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增山还在闭目假寐,而归照磨则讨好地侍侯在一边端茶送水,殷勤得好象是一个仆人。
花推官暗自摇头:这个归大人好歹也是八品官,徐增山虽然学问高来头大,可不过是徐府的族学先生,犯不着这么讨好,只需不卑不亢即可。文人交往,讲究的是举止端庄从容,怎能如此谄媚。
见花推官捧着一大叠诗稿进屋,归照磨猛一个激灵,猛冲过来,急问:“花大人,稿子都收上来了,我儿作得怎么样,哪本是他的稿子,快给增山先生看。”
苏州知府姚善咳嗽一声,正色道:“归大人请自重,此次诗会可是有彩头的,务必要做到公正公开。你且让徐先生自己看好了,若一开始就知道每张稿子的作者是谁,徐先生在读稿的时候,未必不先入为主,或者情面上过不去,这样对其他士子也不公平。”
花推官连连点头:“却也是。”
“知府大人言之有理。”归照磨吃姚善这一呵斥,面红耳赤,神情大为尴尬,忙退到一边不敢说话,但脖子却伸得老长,目光落到徐增山脸上。
徐增山却冷笑一声:“情面,我徐增山是个最不讲情面的人,我管你是谁,诗文这种东西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来不得半点虚假。”说着话,抬头撇了归照磨一眼,让归大人心中打了个突。
为了显示公平,所有士子的诗稿都在背面落名。
不过,归照磨还是不肯死心,讷讷道:“增山先生,今日来了这么多童生,一人一首,就算全是五言,一篇也是二十字。一百人,就是两三千字,读起来也须花上不少工夫。何不让我来替你念。”
“不用,一目十行乃是我等读书人的基本功,几千字罢了,片刻就能读完。”徐增山将手一伸:“拿来我看。”
他看稿极快,只一眼就将一张诗稿扫完,遇到合意的,就放在案上,不合意得则随手一抛扔进火炉。
可惜放在案上的稿子却不多,看了大约五十张稿子,只留了三张,剩下的都被他付之一炬。
火炉中一团接一团火苗腾腾而起,屋中也有股股烟气氤氲缭绕,呛得人直想流泪。
徐增山一派狂士派头,本是一件很无礼的举动,可知府姚善却不生气,反笑吟吟地盯着他看。
在旁边侍侯着的归照磨见不断有稿子被烧成灰烬,而茶几上只有三张诗稿,也不知道自己儿子是否就在其中,心中越发紧张起来。顾不得喉咙里被熏得火辣辣地疼,提起茶壶故意走到徐增山身边给他续水,目光却落到诗稿上面。
可惜上面第一张稿子却不是归元节的笔迹,下面的稿子究竟是何人所写,他也没有透视眼,自然看不到。
果然是有真本事的人,徐增山看稿极快,只一壶茶的功夫就将一百多页稿子读完。很可惜,接下来他一张稿子都没看上眼,全丢进炉中去了。
归照磨心中更是不安。
屋中的烟气更浓,终于让人睁不开眼睛了。
姚知府走到窗前将花窗推开,有清风入室,屋中景物清晰起来,有腊梅花的香气袭来,让人心怀大畅。
徐增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好风如醉,要到春天了啊。”
归照磨忙道:“徐先生你还是快些看稿吧。”
徐增山心中不快,一翻白眼,冷冷道:“一百多页诗稿也就三本堪堪入眼,想不到人文汇萃的江南也凋敝如斯。”
他百无聊赖地拿起三页诗稿看了看,又将其中两份丢进火炉,只留了一份,微微点头:“也就这份可以一读。”
归照磨定睛看去,不是儿子的笔迹又是谁,心脏不争气地一通乱跳,只欲欢呼雀跃而起。
徐增山手拿诗稿轻轻念道:
“日夕北风紧,寒林噤暮鸦。
是谁谈佛法,真个坠天花。
呵笔难临帖,敲床且煮茶。
禅关堪早闭,应少客停车。”
他又念了一遍:“是谁谈佛法,真个坠天花。倒有几分意思,对仗还算工整,圆熟融通,没有斧凿痕迹,作者在诗词上倒是下了些工夫的。”
姚知府也点了点头,说了声不错。
归照磨欢喜得几乎要滴下泪了,没口问:“增山先生,这诗是不是能拿第一?”
徐增也不笑,冷冷道:“也就可以读读而已,矮子当中选人才。”
“那就是第一了。”知府连连点头。
徐增山突然道:“此诗却不应景,现在明明是上午,偏偏要写什么暮色。还有,寒林、归鸟等物也破坏此诗的禅意,不算太好。不过,能有这种诗词功底的人,如今却不太多。如果我没猜错,定是陈艾陈佩萸的手笔。”
姚知府也连连点头:“也只有写出‘珍重暗香休踏破,凭谁醉眼看朦胧’的陈艾能写出这样的东西来。”
“哈哈哈哈!”归照磨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错了,错了,增山先生和知府大人都错了。”
归照磨放肆的笑声让徐增山大为不满,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姚善忙问;“不是陈艾又能是谁?”
