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朱雀大街,已经有了来来往往穿梭的车驾马匹,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木质马车中,其中一驾由四匹白马驾辕的豪华马车异常的醒目。
一路上,李天祁都在玩弄交缠着卫子君的衣袖。

卫子君很无奈,侧目看向他,“很好玩吗?”

“不好玩又能如何?你又不让我玩其他地方。”听起来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不无聊吗?”卫子君板着脸问。

“比上朝有意思。”手指依旧缠啊缠。接着顺着衣袖便试探着捉住了卫子君的手指,轻轻把玩。

卫子君脸上一热,尴尬轻咳了声开口道:“你没必要一大早来接我,其实下了朝应该去睡一会儿吧。”

李天祁好笑地看着她,“你以为各个都似你那般嗜睡?不过……子君说不能早起一定是个借口吧。”

“什么?”卫子君装迷糊。

“子君,为何不喜欢上朝呢?”李天祁轻轻揉弄着她的指尖。

卫子君嗫嚅了几下终于道:“丢人!”

啊?想不到这个答案,但一想这又的确该是她的想法,不由扬起一阵大笑,“为何丢人?”

“因为是降臣,先是大昱的叛徒,而今又是大昱的降臣,你叫我有何脸面面对大昱满朝文武?”

难道这一生将是要委屈的一生吗?这一生好像总是在投降,投降了西突厥,又投降大昱,这样一个降臣,势必被人耻笑不屑,便是她再出色,再努力,别人又会怎样看她,这便是她从谈条件初始便决定不上朝的原因。

“哈哈哈——子君也会害羞?为何你勾引人时不见害羞?”

卫子君挑眉怒视,抽回手,又被他捉了回去。

“以后不可以那样想,知道吗?你那时才十六岁,只是个孩子,为何对自己要求那么高?便是现在也仍未到弱冠之年,况且为了救父人人皆知,而今又是为了百姓免遭涂炭,谁又敢说你如何?若有人敢胡言乱语,我绝不会放过他。”

卫子君轻叹,“人家说什么,那是人家的事,想说什么便说吧,我倒不是不能忍受这些,你以为我会理会那些不实言论吗?若是没有那样的度量,我又岂会任人误解到今?”

不是吗?突厥一男宠的名号背到至今,她只是一笑置之,无论别人说什么,怎样冤枉耻笑,她还是她,她只是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任谁也阻止不了。

“既然不怕议论,还有何不能面对?”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因为我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啊,可能他们的爱将惨死我手,也可能我手上染有他们至亲的鲜血,真是,如何面对。”

李天祁定定望着她,大手摩挲上她的脸,“子君,战场上的事情,谁都没错。别难为自己,为何你要那么善良,别难为自己啊,一切有我在。”

一番深情的安慰过后,覆在脸上的手未动,手指却不安分地开始拨弄她的耳垂。

卫子君一阵心慌,就算是再好的兄弟,他这小动作也太那个了吧,急忙呼道:“伯远——”为了打破尴尬,问起了公事,“黄河决堤处可有补好?”

“已经派人修补,应该无大碍了,只是难于解除根本啊。而且最近荥阳郡频繁降雨只怕会水患再起。”

卫子君也是一叹,“黄河自古以来,频频决堤,殃及百姓,冲毁农田,实为大患。由于泥沙淤积,而今已成为地上悬河,处境堪忧啊。”

“我亦是在想长远治理之策,又实是无奈。若清除泥沙,河堤根基被河水冲刷,决堤危险更大。若是改道,又要毁掉大片田园,致使百姓家园损毁。子君可有好的建议?”李天祁轻轻扯了她的手指。

“若说好的建议真是没有,只能选择相对好些的。泥沙淤积,是因为上游黄土广布,林地又少,水土流失所致。伯远需制止官商为了建造房屋砍伐树木,广置绿地,多种树木,减少水土流失。这是长远考虑。”

“好,我明日即下旨办理此事。还有吗?”

