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炤宁笑着颔首,凝眸看住昭华公主。片刻间,对方的眼中,分明是喜悦与痛楚变幻不定。
昭华公主垂了眼睑,语声很轻:“他……”迟疑片刻,自嘲地笑了笑,“为何如此?”
“我不知道。”炤宁继续睁着大眼睛扯瞎话,“他只是要我得空就来陪你说说话。”她与韩越霖的兄妹情分,谁都知道,所以一点儿都不担心昭华公主不相信。她比较担心的是,韩越霖知道后会赏她几个凿栗。
“……”昭华公主抿了抿唇,给了炤宁一个歉意的笑容,“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炤宁可舍不得难为眼前人,忙道:“那就不要勉强。只是闲话家常,何需为难自己。”
昭华公主端起茶盏,又缓缓放回去。她转头望了望门外的阳光、树影,“我们去后面的小花园坐坐,好么?”
“好啊。”炤宁站起身来,对昭华公主伸出手。
昭华公主立时微笑着站起来,握住炤宁的手。
后面的小花园里,有个碧波澄澈的水池,金鱼在水中恣意地游来游去,沿着池边的彩石小路往前去,是红花绿树、芳草地和各色盆景。
昭华公主低头瞥一眼炤宁的手,“四嫂,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她其实早就发现炤宁左手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了,只是先前没问过。
“是在外面时受的伤。”炤宁照实说了,不夸大事态,也不轻描淡写。
昭华公主听得神色一滞,“好险。”
炤宁却笑道,“这个不算什么。曾经挨过一刀,伤疤在后心的位置,那一刀才是真的要命,险些活不过来。”见昭华公主脸色都有些发白了,语声温缓地补了一句,“幸好父皇的心腹一直随行,越霖哥也尽快找到了我,好生修养了一阵子,现在算是痊愈了。”
“那还叫尽快?”昭华公主道,“过了好几个月他才找到你。也不知他那时是怎么了,做事定是毫无章法,不然怎么可能浪费那么多时日,叫你吃了那么多苦?”
炤宁有片刻的讶然,之后的心绪是有点儿悲喜交加。她之所以把在外的凶险如实告知昭华公主,是有着一份担忧:算算时间,昭华那时是中毒后情形最严重的阶段,而韩越霖没有守护在她身边,却跑出京城找寻异姓妹妹,做不到不介意的人到底是太少——我正要死要活的煎熬着,可是在你韩越霖的心里,还比不得你的异姓妹妹——有这种心思可不是狭隘,再正常不过;若是不介意,甚至于是昭华这种态度,意味的便是太了解韩越霖,并且极为坚强。
而通过这个细节,炤宁可以断定:昭华公主与韩越霖的缘分,少说也有三四年了。
炤宁歉疚地看着昭华公主:“那时候,我真不该隐瞒越霖哥,应该始终与他互通消息——我始终不知道你与他……更不知道你病痛的原委。我那时知道,他一定会寻找我的下落,可我自身难保,是真的害怕连累他。”
昭华公主唇角上扬,梨涡浅显,“他就是知道你是这种心思,才发疯似的找你。”
“可是,你呢?”炤宁看着她,“自己留在宫里,很孤单吧?”
昭华公主笑意更浓,不答反问:“四嫂,你是近日才知道我与韩越霖缘分匪浅,但是并不知晓何时起何时成陌路的,是么?”
