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挥挥手,晶莹的指甲一闪一闪,士兵们看着她纤长的手指,雪白洁净,不染纤尘,都觉在这样一双手面前举起武器甚为可耻,默默站立不动。
耶律祁微微一震,偏头看看她挡在宫胤之前的身影,抿了抿嘴。

宫胤默然不动,眼光垂落在她背后长发,隐在袖下的手指有一霎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抚一抚她的发,又似乎抑不住心中激越。

百姓的不忿,倒被这句话再次激起。大批大批的百姓涌上前来,挡在景横波面前。

“陛下有什么罪?救了这么多人反倒有罪?”

“谁有资格审判陛下?”

“要从陛下身前过。先从我们尸体上过!”

“混小子!”一个老头子忽然从人群中颤颤巍巍走出来,气喘吁吁地走到军阵之前,一伸手拧住了一个士兵的耳朵,“你这混小子,气死我了,给我跪下!”

景横波看得目瞪口呆——至于这么彪悍么?

“喂喂老爷子,别犯浑……”她还没来得及阻止,噗通一声,那士兵跪下了,恭恭敬敬喊一声,“爷爷!”

景横波:“……”

“你还有脸喊我爷爷?你差点就没了爷爷!”老头子用拐杖狠狠打孙子膝头,噼噼啪啪作响,“今晚夜市,咱们一大家子八口都在,不是女王陛下,现在死了四双!混小子!你糊涂成什么样了?咱们家送你去当兵,是让你保家卫国,让你护卫帝歌,也护卫和咱家一样的百姓们,谁准你当那些当官们的打手,老爷们的手中刀?谁教过你把刀对着百姓和女人?干这种是非不分的糊涂颠倒事?你再这么不懂事,不如趁早扒了军衣,老头子我现在就带你回家种田!”

“爷爷!”那士兵一脸窘迫,拼命躲闪他家老而弥辣的老爷子的乱拐,老头子气咻咻地大声道:“别喊我!蠢货!一群蠢货!你们这些兵们,忘了帝歌也有你们的亲人朋友了么?如果不是陛下,你们知道你们也会失去很多亲友么?这是恩人!恩人!你们当兵这么多年,就学会了恩将仇报么!”

士兵们面红耳赤,齐齐垂头,无法辩驳。一开始被成孤漠挑起的热血和怒火,此刻都被百姓的怒骂浇灭,很多人垂头丧气,开始觉得这一场争执师出无名且莫名其妙。

百姓们却动了真怒,越来越多的人涌了上来,景横波瞄瞄开始退后的士兵,看看群情激愤的百姓,长长舒一口气。

这场危机已经过去了。

“父老乡亲们,谢谢,谢谢啊。”景横波笑吟吟连连挥手,“快回家洗脸换衣服吧,有人还受了伤,国师,请安排医堂的人义诊啊。”

“陛下,看着您,咱们身上就不痛啦。”人群里不知谁高声答了一句,百姓们哄地一声笑了。

景横波也笑,她明白这话不是调戏,是另一种亲近和温暖,也许从今天开始,帝歌百姓们,从接纳她这个女王,变成了接纳她这个人。

她含笑瞟一眼宫胤,原以为他听见这种话会沉脸,不想竟看见他眼角微微一弯,弧度柔和,似乎也颇为愉悦。

这令她心中更加欢喜妥帖,一时有点忘形,上前一步搀住了那个打孙子骂大军平息事态的老头,笑道:“别打啦,也怪不得您孙儿,想清楚了不就好了?来,您歇歇。”

老头子呵呵笑着,无声拍了拍她的手背,苍老的青筋虬结的手,和雪白柔嫩的年轻的手,轻轻交盖在一起。

四面忽然无声,人们自动让开,千百双目光凝注在这双手上,多少人心有触动,虽未想明白这代表什么,却心生温暖和欢喜。

和煦的氛围形成如水暖洋洋的气场,宫胤神态柔和放松了,远处耶律祁也站定了,没有再搞鬼,笼起袖子,目光复杂地看着景横波。

却有一道风声,穿越人群,忽然射向景横波!

