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洛到内宅传话的时候,师庭逸和炤宁已经歇下了。
这会儿,炤宁睡着了。纤长的睫毛低垂,被灯光打下一小片暗影。红唇微微嘟着,大抵是做了受气的梦。
这一段,炤宁是最听话最让人省心的,膳食方面,完全听从红蓠红柳等人的安排。
她身边的人就没有可以小觑的。她自己脑子里装着不知多少本医书,却是长期不当回事,几个跟着她的女孩子则从接触到的医书里各取所需,所得甚多,打理膳食方面不输药膳师傅。
炤宁每日晚饭小半个时辰之后服一碗药,随后与他一同歇下,由他推拿穴位,有时候会沉沉入梦,一觉睡到天亮。
满院子的人从上到下都特别欣慰。
炤宁偶尔会嘀咕:“总留在家里跟你们耗,就是这点儿不好,我都要成受气包了。”觉得饭菜实在太清淡的时候,便会一脸可怜相,“吉祥都比我吃得好。”
这种时候,总是引得几个人哈哈地笑。
炤宁在家里真就是没脾气的那种人,连十来岁的小丫头都能出言指证她饮食习惯上的不妥之处,她是一概都听的——听完就改,改了就忘,下次照旧,于是继续被人敲打,如此反复。
而他觉得她最可爱亦最可贵的正是这一点。本来么,窝里横算什么本事?炤宁这样在外威风、在家随和的做派,不光女子,连男子都该效法。
得知是韩越霖命人来传话请他过去,他当然不会推脱,当即将手臂慢慢地从炤宁颈下抽出,放轻动作起身。
炤宁迷迷糊糊地问:“要出去?”
“嗯。”师庭逸给她盖好薄被,“韩越霖有事找我,你继续睡。”
“哦。”炤宁摸索到他的枕头,抱到怀里,“不回来也行,自己睡更凉快。”
师庭逸轻轻地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小混账。”
炤宁唇畔现出慵懒的笑容,“快去吧。越霖哥最不耐烦等人。”
“嗯。”
师庭逸从速赶至韩越霖的府邸。韩越霖找他的时候,从来没有小事。
韩府一名护卫径自带师庭逸到了韩越霖的书房,随后悄然退下。
韩越霖吩咐高文照,“再把事情跟燕王说一遍。”
“是。”高文照转身面对着师庭逸,把之前的一席话又说了一遍。
韩越霖慢条斯理地翻阅着高文照之前的供词。其实大多数都等同于废纸,很多事他与燕王、炤宁早就猜到了。
眼下高文照在说的事情,不管怎样,都该让师庭逸知情
。
一来,高文照本就是师庭逸命人送到他手里的,人在何处,都不过是相同的结果。
二来,佟念柔等于把太子送上了绝路,兹事体大,师庭逸该慎重地斟酌前程,做好万全的准备。
高文照说完之后,室内陷入了叫人压抑的沉寂。
韩越霖示意手下将高文照带下去,随后侧目看向师庭逸,见对方低眉敛目,神色平静如初,心绪不曾流露半分。
沉默片刻,师庭逸对上韩越霖的视线,道:“这件事,别让炤宁知道。”
“……”韩越霖初时惊讶,心念几转才会意,颔首一笑,“好。”
倘若炤宁知情,需要她琢磨、展望的事情可就多了。这种事对于炤宁那样的女子来说,并非好事,她从来都不觉得锦绣富贵比寄情山水的日子更好,同理,她从来也不认为母仪天下的地位比江四小姐或燕王妃更好。
师庭逸的意思很明显,尘埃落定之前,没必要让炤宁多思多虑平添纷扰。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子到了这地步,已非情深意重那么简单。
韩越霖心头空前的欣慰,道:“到这地步了,你该跟我交个底了——到底怎么打算的?”
