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攒动,楚河汉界,官民对垒在继续。
景横波被护在人群最里层,并没有急着说话,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有些事,没那么简单,总要给人家取舍抉择的时间。

浮水部的老太尉眼神思索。

他并非不知道景横波拼命救他,也并非不感激女王,然而他的身份令他为难。

亲眼看见官员阶层对女王的排斥,而此时他代表浮水部,一旦发声,浮水部便等于站在了女王一边,他自觉没有资格和立场,去替浮水部做这样影响深远的决定。

“成老。”瞿缇忽然在他身边悠悠道,“想当年成老不仅有一夫当关的战场传奇,也有当殿金瓜打权臣的朝廷轶事。老夫以为,前者固然了得,不过是将军保家卫国本分;后者才是成老作为浮水部股肱大臣,真正风骨气节所在——不畏强权,只持本心。”

“三十年风霜过,三十年星华歇。”他长声叹息,“难道温软帝歌,无边富贵,真的能将一个人的虹霓志气,都消磨了吗?”

成太尉老脸一红。

“诸位!”他忽然大声道,“静一静!静一静!”

老家伙毕竟当年叱咤战场,嗓门了得,景横波给震得一抖,四面声浪被瞬间压下,一静。

“你们都误会了。”成太尉开门见山,“方才是有刺客意图趁人多行刺老夫等人,多亏女王陛下及时赶到,救下老夫。”他一指景横波还在流血的手臂,“陛下替臣挡住了刺客一刺,臣还没多谢陛下救命之恩。”说完深深一揖。

景横波立即高声笑道:“太尉大人不必多礼,你是国家重臣,救你是朕应当的。”

纷扰的人群立即安静了,官员贵族们面面相觑,神情尴尬,百姓们激动平复,稍稍一静之后,又爆发出一阵欢呼。

“陛下万岁!”

“陛下仁慈!”

还有人高声讥笑教训对面的官员,“睁大狗眼看清楚,别总昏头昏脑分不清是非!”

“他们懂什么是非?这辈子唯一能分得清的就是黄金白银!”

官员们讪讪后退,景横波瞧着,冷笑一声。大声对外头百姓挥挥手,“多谢父老乡亲,也没什么事儿了,都散了,散了吧。”

“陛下,这些混账官儿再为难您,您喊一声,咱们都不远!”

“陛下,有空来奴家的摊儿吃炸果子!”

“陛下,绫街的小吃最好,吃腻了宫中御膳,不如有空来尝尝咱民间风味!”

“好唻好唻!”景横波从善如流,笑颜如花。

百姓渐渐散去,景横波斜睨那些官儿,“怎么,要朕请你们吃饭?”

官儿们涨红了脸,默默施礼离去,刚才还水泄不通的画像馆门口,终于清静下来。景横波皱眉看着人流散去,想着刺客又找不着了。

她想起上次在赵府,也是这种情况,但上次赵府有范围,有固定人数,最终被宫胤揪出了凶手,今天这种场合,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人来了。

是巧合,还是有人一直和她做对?

身后禹春和铁星泽都长出了口气,道:“陛下,你可算安生了。”

禹春的脸色尤其不好看,他就发现这位女王陛下简直是事故体质,每次一出门必有大事,还一次比一次轰动,今儿险些就酿成帝歌有史以来第一次官民大范围冲突。

禹春觉得他有必要和蒙虎交换一下职责,换个人来保卫女王,这样下去,小命不玩完,小胆也要吓破。

铁星泽却道:“陛下的伤得赶紧包扎下。”

禹春一迭声叫请大夫,景横波却道:“我先前过来时,看见有一家医馆,人不少,想必大夫医术不错,不如就去那里包扎一下。”

“请来便是。”禹春满不在乎,“何必劳动您大驾亲自前去。”

“大夫被拖来,等着看病的人怎么办?”景横波白他一眼,“要亲民。”

铁星泽笑道:“包扎好了,还可以去吃吃小吃,逛逛街。”

“知我者铁星泽也!”景横波大赞。

禹春只好苦着脸赶来马车,送她去医馆,一边赶车一边下定决心要辞了这见鬼的差事。

马车走不多远,在一条偏街的一家医馆停下,景横波戴好帷帽,老老实实进去排队坐下。

屁股还没坐稳,就有人指着她惊叫,“女王陛下!刚才我看陛下穿的就是这一身衣服!”