“咻!”

宫胤霍然抬头,看见失去最后凭借,失望愤怒之下发狂出手的成孤漠。

目光抬起那一霎。他同时看见神情震惊为难的景横波。

暗器射向她,她可以瞬移闪走,但是她一走,暗器就变成射向老人!

宫胤立即出手。

银白链光一闪,景横波和老人已经被卷了出去,远远送出人群,景横波在半空中下意识将老人往下一送,啪一下老人稳稳落地,她自己因为半空使力,又多飞出去一点,落向了街口。

巷道深处,正有一辆马车狂驰而来。

但此刻无人注意。

景横波砰一声落在地上,还好,宫胤用力有度,摔得不算重。只是她一时头晕眼花,趴在地上喘了几口气。

她也不急着起来,再跑到前面去让成孤漠看着惹气么?还不如马上偷偷走好了。反正马车都解决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马车……

马车真的都解决了吗?

先出去的三路马车,每路三辆,假和尚全部截停了其中一路,自己在抵达琉璃坊后终于将另一路三辆都截停,然后黄衣骑士截停漏了一辆,导致了琉璃坊受灾。嗯,三路,齐了。

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不对劲?

远处隐约听见宫胤的声音,夹杂在一片辘辘车声里,“拿下!”

应该是处理成孤漠了,这是最好的时机,宫胤自然不会放过。

等等,辘辘车声?

景横波霍然回首,然后她就看见一辆灰黑色马车!正从巷道深处奔来!速度快到惊人,只是一回头,骏马的前蹄已经掠过了她身边!

一瞬间如电光劈过!

她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桑侗那辆!

她赶紧爬,不起身无法瞬移,然而已经迟了,马车正和她擦身而过,车辕上伸下一双手,一掐就掐住了她肩井,砰一声,将她拖入了马车!

景横波天昏地暗地滚进马车,一双细瘦如鸟爪的手,立即扼上了她的咽喉。

桑侗的笑声再无昔日优雅,桀桀如夜枭,充满道路偶逢和大仇得报的快意。

“啊哈哈哈想不到居然遇见了陛下,如此,请随我们一起,奔赴死亡之路吧!”

……

人群中宫胤正令人将成孤漠押下。

景横波被送出危险地域,当务之急是将成孤漠这个危险人物解决,她才无后顾之忧。

亢龙军这回很平稳地接受了对成孤漠的处理。宫胤也不愿让亢龙太过寒心,只宣布让成孤漠停职待勘,另选副将代领大都督之职。

选人的时候他眼神从一排将领脸上掠过,忽然发现自己的一个疏失——这里的所有将领,是他的亲信,也是成孤漠的,他在此刻,竟然找不出一个成孤漠的对头来暂代他的职务。

这固然是因为成都督在军中日久,地位威望根深蒂固,也因为以往他相信成孤漠的忠诚,也为了军队稳定,没有对他进行防备,没有特意安排势力博弈,有心打造铁板一块无比团结的亢龙军。

没有任何龃龉的时候,这样的抉择很正确,但如今,信任出现危机,这种安排的弊端便显现出来。

宫胤一边安排士兵疏散人群,将受伤的人送医救治,一边陷入思考,想着怎么解决亢龙军的隐患,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景横波怎么还没过来?

他霍然转头。

与此同时本已经进入车中准备离开的耶律祁,转身望向街口。

前方一排黑压压的屋檐上,忽然掠过大鸟般的身影,一个家伙大叫道:“喂喂!见鬼怎么还有一辆!停下!给老衲停下!”

喝声里辘辘声响,一辆马车疾驶而来。

正三三两两散开的百姓,此刻听见这种马车行驶的声音,都条件反射一个激灵,骇然回望。

和先前火焰棺材一样的灰黑色马车!又出现了一辆!

更要命的是,这回的马车大开四敞,隐约能看见里头,似乎有一个人,被四仰八叉地按在车壁上,喉间一抹闪亮。

这是大多数百姓匆忙之间能看见的。

而宫胤耶律祁,眼眸厉光突闪。

他们已经看清了车内的人。

是景横波!

