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窘迫
起初,师庭逸睡得很沉,手任她握着,全无反应。

过了一阵子,他眉间轻蹙,手一下子抽回去,不耐烦地把锦被撩到一旁,翻身向里。

炤宁连忙起身,给他盖好被子。

他倒是没再将被子丢开,却语声低哑地吐出一个字:“滚。”

炤宁哑然失笑。倒是想听话滚回江府去,可是,来都来了,等他醒来说几句话再走也不迟,不然又何必来呢。思及此,转到书桌前坐下,随手拿了本书来看。

“四小姐。”侍卫在外轻声唤道。

炤宁望向门口,“怎么?”

侍卫这才进门来,捧着的托盘上,有一碗汤药。

“您看能不能叫醒王爷,让他把药喝了。”侍卫轻声说着,放下药碗,收起小柜子上原先的药碗。

炤宁跟着站到床前,这会儿才发现师庭逸仪容整洁,昨日的胡茬都不见了,便轻声问了一句:“起来过?”

“是。”侍卫答道,“一大早就起来了,去正殿吩咐幕僚办几件事,还想进宫来着,结果实在是乏得厉害,回来睡下了。”

这叫睡下?炤宁心说你倒是心宽,又环顾室内,再问了一句:“婢女呢?”

侍卫陪笑,“王爷一向嫌她们烦,不要她们服侍。”

这时候,睡着的那个蹙了蹙眉,微微侧了侧脸,“滚。”

炤宁讶然。

“说我呢,常事。”侍卫轻声道,笑着欠一欠身,语声更低,“稍后给您送来茶点。”

炤宁颔首,瞧着背对着自己的师庭逸发了会儿呆,唤了他两声,他没反应,便又回到书桌前落座。

侍卫很快轻手轻脚地转回来,送的是一壶陈年竹叶青,一壶碧螺春,还有几碟子精致的点心。四小姐喜欢的酒,他是昨日知晓的,茶则是茶水房的人告诉他的,至于点心,都说她没有特别喜欢的。

末了,他如昨日一般地道:“小人就在外面候着。”

炤宁点头一笑,摸了摸荷包,取出个金锞子,唤住已走到门边的侍卫,“等等。”

侍卫回身。

她将金锞子抛向他。

侍卫下意识地抬手接住,看清楚之后,笑着行礼示谢,这才退出去。

炤宁手里是一本棋谱,她看过,翻了一遍,百无聊赖起来。倒酒时发现酒是温过的,眉宇舒展开,慢悠悠地自斟自饮。

消磨了小半个时辰,师庭逸还是没醒。

炤宁走过去看了看他,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还好,没发烫。

这时候,他睡得很不安稳,她小心翼翼地举动亦引得他蹙了蹙眉,却似是无力申斥,无力地挥了挥手。

“殿下,不能醒一下把药喝了么?”她问。

他仍是一个摆手撵人的手势,透着虚弱的手势。

炤宁于心不忍,不再打扰他,多睡会儿总不是坏事。之后,她开始琢磨那张书桌,一格一格拉开抽屉,看到的是一些公文,数封官员、友人写给他的书信。

右下方是一个小柜子,柜门轻轻一拉就开,里面有一个半尺见方的檀木匣子。

炤宁把檀木匣子搬到桌面上,摆在自己面前,指节轻敲着匣子,踌躇片刻,仍是决定看看匣子里的秘密。

打开来之后,看过里面的东西,炤宁心绪很是复杂。

一串珍珠链,一枚宝石耳坠,一个精致小巧的火折子,数张字条,一叠书信——匣子里有的,不过是这些。

前三样,是他送她,她又无意间遗落的。

那些字条,是他们以前命各自亲信或用信鸽传递的。

留在他这里的,自然都是她写给他的话。

她一张张看过去:

四哥,我头疼,疼得想死。

四哥,今晚带我去状元楼用饭好不好?

四哥,给你做了新衣服,几时来试穿?

四哥,花了好多银子给你抢了一匹小宝马,明日给你送去好不好?

四哥,予莫气得我眼冒金星,快帮我来管管他。

四哥,我想爹爹娘亲,他们为何不入梦来?

……

炤宁看着看着,鼻子开始发酸。

那些年,一直唤他四哥,他不要她跟别人一样唤他四殿下。

原来会做针线,给他做过衣服,只是不愿记得了。

原来与他说话是不带脑子的,既是“抢”的宝马良驹,怎么还花了好多银子?

