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徐增山站在树后也没被归元节发现。
徐增山自重身份,也不会与归元节在这种场合下见面,也免得尴尬。
在来见陈艾之前,徐增山已经将陈艾那份卷子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直读得心潮澎湃。
正如知府姚善所评论的那样,“雄文大作,如椽巨笔”八字已经不足以形容这篇好文章。
细读之下,感觉陈艾这篇八股文却没有人普通读书人那样人云亦云,写一些套话废话。当然,也不是说陈艾所作就一味走弯路邪路,一味标新立异。其实,陈艾所抄的这篇文章中还有许多新鲜的见解,发人深省不说,也让徐增山眼睛大亮,感觉到仿佛有一扇大门在自己眼前推开,里面乃是一片崭新天地。
实际上,王阳明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正直中年,正是他人生观和世界观成熟的时候。这一年,王守仁先生的心学已然大成,笔下一词一句,巍然如高山耸立,一派宗师风范。
就连徐增山也心中敬服,不禁想,若是让自己来写,也未必能写得如此之好。
可惜的是,此文虽好,可有些细节还不甚完美,有些词句也显得毛糙。
徐增山所挑出的那些略微毛糙的字句其实就是陈艾凭自己本事补上去的部分,上下五千年中国只出了一个王阳明,陈艾虽然读了这么多年书,也接受过现代教育,可同这个文化巨人相比,还是有很长一段距离。
但不管怎么说,陈艾如此大才,若能归于徐家门下,让自己雕琢上几年,绝对会培养出一个不逊于解缙、方孝儒的大宗师。
一念至此,徐增山再也按耐不住心头的兴奋,忙拜别知府姚善,径直跑到陈艾所住的旅店,急吼吼地就让陈艾跪下磕头。
出乎徐增山的意料,陈艾去好象对拜到徐家门下很不感冒的样子,迟迟不肯下跪,一副狂傲模样。
徐增山一看到这种情形,就误会陈艾是故做狂态,不肯去沾国公府的光。
古代的文人都有气节,最怕被人看成那种弯腰侍奉权贵以求佞进的小人,尤其是那种不世出的大名士,更是狂到没边了。这才有李白斗酒诗百篇,让高力士替自己脱靴,杨国忠为自己捧墨的佳话。
对陈艾这种气节徐增山固然佩服,也高看此子一眼。但陈艾可以看不上徐府,却不能瞧不起他徐增山,难道我堂堂增山先生还没资格做你的先生吗?
一想到这里,徐增山又气又急,转身就走。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归元节突然来访。
徐增山自然不想让归元节这个自己的学生看到先生的尴尬,就悄悄地站在树后。
……
“陈艾,你这个鸟人,老子今日非整死你不可”是归元节的声音。
接着就是一片喧哗,看样子来了不少人,都是齐声呐喊:“归公子,只须一声令下,咱们揍死这个酸丁。”
然后就有人“砰”一脚踢开了院门。
听到归元节的叫骂声,又见来了这个多打手,陈艾眉头微微一皱,心中却不畏惧。
陈三可是泼皮出身,像这种群殴事件以前可没少遇到过,经验非常丰富。此时最好的应对方法是抄家伙冲上去,对着领头的归元节就是一通狠揍,打他个猝不及防。只要干掉领头的,其他小喽罗也就作鸟兽散了。
他眼睛私下一扫,就要去提靠在墙角的那把锄头,心中却是一动:徐增山可在这里,在他面前动粗不太好。再说,这事是归元节冲上门来挑衅,徐增山身份特殊,他不可能置之不理的。
在徐增山面前暴露我陈三不奢遮的面,可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陈艾就将握紧的拳头松了下来。
“谁呀,谁呀,这夜半三更的,踹什么门。”旅馆的小儿埋怨着走上去,刚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
只听得“啪”一声,一记耳光甩到他脸上:“哎,你怎么打人,还讲不讲道理了?”
动手的正是归元节,他怒喝道:“打的就是,怎么,造反了,连我都不认识?”
“你是?”小二见一个华服少年带着一群泼皮气势汹汹地从院子外面冲进来,心中却是惧了,捂着脸吃吃地问。
“归公子你都不认识。”一个泼皮冷笑着推了小二一把,眼睛落到陈艾身上,问身边的归元节道:“归公子,可是这人?”