挟持住她的竟然是桑侗,格格笑着,一柄利刃抵在景横波喉间。

“拦下那辆车!”宫胤厉喝,拔身而起。

“站住!”桑侗的声音尖利地传来,“谁动一动,我刀子立刻按下去!”

满大街的人定住,已经飞起的宫胤耶律祁身子一顿落地,还飞着追马车的假和尚栽倒。

“停住!”宫胤立即下令。

所有人僵硬在原地,注目那辆马车,飘风般地从道口驶过,向城南方向去了。

百姓们刚刚舒了一口气——这死亡马车竟然没有选择在琉璃坊自爆!

然而他们下一瞬心便被拎起。

他们听见了马车里传来的癫狂的大笑和尖锐的警告。

“宫胤,下面我们要去玉照宫,你来不来?”

“我们的马车,将在玉照宫前撞毁,能让女王陪着一起撞,真是三生有幸。”

“宫胤,如果你提前赶回去,在玉照宫前自刎,我们看见你的尸体,有可能把女王先扔出来哟。不过,也只是可能,信不信,随便你呢。”

“玉照宫前如果看见的不是你的尸体,是军队,那扔出来的只会是女王尸体。”

“一路上有人敢袭击阻拦,扔出来的也只会是女王尸体。”

“你们,看着办吧哈哈哈。”

……

琉璃坊一片死寂。

变生肘腋,始料不及。

谁也没想到一波一波的事端平息之后,最后居然还有这么一辆死亡马车!

所有人看向宫胤。

白衣如雪的人影,似乎没有任何惊讶,也没有任何犹豫,身子一掠,已经轻飘飘地飞了出去,跟随着马车的方向。

众人怔怔看着他消失的背影,随即如梦醒般猛然炸开。

“怎么回事!”

“女王被挟持了!”

“这马车和刚才的一样,一定是幕后主使出现了,恨女王破坏了他的计划,趁我们都不注意掳了女王。”

“天啊,刚才那条件……不是怎么都要死?”

“咱们当时怎么就没回头看看!”

“别说这么多了,女王是因为咱们被掳的,不能不理,乡亲们,跟上去!”

“追上去!咱们人多,也许那些人瞧着怕了,会放了女王。”

“走!”

说走就走,刚刚还散开准备回家休整的百姓们,捋起袖子,迈开大步,汇入人流,老人拄着拐杖,妇女丢下篮子,小贩们扔掉了家伙什,正在路边由赶来医官包扎伤口的轻伤员们,推开医官就跟了上去。

“哎哎你的伤还没包扎好……”

“人命关天!”

伤员扔下一句话,匆匆跑入人群,追赶的人群越聚越多,黑压压地从琉璃坊无边无垠地排出去,渐渐覆盖向整个帝歌的脉络。

无数被惊动的人从家里跑出来,惊慌地询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在听人群中人说过刚才事件之后,义愤填膺,“太恶毒了!我也和你们去!”

人流不断加入,队伍越来越长,最前面的已经到了仓井,后头在琉璃坊的还没出发。

临道的各级官府都被惊动,连同跟随的亢龙士兵一起开始维持秩序,百姓却大多是安静的,只是默默着,悲愤着,快步向前,直奔玉照宫。

在经过东晴坊时,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叫:“这里是桑家的府邸!我想起来了!先前那些马车我曾在桑家看过!我家有段日子专门给她家送柴米,看见这车很小心地藏在后院,这车是桑家的!”

一句话如火星迸射,点燃了百姓的怒火。

“他娘的,桑家!丧心病狂!”

“自己家败了,就要整个帝歌陪葬么?”

“这种家族怎么能容它在帝歌留着?再造几十辆这样的马车烧了帝歌?”

“拆了它!”

“对!拆了它!”