归照磨大概是太兴奋了,没察觉出徐增山的不满,一把从他手中抢过稿子,将背面的签字亮出来,大笑;“是我儿子,各位大人,徐先生请看,这是我儿子归元节作的。”
儿子能够在这次诗会中拔得头筹,归照磨也是乐而忘形,说起话来未免有些不知道收敛,他大叫道:“知府大人,徐先生,这首诗究竟能不能得第一呀?”
徐增山面上有青气一闪而过。
他是什么人物,徐家族学的先生,又是大将军徐达的幕僚,常年行走到公卿大夫之家,就算是开国勋贵见了他,也要叫一声增山先生。只不过,徐增山无意仕途,平日为人低调,也没多少人知道他的名气。
据他这几天同归照磨的接触看来,这就是一个小人,徐增山觉得同他多说一句话都是白费口水。
眼皮一个耷拉,又进入了假寐状态。
知府姚善也是有些诧异,按说以陈艾以前所显出的才华来看,不至于会落选啊:“花大人,陈艾究竟怎么回事?”
花推官苦笑一声:“陈艾交了白卷。”
“什么?”知府惊讶地叫了起来。
花推官苦笑,“陈艾原话是这么说的,他说诗词是小道,还是圣人之言时文八卦才是正途。”
“好个狂妄的小子!”徐增山一身工夫都在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上面,闻言如何不怒。
他睁开眼睛,猛一拍茶几,震得几上茶杯光当乱跳:“此人就算才高八斗,也是个妄徒!”
知府也是叹气,不住摇头:“太狂妄了,太狂妄了!”
在座诸人都觉得陈艾实在是一个狂悖之人,却万万没想到,陈艾这不是狂,实际上,他根本就不会作诗。你让他现场赋诗一首,那不是逼公鸡下蛋吗?
归照磨见几人对陈艾不满,心中更是得意,笑问知府:“大人,我儿能得第一吗?若你点头,我这就叫他进来拜见徐先生。”
姚知府只得点头,将〈金刚经〉捧起递给归照磨:“此物是你儿子的了。”
归照磨接过书,却放在徐增山面前的茶几上:“我愿代犬子将此书送与增山先生。”
徐增山有些意外:“你要送这本书给我?”
归照磨忙道:“我儿元节一直向往徐先生的学问,想拜在你门下,这本黄山谷的手书权当是他的束修。”
“想让你儿子进徐家族学?”徐增山脸色冷了下来。
“还请徐先生点头。”归照磨不住口起求肯,他心中滴溜溜地打起了小算盘。以自己儿子的才学,将来不说进士,考个举人,从此走进官场应该没有问题。只可惜儿子五官长相实在不堪入眼,朝廷选官最重相貌,以元节的模样,将来只怕前途无亮。可若是攀上了魏国公府这棵大树,有徐家人提携,将来的成就只怕比他老子我要大许多。
归照磨的心思徐增山如何不明白,他冷冷地将〈金刚经〉推出去,淡淡道:“想进我们徐家的族学,不是不可以,可首先得姓徐。外姓人若要进去,得有老太太点头,得先讨了她的欢心才是。不过,我们府上的老太君可不信佛,也不喜欢名人字画,你本经书就算送过去,她也会拿来纳鞋底。”
徐增山口中的老太太就是大将军徐达的发妻,也是魏国公府的事实上的主人。
归大人大为尴尬,还是痴缠不休,弄得徐增山烦不胜烦,偏偏又不好发作。
归照磨如此不要脸地苦求,连知府大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冷哼了一声:“归大人。”
若是往常,徐增山早就拂袖而去。可今天却不能不给姚知府的面子,无奈之下,只道:“要想打动老太君的心也不难,老太太最喜欢听曲子,今次差我来苏州,就是为了替你们苏州最有名的歌妓兰姬赎身,请她去我们府上陪老太君说说话,唱唱曲解闷的。要不这样,就让兰姬出来给你们苏州的童生们唱一首曲子,再让他们依着这曲做一首词。若你儿子真拿了第一,我就做主收他进我们徐家族学。”
归照磨对自己儿子的才华信心十足,忙道:“但凭增山先生决断。”重要再胜一场,这个徐增山就没办法推脱了,到时候……呵呵,也是我儿的运气啊!
说了半天,徐增山冷笑:“他陈艾不是瞧不起诗词小道吗,姚大人,你是父母官,就下个命令,让他写。我倒要看看他陈艾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狂妄!”
知府点头:“好,我这就让花推官去传我的话,就说,陈艾必须下笔,否则这科府试他就别想了。”
徐增山一拍巴掌,从里屋里就走出来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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