原来是那么依赖过他,关于亲人的话,总是说给他听。

他是怎样回复她的?真忘了,那些字条不知收到了何处,又或许,哪一次喝醉的时候已销毁。

她闭了闭眼,查看那些书信的封皮,有几封是她写给他的,余下的封皮簇新,写着“江四小姐亲启”,应该是这三年他写过而无从送到她手里的。

这是她不敢看的。她把东西一样样放回去,再把一切按照原样收拾好。

师庭逸连翻了两个身,面朝外只片刻,便又转身向里。

炤宁听到衣料与被子的轻微摩擦声,举步过去,探身看他的脸色。

他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漆黑浓密的双眉紧锁着。

是伤口疼得厉害么?

服药之后会好一些吧?

炤宁摇了摇他的手臂,张口欲言,险些唤他四哥,哽了哽,一时间心酸难忍,做不得声。

她头疼症发作的时候,很多次,他就长久地守在她身边,一面给她推拿头部的穴位,一面说话逗她开心。她往往渐渐放松下来,沉沉睡去,却不放他走,小时候抓着他衣袖,后来有几次是握着他的手指。

偶尔换季时,她最易患风寒,不要他看望。他不肯依。十四岁那年冬日,病了些日子,吃不下东西,迅速地消瘦下去。某一日,他对着她发白的脸、失色的唇,特别难过地说:“要是能让我这小病猫再无病痛,我情愿减寿十年。”

她听了不免心惊,慌慌张张地捂住他的嘴。那时再怎么大胆不羁,对神佛也是由衷地敬畏,与他都是反复读过经书并且定期到寺里上香的。她生怕他这言语变成事实,叫他第二日去佛前悔过。

他倒是去了,并且一连去了七日,每日许愿、求签都是请神佛帮她尽快好转、再无病痛,为此自己情愿减寿,替她承担这类磨折。求到的总是好签,说的全是与她不搭边的事,她还是病恹恹的趴在床上。他气得不轻,说再也不来这种鬼地方做这种傻事。自那之后,他放弃了寻常人都有的信仰。

那时的侍卫头领着实吓得不轻,好一阵子看到她都没个好脸色,认定她是名副其实的祸水——这些,是章钦听说过,又与徐岩说起的。

到如今,她也不信这些了。而他做过的事,不在于有无意义,只在于彼时待她的那份心意。

她离京前几日,与他一直僵持着,见了他缄默不语。

他还是担心她的病情,有两晚,他悄然到江府看她,也不唤醒她,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着半掩的帘帐,直到晨曦初绽才起身离开,如常出现在众人面前,上朝,办差。

如果当初他可以多一点耐心,她可以少一点倔强,那么……

也是没有用的。

关键之处是在陆家。

就算她曾将一切事情实言相告,就算他全然信任,该出征还是要出征,陆家还是要继续把戏唱下去。

三年时间,她在已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情形下,陆家若再发难,她仍旧难于应付,下场只能更坏——袖手旁观的怎么样都是那个态度,有心帮她的比她还困惑,不能及时找到有力的证据。

那一场离别,如何都不能免。

算了。炤宁灰心地叹一口气,想过多少次,从来看不到坦途,还是管不住自己。

侧转视线,她看住他的颈部。

他说一直贴身佩戴着那枚吊坠。他不肯归还。

是真的么?

她鬼使神差地探身过去,手轻轻地滑进他领口,寻找吊坠上的细细的丝链。

找到了,她慢慢的拉出来。是黑色与金色丝线编成的,她亲手编成,到这时,已经显得很陈旧,磨损得很严重。

她找到打结的地方,想要解开。

她正忙活着,师庭逸忽然醒来,猛地坐起身,眼神锋利、暴躁。

他忽然起身,炤宁又没个防备,鼻梁被他的额头狠狠地撞到,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

炤宁哪里还顾得上吊坠,双手忙着去捂住自己的鼻子,身形退到床榻板上,泪汪汪的看着他。

“宝儿?”师庭逸愕然,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她会来。

炤宁别转身,狠狠地吸着气,揉着鼻子。

“你怎么来了?”师庭逸探过身形,拉她坐下,须臾间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有点儿啼笑皆非,“撞疼了?”

“你故意的吧?”炤宁闷声闷气地问他,这一下,真是撞得不轻。

“怎么可能,以为是护卫帮大夫折腾我。”师庭逸拿开她的手,“我看看。”手指按了按她的鼻梁,帮她揉着,“没事,一会儿就好。”

炤宁眨着眼睛,把眼底因着酸疼泛起的泪光逼回去,心里窘得不行。他一定以为自己要偷回吊坠吧?而事实上,她自己并不清楚那一刻想要做什么。

师庭逸忍着笑意问道:“你怎么想的呢?”这可真不像是她做得出的事儿。

炤宁底气不足地道:“只是想解下来好好儿看看。”

师庭逸绷不住了,笑得现出一口白牙,“梦游呢吧?”实在是觉得好笑,也是实在欣喜于她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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