“陛下来瞧病啦!”

一声出炸开锅,等看病的人纷纷站起,要将她往前头让。

里头大夫连连探头,正在诊脉的老者干脆地站起身,“老头子这老毛病不妨事,还是先给女王陛下治伤要紧。”

人群闪开一线,大夫站在桌后向景横波长揖,“见过陛下,陛下光降蓬荜生辉。请陛下前头就座。”一边一叠声令人拉帘子,摆凳子,又命去找最好的外伤药,一群小徒弟满面生光,在药柜前奔走得飞快。

景横波取下帷帽,她无心作秀,原本想趁机看看民生,寻找生活的感觉,却没想到遇上这样的热情。

眼前是一张张诚挚的笑脸,向阳花一般向她开放,人群自动分开两方,让出道路给她前行,大夫在案后殷勤等待,不住声要拿出最好的百年参。

她有点恍惚,忽然想起迎驾大典,也是人群分两线,也是一条道路自己单独走,但那时身周,是审视冷漠警惕的目光,前方,是无数等待刁难的官员大佬。她在那条道路上汗流浃背,然后被一个低职衔的小官呵斥。

世间难买是人心。

百姓是世上最为淳朴善良的人群,一生为生存苦苦挣扎,因风刀霜剑相逼而对善意分外感知细腻,上位者的些许恩惠,便可以令他们真心感激,誓死捍卫。

而那些已经获得很多的官员贵族,在不断积累财富和**的过程中,渐渐泯灭了满足感和良知,私利至上,欲壑难填。

她忽然似明白了什么,绽开由衷的微笑,眼神水光盈盈。

纷乱的大堂忽然无声,人人震撼地盯着那艳而纯的笑容,只觉心胸涤荡,海阔天空。

便有一些人猜疑冷漠,在这样清亮的笑容面前,也觉似被性灵的光辉照射,看见内心深处的自私。

禹春抱臂站在门口,本来很警惕,此刻很放松,想着其实这差事也还行,挺有面子的,要不不换了?

铁星泽仰望着景横波,眼底也似有光芒闪烁。

景横波微笑点头,拦住了想要上来保护她的禹春,从容地从人群中走过去。

他人的好意,她不会矫情拒绝。

这段短短的路,她自己觉得,比当初迎驾大典走得荣光得多。

大夫殷勤得近乎紧张,拿着药粉手都在发抖,把最好的金创药给她敷了一层又一层,把她不大的伤口包成了萝卜,还一定要送给她镇店之宝百年参,说给她补养补养身体。

景横波忍笑推辞了,表示自己再补就要流鼻血了。一转身,就看见面前递来很多手,眼前闪耀无数闪闪的眼光。

有的送来自家做的糕点,有的送来乡下的土产,有的送来山上挖的药材,甚至还有个妇人,给她拎来了自家“全帝歌最好的”土鸡。

景横波毫不嫌弃,一一笑纳,禹春和手下们很快两手都满满东西,拎着一只格格叫的老母鸡的禹春,开始再一次思考辞职的必要性。

和热情的百姓拉呱了一阵子,景横波走出门,门口齐刷刷站了一排绸衣人。

一看就知道是附近店家的掌柜。

掌柜们听见女王光降。闻风而来,都表示了对女王的倾慕,并盛情邀请陛下前往自己店中看看瞧瞧。

心情很好的景横波,也便每家都看看,对一些涉及女性用品售卖的店家,还提出了一点建议。

掌柜们虔诚跟在她身后,亲自拿笔记录,端茶倒水伺奉殷勤,等她走出店外,“给陛下赏玩”的绫罗绸缎早已堆满了马车,掌柜们热情跟着马车,请求陛下时常驾临,与民同乐。

景横波不过一笑,猜得到明日这些掌柜们大抵都得打出个“女王钦点,皇家品鉴”之类的广告来招徕生意。

紫蕊有些不满,认为她太便宜了这些老财,景横波却不介意,举手之劳,何必那么认真?

“能被人借势,也是福气。”她道。

马车上满满当当物品,在下一个街口,她让马车停下,让禹春将东西发给百姓。

“不义之财,大家有份。”她道。

紫蕊噗一声笑出来,由衷地道:“臣跟着陛下,觉得今日最光彩。”

“咱姐俩真是英雌所见略同。”景横波拍她的肩膀大赞,目光无意识从马车外掠过,忽然一凝,急声道,“停车!”

