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落了一场雨,炎夏夜顿时凉爽许多,处处都是槐花香。
几匹骏马闪电一般在山道上疾驰,打头的是一个白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银冠玉带春风得意,腰间佩着一柄长刀,回首之间,眼底的光映着天上的月,仿佛整个人都是亮的。
西南府的侍卫紧随其后,都在心里想,世子爷这回可当真是心情好,好到连一丝掩饰也懒得有,就这么大喇喇将“高兴”二字写在脸上,任谁都能看出来。
皇宫里,楚渊正在御书房里看折子,夜半时分,四喜在旁小心翼翼道:“太子,该回去歇着了。”
“不困。”楚渊头也不抬。
“可明早还要前往鹿山别院,卯时便要动身了。”四喜道。
楚渊道:“不去。”
四喜愁眉苦脸:“皇上已先一步到了鹿山,太子怎可说不去就不去。”
“父皇是去避暑围猎,我为何非得跟着去?”楚渊道,“在宫里也挺好,还清静。”
四喜继续劝:“太子先前年年都去的,今年突然不去,怕是说不过去。”
楚渊丢下折子,往后瘫靠在龙椅上,满脸不悦。
四喜却看得有些想笑,平时在皇上面前不管坐着站着,后背总是挺直,这偶尔赌气犯懒一回,才总算是有了几分孩子气。
楚渊道:“丹东王去吗?”
四喜道:“自然是去的,今年鹿山可热闹,各地封王都会来。”说完又道,“除了西南府。”
楚渊:“……”
楚渊道:“非去不可?”
“这……太子若实在不想去,不去,也成。”四喜从小就疼他,见这满脸的不甘愿,到底还是舍不得,于是低声道,“可太子得找个理由。”
楚渊问:“装病啊?”
四喜嘿嘿干笑:“太子最近原本就不舒服,今儿早上不还说头疼。”
楚渊将狼毫洗干净,站起来道:“走吧,回宫。”
“那老奴去传太医?”四喜试探。
“不必了。”楚渊道,“不就是鹿山吗,我去。”
四喜闻言顿时松了口气,一路回东宫伺候他歇下,心里却也纳闷,也不知今年太子是怎么了,为何一提鹿山便满心不高兴。
楚渊趴在床上,手中攥着一根玉笛,闭着眼睛也不知睡没睡着。第二天东方初露白,四喜轻手轻脚进来,在床边小声道:“太子,该起来了。”
楚渊扯过被子捂住头,过了好一阵子,方才伸出一条胳膊。
四喜乐呵呵,将他扶了起来,一边换衣服一边道:“这回是宁将军亲自来接,说鹿山别院中山枣林长得正好,又红又甜。”
楚渊道:“哦。”
四喜咳嗽两声,识趣噤声。
怎么连山枣都不感兴趣了,去年不是挺喜欢。
马车一路驶出皇宫,楚渊靠在窗口,耳边风声阵阵,倒也将心里的烦闷吹散不少。
鹿山行宫距离王城不远,快马加鞭七八天就能到。待楚渊一行人抵达时,行宫内也正好散了一场晚宴,宾主尽欢,楚皇带着七分醉意,大笑着将楚渊叫到身边问了几句话,便打发他回去歇着,说明早再去怀乡亭。
楚渊应了一声,告退后独自回了住处,是一处挺安静的小院子,有树有水有石磨,连桌上的点心都是此处特产的粗米饼,四喜道:“太子尝尝?据说挺出名。”
楚渊咬了一口,撇嘴:“八成是因为难吃才出名。”
四喜笑道:“那老奴这就传人撤了,换成从宫里带出来的蝴蝶酥。”
“不必了。”楚渊道,“累了这几天,你也回去歇着吧,我一个人坐一阵子。”
“是。”四喜又叮嘱,“明早怕是也要早起,太子可要早些歇息。”
楚渊点点头,待他走后,便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盯着月亮发呆。
院外传来一阵蝉鸣。
楚渊:“……”
片刻之后,蝉鸣戛然而止,墙头传来一阵窸窣声。
楚渊:“……”
段白月双手攀上院墙,露出脑袋看着他笑。
楚渊:“……”
“嘘。”段白月跳到院中,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人的胳膊就跑回了卧房。
楚渊:“……”
“没人看到我。”段白月关上屋门,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楚渊继续看着他。
“说话呀。”段白月道,“高不高兴?”
过了半天,楚渊才纠结道:“你……”
“我,我怎么了?”段白月问。
“你翻墙做什么?”楚渊指着外头。西南府世子,又不是江湖小毛贼,难道不该堂堂正正被请过来。
“父王有事来不了,可若我独自一人来,未免又太失礼。”段白月用袖子擦了把脸,“父王不准我来,师父也不准我来,我只好偷偷跑来了。”
“……不准来,别来就是了。”楚渊坐在凳子上。
“那不行,我想见你。”段白月蹲在他面前。
楚渊嫌弃:“脸脏死了。”
“我一直躲在外头草丛里,皇上少说也派了三支御林军护着这小院。”段白月苦着脸,“里三层外三层的,比幻崖还难闯。”
楚渊拍拍他,出门要了热水,看着他将脸洗干净。
段白月放下帕子:“你笑什么?”
