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驰看着孙问渠看了老半天,转身上了二楼,去爷爷屋里把他的二胡给拿了下来。
爷爷一直喜欢这些东西,二胡京胡什么的好几把,现在不太用了,但每天都擦擦摸摸的,保养得不错。

他拿着二胡下楼的时候,看到孙问渠已经坐在了沙发上,斜靠着,腿伸得老长,这是他每次去孙问渠那儿的时候都能看到的他的常用姿势。

一看就觉得这人懒得盖个被子就能冬眠了似的。

不过今天稍微有些不同,大概因为喝了酒,比平时要有精神一些,看上去要……顺眼很多。

“你真会啊?”方驰把二胡递了过去,还是有些不相信。

“我跟你说,就这些特能装逼的东西,”孙问渠接过二胡,随手往腿上一架,拉了两个音,“我都会。”

方驰没再说话,孙问渠这架式起码在外行人眼里,那是相当标准。

“爷爷您这二胡得有半年没动了吧?”孙问渠掏出了手机,“我得先调调弦。”

“不止半年了,快一年了。”爷爷笑呵呵地看着他。

“琴还挺好的,”孙问渠轻轻移了移琴码,又按了几下手机,“不过再放下去这皮子也要塌了……”

孙问渠的手机里居然还装着调音软件,方驰觉得自己对孙问渠的了解再一次被刷新了。

在他调好音坐直了随手拉出了一小段曲子之后,方驰抱着胳膊靠在墙边,看着不再像蛇一样窝在沙发里的孙问渠。

“奶奶想听什么?”孙问渠坐到了家里的木凳上。

认识孙问渠也有一段时间了,这还是方驰第一次看见他认真的,正经的,以一个正常人的姿态做一件事。

“我哪知道啊,平时就听他爷爷瞎拉呢。”奶奶笑着说。

“你随便来两段吧。”爷爷在沙发上坐正了。

“那……”孙问渠转头看向了方驰,“你有没有想听的?”

方驰对二胡的认识只限于“爷爷有二胡”和“爷爷有时候拉二胡”这个范围里,猛地这么一问,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也不懂,”方驰憋了半天,试着说了一句,“赛马?”

“哎呦,”孙问渠笑了,“还能说出赛马来啊?那好歹也懂点儿,真不懂的肯定就能憋出个二泉映月。”

“我真不懂。”方驰笑了笑。

“我也小一年没碰这玩意儿了……”孙问渠啧了一声。

“那来个简单的得了。”方驰说。

孙问渠没说话,低头试了几下音,然后像下决心似地说了一句:“行吧,就赛马吧。”

除了爷爷,方驰基本没听过别的二胡,说实话爷爷的二胡拉的很蒙事儿,估计也就奶奶爱听,反正他是从来没听出好来。

以前是觉得二胡这东西就是听着没什么意思,但当孙问渠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拿着弓一抖拉出第一句的时候,他猛地抬了一下头。

赛马是他随口说的,从哪儿听来的都不记得了,不过一听就能知道这曲子很熟,在很多地方都听到过。

但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着音符是怎么一个一个从指间弦上跳出来的,而且还是一向吊儿郎当的孙问渠指间。

这感觉无法简单地用吃惊就能形容总结,他只能静静地看着孙问渠,听着这首熟悉的而此时此刻有了另一种感受的曲子。

孙问渠的手指很长,左手在琴弦上按动时像是指舞一般吸引目光,曲子一半的时候,他扔掉琴弓,右手食指在琴弦上一下下拨动,灵动跳跃的马蹄声蹦了出来,方驰的眼睛一直不受控制地跟着他的手指。

这还是方驰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听一首二胡曲子,时而磅礴奔放,时而欢快,轻重强弱都能体会得到。

最后在一声马的嘶鸣声中曲子结束时,他都还没有回过神来,听到了爷爷的一声叫好,他才赶紧跟着拍了两下手。

“看不出来啊,”爷爷冲孙问渠竖着拇指,“小伙子真是不简单。”

“真好!”奶奶笑着说,“他爷爷估计以后都不会再拉二胡了,还不如小王八蛋的同学呢。”

“他不是我同学。”方驰叹了口气。

“给我紧张的这一身汗,”孙问渠笑着扯了扯衣服,“我都多少年没坐这么直了,背都要抽筋了。”