马车停下,她跳下车,仰望着面前一栋三层联排铺面的建筑,啧啧赞叹。

“这是哪家的产业?”她神情热切地对跟下来的紫蕊道,“位于琉璃坊闹市最中心,四面道路四通八达,上下铺面联排,最适合做我的女性商场了!”

“这楼空着呢。”紫蕊道,“我去给您问问。”

一个路人走过,顺嘴接道:“别问啦。问了也没用。这楼原先是桑家的产业,当初桑家买下来想要做酒楼的,还没开业就出了事。这楼便染上晦气,又因为太大太贵,再也无人问津。前两天听说有个人傻钱多的买下了,刚买下就开始动工,一定是有重要作用。你们来迟咯。”

紫蕊颇有些失望,景横波却来了兴致。

“还有人和我眼光一样好哦?但是这楼并不适合做酒楼吧,临街铺面没开窗,还得开一大排窗户多费工夫,那买家在哪,我去和他谈谈。”

“这家主人很神秘,没见过,但屋子里有人监工,您自个去瞧瞧呗。”

“陛下,小心有诈。”铁星泽有点不赞同。

景横波摇摇头,她不认为这样也能惹出事来,她看见这铺子生出兴趣完全是突发事件,之前也没和任何人明说女性商场的事儿,没可能有人会想到在这里等着她。

这楼她越看越心痒,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女性商场的雏形,一楼首饰玩意铺面,二楼服装和设计中心,三楼美容会所……一个丑女走进去,变成光辉灿烂的美女走出来……

这栋楼里有工匠在做粉刷,看见有人进来也无人理会,景横波一仰头看见这楼特别高的天顶,喜出望外地道:“这天顶好!将来可以做个水晶聚光大吊灯!卖首饰最需要好灯光!流光溢彩!”

一眼看见对面的空荡荡的墙壁,扑过去道:“这块得留着,找块最美的云石来,设计一个logo,一进门闪瞎人眼!”

工匠们对她看看,有人走了开去。

景横波兴致勃勃爬上楼梯,拍了拍老式枣木雕花楼梯扶栏,“这楼梯不好,又粗又笨,和总体风格不搭,哎,不锈钢或者铁艺楼梯最好,但这里可做不到,可是楼梯可以设计得精巧些,做成螺旋型啦。”

爬上二楼,二楼和一楼格局又不同,一楼已经整个打通,二楼却还留了一半没有打通,景横波喜道:“这格局真的太合我心意了!这不是现成的设计大厅和服装间吗?那边一排大镜子,放一排座位,做造型就在那里……”

蹬蹬蹬她又跑上三楼,一上去就“哇!”地一声。

紫蕊等人跟不上她的速度,还以为她遇险,心急火燎地赶上去,就看见她对着一道走廊,张开双臂,热泪盈眶,无比感动地道:“这简直就是天生为我的美容中心设计的……”

紫蕊翻了翻白眼。禹春托着下巴问铁星泽:“世子,您瞧女王陛下是不是犯癫狂症了?”

铁星泽善良而忧心忡忡地道:“我倒是担心陛下等会回到现实会不会哭?”

“你们看,”景横波目光闪闪,兴奋地拉着紫蕊,“这三楼简直太妙了,原先大概是想做雅间,都隔好了一间一间,简直是天作之合!现在我只要稍加改动,就是一间一间的美容小间,这些雕花隔扇打得很漂亮,可以不用换,但是颜色太老气,我们可以换成淡淡的米色或者米白色,清净明亮,配上绿植,绿植放在哪里好呢……嗯,这里,还有这里,一上楼梯就可以看见,还有这里,这里安排一个柜台,配两个最苗条最漂亮的服务员,一进门就嘿哟哟西思密达那种……还有这些小间里面,”她一间间地推门,噼里啪啦嘴皮子飞快,“一人宽的雪白小床放这边,也要放些绿色植物,沼泽淤泥很多可以养颜的啦,回头把书翻出来研究一下,哦对了……”她拳头往掌心一击,“千万别忘了制作统一的工作服,还有做名牌……”

紫蕊抹一把险些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眼神颇有些忧心忡忡。

禹春托着下巴,阴测测地道:“天亮啦……”

“是极是极,您的计划都非常好,”铁星泽上前搀住癫狂状态的女王陛下,“您都视察完了吧?咱们下去歇歇脚好不好?再说也该回宫了。”

“不急不急,我来看看这三楼的采光怎么样……”景横波挥开他,兴致勃勃向里走,推开一个房间的门。

忽然一把大扫帚飞了出来,直奔她面门!