“水量不稳,也是决堤原因,我建议,在重要河段修筑水门高坝,一为阻挡沙土,二为调节流量,避免汛期洪水暴涨冲破堤坝。”

“好,只是工程浩大啊。”李天祁轻轻锁眉,若有所思。

“是啊,不但工程浩大,花费也是巨大,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在下游修堤筑坝,加固险段,最好在下游易决堤的险段,加固培修一条大堤作为二道屏障,万一决堤,亦不会马上致灾,殃及百姓。”

“好,这个办法好,子君,太好了。”李天祁由于兴奋,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

卫子君痛得咧了一下嘴,甩开他的手,“再有便是尽量在下游多口分流,疏浚浅滩、把水沙分散在黄河两岸。我建议裁弯取直,弯处受到的冲击力过大,更易决堤。”

李天祁赞赏点头,“嗯,修堤筑坝乃浩大工役,极易滋生**,最怕那些河工将我大昱白花花的银两纳入已怀,使用次等材料,以次充好。届时损我钱财是小,堤坝不坚,贻误苍生是大啊,势必要选个廉洁守己之人才好。”

卫子君侧头想了想,“叫张石来做这件事吧,他深识筑坝之法,为人也廉恭,常听他说起治水之策,颇有才华。”

“子君不恨他?”

“恨吗?这是两档子事,怎能凭一己之私弃人才不用呢?”因为计较个人恩怨,而弃大局于不顾的行为,她认为很蠢。

“子君——你真的很适合做一个帝王。”李天祁握紧了她的手,“怪二哥吗?把你从哪个位子拉下来。”

卫子君淡淡一笑,“都是被强迫,坐上那个位子也是被强迫,下来也是被强迫,看来对我很公平啊,呵呵……”

并没有说恨还是不恨,因为她很少去恨人的,其实,心里真的没有恨,为什么要恨呢?伤心却是有的。没有恨,只有伤心,伤心那些因为这个死去的将士,心会痛。

……

尚书省,设在大兴宫太极殿的右前方,设有吏部、礼部、兵部、刑部、民部、工部等六部,又下辖六部二十四司。大臣们下了早朝,部分便可直接来这里办公了。

卫子君来的时候,张石正在案前细心地查阅各地的粮食运送清单。

“真是要恭喜先生啊,短短时日便升为仆射了,想必为国立了大功吧?”卫子君一脸笑意,风雅地踱步进来。

看到她,张石眼中一亮,却没有过于吃惊的表现,只是谦恭地拱手施礼。“托风王的福。”

卫子君转身在室内巡视了一圈,“哎呀,先生如此身份,这办公之处是否过于简陋了呀,简直可以称为陋室啊。”

“为国效力,无谓奢简,张石有一方陋室便可寄身,不需太过奢华。”温雅的人温和的笑。

“这如何使得?先生在西突厥忍辱受屈来探听敌情,那过得可是提心吊胆的日子!表面要奉承,背地里要算计,这二皮脸当得可不容易,怎么可以不好好补偿一番呢?”卫子君长吁短叹,一片感慨之色。

“可汗对张石出言讥讽,可是还在恨张石?”

卫子君惊讶转头,“恨?为何要恨?先生与我同为人臣,不是要互相敬爱吗?”

张石抿嘴一乐,“可汗虽然不恨张石,可张石却恨可汗呢。”

“嗯?”卫子君诧异,“为何?”

“因为可汗吃了我的鸽子。”张石不动声色道,“请可汗还我的鸽子。”

卫子君又气又笑,“先生可知什么叫天高地厚?你以为你的鸽子很好吃吗?全身上下没有一两肉,害得我啃了半宿还把自己饿的够呛。真是物随主人形。”

张石唇边泛起一丝隐忍的笑容,“张石虽不知天高地厚,但却知道可汗的身形,好似可汗也好不到哪里去呢,可汗好似比张某更瘦呢。”

卫子君纤眉一挑,“天上的雄鹰与笼里的鸽子俱是鸟类,虽形体差别不大,但飞的高度却是不同,张先生可知道什么叫做云泥之别?”

“是,可汗,张石绝对没有可汗飞得高。”

二人对视,片刻后,又是都一起大笑起来。

“张石有一张治水图,黄河河道的曲直高下,河水的宽窄深浅,流的快慢,都有标明,是张石做河渠署河堤谒者时花了两年的时间测量绘制的,长度丈余,可汗若感兴趣,可去寒舍再议治河一事。”

“好。”毫不犹豫的应了。

时至申时,二人方出得宫来,马车便一路向永棠坊赶去。窗外斜阳微敛,街道一片金光弥漫,眩人眼目。

卫子君静静凝望外面的景致,望着那些飞檐灰瓦被阳光笼上了一层金色,看着街上散漫幸福游荡的人群,看的近乎痴了去。

看的眼睛乏了,想将目光收回去之际,眼角现了一件在这美丽的黄昏中,显得极不和谐的物事。

一个身着名贵绸缎的光鲜男人,正在当街打一个女人。那女人被打得哭哭啼啼左躲右闪,围观的人都在不停劝说,那男子依旧狠狠抓着女子不停地打下去,女子的朱钗散落了一地。

卫子君心中生出一丝薄怒,便是打自己的女人,也没有这样一种打法吧。真实可恶!

