢谢最后你们还在。”

所有人读出那一霎的口型。

随即便见那女子抬手一指,噼啪一声,头顶开国女皇神像低垂的眼中,忽然射出两道乌光,乌光正击在景横波脚下地面,和她脚尖只差毫厘。

乌光落地的一霎,四射黑光如剑,几个冲进欲图抓住景横波的人,被乌光扫及,惨叫一声向后翻倒,半空中鲜血横洒。

景横波垂下眼,看一眼绿光那头,被七杀护住的紫蕊拥雪,再看一眼脚下,缓缓开启的洞口。

……

依稀那日,她和拥雪,顺着地底寝殿通道前行,看见前方一个出口,爬了上去。

出来后,两人怔住。

头顶开国女皇像目光凝注,眼前广场空阔,明净如水。月光荡涤而过,似真似幻。

“想不到出口在这里。”

“不过好像能出不能进。”

“未必,你看这出口的位置,好像正对着女皇神像的眼睛。也许开启的机关就在神像中。”

“我觉得这个出口也是入口,也许连接着另外的通道,不过未必是安全通道,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听见好像隔墙就有水声。”

“管它是什么,反正咱们用不着。”

“那可未必。这一定是皇家逃生通道。”

“我可用不着逃生通道,有宫胤在,我不会出事,出了事,我也不会离开他,我和他一起死在皇城似乎也不错。然后我带着他穿回去,在现代过甜甜蜜蜜生活,多好。”

“嗯。咱们一定一辈子用不上。”

“那回吧。等他有空,我带他来玩玩,嘿嘿,先不告诉他,给他个惊喜。”

“大波姐姐,你能不每句话都提及国师吗?”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这叫恋爱,恋爱就是这样的,说个名字都觉得甜蜜……哎算了算了,和你说也不懂……”

……

呵呵,真的不懂啊,这人世间的爱恨。

……

乌光将散,洞口只出三分,不能容一人进入。

她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砰一声,几个等乌光散去,扑上来想要抓住她,或者跟进洞口的人,在合拢的坚硬地面上,撞了个头破血流。

半空中绿光也在这一瞬散去,一样东西从半空坠落,重重砸在雪地上。

方形,四角却圆,表面乳白光泽温润,雕刻着镂空的瑞草花纹,从镂空的缝隙里,隐约透出幽绿的微光。

当初宫胤的赠送。

玉盒落地,一朵枯黄的干花,从盒子的缝隙中震出,零落于雪地。

转眼碎了,落一地淡黄粉屑,被风一吹,卷入雪中,散去。

梦里寻花,拾一朵,失一朵。

含恨饮鸩,咽一生,夜一生。

……

(卷一终)

------题外话------

……

故事在这里,其实才算真正开始。

其后,才是真正的爽文和女强节奏,一步一步,直至巅峰。

凤凰涅槃,浴血重生。在经历苦困磨折之后,真正成长。

我想这一次转折之后,后面就应该没什么所谓的大虐了。纠结也许有,但主路线又回到了我的风格上。

看这本书,需要定力、耐心和信心。故事还没结束之前,莫下定论过早。其间有深意,且待纸上言。

不用担心书的基调从此阴暗沉沦,全书总基调不会变,依旧有明朗和欢快,脱离帝歌黑暗,是大荒全境的开阔风物。

不用担心从此没了男主戏份,分离上七**十年,我有我的处理方式,其后发展,读下去便知。

希望不死,星火不灭,情之一字,贯穿始终。

卷二帝王谋。风云激变,女王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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