“你嚷完没有?嚷完快滚!吵得老子睡个午觉都不安生!”破锣嗓子振聋发聩,尽头的小房间里探出乱蓬蓬的脑袋,横眉竖眼,怒气勃发,“快滚!”

“闪开!”铁星泽奔过去,一把拉开景横波,拍开了扫帚,蓬蓬的灰尘落了两人一头一脸,两人一阵猛咳。

啪嗒一声扫帚落在景横波脚下,这才将她从癫狂幻梦中拉回,她直着眼发了阵呆,犹自不肯死心地问:“你家老板在哪?我想和他谈谈……”

“谈什么谈!这是我家主子的产业!你买得起吗?你买得起我家主子也不会卖给你!轮不上!”头发眉毛纠结不清的老头从房内冲出来,抓起扫帚一阵挥舞,“谁准你们进来的?这是私人产业懂不懂?还大呼小叫吵我老头子午觉,再不滚我老头子报官了!滚滚滚滚滚滚滚!”

扫帚挥舞毫无章法,一看就知不会武功,却把几个大高手逼得连连后退,禹春一把抓住景横波,“走吧陛下!”

别再丢脸了好吗!

“啊喂喂我们谈谈,我们再谈谈——”景横波挣扎着伸出手,被禹春一阵风般地卷下了楼,犹自听见她尖锐的呼喊在楼内回荡,“叫——你——主——子——来——谈——啊——”

“唰”一声禹春已经卷着她狼狈逃出楼外,刚刚抹一把汗舒一口气,“啪。”一声三楼掉下一柄巨大的扫帚,正正插在他们身边的泥沙堆里。

楼顶上,看门老汉的怒吼响彻琉璃坊。

“滚!”

……

“呜呜呜要不要这样子对我。”

“呜呜呜我刚刚才当上万人迷怎么一转眼就让我跌下深渊了呢。”

“呜呜呜我好喜欢那座楼要不要这样让我幻灭。”

“呜呜呜你们不是都很爱我的嘛……”

马车里呜咽惨惨切切,马车内外几个人面无表情,眼神诡异。

女王陛下上了车哭了一路了。似乎此次打击很惨重。

景横波确实很受挫折,她也算走过帝歌不少地方了,琉璃坊本就是她看中的未来立业场所,她在这里有很好的人脉基础,做起事来一定很顺遂。而琉璃坊寸土寸金,大多是零散的小栋的建筑,彼此之间又有距离,无法实现她的一体化女性商场设想,这是她在琉璃坊发现的唯一一座联排三层楼,甚至连内部格局都那么符合她的想象,几乎不用做太多改动,那一瞬间她简直以为这是老天送给她的梦想,地段、格局、设置、人脉、这么齐全的条件去哪找?

然后在欢乐的巅峰,一把脏兮兮的扫帚啪一下把她的梦击碎了。

她在车厢里翻来滚去,哀悼她还没开始就已经破碎的创业梦。

“我说陛下,”禹春被她哼得忍无可忍,伸手敲敲车门,“至于这样吗?不就是一栋楼嘛?回头我和国师禀告一下,管它谁家的,拿来给你就是……”

“少多管闲事!”里头冲出来一句恶狠狠的回绝。

禹春耸耸肩——不识好人心,女人火头上,就是别惹。

只是他有点犯愁,女王高高兴兴出去,哭哭啼啼回来,这要国师知道了,他的脑袋还保不保得住?

不过他的担心并没有成为现实,因为景横波一靠近玉照宫,就不哼了。

进了宫门,就安静了。

到了静庭,下车的时候,禹春一抬头,牙痛一般“嘶”一声。

眼前的女王,脸上溜光水滑,表情自如轻松,嘴角三分笑,眼神喜悦满,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懊恼沮丧?