楚渊表情一僵,道:“我没笑。”
段白月摸摸肚子,四下看了眼,问:“桌上的点心能吃吗?”
楚渊:“……”
楚渊道:“我替你传膳。”
“别了,吃几个饼就成。”段白月坐在桌边,“听说你明早要去怀乡亭比武?”
“比武?”楚渊递给他一杯茶,皱眉,“父皇只说了要我去怀乡亭,没说是为何要去。”
“我听那些御林军闲聊时说的。“段白月道,“这次有几个漠北部族的贵族少爷,估计就是同这些人。”
楚渊道:“你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不过据说功夫不低。”段白月道,“你要小心些,我也会在暗中护着你。”
楚渊道:“早知如此,就不来了。”
段白月郁闷:“那,那你不想见我啊?”
楚渊淡定道:“嗯。”不想。
段白月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
楚渊挪着椅子坐远了些,道:“吃你的点心!”
段白月已经饿了一天,此时倒也不挑,觉得那些粗米饼还挺好吃。楚渊下巴抵在桌上,看他一口气吃了大半盘,心里盘算,还挺好养。
“太子。”有内侍在外头轻声道,“该歇下了。”
“你睡吧。”段白月咕嘟咕嘟喝了半壶茶,擦了擦嘴站起来,“我去外头守着你。”
楚渊问:“外头?”
段白月答:“对,有棵大槐树,枝繁叶茂的,旁人定然不会发现。”
楚渊:“……”
楚渊道:“哦。”
大槐树。
“你也别怕,明日比武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段白月拿起桌上长刀,想了想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这个给你。”
楚渊背过双手,道:“虫。”
“不是虫,是药。”段白月拔开塞子,“这山上蚊虫多,随身带着,免得被叮咬。”
楚渊道:“多谢。”
“那你睡吧。”段白月道,“明早我再偷偷溜进来。”
楚渊眼睁睁看着他出了房间。
……
桌上还剩下一块粗米饼,楚渊想了想他方才的狼吞虎咽,自己也犹豫着拿起一块,咬一口觉得似乎的确不难吃,便就着冷茶慢慢吃完,方才洗漱歇息。
枕边的草药瓶并不难闻,还有些幽香,楚渊将手伸到枕头下,握住那短短的玉笛,也没再想第二天比武的事情,很快便睡了过去。段白月靠在外头的树杈上,看着透过窗棂的暖暖烛火,吹着小风,也觉得挺惬意,想七想八不舍得睡,只在天快亮时稍微眯了片刻,谁知睁眼就看见门口已经站了一圈內侍,四喜公公正在门口低声道:“太子,该起来了。”
段白月:“……”
楚渊靠在床头,懒洋洋道:“进来吧。”
“太子。”四喜进屋后往桌上扫了一眼,被空盘子震了一下,“这……”
楚渊淡淡道:“昨儿半夜饿醒了。”
“是老奴失职了。”四喜将他扶起来,“太子下回可莫要再吃这些东西了,一口两口尝个新鲜也就罢了,这一口气吃一盘,今日还要比武,若是伤了胃可怎么得了。”
楚渊让他伺候着洗漱完,道:“不去饭厅了,将早膳传来卧房吧。”
四喜应了一声,刚要出门,楚渊又道:“多送些。”
四喜面露难色,这一大盘子米饼吃下去,还当早饭顶多再吃一小碗银丝面配一壶茶,怎么还要多送些。
楚渊道:“饿着肚子,比武之时打不动。”
四喜只好依言照做,在心里自己寻安慰,或许是这山中凉爽宜人,所以太子胃口也比往常好了许多。
早饭是山里特有的野菜猪肉饼,楚渊撑着腮帮子坐了半天,段白月才从窗外钻进来。
“去哪了?”楚渊问。
“洗了把脸。”段白月拉开椅子坐下。
楚渊道:“我把院子里的人都支开,你却跑去外头洗脸?”
段白月道:“灰头土脸的,你又要嫌弃我。”
楚渊盯着他看了一会,点头:“没错。”就是嫌弃你。
一顿早饭吃完,段白月道:“时间差不多了,比武之时别怕,嗯?”
楚渊道:“比武而已,又不是打仗,有何好怕的。”
“怕输啊,那多没面子。”段白月双手扶住他的肩膀,“不过别怕,有我在,你不会输。”
“输就输吧,最近动作有些大,早就有人看我不顺眼,输一场两场,也好让他们安心。”楚渊回到床边,从枕头下拿出那支玉笛,“这个送你。”
段白月道:“送我?”
“知道你不会吹,也听不懂。”楚渊撇嘴,“可上回你说要找玉笛送人,恰好宫里有,要不要?”
段白月诚心实意道:“听我还是会听的。”又不聋。
“那要不要啊?”楚渊难得拉长语调,眼角上扬,笑眯眯的。
段白月深吸一口气,将玉笛攥进手里。
自然是要的,而且要了就是自己的,谁还舍得送人。现在不会吹,学一学,总是能学会的。
西南府世子对自己极有信心。
再难还能比打仗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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