不待喊车夫停车,人已经跳了下去,走到那男子面前,撩起长衫下摆,当胸一脚,男子即后退几步跌倒在地,随后张口吐出一口鲜血。

“记得,以后不要打女人……”卫子君正冷冷训斥,那先前被打的女子此时却异常勇敢地冲上来扑向卫子君,“你敢打我的郎君!你这狐媚妖人——”女子叫嚣着抓向卫子君的脸,卫子君本能伸手一挡,随即手臂一痛,立时被女子抓出三条血痕。

“风王殿下——”几名侍卫飞身前来,推开了那行凶女子。

风王?原来这位便是那传奇的风王?这风采可真是名不虚传啊。围观众人顿时异常兴奋,开始纷纷议论了起来。

卫子君抿嘴看向几名侍卫,“又乱叫!”

转身向马车走去,上得车来,还忍不住哼了一句,“贱女人!”

张石顿时笑作一团。

从这日开始,大街小巷便开始流传,大昱风亲王在大街上由于情事纠缠被一女子抓伤。几日后,这留言越传越离谱,变成了,大昱风亲王当街调戏妇女,被该女子抓伤身体。

因着她的见义勇为,张石笑了一路,卫子君也哼了一路,“天下还有这么贱的女人吗?真是给女人丢脸。”

到了张石府上,一件事,张石便撩开了卫子君的衣袖,将外伤药轻轻撒到她的伤处,那份温柔细致,便似对待一件珍宝。

随后,张石即带着卫子君向自己的书房走去,当她望见占去书房差不多一面墙壁的那张地图时,顿时惊叹不已。

那是一张长约丈余,高约近丈的手绘图,上面细致地标明了黄河流经的每一个郡县,每一处村落,注明了哪一处是险段,注明了从古至今曾经溃堤的每一处河段。虽然标注众多,却井然有序,丝毫不显纷乱。在地图的右下角,写有一排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的居然是治理黄河的方案,卫子君细细读来,越读越是兴奋,这些治河之策,居然与自己不谋而合,并且,有几处显然比自己的更为专业更具实用性。

将那地图细细看过后,扭转头,看向张石的目光已是晶晶闪亮。

……

月色如水,氤氲在园中,夏风轻拂花树,带起一缕光晕轻轻流动。

灯笼摇曳,杯盘交叠,那个清雅的青衫男子已经面色醺红,却依旧扯着身边那面若桃花的玉人,“可汗,再饮一杯。”

那玉颊粉红的白衫少年如桃花般温柔婉约,眼波流转,一片迷离魅光,“不能多饮酒,饮酒会出事,会……会干坏事……”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可汗……已经干了坏事……可汗杀了我的小月。”青衫男子又饮了一杯。

“小月?是谁?”白衫少年红唇微张,头却在眩晕。

“你看那里……”青衫男子手指亭中的一个小小的牌位。“那是我的媳妇……小月。”

“小月?”布满迷离流光的眼,望向那个牌位,“过世了?先生节哀顺变。女人多的是,再娶一房便是。”

“可汗,你还我小月,是你杀了我的小月……”

“我没杀……”少年摇头不承认。

“你把她吃了,是你把她吃了!”青衫男子悲愤地控诉。

“我吃了你的媳妇?乱讲,我不喜欢吃人,虽说有时候想尝尝,但是还一直没敢下手呢。”

“你看,这是小月最后脱下的衣裳。”青衫男子抓出一堆白鸟毛。

“啊——”白衫少年一乐,虽是醉酒,但那智慧还是出常人,“那只破鸟,算什么东西,我来给你做媳妇,保证你满意。”他还豪气地拍拍胸脯。

“你……可说好了!不准反悔!”青衫男子扯住了白衫少年的衣袖。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就不信还抵不过一只没肉的鸟。”

“那……我们来喝交杯酒。”青衫男子缠过少年的手臂。

“喝……就喝,我绝对比那只鸟的酒量要好……”

杯酒下肚,少年的红唇因为沾了酒水,愈明艳欲滴。细白的皮肤在月光与灯笼的交错映照下,溢着光芒,几缕丝掠过面颊,一种越了性别的邪美在他身上氤氲荡漾……

青衫男子将脸孔探向身边的少年,不待细想,唇便印了上去。

唇齿交缠的当儿,一声怒吼由身后响起。

“你们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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