禹春眨眼又眨眼,不知道是刚才自己做梦还是现在自己做梦。

更奇异的是,他发现景横波已经把袖口扎起来了,先前包得像只萝卜的手臂也挡住了。

“这个……”他傻傻地看着景横波瞬间高贵安详的脸,觉得这世道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先前的事儿一件都不许说,只许说我在街上受到百姓欢迎的事儿,知道吗?”景横波疾言厉色告诫他一句,快步回去换衣服了。准备换完衣服再去宫胤那报到。

禹春愣了一会,摸了摸头。问紫蕊,“女官,陛下怎么不哭了?”

紫蕊的笑意,轻俏地飘散在这初冬的宫廷里。

“因为,她不想所爱的人为她担心。”

……

“今天女王又有了新动作。”

“嗯?”

“她似乎在向浮水部、御史台,以及贤者们示好。浮水成太尉先前当着百姓官员的面,公然感谢她的维护。”

“野心未已啊她!”

“原以为她能安心在其位,做个本分听话的女王。可如今看来,指望她本分,还不如指望宫胤会自杀。”

“本分?她何曾懂得这两字?这才多久,杀成都督之子,毁桑家,败赵府。现在又试图交好中立大臣,明摆着是冲着大荒百年规矩来,冲大荒群臣来,冲咱们而来!”

“更重要的是,宫胤似乎真有扶她上位打算。”

“若真如此,你我乃至群臣,日后必死无葬身之地!”

“国师当不至于如此!他亦有勃勃野心,怎会允许女王凌驾于他之上!”

“你这是愚忠!这些时日他做了什么,目的是什么,你也统兵多年,当真看不出来!你们难道不知道,你们所谓的从龙美梦,早已破了!”

“亢龙的换防,赵府的衰败,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宫胤的态度吗?”

“宫胤对女王不同寻常,我也认为他可能会改变原有主张。”

“他若一力袒护,也将失去一切。我们不需要优柔寡断,美色为重的主上!”

“大荒可以没有女王,可以没有一个以女色为重的国师,却不能没有我们这些百年部族,簪缨豪门,朝廷支柱!”

“但你等若真和国师做对,只怕也难有下场!你们难道忘了五年前的帝歌之变吗!”

“帝歌之变不会重演。因为我们都不是当初贸然发动的明城女王。我们有人,有心,有兵,有重臣,有六国,有八部,有近乎整个大荒的势力团体,宫胤便是神,也不能抵挡我们齐齐出手一击!”

“因为他若出手,就算胜,也是惨胜。当大荒所有的力量都在反对,他便能一手掀翻,剩下的能有什么?他会失去人心,失去威望,失去对朝局的掌控,失去整个大荒!”

“失去对朝政的掌控,他又凭什么还能保护她?”

“他护她一时,能护她一世?只要她在帝歌,只要我们没有死绝,女王——”

“必亡!”

……

“我回来啦!”景横波慵懒又语调明亮的声音,在静庭每次响起时,总是能让人心情转好,会心一笑。

几乎立刻,在外面走动的侍卫宫人们都退了下去,留给某人一个更自由的空间。

景横波习惯性喊一声,然后准备先回自己宫中换衣裳,把那萝卜手拆了,省得某人大惊小怪。

结果她半路上就被蒙虎拦住了。

“陛下,”蒙虎道,“国师现在正好有空,您要不要去看看?等会他要接见斩羽部的首领……”

“我去我去。”机会难得,景横波立即跟他走了。一边走一边整发掠鬓,路过水池时还照了照。

她跨进门时,宫胤正放下折子,看过来的目光很平静。

书房内已经收拾过了,东西都归回原位,连书桌都换了一张一模一样的,根本看不出刚才有过一场激战。

景横波一进门,就扬起了嗓子和眉毛,飞起了笑容。

“嗨!小胤胤!”她兴奋欢快地道,“今儿我出去了,没惹事!”