师庭逸牵了牵唇,“一切顺其自然即可,因为左右最终结果的是父皇——太子从来明白这一点,这也是他这半年来一心尽孝不争权势的原由。”
韩越霖却摇头一笑,道:“你并不是想顺其自然,分明是打算让太子登基之后做傀儡。比起废太子的地位,傀儡皇帝活得更窝囊更痛苦。这些你瞒不过我。”
师庭逸笑容温缓,“不然还能怎样?”
的确是,没有更好的报复方式。一刀杀了太子,并非办不到的事,但那太便宜了他,而且最要紧的是后患无穷,所有具备这能力的人都会成为皇帝猜忌、疑心的对象。帝王可以改立太子,但无法承受丧子之痛,尤其是儿子被人谋害丧命的痛苦。
那叫做挑战天威,谁活腻了才会做这种傻事。
再者,站在师庭逸的位置上,他只能选择一个苟延残喘的太子,而不能痛下杀手。那到底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便是再恨,也不能将人杀之而后快。
要是有人能做出那种事,未免太可怕——这意味着没有他做不出的残酷的事情。
反过头来想想,太子其实一直也没触及这个底线——他选择暗中出黑手算计炤宁,变相的折磨师庭逸的心智,但是从来不曾试图杀掉师庭逸。太子就算再卑劣,也知道这种事的后果谁都承担不起,并且,另外一部分原因,应该是还顾念着切不断的手足缘分。
韩越霖站起身来,对师庭逸偏一偏头,“我还没用饭,一起喝几杯?”
“行啊。”师庭逸笑着起身,“边吃边谈。”
席间,两人的看法相同:首要之事,是找个太医验证高文照所说之事的真假。
如果是假的,那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
如果是真的,那就能做出相应的筹备。
其实这种事,太子专用的太医应该已经知晓,只是宁可隐瞒也不敢说出来找死罢了。那位太医自然是跟随圣驾去了行宫,要想得到答案,似乎只能通过景林的相助。
“可是景林这个人——”师庭逸摸了摸下巴,“天王老子的话都当耳旁风。”那厮获悉后,甩手不理或是告诉炤宁怎么办?
韩越霖忍俊不禁,“怎么,觉得这个人棘手?”
“嗯,跟你以前有一比。”炤宁的兄长、朋友,横竖都不是善茬。
韩越霖笑道,“这件事交给我。他再不是东西,心里都是为着朋友着想,不会给炤宁平添纷扰。”
“只能如此。若是我出面,没事也会出事。”师庭逸自嘲地笑了笑,“没法子,遇到的都是你们这类人。要是气性大一些,早让你们气死了。”
韩越霖哈哈地笑起来。心里如何不明白,他师庭逸哪里需要忍让谁呢?一切都是为着炤宁罢了。
**
翌日上午,江府一名管事来给炤宁报信:江锦言已经回到江府,因为要与蒋连分道扬镳势在必行,大夫人、三夫人便没声张,只想一家人聚齐吃一餐饭,问炤宁两日后得不得空。
炤宁答非所问:“有段日子没回去给大伯母、三婶请安了,届时我会回去。”
管事一听这算是应下来了,笑着行礼,领赏回了江府。
江锦言在炤宁心里,是真的没什么分量,甚至于,都懒得唤对方一声大姐。她们这样的姐妹,没有恩怨纠葛,情分特别疏离,也正因此,根本没有缓和的余地——若有个恼恨的由头,便还能指望释怀的一日,可她们连真正的矛盾都不曾发生。
与炤宁交好、情同姐妹的人不少,但都是外姓人。或许,这就是没缘分。她与家族里的人是真没缘分,让她对一个人生出强烈的喜恶情绪都不可能。
炤宁不由想到了予莫。
予莫也跟随皇帝去了行宫,往返途中诸事他责无旁贷,平日里帮衬着景林护驾。
那个混小子整日里为着公务私事忙忙碌碌,得了空只是逛玉石笔墨铺子,赴宴的时候都少。总这样下去,自然是耽误娶妻。
可是,予莫倒真不用着急。一来他与师庭逸一样,自幼练的是内家功夫,起码要二十岁上下才有学有所成,在那之前,不能近女色。二来是男子年龄大一些,性情会更稳重,知道照顾、尊重妻子,能很快过上圆满的日子。
嗯,随他去吧,横竖他上面那兄弟三个还没娶妻,大夫人、三夫人到今年才开始偶尔相看相看闺秀,等那三个都成亲,起码要一两年的光景。
这样想着,炤宁不由笑自己多事。原本这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事儿,别说予莫是这情形,就算他效法以前的韩越霖,她也是干着急没法子。
这时候,有小丫鬟来通禀:周静珊来了。
炤宁即刻说了声请,转到厅堂落座
。
周静珊穿一袭湖蓝色衣裙,看起来神清气爽,上次前来的黯然、晦暗已然不见,笑容也显得明丽甜美。
炤宁笑着让她落座,“听晋王妃说你在找宅子,找到合心意的没有?”