“是。”这是炤宁没办法撒谎的。
昭华公主目光流转,有些困惑,“是谁告诉你的呢?不会是他,但是,别人也不会知情,现在我身边这些人……”
炤宁笑道:“放心,是一个很可靠的人告诉我的,不是你熟识的,是我的朋友。”
“那还好一些。”昭华公主轻轻叹息,“我已经过了好几年每日防贼的日子,要是再出岔子,实在是沮丧。”随即又笑,“不是怕你知道什么,从来就没把你当外人。”
过了好几年每日防贼的日子——这句话很有些听头,表明的是昭华公主早就对某些人起了疑心,并且长期防范。
昭华公主将话题转回到韩越霖身上,“我跟韩越霖相识的时候,你只有十一二岁,我则是快及笄的人了。你不少的喜好、习惯,我都问过他,那时候想着,何时相见,一定要把你哄得高高兴兴的。你回京之后,与人说话的时候,我总是有意无意的打听你现在的喜好,这便是你来了我能依照你的喜好款待的缘故。”
听起来,那时昭华与韩越霖已是两情相悦,为着他,才留心他身边人的大事小情。
昭华公主继续道:“那时候,是在令尊令堂的孝期,江元帅是他的恩师,他自然要与你一样守孝三年。说起来,他是从那时开始吃素,对佛家道家学问有了兴致。我是因为这些事,才认定了他这个人。你也知道,平日里,他看起来真是冷心冷肺的一个人,好多时候都叫人怀疑他是地狱或是狼窝里爬出来的。”
炤宁忍俊不禁。
昭华公主也不自觉地笑了,“那时候我就想,他是那种很少见的人,平素看起来是六亲不认,可只要真的与谁投缘、在意谁,便是一辈子的事,这方面而言,他是至情至性。所以,我打定主意要等他,等他娶我,他不稀罕尚公主也无妨,我等来生。”
末一句,让炤宁心头震撼。
“只是没想到,下定了决心,办到却是很难。”昭华公主说起当初的坎坷,并无酸楚,语气里甚而有着些许笑意,“先是有人想方设法地要娶我,就此与皇室结亲。我却没那么多法子可想,只好装病。过了那一段,竟真的病了,还病的不轻。
“到了那时候,便是他要娶而我不能嫁了。最早我是觉着自己没多久可活了,怎么可能嫁给谁。平白的叫人因为自己经历一番波折,又是何苦呢?想想都替他累。是以,我请父皇当面应允,我痊愈之前,不说嫁娶事宜。
“如今算是好了一些,可是,身子骨比不得寻常人,日后还是个多病多灾的。在我看来,这情形出嫁的话,比临死之前出嫁还拖累别人,也叫自己累。
“算了。
“我只这样远远地看着他,便已足够。”
昭华公主的一言一语,炤宁都明白,甚至于有些方面,自己曾切身经历、体会过个中滋味。
身子骨虚弱,意味的便是子嗣艰难。男子在意与否,之于自己,都是想来便黯然的事情。昭华公主的情形,比她还严重。
但是——
“越霖哥很多时候似世外之人,他不在意繁文缛节,他最想要的,兴许只是与你携手度过余生。”炤宁到底是忍不住,道出心声。
“我也知道。知道这些。”昭华公主笑了笑,“只是,为此争执过几次,我说话很不好听,刺伤了他——不然,他这几年为何总嚷着要遁入空门?”
“……”言语才是最伤人的利器。韩越霖也的确是从近两年才时时提及遁入空门。“真是要命,好好儿的两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炤宁气呼呼的,心里的确是气得厉害、恨得厉害——这些是太子导致的。这一刻,她想亲手把他一刀一刀剁了。
“瞧瞧,局中人都看开了,你却气得不轻。”昭华公主失笑,没忍住,抬手摸了摸炤宁紧绷的小脸儿。
炤宁有点儿不好意思,“你们的事,实在是叫人窝火——我指的是你病痛的原由。”
“还窝火?”昭华公主笑道,“那个人的处境比起你离京时,已是一落千丈。我瞧着很是快意。”
炤宁眼中光华流转,“昭华,这样说来,你也知道是那个人。”这是句废话,她说完就意识到了,有点儿窘。
“我知道,早就知道了。是通过出事前后的一些蛛丝马迹推测而出,但是,没有证据。”昭华公主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证据,便只能忍下那口气。”
炤宁心念一转,忽然想到一件事,“你与太子妃相处得倒还好。”
“她不知道这些事,对我是实心实意的好。起初我自然是连她一并怀疑的,几年下来,已经可以断定她一直被蒙在鼓里。”昭华公主笑道,“你们不也是一样么?并没迁怒太子妃。”
“这倒是。”炤宁暗自长舒了一口气。她方才几乎是害怕的,怕昭华公主并不能断定太子妃在这件事情上是毫不知情的,如果太子妃曾经参与这件事……那真会让她失去主张,不知道以后该怎样面对太子妃。
走到一个石桌前,二人落座。
昭华公主道:“我已经把我这些年的事情告诉你了,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他要你来看我是为何故?”
有些有缘的人,多晚相见都会有着一份似曾相识,会在相见那一刻起便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昭华公主确信,她与炤宁属于这种情形。
但是,再有缘分也是一样,在初相识的时候,还是要循着俗礼礼尚往来,尤其是交谈的时候。先拿出自己手里有的,再去换别人手里的。
炤宁忍下了拍头的举动,绽放出个笑容,神色自若地继续撒谎:“要我来看你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记挂着你,不放心你。”说完就觉得心安不少——这不能算是撒谎,韩越霖本就记挂着昭华公主,顾大夫的事情,可见一斑。
千百种理由,其实都不如他的一句牵挂亦或想念。只是,他那种人,是不肯将这种话说出口的,他只用事实说话。昭华公主释然一笑,自己不能察觉,笑容中有着些许的满足、甜蜜。
撒谎的一个坏处就是说完谎话还要圆谎,是以,炤宁说起了顾大夫:“我无意间得知,越霖哥寻找顾大夫长达几年之久了——这些他大抵是不会跟你说的,但是,我觉着应该要告诉你,日后被他训斥也认了。”
昭华公主讶然,“他怎么舍得训你呢?最疼你这个妹妹了。”
炤宁牵了牵嘴角,“他几年不训我一次,训一次就能让我记一辈子。”
昭华公主开心地笑起来。
炤宁伸出手,用力地握了握昭华公主的手,“原由你也知道了,日后我们常来常往,好不好?日后我便是住在你这里,你也不会赶我走,是吧?”