“嗯。”宫胤对她招招手,示意她坐过来。

景横波在他身侧椅子上坐了,一脚蹬在他椅子下方的横杠上——椅子原本没有横杠,是她非说椅子没个横杠她脚不知道该往哪放,说她都是习惯蹬在小透视和小蛋糕的椅子横杠上才能说话的,宫胤批评她毛病多之后,转头就命给静庭和她宫里所有椅子都加上横杠。

从此她喜欢坐在宫胤对面,脚蹬在他椅子横杠上,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偏头看他说话或者做事。

他对此没有表示,可她觉得,每次她这么做,他的动作和神情都似乎特别柔和。

臣子们发现这个古怪横杠之后,自然也各种看不顺眼,可是宫胤做事哪里理别人怎么想,静庭的椅子就这么特别起来,听说现在外头居然也有仿造这种样式的。

景横波习惯性蹬住脚,往椅子上一缩,把下巴搁在膝头上,懒洋洋出一口气。

她眯眼的姿态,似一只吃饱了的狐狸。

“我开了个画像馆,很成功哦。”她得意洋洋和他讲,“那个啥,多少人连夜排队等开业,哇,他们好喜欢我的画像馆,都老老实实排队!人虽然多,但秩序很好,都是我维持得好!”

“嗯。”宫胤点头,拉过她的手。

“百姓对我很欢迎哎。”她得意洋洋和他讲,“我到绫街区逛了逛,哎呀他们好爱戴我的,送了我好多东西。值钱的我没要,不值钱的我都收了,对了我给你拎回来一对芦花母鸡,自家养的鸡很营养啦,回头给你熬鸡汤喝。”

“一起喝。”他手指顺着她衣袖往上捋。

“还有那些商家啦。好殷勤好巴结。”她更加得意洋洋和他讲,“送了我满满一马车的胭脂水粉绸缎首饰,还说以后我去随时供应,不拿白不拿,我都笑纳了,回头就送给了百姓,是不是很高大上?”

“你去他们店里一趟就抵得上他们送出的价值。”宫胤手指轻轻巧巧地在动。

“是啊是啊,对了我还看见一栋好漂亮的楼,我打算以后买下来,已经和对方谈好啦,人家愿意转让给我,分分钟我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咦宫胤你在干吗……啊你干吗拆我绷带……”

一圈白色布带从宫胤指尖落了下来,景横波目瞪口呆地发现不知何时自己那个藏得好好的萝卜手已经被他抓在手里,在拆布带了。

“喂喂你干嘛,人家帮我包得好好的……你不会连人家帮我包扎都看得不爽吧吧吧……”

宫胤不理她,三下两下,布带落了一地,他目光落在景横波的伤口上,不算太深的刀伤,但被她周围雪白粉腻的肌肤一衬,便显得血迹殷然的狰狞,看着让人惋惜,这么漂亮的肌肤这样的伤害,怕是会留下疤。

宫胤还是没什么表情,连眉毛都没皱,可景横波忽然就觉得周围气温在刷刷下降,忍不住打个寒战。

好冷……

有杀气……

那个,自己出去一趟,挂彩回来,还瞒着他,这家伙会不会一怒之下,从此不给她出门啊?

“哎哟哟我怎么把这伤忘了?”她立即开始哭天喊地,“哎呀呀都是你,我都给忘记了,你非这样对我,哎呀呀好痛好痛好痛,轻点啦轻点啦,人家第一次……”

瞒不住就不瞒,哭哭喊喊吵死他!让他没空生气!

宫胤抬头瞟一眼,光打雷不下雨,东仰西摆的不像在叫痛倒像在跳舞。

他唇角浅浅无奈——这娇弱又强大,凶悍又无赖的女人!该叫痛的时候不叫,不该叫的时候喊得好像被轻薄了。

静庭外面多少人在听墙角?

“再假哭你就真的永远别出宫了。”

景横波哭声立止,抹抹脸,问他,“装得不像?”若有所思点点头,“演技还有待提高。”

他静静地看着她,执着她温暖的手心。

这是独属于景横波的细腻和体贴,插科打诨也不过为了让他不要担心。

他便也淡然几分,收了满心的恼怒,执起她的手,嫌弃地看一眼伤口上敷的药粉,对外面吩咐道:“拿温水来!”