“还没有呢。”周静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要个夏日里住着舒坦的,又想在其余三季也有景致可看,一直没遇到合适的。”
“别急,慢慢来。”炤宁笑道,“实在不行的话,找个地方宽敞的宅子,日后自己慢慢改建,不也是挺好的一个事儿?”
周静珊笑起来,“殿下倒是与我姐姐想到一处去了,她昨日还说我太挑剔还慢吞吞,揶揄我有这等时间还不如自己建一所合心意的宅院。”
“这种事本就该挑剔些。”炤宁道,“要是在家里一年四季都觉惬意的话,便不需像我似的搬来搬去了。”
周静珊笑意更浓,“殿下不时换个地方也好啊,起码吉祥能找到不同的乐子。方才我在外面瞧见它了,和另一条大黄狗在草地上嬉闹呢。”
两女子说笑一阵子,话题只关乎寻常琐事,都不曾提及顾鸿飞。周静珊起身道辞时,从丫鬟手里接过送给炤宁的礼物,道:“妾身以前学过两年女工,一度因着心浮气躁,荒废了这手艺,到去年才捡起来。这是我绣的一幅百子戏婴图,还望殿下不要嫌弃——妾身晓得昭华公主女工做的最好,殿下什么样的好绣品没见过?我这是班门弄斧了,但除此之外,真没有拿得出手的物件儿了。”
“这是哪里话。”炤宁忙道,“我是懒惰得厉害,平日不怎么碰针线,却知晓绣这一幅图颇耗心力。这是你一番心意,弥足珍贵,我感激还来不及。”
周静珊笑道:“殿下这样说我心里就踏实了。”之后行礼道辞。
炤宁送她到了院门口,作别时握了握她的手,“往后好好儿的,高高兴兴的过日子。”
“嗯!”周静珊用力地点了点头。
回房的时候,炤宁对红蓠道:“去告诉盛华堂一声,往后要一直如初地关照她。”
“嗯。我这就去。”
周静珊执迷不悟的时候,炤宁不能同情,至多有一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而周静珊今时尽快的成长、聪慧却叫她心疼。
执迷不悟的事儿,很多人都不可避免,因为那是自己无从及时意识到的。而勇于面对并且承担自己的过失,并非谁都能做到。
周静珊始终是勇敢的,勇敢地去为自己的一腔执念付出、争取过,也勇敢地放弃了错误的姻缘、惩戒了那个不堪的男人。
炤宁希望看到这样的女孩子的际遇峰回路转,前景越来越好。
思及此,她觉得自己有点儿矛盾甚至有点儿冷心冷肺了——江家摆着好几个姻缘不如意的人,从没关心过,更没试图帮衬过,关情的永远是家门之外的女子。
但那又不是她的错。那几个所谓的姐妹,除了江佩仪,都不曾对她付出过哪怕一点点发自心底的关心,能不昼夜不歇地盼着她死就不错了。
要是洗心革面去对她们好,得有多宽容大度?或者可以说,得心大、愚蠢到了什么地步?