一声出而万人应,大批大批人流涌向已经空荡荡的桑家,仅有的几个看门人闻风远避,连原本得到宫胤命令查封桑家的部分亢龙军都故意消失,将一座占了半个巷子的堂皇府邸扔给了愤怒的百姓,人群如潮水般涌入那狻猊铜环的紫红大门,如暴风一般卷过桑家的轩屋瓦榭曲廊回桥,再暴风一般卷出来的时候,整个桑家就像被风卷过被雷劈过被一万个巨人蹂躏过,劈碎的家具物什满地乱滚,雕花隔扇和窗户放射出无数可怜兮兮的破洞,昔日闻名帝歌的景色优美的荷塘上飘满衣物,乍一看像无数零落的尸首。

便纵铁门槛的百年大户,终将覆没于万众怒火之下。

拆毁了桑家的百姓们,再次抱着各种从桑家抢来的器物,跟上了大队伍。

一条人潮的黑龙,从琉璃坊的城中心,沿着城池的主要道路不断蔓延,直插这座皇城的最紧要之地:玉照宫。

……

马车内景横波也听见了后头的喧嚣声。

桑侗已经放下了她,将她捆了,刀搁在她咽喉上,这是个比较轻松的姿势,也方便她居高临下地打量这个最恨的仇人。

景横波此刻心中颇有些后悔,今天没将霏霏带出来,出门的时候霏霏在睡觉,她就懒得带了,至于二狗子,嫌它太吵也没带,如果这两只在,保不准还有些好办法。

对面桑侗衣衫染血,伤得不轻,但似乎服了什么药,精神不仅不错,还似乎有点癫狂。景横波怀疑也许她服了一种激发体力的药物。

她真遗憾自己先前那一刀太急,没看准地方,一刀捅死就没这么多事了。

听见喧嚣声她半转头向后看,从大开的车窗里看见无数人潮跟在后面紧紧追逐。

百姓虽然追不上这辆飞快的马车,但宫胤指令士兵一路传信,马车所经之地的百姓们很快知道了发生了什么,很多人打开家门追出。景横波听见乱七八糟的人声里有人大喊:“陛下别怕!你会得救的!”

“桑家不得好死,会遭天谴!”

景横波笑一笑,觉得虽然做好事做得把自己栽进去有点亏,但看见这,听见这,似乎也不那么亏了。

又听见有人喊,“陛下,快驾你的神鸟飞走啊!”

“陛下,快用你的神眼看死那女人啊!”

景横波噗地一声笑出来。

神鸟?二狗子吗?

神眼?拍立得拍遗像吗?

想到这里她心中微微一动。

“笑吧,”桑侗在她身边冷冷地道,“再不多笑笑,你这辈子就再没机会笑了。”

“谁说的。”景横波懒洋洋地道,“我会笑到最后,笑到老,笑到牙都没了,还是最美的老太太。”

“或许可以做你下辈子的梦想。”桑侗道,“可惜这辈子,我活不到成为老太太的那一天,你就更没资格活到。”

“咦,”景横波奇怪地道,“你不已经是老太太了吗?”

桑侗狠狠地盯着她,像一条垂死的蛇在盯着猎物。

景横波就好像完全无感,犹自十分羡慕地道:“说起来你确实比我上算,反正你都这么老了,也长残了,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了,还能轰轰烈烈死一回。值了。倒是我,青春年少,貌美如花,这样陪着你死,你不觉得残忍吗?”

“你不觉得你自己才残忍?行事、言语、永远如此刻毒。”桑侗冷冷道,“整个桑家,都毁在你手里,桑家上下数百人,被逼着满门赴死,这都是你的罪孽,你还有脸在这和我耍嘴皮子?”

“马克思爷爷告诉我们,”景横波笑眯眯地道,“杀坏人一家,就是救百姓万户。你桑家死了数百人,可是这马车后面追着的有上万人。什么叫人心?这就是人心。”

“愚民何其易骗也。愚民何其易变也!他们这些人,一样曾在我桑家车马前下跪遥拜,感恩戴德!你且瞧着,等你失势时,这些追随你的脚步还在不在。”

“怕你是瞧不到了。”景横波笑。

“你也等不到了,”桑侗用刀背慢慢磨她的脖子,“是啊,很感动,是吧?今天看来,你确实借我桑家之事,邀得了民心。历代女王,似乎都没你这样的际遇和好声名呢……”她讥诮地笑了起来,“可惜来得太迟,你且好好领略一刻,再过一刻钟,你便等下辈子,再重新收买人心吧!”