“哎呀这药不是挺好嘛,”景横波立即阻止,“人家说三两银子一瓶的最好药!敷上去就不痛了!真的!你洗了我还得痛,不要不要。”

“你想留疤?”他永远一句话杀伤力强大,杀得景横波立即闭嘴。

温水和布巾送上,他屏退护卫,让景横波坐在休息用的软榻边,亲自动手。

布巾蘸了水轻轻洗去伤口上的粉末,书房里只余水声微微,轻、柔。

两人都不再说话,呼吸在此刻放得轻轻。她垂头看水盆里他手指纤长,指尖被热水烫得微红。他低头看她肌肤上一线伤口,还有垂下的微翘的睫毛在轻轻颤动,一颤就像惊破一个梦。

“学会保护自己。”良久他道。

“嗯。”

“救人未必需要你亲身上阵,别人的命永远没有你自己重要。”

“嗯。”

“出了再大的篓子,都会有办法弥补,大不了从头再来。唯独命不可以。”

“嗯。”

“浮水部老太尉为人持重,既然今日表态,以后浮水便不会明面和你作对,再加上星泽的沉铁部,以及之后斩羽部也可以利用,以后八部里,这三部你可以基本放心。”

她抬起头来。

“宫胤。”

“嗯。”

“我有点迟疑,总觉得我做这些事是在抢你权。你生不生气?你生气,或者你有困难,明白告诉我,我可以不做。”

“然后乖乖去做傀儡女王?”

“……不。不做女王了。”她道,“我不瞒你,我很想做一个实权女王,因为我喜欢大荒的老百姓,讨厌大荒的大臣。我想驾驭那些大臣,为百姓真正做些事。我也想拥有自由和权力,做人上人。本来今天街上的经历,让我这个想法更加强烈,但我忽然换了个角度想,觉得大荒百姓这么可爱,我在他们中间做个普通人也好。还有,宫胤,我想争夺权力,但永远不想与你为敌,令你为难,当权势和你发生冲突,我宁可退让。反正权势对我来说,本来就不是必要的东西。”

她眨眨眼,“我可不要你让出来的东西哦。”

“我不会让你,也不能让你。”宫胤洗干净她的伤口,拿过一管药膏给她敷上,“横波。既然你说到这个问题,那我就告诉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一切要靠你自己争取。”

“你呢?”她睁大眼睛问他。

“你应该考虑的是大荒更多复杂难测的势力。”宫胤手指轻轻巧巧一翻,就给她包扎好了伤口,平整光滑,比先前她的萝卜手利落多了。

景横波收回手,心中一时滋味复杂,几分不解,几分温暖,几分怅然,几分不安。

她抬头看宫胤,昏暗光线里面容略有些模糊,隐约觉得似乎瘦了些。

静庭书房的帘子,最近总是半拉着,光线濛濛里,他轻轻的步伐总让她觉得,似乎下一瞬间,他就要从自己面前,走入更深的不可知。

这让她有点慌,忽然张臂,扑上了宫胤的膝头。

果然立刻,她就感觉到宫胤身子一紧。

她干脆爬起身,坐到他腿上,抱住他的脖子,和他面对面。

宫胤手指一僵,**的手都忘记揩,顿住了。

他仰头看她,彼此的眸子倒映对方身影,各自专注,各自慌张。

“看着我的眼睛。”她轻声道,“不要因为我曾经的拒绝而逃避我。”

“我就在你面前。”他轻声答。

“永远吗?”

“横波,”良久他道,“连你自己都不敢相信永久。”

“不,我相信。”她靠在他肩头,“正因为相信,所以我才慎重。”

“我也相信。”他道,“我信只要用尽心力,这世上没有不能抵达的彼岸。”

他身上清越而冷郁的香气幽幽传来,她的心却并未因此安定,反而浮出几分不定的燥意,她唇下是他颈侧的肌肤,微凉如月,柔韧而光滑,属于他的独特冷香和属于男子的气息渗入肌骨,她忍不住将脸埋入,深深呼吸。

手指顺着脊背的弧度滑下,落于他劲窄的腰,她感受着他的肌骨如玉,心却在半空幽浮,忽然想要更多的获得,更深的投入,和眼前这个自己唯一真心喜欢的男人,更进一步的拥有彼此。

更进一步安他,也是安自己的心。

多年风流是表象,她内心坚守纯洁,并非固守教条,只是不愿将女子最珍贵的一切轻易抛掷。

只留给爱,而并非只能留给婚姻。

心中模模糊糊,不知是对是错,她却只想服从自己一霎间的渴望——人生在世多羁绊,纵情最难。

她抬起头,轻轻舔了舔他耳垂,满意地看到他耳垂果然立刻红若珊瑚珠。

此刻她呢喃声如梦,却清晰,“……想要我吗?”

------题外话------

月票:想要我吗?

桂圆:你这磨人的小妖精,快到我碗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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