昭华公主笑着点头,“你是我嫂嫂,何时想来就来,这儿和四哥的府邸一样,都是你的家。”
“嗯,那我就放心啦。”炤宁老大宽慰地笑了。又说了一阵子话,她便起身道辞——真真假假地说了不少关于韩越霖的话,她得赶紧回家善后去。
昭华公主身体虚弱,今日说了这么久的话,已是破例,便也没挽留,只是约定明日下午申时左右再聚,她会吩咐小厨房给炤宁做几道香辣可口的菜肴——很早就知道了,江家的炤宁简直是小馋猫转世。
炤宁回府的路上,便吩咐人去传话给韩越霖,叫他一得空便去燕王府一趟,她有急事找他。
到家没多会儿,韩越霖就来了。
炤宁带着吉祥、四名陪嫁丫鬟快步迎到二门外,对韩越霖道:“有点儿事情得先跟你招供,就在这儿说吧,你可不能打人啊,那么多人瞧着呢。”
“说吧,做了什么亏心事儿?”韩越霖一头雾水。他倒是知道她得空就去昭华公主那儿的事情,但是,这怎么能算是理亏的事呢?——她又不会知道他与昭华的渊源。
炤宁运了运气,才慢吞吞地把整件事的经过讲给他听。
韩越霖越听脸色越冷。
真是反了她了。她怎么会知道这些的?一定是命人查他或是缠着昭华没完没了地套话。谁给她的胆子?这是做妹妹的该知道的事儿?
“你个小混账!”韩越霖从牙缝里磨出这一句。
招供完毕,炤宁反倒轻松下来,淘气地笑着后退一步,招手将吉祥唤到自己跟前,“不准打人,不准发火,不然我们家吉祥给你好看。”
吉祥哪里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威风凛凛地站在她身侧,一脸懵懂地看着他。
韩越霖看着这情形,笑意上涌,火气下降,终究是牵唇笑了笑,“得了。”
炤宁叮嘱他:“你要是何时见到昭华公主,千万要记得我说过什么话,别害得我撒谎的事儿穿帮才好。”
韩越霖横了她一眼,“见什么见?她根本就不肯见我。”
“……”炤宁拍了拍头,“原来我又自作多情了。”
韩越霖抬手点了点她,“记住,下不为例。不然我饶不了你,家法伺候。”
“嗯!”炤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记住啦,你放心吧!”
韩越霖瞧着她,终究是由衷地笑开来,“走了。还以为你有什么大事要跟我说,急匆匆就来了。还有公务,改日再来跟你算账。”
“好啊。”炤宁举步送他,“改日你跟我仔细说说……”
韩越霖停下脚步,斜睨着她,
“哦……你慢走,我回房了。”炤宁欠一欠身,转身回往内宅。不敢再惹他了。他要是火气上来,才不管有多少人,该训就训,该罚就罚。
韩越霖转身,阔步离开。走着走着,由衷地笑了。
说起来,这真是件好事。
有炤宁在中间插科打诨,昭华的心绪应该会慢慢缓解,会被炤宁影响,不再拒不相见,甚至于……
搁浅了两年之久的情缘,兴许可以给彼此一个交待了。
若是可能,她又何苦余生独守寂寥,他又何苦做劳什子的和尚、老道?
这样看来,炤宁倒是他和昭华的贵人,虽然不着调,想一出是一出,作用却是不可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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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江夏王世子师庭迪风尘仆仆地赶到京城。
先面圣,之后去给伍太妃请安,再到江夏王故居住下。日后,自然是有一段日子不得闲,要循序拜望几位皇子。
当日下午,他便去了东宫——太子称病不是一日两日了,不管真假,他都应该急赶急地去看看,在人前做到礼数周到。
事情也是凑巧,他进门的时候,炤宁就在后园和太子妃、莫心儿闲话家常。
师庭迪与太子寒暄了一阵子,便起身道:“皇嫂可在宫中?听说她近日身体也不大舒坦,可好些了?”