“别磨出我皱纹。”景横波只嘱咐了这一句,便闭上眼不理她。

她得想想怎么办。

桑侗的条件太阴毒,绝对不能让她成功,再说她也绝不相信宫胤在玉照宫前自杀了,桑侗会抛出活的景横波。

桑侗杀她的心绝对超过杀宫胤。

希望宫胤不要那么蠢,他也不应该那么蠢。

当然最好的办法,是在之前就能脱逃……

耳边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是另外两个死士,桑侗似乎很焦躁,呵斥:“安静些。”

景横波捆住压在身下的手指,不住弹动,希望能找到可以摄取的物件,割开自己的绳索。

马车里却没有任何锋利物体,对面桑侗精神似乎已经陷入癫狂,不住把玩着手中的火折子,景横波心惊胆战地瞧着,生怕她一个失手落下,那就玩完了。

摸索的手指忽然触及一个硬硬的东西,她一停,最初希望是瑞士军刀,随即想起不是军刀,应该是只录音笔。

出宫她总会带点箱子里的宝贝,以备骗人装神弄鬼宰人之用,有时候也未必想清楚到底要拿来做什么,备用而已。

不是军刀让她有点失望,这只录音笔,能做什么呢?

桑侗的焦躁如此明显,她玩火折子,手指发抖,勒在她脖子上的刀一会儿紧一紧一会儿撤下,眼光四处漂移,时不时落向城外。

“大少爷该出去了吧。”她忽然道。

另外两人不敢接话,半晌呐呐道:“……应该可以了。”

桑侗失望地叹口气,用刀背猛一拍景横波的脸,“都是这贱人,坏了我的事!”

景横波的脸,立即微微肿起,雪白的肌肤上渗出微微的红血丝,看起来颇显眼。

桑侗的眼光落在那些红血丝,眼神慢慢转向邪气阴毒。

景横波心中暗叫不好——这老妖婆不会邪性大发,和那些狗血电视剧里反角一样,想划花她的脸出气吧?

女人最爱和自己不够美丽的脸和别人太过美丽的脸过不去了!

“想打我?”她斜挑起眼角,眼神比桑侗更邪,“打呀,赶紧地再打呀!”

她脸上神情露出小小的,掩饰不住的兴奋,瞧上去,竟然是渴望的。

桑侗一怔。神情转为犹豫。

“是不是还想划花我的脸?”景横波紧追不舍,“那划啊,快拿你的刀啊,指甲啊,一切可以划花脸的利器来划啊!”

桑侗不可思议地瞪着她,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马车幽暗的光线里景横波鲜妍的脸色衬上似笑非笑的红唇,颇有几分诡异感。

旁边一个桑家死士忍不住悄悄提醒桑侗,“家主,这女王听说颇有神异,您莫离她太近,小心上了她的当。”

桑侗默了默,身子向后退退,冷笑道:“能玩什么花招,玩多少花招,也逃不了等会化灰!”

话虽说得硬,搁在景横波脖子上的刀却稳了下来,不再把那寒光闪闪的刀锋往她脸上递了。

景横波心中松一口气,一抬眼看见那两个死士,听见桑侗那句“化灰”,脸上颇有黯然之色。

她心中一动。

之前她就有过疑惑,桑家这些死士,为什么后来能驾驭着马车毫不犹豫赴死,遭遇阻拦都不改其志,人去赴死往往都是一时勇气,一旦被拦阻很可能就此罢手,何况这又不是桑家人,不过是家奴而已,她并不信以桑侗的为人,能让人这样死心塌地不求生路地去死。

她也没想通桑侗为什么就能放心地让这些人去执行必死任务。

那么,如果那几批单独行动的人,是受了桑家控制,不得不去死。那面前这两个呢?