炤宁拍了拍头,告诉自己少想这些无谓的事儿,有这时间,不如琢磨一下桑娆和荣国公
。
让荣国公回京,可不是叫他来享福的,她要利用这个与顾鸿飞一样品行恶劣的男人,坑蒋连、蒋远一回。
前期该做的功夫都做好了,后期有太子妃帮衬的话更好,若是不愿意也无妨,换个人就行。
下午,炤宁去找太子妃,和盘托出自己的打算,太子妃爽快点头,“这还用问?举手之劳而已。”又道,“我叫连翘知会了康晓柔一声,她随叫随到。”
炤宁笑道:“让她这就来一趟吧。”
荣国公风流账里分量较重的两个女子相见的情形,该是有些意思的,只是太子妃与炤宁都没闲情目睹,相形出门,欣赏宅院外的景致。
走出去好一段路,太子妃抬手指向一所宅院,“那就是俞薇的住处。”
“她倒是安静。”炤宁知晓俞薇钟情萧错在先,又是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却是许久无所行动。只是为着偶尔远远看萧错一眼么?若是如此,倒真是个痴心人。可总如此的话,是哪种结果都不会有的。
“我瞧着她真是起急。”太子妃道,“难道还想让萧错先一步找她么?根本没可能。”
炤宁却是讶然,“你连这事儿都知道?”
太子妃笑着戳了戳炤宁眉心,“你嘴严,不肯告诉我,我只好自己想法子了——还是日子太闲了,芝麻绿豆的事都要关心。”
炤宁笑起来,“我是知道你有多厉害,不需谁说就能晓得。”
“数你会说话。”太子妃又将话题带回到俞薇身上,“依你看,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我哪里猜得出。”炤宁顿了顿,“兴许是有点儿近乡情怯的意思,不敢去见萧错?”
“谁知道呢。但愿别拖太久,萧错闲暇的时日少,也只这一段看起来不务正业。”
“怎么不务正业了?”炤宁替萧错辩解道,“他在家的时候,经常带着吉祥、如意玩儿呢。”
“……”太子妃无语,哭笑不得地看着炤宁。
炤宁哈哈地笑起来,“跟吉祥有关的事情,在我眼里都是正经事。”
“你还真好意思说。”太子妃服气了,又笑着戳了戳炤宁的脸,“笑得时候收敛点儿,女孩子家,举止要斯文。”
炤宁叹气,“你们都是一样,熟了之后总要数落我。”
太子妃如实道:“那不是废话么。跟你熟悉之前,你也不是这没心没肺的做派。”
“是是是,听你的还不行么?”炤宁笑着携了太子妃的手,仔细瞧了瞧,“这手真是生得好,白嫩嫩软绵绵的,以往竟没注意过。”说着拉起来,眯了眸子翻来覆去地细瞧。
太子妃瞧着她的侧面,说不出的认真,猫儿似的可爱模样,又笑起来,“这个没正形的
。”
**
陪着康晓柔去见桑娆的,是一名曾在佟府当差的丫鬟小翠。
荣国公做的那些丑事,下人到最后想不知道都不行。佟家败落之后,下人自然都没了饭碗,要重新去找别家讨生活。但是,很难。门风不正的宅门里走出去的下人会被轻看三分,能找到的都是粗使的差事,没可能去服侍正经的主人。若是相反的话,则是身价水涨船高。
太子妃对那个爹半点儿情意都没了,骨子里却还是念旧的,佟家倒台之后,念及连翘、落翘这些陪嫁的人有不少交好的姐妹会就此落魄,便让她们把人找到,安置到了别院。小翠就在其列。
白薇引路,到了后花园一个穿堂,桑娆已经等在那里。
白薇笑盈盈地对康晓柔道:“我就在不远处,有事招呼一声就行。”又指一指早已备好的桌椅、茶点,“权当与人闲话家常。”
康晓柔回以一笑,“是。辛苦姑娘了。”
白薇走后,小翠为两个人引荐:“这位是康氏,这位是桑氏。原本你们是不搭边的人,今日聚在一起,是因着荣国公——哦不,是以前的荣国公的缘故。”随后又解释道,“当初扳倒佟家的时候,康氏尽了一份力。眼下桑氏想要为以前的荣国公报仇雪恨,你们应该有话可说。”随后,缓步退出去一段。
康晓柔与桑娆相互审视着。
不论谁都要承认,荣国公经历中的这些女子都是容色极出众的。
桑娆容颜绝艳,康晓柔则是样貌清艳,气质如兰。这般女子,岁月待她们分外仁厚,不曾留下痕迹。
桑娆先一步出声:“那丫鬟的话是什么意思?你也尽了一份力,所指的是什么?”