“对,就是他,就是他”归元节好象气急败坏的样子,用手指着陈艾叫嚣:“给我打,打死他。”
几个泼皮就要动手,陈艾手一伸:“等等,归兄,你一来就喊打喊杀的,弄这么大动静做什么?古人军阵对垒,还讲究一个互报家门来历,这才动手厮杀。归兄漏夜前来,杀气腾腾,总不会事出无因吧?”
“原因,你要听原因,看看,看看。”此的归元节已经完全没有儒雅文士的模样,他将脸探过来,用右手指着自己的脸大声咆哮。
因为雾气太浓,陈艾也是向前走了一步才看清楚。却见归元节面皮青肿,上面还有一道清晰的五爪印,显是被人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
陈艾心中一惊,归元节的父亲官职虽然不大,可在苏州府却是实权派,只有他欺负人的,什么时候有人敢打他:“归兄,你这是被谁抽了?”
归元节大叫:“谁敢打我,还不是家父。陈艾你这鸟人真真是可恶,最后一题明明已经做完,却迟迟不肯交卷。家父以为你没做完,也是一时心热,让徐增山收我进门。最后,考试成绩出来了,你却拿了第一。如此一来,徐增山固然要怪家父,连衙门里的一干官员也讥笑我爹不要脸。回家之后,我爹气得躺在床上,连我也被他扇了一记耳光。陈艾,你说,今天我能放过你吗……”
接下来就是啪啦啪啦地说了一大通。
原来,正如归元节所说,看到陈艾的卷子之后。知府衙门的官员们都是一阵大哗。尤其是那个花推官,说起话来更是难听,讥讽归照磨明知自己儿子拿不了第一,故意趁陈艾迟迟没有交卷的机会,骗徐增山收归元节进了徐家族学。如此行径,人神共愤,已成士林中的笑柄,若换成是他,早一头撞死了。
归照磨被众人一通埋汰,气得差点吐血,回家之后,正好遇到归元节过来问自己要这个月的零花钱,说如果要去南京读书,花消很大,是不是增加些月份?
归大人正在气头上,提起右手就一巴掌扇了过去,打得归元节鼻血长流。
归元节问明白事情的原由,一怒之下带了几个相熟的泼皮杀上门来,准备找陈艾出一口恶气。
陈艾大概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笑道:“我做题慢又有什么办法,再说,我什么时候交卷轮得着你们父子来管吗?还有啊,归公子,不是我说你。虽然说你父亲用了不光明正大的手段,可你毕竟也算是拜在徐先生门下了。恩师总得喊上一声吧,别动不动就徐增山徐增山地叫,没礼貌。”
归元节冷笑:“叫了又怎么样,我是拜在徐增山门下了。可那是我想进国公府,攀那棵大树。否则,谁认识他徐增山呀,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举人,凭什么做我的老师。休要看别人徐先生徐先生的喊得亲热,其实人家是畏惧国公府的权势。他还真当他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了,嘿嘿,我呸”
陈艾可以想象站在树后的徐增山此刻的模样,他心中好笑,心道,归元节你这个家伙口无遮拦,满口乱说,也不怕隔墙有耳。哼,竟然杀上门来找我陈艾的麻烦,却不想徐增山就在我这里。好,我在撩拨你一下,等下看你怎么死。
他笑了笑:“归公子慎言,徐先生毕竟是你的恩师,也是我陈艾最最尊重的人。我劝你,不管是在人前,还是人后,都不要直呼徐先生的名讳。”
“我就喊了怎么样?”归元节眉毛倒竖,面如蓝靛,提高了声气大喊:“徐增山,徐增山。”
陈艾心中大乐:“你还叫?”
“徐增山,徐增山”归元节又喊了两声,回头对手下的泼皮笑道:“你们也喊几句以壮行色,鼓舞士气,喊完就动手将陈艾这个鸟人揍得连他**都不认识。”
“徐增山,徐增山”几个泼皮同时发出一声喊,又好象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同时笑成一团。
“谁在叫我?”一个不大的声音威严地传来。
众人同时一静,转头看去,却见一个青衫中年文士慢慢地从树后走出来。
来的人正是徐增山,泼皮们不认识他,可归元节如何认不出来。
他立即冷汗淋漓,用颤抖的声音怯生生喊:“恩师。”
古人最讲究纲常lun理,所谓天地君亲师。天地者,飘渺难测,不好琢磨。可君亲师却是现实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归元节在背后直呼徐增山的名字,已是大不敬。
若徐增山真有意为难,直接报到官府,归元节这辈子也别想凭科举入仕了。
看到老师突然出现,归元节吓得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想不到呀想不到,我徐增山的名字还有壮胆的妙处。”徐增山大声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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