看表情,他们其实是不愿意死的。

他们能跟随桑侗一起登车,想必是亲信中的亲信,那么有没有可能,就像武侠样,外围手下都种了毒,最信任最亲密的手下,才给了解药。

换句话说,这两个和那些死士不同,是有机会活的。

她想验证一下。

“咦,”她盯住其中一人,道,“先前我看那些驾车的桑家人,脸上都有淡淡黑气,你怎么没有?你别不是冒充的吧?”

“胡说。”那人立即道,“那是因为他们吃了红丸,而我们没有……”

他似乎警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刻住嘴,不安地看了一眼桑侗,桑侗却心不在焉对城门外猛看,根本没注意。

景横波笑笑,果然如此。

车子后追随的人越来越多,军队骑兵纵横来去,远远驱散人群,但果然都不敢出手,看上去像在保护这辆马车一样,桑侗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感觉,嘴角边噙一抹冷笑。

“看,万军护送,车撞玉照宫,多威风,桑家很久没这么威风过了,不过可惜,天洗你看不到了。”

景横波觉得这女人幽幽咽咽的声音听着好晦气,想必她肚子里现在装满不甘。

天洗?哦,桑天洗,她的宝贝大少爷。从语气中可以听出来,极其看重宠爱的大少爷。

景横波忽然微微一笑。

“是啊,”她耸耸肩,很遗憾地接口,“何止看不到了,也听不到了。”

“你闭嘴!”桑侗烦躁地喝骂一声。

景横波乖乖闭嘴。

过了一会儿桑侗又转头骂她:“什么听到听不到?他已经出城了!我桑家全死了都没关系,只要他活着,你,宫胤,这帝歌所有和我桑家做对的人,迟早都会死!”她的手指激越地似要点到景横波脸上,“对了,你不必等了,你会立即先死哈哈哈。”

景横波清晰地看见那两个桑家属下听见那句“全死了都没关系”时,脸上微微不忿的表情。

“我是说,”她慢慢道,“你们桑家出事太快,倒台太快,宫胤没有给你们多少反应时间,你和你家大少爷,一定有很多要紧话,没来得及说吧。”

桑侗浑身一震。

她被触到痛处,恨恨盯着景横波,怒声道:“你还有脸说!不是你们,我何至于连……”

她说到一半停住,脸上露出无比憾恨的神情。

桑侗素日里沉稳优雅,然而接连遭逢大变,生死之前心态失常,景横波可以清晰地读出她所有的心思。

她在心底哈哈一笑。

好。

这就开始了。

“如果,”她迎着桑侗恨恶的目光,并不退让,咬字清晰,“我能让你留下你想说的话,嘱托给你家的大少爷呢?”

桑侗又是一震,随即怒道:“你想的是让他们两个传信?胡说八道,他们两个能出城一步么?”

脸上刚刚燃起希望的两人,神情又黯淡下去。

“当然不是他们传话,有些话你根本不能让他们传对不对?”景横波懒懒地道,“我能让你这段话,留在一个盒子里,你只需要留下这个盒子。你和你儿子自然有默契的地方,将来他会知道到哪找那个盒子对不对?”

“你什么意思?”桑侗不可思议地问,“你是说……留住声音的盒子?”

“可以这么说。”景横波眯着眼睛,“我很有些神异,你知道的。”她谆谆善诱地道,“再说,留住你声音的盒子,也是给你儿子留一个永远的念想,这和让人传信是不一样的!”

桑侗脸上神情如水波一般动了动,似乎一瞬间终于心动,景横波暗暗感慨——再穷凶极恶的人,依旧有爱子之心,她脸上刹那间的母性光辉,和天下所有母亲一般,温柔如水。

但桑侗半晌还是哼了一声,摇摇头,道:“不,这也太神奇了,我不相信,你少玩花招,滚远点!”

“还记得迎驾大典上我出示的画么?其实那也是我的盒子绝艺,那是一个留住图像的盒子,人在那盒子面前过,可以留下自己一模一样的影像。你也看见那图了,是不是根本不像画的?那就是盒子的功用。来自大洋彼岸,最神奇的,被天神赋予神力的盒子。”

“耳听为虚眼见为凭,”桑侗似有几分信了,冷笑伸手,“盒子拿来。”

“你都要杀我,我为什么要给你?”景横波摇头。

“我搜你身!”