康晓柔转到桌前落座,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才道:“我为自己和女儿讨了个说法而已。半生愚钝,到如今才开窍,着实可笑。”
桑娆在康晓柔对面落座,做出静待下文的样子。
康晓柔却道:“要是佟三夫人还在世就好了。若是她在,还真轮不到我诉苦——最惨的是她。”
“你……”桑娆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长长的指甲刺中掌心,很疼,“我不明白,这又是所指何事?难道那些流传在坊间的风言风语……”都是真的?她不相信。
她亲口问过荣国公的,他满口否认了。他说那是江炤宁和不孝女有意诋毁他,他不曾做过那般荒唐事,但用情不专这一点却是无从否认的,与她的旧情是软肋,他惧怕与她的事情被翻出来,才三缄其口陷入了最被动的局面。
他还说……他说的话太多了,表明的只是他虽然有错但罪不至此。
康晓柔不愿意提及自己的事,但不介意讲述别人的事——太子妃要她来,也正是为了这个,她明白。她垂眸看着杯里碧色的茶汤,缓声道:“那个衣冠禽兽,与佟三夫人有染,且生下了一个女儿——那可怜的孩子在做了太子侧妃之后自尽,若不是为着那样的出身过于痛苦过于鄙弃自己,何至于放弃锦绣生涯寻了短见?”
桑娆定定地看着康晓柔,“我、我不信!”那种事……那是人做得出的事儿么?
“谁也没奢求你相信
。”康晓柔抬眼看住她,气定神闲,“我过来是为着开开眼界,瞧瞧是怎样的女子继续被他欺骗、利用。还好,你卖相委实不错,我到此时才明白,你缘何成为名噪一时的老鸨。”
桑娆强行压抑着狂躁的情绪,闭了闭眼,艰难地问道:“你呢?你又是怎么回事?早晚都会有人告诉我的,你要我听别人讲你的是非么?”
“我啊,”康晓柔苦笑,“荣国公百口莫辩的一个罪名是始乱终弃,这一点,与你这种人扯不上关系,我倒是切身尝过个中苦楚。我和他的女儿的年纪,与他长子差不多。”语声顿住,她取出信皮陈旧发黄的两封信,“他给我写过的信不少,看着就倒胃口,其他的都毁掉了,只有这两封可以成为铁证的还留着。眼下他注定再无翻身的余地,便交给你保存吧。”她讽刺地笑了笑,“要是知道这些之后,你还对他一如既往,那我只能说一声钦佩。”
桑娆神色木然地接过信件。
康晓柔想了想,觉得不需再说什么了。说话点到为止最好,说多了话题兴许就偏了,惹一肚子嫌气也未可知。况且,两个可悲到可恨地步的女子,又有什么好说的?难道还要五十步笑百步么?