“再来一首吧。”方驰说。

“嗯?”孙问渠转头看了看他。

“挺……好听的。”方驰突然感觉有点儿不好意思,抬手揉了揉鼻子。

孙问渠笑笑,低头看着琴,看样子是在琢磨再来个什么曲子,就在方驰觉得他是不是要睡着了的时候,他突然放下了琴。

“我……”孙问渠声音有点儿低,“有点儿不舒服。”

“胃疼?”方驰吓了一跳。

“是草莓酒喝的吗?”爷爷也紧张了。

“没没没,不是,”孙问渠赶紧摆摆手,“估计是有点儿感冒……以后有时间再给你们拉着玩吧。”

“早点儿休息吧,”奶奶说,“这城里的孩子就是娇嫩,肯定是昨儿晚上受凉了!”

孙问渠跟爷爷奶奶又聊了一会儿,就拿了换洗衣服去洗澡了。

方驰上楼到自己房间,把被子什么的都拿出来放好。

以他对孙水渠同学的了解,这人肯定不是感冒,连不舒服都不是,应该就是哪根神经搭错突然抽风了。

方驰拿了自己的铺盖,抱着准备拿到楼下客厅的时候,孙问渠进了屋。

“爷爷奶奶睡挺早啊,我看都回屋了?”孙问渠说。

“嗯,早上四点不到就起了,”方驰笑笑,“不早点儿睡怎么行。”

“四点我刚睡着,”孙问渠打了个呵欠,“你去哪儿?”

“去楼下。”方驰说。

“你睡沙发啊?”孙问渠看着他,“你家那个沙发太窄了,你睡上边儿半夜肯定滚下来。”

“我睡觉老实,不乱动弹。”方驰也看了他一眼。

“是么?”孙问渠笑着眯缝了一下眼睛。

“你看铺盖够吗,不够我再给你拿。”方驰没接他的话,拿了东西下楼了。

刚在楼下沙发上把铺盖放好,孙问渠从楼梯上面探了个头出来:“哎,方小驰。”

“嗯?”方驰转过头。

“你屋那个门外面是不是有个天台?”孙问渠问他。

“有,你开门出去就行了,有椅子有桌子。”方驰说。

“卖身契据实际情况需要增加条款,”孙问渠还是探着脑袋,“你同意吗?”

方驰看着他没说话。

孙问渠乐了:“好吧,服务合同据实际情况需要增加条款,你同意吗?”

“说说看。”方驰开口。

“上来跟我聊会儿,”孙问渠小声说,“现在让我睡觉不是要我命么。”

“你不是感冒吗?”方驰斜眼儿瞅了瞅他,“得赶紧休息啊。”

“奴隶主的尊严呢,”孙问渠拍了拍裤子,在楼梯上转了两圈,“您给找找,是不是掉您那儿了?”

方驰叹了口气,拿了自己的保温杯走了过来:“上去吧。”

二楼有个天台,从方驰的房间和后院都可以上去,平时的主要功能就是晾衣晒被,还有就是随季节变换晒不同的菜,豆角白菜苦瓜干之类的。

方驰在天台上放了一套铁艺的桌椅,不过一年也难得用几回,暑假回来晒死,寒假回来冻死。

今天跟孙问渠往这儿一坐,算是最正式的一次使用了。

“你们这个后院真浪费,”孙问渠趴在栏杆上往下看,“这么大个院子当杂物房用。”

“农村老头儿老太太还能怎么用,”方驰喝了口热茶,“一直就这样。”

“这要是我的院子,”孙问渠指着楼下,“先把地弄弄,种一圈草,那儿,放个秋千,上面弄个架子,种点儿能爬藤的玩意儿。”

方驰没说话。

“然后那边可以种花,”孙问渠继续安排着,“不用花盆,没意思,弄几个轮胎装上土就可以,也不用什么好花,小野花就行,一开一大片那种。”

“你家不是有个院子么,”方驰说,“自己弄不就行了。”

孙问渠啧了一声:“我那院子太小,再说了,自己弄太累了,哪天我闲了能找着这么个大院子,就请几个人给我弄去。”