“你搜出来也不知道怎么用,反而失去最后一次给儿子留下话的机会。”

桑侗微微犹豫,终于冷冷道:“说吧,你要什么?留你一条命?不可能。你和我桑家仇深似海,我死了全家也要拉你垫背。不会因为想给儿子留段话,就放了你,你死了这心。”

“我知道我知道……”景横波不耐烦地打断她,“我就一个要求,你撞就撞吧,拉我死就拉我死吧,别逼宫胤自尽好么?”

“瞧不出你还对国师情深意重,”桑侗冷笑,“你就不想争一线生机?说不定宫胤自杀,我真的放你出马车呢?”

“你不会的,何必再拖一个人死。”

“宫胤不死,我儿终究难出城门。”

“你儿那么聪明,出个城门算什么事儿?”景横波望望车外,“喂,快点决定,迟了来不及了。”

“你先示范留住声音给我看。”

景横波手在背后打开了录音笔,开始唱忐忑。

“啊哦,啊哦诶,啊嘶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嘚咯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吺,啊哦,啊哦诶!”

车内三人露出不忍听的表情。

唱完,她闭上嘴,打开录音笔。

“啊哦,啊哦诶,啊嘶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嘚咯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吺,啊哦,啊哦诶!”

三人瞪着她紧抿的唇,神情震惊。

一听就知道是她那难听的调子,甚至连音调起伏转折都一样。

“腹语?”桑侗喃喃道。

心里也知道不可能是腹语,腹语的声音多半很怪。

而且每个人哪怕重复同一句话,音调都不会完全一模一样。

这个神奇的女王,手中果然有神奇的东西。

“拿来!”桑侗眼睛都红了,“我要给天洗留话!”

“这个只能我来操作,你说就好,不放心的话,可以堵住我的耳朵。”景横波不让步。

桑侗看看前方,身边大军聚集,前方皇城广场在望,竟然快要到了。

“放慢速度。”她指示两个属下。

百姓和大军诧异地看着一直如鬼魅般迅速狂奔的马车,忽然慢了下来,人们满怀期待地盯着马车,指望着马车停下,然后款款走下女王。

然而马车虽然慢,却一直没有停。

……

宫城之上,宫胤雪衣长立,遥遥望着前方。

他已经提前一步赶回了玉照宫,立即下令撤走玉照宫广场侍卫,加固玉照宫门,本来还要做些安排,奈何时辰太紧。

立在宫城之巅,看那马车狂奔而来,他双眸宁静如一泊雪湖。

蒙虎立在他身侧,一脸不安,桑侗的话似魔咒响在耳侧,他不知道这个死结该如何去解,难道真的要……

看着宫胤丝毫不显露情绪的侧脸,即使跟随宫胤已有多年,他也无法在这样的时刻,揣测出主子的心绪。

主子向来越逢大事越有决断,越有决断越显静气,但此刻的决断,怎么想都似乎带着不祥的意味……

宫胤忽然双目一凝。

前方马车速度开始减缓!

蒙虎眼底露出喜色——马车一慢,有些事就来得及做准备,比如需要一定启动过程的巨型城弩,比如已经调动,但仓促之间还没来得及赶来的亢龙蜂刺。

“蛛网”和“蜂刺”是亢龙军内两大秘密建制,名义上属于亢龙军,但又独立于亢龙军管辖之外,前者专司情报信息,后者擅长暗杀潜行。是宫胤亲自在亢龙军中选拔精英组成。有一小部分人知道这两个组织的存在,但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

“全力加速启动城弩,不必再遮掩,蜂刺到达之后,让他们想办法潜行至广场。”

“是。”

白影一闪,宫胤掠下宫城之巅。

……

------题外话------

据说这两天看不到题外话,我自己订阅一章,真的没有。阿弥陀佛,给当月饼吃了?今天的还看不到怎么办?

先祝大家饼节快乐,圆圆满满。原来今天才是饼节正日子。团圆节,吃饼饼,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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