由此,她站起身来,缓步走出穿堂,离开前对白薇道:“若有必要,再唤我前来就是。”
桑娆拿着信件,并没看。比起佟三夫人、佟侧妃的事情,康晓柔的事情算什么?
她心乱如麻,有点儿懵。
如果他是那样不堪至极的一个人,那么自己这一番磨折所为何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他就已是天下皆知的笑柄,可她之前竟然充耳不闻那些流言蜚语,只顾着恨他,只顾着为他筹谋安排诸事,只想让他在最终醒悟:失去她、不曾留住她,是他此生最愚蠢的事。
她不稀罕与他相守,甚至不关心他几时死,她想要的只是他发自肺腑的对她的悔恨、感激。
多年来,只有那个男人,放弃她而不曾有悔意,不曾想过弥补她分毫。
结果呢?她这个人,她在经历的磨折,比他还要荒唐可笑。
炎炎夏日里,她却觉得遍体生寒,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但是最终,她告诉自己先不要下定论,毕竟,江炤宁说过,荣国公就快回到京城了,到时候,她要亲口问问他。
因此,她在心海一番惊涛骇浪起伏之后,还是强作镇定地起身,由白薇带着回到了关押之处。
炤宁回来之后,白薇将所见所闻绘声绘色地讲述一遍。
“自欺欺人更好,省得还没见到荣国公,她先疯了。”炤宁转去换衣服。
“也是。”白薇帮忙取出一套衣物,又道,“王爷回来了,这会儿在书房和萧大人对弈。”
“好事啊,难得他有这份闲情。”
白薇眨了眨眼睛,“可是……是对弈,又不似对弈。”
“怎么说?”炤宁捏了捏她粉嫩的脸,“这脸色好得我都妒忌。说吧,几时跟红蓠学会了卖关子?”
白薇听着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笑出声来,“我们也是听常洛说的
。他说书房里悬着一幅南疆地形图,王爷和萧大人似是根据那幅图在下棋,之前就有过几次了,到最后局面都是大同小异。”
“是这样啊……”炤宁思忖片刻,“那就是在棋局上排兵布阵呢,兴许是要防患于未然,给南疆总督点儿颜色瞧瞧。”
白薇不明所以,“用棋局就能示威?”
“那你以为呢?”炤宁笑道,“皇上梳理朝堂局势的时候,也是在棋盘上摆轻重。”
“这种事,我也只有听一听的份儿,想都不敢想。”白薇满心钦佩,之后又道,“可是,王爷现在是怎么打算的?总不能画一张棋局的图送给南疆总督吧?那边看不明白怎么办?写信解释的话不知得多少页。或者……”她忽然紧张起来,低声道,“南疆总督要造反?”
炤宁大乐,“不会,别瞎担心。大夏天的,打仗多受罪。”
这般没正形的不伦不类的话,也只有炤宁说得出,白薇哭笑不得起来,幸而炤宁又补充道:
“战事一起,百姓军兵都受苦,王爷不会允许无辜之人经受无妄之灾。南疆总督也不是傻子,一把年纪了,怎么敢跟如狼似虎的新一代将帅争锋,最多是虚张声势吓唬吓唬人。”
“哦。”白薇会过意来,“王爷应该是想让他连表面功夫都省掉,可这跟棋局有什么关系?”
“那就只能拭目以待了。”这种事,炤宁不好询问,是师庭逸最擅长的领域,轮不到她置喙。而对于南疆总督的一些判断,则是她通过各方消息揣度出来的。
父亲虽然已经不在,但依然对她有潜移默化的影响,让她一步步地可以判断一个人在一些时候会有怎样的反应。
白薇服侍着炤宁换好衣服,又说起桑娆:“用这个法子对待她,是希望她良心发现主动说出在背地里还做了哪些安排么?”