“在。”太子笑应道,心说她那些不舒坦,都是她偏要找的。原本,他们是琴瑟和鸣的夫妇,为世人艳羡,现在倒好,闹成了这个情形。何为物是人非,看看他与太子妃便知道了。
“那我去看看她。”师庭迪问道,“方便么?”
“自然。”太子笑道,“恰好燕王妃也在,妯娌两个情分匪浅。正好,你一同见见。”
师庭迪听得炤宁也在,笑容愉悦,“那自然是好。”
太子扬声唤来高文照,吩咐他给江夏王世子带路,之后歉然一笑,“我还有些事情,便不陪你前去了。”
“正事要紧,不需理会我。”师庭迪拱一拱手,与高文照一先一后出门,转到后园。
趋近时,他便觉着琴声悠扬,给人一种分外干净、清澈的感觉。这让他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在江南名声远扬的女人。
只是,她怎么可能到这里呢?
他笑着摇了摇头,想着是自己因为一件亏心事太过疑神疑鬼了。
待得趋近太子妃与炤宁期间,他瞥见了坐在琴案后面的女子,不由一惊。
他有点儿懵。
莫心儿?!
她怎么会在京城?
在京城也罢了,怎么会来到了东宫?
这是不是炤宁做的好事?那个坏丫头,一定是她故意给他添堵!
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尽量让步履显得如常镇定。到了两个女子近前,恭恭敬敬地与她们见礼。
悠扬婉转、哀而不伤的琴声停下来。莫心儿起身站在琴案一旁,眼中有笑意。
师庭迪与太子妃、炤宁寒暄之后落座,面上还算镇定,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
他是真害怕。怕莫心儿忽然走上前来,唤他“伍公子”,要是再心情不错地说一说与他在江南相识结缘的情形……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这可是在东宫,太子妃要是好奇地询问几句,要是太子闻讯赶过来……他来的时候容易,要走出这京城可就难了。
趁着太子妃不注意的间隙,师庭迪以眼神询问炤宁。
炤宁却是笑盈盈地别转了脸,不理他。
师庭迪被气得不轻,心说这种满肚子坏心思的妖孽是怎么嫁出去的?燕王要怎么忍受她?
他这边提心吊胆好一会儿,见莫心儿继续弹琴,炤宁也不曾提及在江南的事情,一颗心才慢慢落地。
他起身道辞:“刚进京,要安置住处,琐事繁多,改日再来给皇嫂请安。”
“既然如此,我便不留你了。”太子妃笑道,“两日后,楚王府有赏荷宴,应该会给你发请帖,宴席上再聚。”
“便是楚王不请我,我也会前去凑趣。”师庭迪笑着说完,对炤宁拱一拱手,转身离开。走出东宫的时候,还是云里雾里的。
师庭迪离开没多一会儿,炤宁便也起身道辞:“回府换身衣服喘口气,再回宫里看望昭华。”
太子妃笑道:“这一段抓紧把该忙的事情忙完,待到天气炎热了,便老老实实在家里避暑,别四处乱跑。”
“行啊,听你的。夏日我尽量守着你过。”
“你这个没正形的。”太子妃笑着拍了拍炤宁的肩头,“快回府去歇息一会儿。”
“嗯。”炤宁辞了太子妃,往外走的时候,遇到了太子。
她落落大方地上前行礼。
太子看着她的眼神,深远、复杂。
炤宁看看他身后,没人随行,笑微微地问他:“蒋家两个人已经投靠了东宫,我一直在等他们助纣为虐,怎么还没动静?”
太子居然全无火气,唇角微扬,唇畔逸出一抹笑,“别急,就是这几日了。”
“是么?”炤宁道,“多谢殿下告知。”
“我若是你,会自求多福。”
炤宁轻轻一笑,“现在看来,该自求多福的人,似乎是你吧?”她扬了扬眉,定定地凝视着这个厌憎至极的男子,“你猜一猜,我此刻在想什么?”
“说来听听。”
“我在想,”炤宁上前一步,语速缓慢,语气森冷,“待到最后,要用怎样歹毒的手段折磨你。”语毕从容后退,再行一礼,款步走开去。
太子转身望着她的背影,回想着她方才的眼神、语气、言辞。
已是夏日,却有寒意自他骨子里蔓延开来。
没记错的话,前世今生,这是炤宁首次对他放狠话。
她从来不是以言辞威胁人的做派,方才行径,定是因着彻骨的恨意所致。
只是,因何而起?近来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是他要查清楚的首要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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