“你现在不是挺闲的么。”方驰说。

孙问渠靠在栏杆上看着他。

“我要说错话了你就直接提醒我,”方驰腿一撑地,连人带椅子往后滑开了,“你别突然抽风啊。”

孙问渠笑了起来,坐到他旁边:“没说错话,我就是挺闲的。”

“你画画写字拉二胡什么的,要学这些也占挺多时间吧,”方驰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真挺牛的。”

“牛么。”孙问渠轻轻叹了口气。

“嗯,这些东西任何一样要学出点儿样子都得花不少时间吧,”方驰对他这些倒是真心挺佩服,“我没想到你能会这么多东西。”

“又怎么样呢?”孙问渠笑了笑,往后靠在椅子上,手枕着胳膊。

“什么又怎么样。”方驰偏过头看着他。

“小孩儿,”孙问渠啧了一声,“你不懂。”

方驰没说话,他的确是不懂孙问渠在想什么,也许是生活环境不同,他理解不了孙问渠这种想什么有什么还什么也不用干的生活有什么可郁闷的。

不过……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觉得没意思吧,找不到可以使劲的方向。

“你真没上过班啊?”方驰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孙问渠笑了半天:“哎,算是没有吧,被我爸扔工地上待了几年算上班吗?”

“拿工资吗?”方驰问,“不,你干活儿吗?”

“没我可干的活儿。”孙问渠说。

“那你真没上过班,”方驰说,“玩了三十年,牛逼。”

“羡慕啊?”孙问渠拿过他的杯子喝了一口茶,“那咱俩换换呗。”

“你……是口渴了?”方驰有些吃惊地看着他,然后跳了起来,“我拿个杯子给你。”

“不用,”孙问渠回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裤子,“我就随便喝一口。”

“哎别扯我裤子。”方驰赶紧扽了一下裤子,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

“挺大一个青年,一惊一乍的,胆子有没有二钱。”孙问渠懒洋洋地说着,拿过他的杯子又喝了一口。

“不是,你不说就随便喝一口吗?”方驰瞪着他。

“怎么了,我就随便说两句,是两句吗?小子冲我汪了两声,是两声吗?我就随便喝一口,是一口吗?”孙问渠不急不慢地边说边又喝了一口,“你的债主喝你两口茶,看把你心疼的,也不是什么好茶,明天上我那儿拿两罐好的赔你呗,绿茶红茶什么茶随便挑。”

“我不是这个意思。”方驰闷着声音说。

“那你什么意思啊,”孙问渠扫了他一眼,“怕我有病传染你啊?我又没病。”

“你是没病,你是神经。”方驰无奈地说了一句。

“神经又不传染。”孙问渠回答得非常理直气壮,而且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

方驰再次蹦了起来:“我!给你拿个杯子!”

“不用,我不喝了。”孙问渠笑得停不下来。

“我给你拿个杯子。”方驰往楼梯走过去。

刚走了两步,胳膊被孙问渠抓住了,他正想甩开孙问渠手的时候,孙问渠突然发力往后拉了他一把。

方驰踉跄了两步,惊讶的发现每天懒得像要冬眠了一样的孙问渠力量居然挺大。

但没等他惊讶完毕,孙问渠的胳膊勾着他脖子一收,贴在了他身后。

方驰顿时觉得全身汗毛都弹了起来。

“你,到底是,”孙问渠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讨厌我呢,还是……怕我?”

声音很低,像挠痒痒似的掠过他脖子,方驰甚至感觉到了孙问渠扫过他耳后的呼吸,这一瞬间他感觉脑子里就像一幅奔牛图,牛蹄子唏里哗啦一通踩。

“你说,为什么呢?”孙问渠轻声说,声音里带着隐隐的笑意,“这位少年真是奇怪啊。”

在方驰反应过来想把他甩开的时候,孙问渠突然松开了他,坐回了椅子里:“去拿杯子吧,要不再给我来杯热巧克力?”