“那种人,我可不敢做这种指望。”炤宁扯扯嘴角,“我就是看她不顺眼罢了。只为着一己私念,便要搅动是非,恨不得弄得天下大乱——没见过这样的败类。要惩罚这样的人,只能让她睁开眼看清楚她用来做名头的人是个什么东西,除此之外,根本没别的法子。那种人是没有软肋的,连脸都不要的人,怎么会有软肋。”
白薇想了想,点头以示认同,又奇怪:“江夏王世子对这个人倒是不在意,提都没提过吧?”
炤宁笑了笑,“他是根本当做没这个人,他爹却不会如此。要是能将江夏王写给他的信偷来或是半路截下就好了……不行,太伤和气了。”
白薇被她短短几句话弄得心情三起三落,末了才放松下来,“知道就好。您就别管这些了,有王爷呢。”
“也是。”炤宁转到书案前落座,备好笔墨纸砚,给景林、江予莫写信,询问他们身边短缺什么。除了这些,暂时也没正经事可说。
这时候的景林,收到了韩越霖的亲笔书信,整整两页。
换个人,是寻常事,可这对于韩越霖来说,大抵是头一遭。他仔细地说了事情始末,又特地提及燕王不欲让炤宁知晓这一节,表示自己是赞同的,希望他亦如此,与炤宁三缄其口
。
这还用你说?
景林浓眉拧了拧。他又不傻,怎么会多事告诉炤宁呢?
炤宁知道了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这是傻子都明白的事儿。
韩越霖把他当傻子了吧?
果然是什么样混账的妹妹就有什么样的兄长。
可是过了片刻,景林还是笑了,笑容有几分怅惘,还有几分欣慰。
师庭逸对炤宁的呵护,已不能更好。他只要炤宁没心没肺地过日子,不去承受没必要的困扰。
这样就好,他不需再担心炤宁重蹈覆辙,也可以真正死心了。
景林敢与任何人打赌,炤宁得知此事的第一反应绝对是撂挑子不干——让师庭逸抓紧将太子取而代之,她离京游山玩水,有多远躲多远。她在感情上,是特别害怕并且厌恶负担的人。而且她对帝王的印象是根深蒂固的:三千佳丽环绕,坐享齐人之福,要多可恨有多可恨。
比起一想起就头大的长期的困扰,感情是可以斟酌着放弃的——炤宁最痴情,可也最无情,无一例外,都能导致把别人和她自己折腾个半死的局面。
但愿师庭逸也已了解这一点,日后可以潜移默化地改变她。
放任思绪好一阵子,景林才开始重视高文照所说一事。
应该是真的,但他说了不算数,听太医亲口确认才行,要办到也不难。炤宁的弟弟是个鬼机灵,不妨让他帮一把手。
景林斟酌片刻,起身去找江予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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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晚间,京城里出了一档子事:
五城兵马司的人夜间巡城的时候,在路上发现了两个形迹可疑的人架着一个人走在僻静的路段,当即命人止步,交待是何身份。却不料,两个人扔下架着的人撒腿就跑。
之后,两个人被抓住了,那个被扔下的人已断气了,叫人心惊的是这人身形样貌与荣国公酷似。
此事出的蹊跷,相关之人即刻转送到官府,待来日查明真相。
翌日早间,红蓠闻讯,跟炤宁提了提,又替徐岩邀功:“徐叔可是费了好一番周折,才从各地的死囚牢里找到了一个与荣国公很相似的人。”
炤宁开心地笑了,“知道他辛苦,往后我好好儿孝顺他。”又问,“那两个人到了官府,不会改口吧?”
“怎么会,我办事的能力你都信不过了,真是……”红蓠有点儿郁闷。
炤宁拍拍她的肩,“等这件事一了,好好儿犒劳你一番。”
等这件事一了,桑娆、荣国公和蒋家兄弟就一锅端了,她和身边的人都可以安享清净时日。
红蓠这才笑了,想着蒋家兄弟一定做梦都想不到,看起来与他们毫无关联的事情,会成为他们狼狈离京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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