方驰没回头也没说话,定了几秒钟之后下了楼梯。

孙问渠进屋拿了条小毯子出来,靠在椅背上往下滑了滑,把腿搭到了另一张椅子上,盖上毯子,闭上了眼睛。

山里的夜风凉,不过刚洗完澡又盖着毯子,还觉得这么吹着挺舒服的。

这里的山跟之前工地的山不同,工地都是土山,平时挖土也挖得挺难看的,还脏,晚上往床上一趟,就能听见工人喝酒打牌聊天儿的声音,让人烦躁。

现在这种累了两天松弛下来惬意感觉,才真是一种享受。

方驰没有拿杯子上来,当然也没有热巧克力,孙问渠估计他今天晚上都不会上来了,没准儿明天早上还得自己去坐班车……

孙问渠乐了两声,拿过方驰的杯子又喝了口茶,站了起来准备回屋躺着。

一站起来,就看到了天台边缘从下面飘上来一小片烟雾。

他走过去往下看了看,方驰坐在后院的台阶上抽烟。

他没走开,胳膊往栏杆上一撑,往下看着方驰。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叼着烟的方驰跟平时有些不同,平时的方驰无论是高兴还是生气,都透着简单的活力,属于十来岁傻小子的那种。

现在的方驰却看着有些烦闷。

孙问渠在心里撇了撇嘴,也没真怎么着他,就愁苦成这样了。

真是让人忍不住会多想。

方驰抽完一根烟,起身回了屋,孙问渠打了个呵欠,也回了屋。

屋里收拾得很整洁干净,不过陈设很简单,一个小衣柜,一张旧书桌,还有一张木床。

这间屋子应该是方驰从小住着的,他走到书桌旁,桌面上乱七八糟地用小刀和笔画了很多深深浅浅的画,画得都挺难看的,一看就是写作业的时候胡乱画的。

他从包里拿了支钢笔出来,坐到了书桌前,找了个空地儿,慢慢往上描了只狗。

琢磨着是再画个爷爷奶奶还是画方驰的时候,房间的门被推开了,方驰拿着个小奶锅走了进来。

“敲敲门啊,”孙问渠说,“万一我脱光了呢。”

方驰没说话,过来把奶锅放到了书桌上,又看了看他画的那只狗。

奶锅里是香腾腾的热巧克力,上面还撒了一层花生碎。

“天爷,谢谢啊,太谢谢了,感动中国,”孙问渠凑过去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就差把脸埋进锅里了,“我以为你睡了呢。”

方驰还是没说话,转身又走了出去,把门带上了。

“哎我就这么喝啊?”孙问渠冲着门问了一句。

孙问渠拿着奶锅看了看,叹了口气,起身打开门跑下了楼。

正想去厨房拿个勺的时候,看到方驰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拿了个小勺。

“方驰,”孙问渠接过勺,看着马上就背对着他开始整理沙发上铺盖的方驰,“那什么……刚才……”

方驰手上的动作停下了。

“不好意思啊,”孙问渠清了清嗓子,“我就是……”

“我知道,”方驰闷着声音说,“睡吧,明儿要早起,要不我赶不上第三节课。”

“那晚安。”孙问渠说。

“晚安。”方驰应了一声。

孙问渠回了楼上,非常享受地把热巧克力喝完了,下楼去院子里洗漱经过沙发,看到方驰一条腿踩在地上,胳膊搭在眼睛上似乎是睡着了。

沙发的确是有点儿小,方驰这种个子睡不开。

长胳膊长腿的。

孙问渠走到院子,小子正趴在柴剁旁边睡觉,看见他过来,摇了摇尾巴。

长胳膊长腿的。

村里的夜晚很静,没有霓虹灯,也没有路灯,但很亮,月光和星光雪白地洒满屋顶和路面。

方驰的床是木板床,有点儿硬,孙问渠扭来扭去地到半夜了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老觉得身上酸疼,迷迷糊糊的也分不清是摔的那些伤还是床板太硬了硌的,应该不是硌的,大老爷们儿没有那么娇嫩,但是手指头为什么会……

疼!

疼!

疼疼疼!

孙问渠从楼上连滚带爬跑下来的时候,方驰正有点儿迷糊着想去趟厕所,被他这动静直接吓得坐了起来。

“我靠!”孙问渠一脸震惊地扑了过来,压着声音小声喊着,“你家有耗子啊!”

“啊,”方驰还没完全清醒,“有啊。”

“还咬人啊?”孙问渠瞪着他。

“不咬啊,”方驰也瞪着他,“没咬我啊。”

“你醒醒行么!”孙问渠捏了捏他下巴,“个疯耗子咬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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