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岗地势险峻,强攻难免会吃亏,这也是温柳年先前一直按兵不动的缘由。但一旦牵涉到几十年前失踪的大明王云断魂,整件事的意义便开始截然不同,此次攻山的数万兵马都是由向冽亲自调拨,官府即便想要插手,也是有心而无力。就算向冽一向就对温柳年极为尊敬,做事时也都会事先询问,但也仅仅是询问而已——山中有反贼,莫说是区区一个小知府,就算是朝中大员,只怕也没胆子出言阻拦。
第二天晚些时候,有暗卫回来禀报,说双方已经开始正面交锋。
“战况如何?”温柳年问。
“虎头帮附近有不少机关,不过向统领手下人多,不少都是精兵强将,因此也不大可能会吃亏。”暗卫道,“只是战场之上,死伤在所难免。”
“先前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区区一个虎头帮,竟然还会惊动御林军总统领与朝廷数万大军。”温柳年叹气,“只希望能早些安稳才好。”
“四处城门都增加了兵马把守,不会有外人混进来。”赵越道,“榜文也已经贴了出去,叮嘱百姓最近务必事事小心,你也不必太过担忧。”
温柳年笑眯眯道:“说这些话,好像你才是知府一般。”
“我可不想做什么知府。”赵越帮他倒了杯茶,“若不是你,我连府衙的门都不会进。”
“你是不该被这些东西束缚住。”温柳年摸摸他的下巴,“就适合在苍茫山做个土匪头子。”
“我若真做了土匪,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人马冲下山,将你绑回朝暮崖。”赵越将他抱到腿上坐好,“就算是皇帝亲自来要人也不放。”
“你笨么。”温柳年扯扯他的脸,“也抢也是抢别人家,那样才算是占到了便宜。”哪有抢……自己家人的。
赵越笑出声,凑近想要亲过去,却被温柳年捂住嘴:“先回向府吧。”
“为何?”赵越握住他的手。
“师爷昨晚着凉了,还有不少公务没处理完。”温柳年道,“有你在会分心。”
知道他做事一向极为认真,赵越倒也没执意要留下,拿着霁月刀出了府衙,打算去街上给他买些点心奶干吃。
“赵公子,又去买吃食啊!”城外山中在剿匪打仗,城内街上的百姓自然也跟着变少,不过只要是看到赵越,大家伙还是会热情围上来打招呼,寒暄问一下最近天庭里的神仙都怎么样了之类,显得自己也好像即将位列仙班一般,十分高端磅礴。
幸而赵越也早已习惯了各种奇怪的问题,一脸淡定买了奶干与油茶,又去城西买荠菜馄饨——书呆子最近似乎很累,要多吃些才有精神。
府衙里,温柳年将手里的毛笔放在一边,使劲伸了个懒腰。
红甲狼迅速从笔筒里爬出来,晃晃触须看他。
要玩一玩呐。
温柳年拿出小盒子,将它小心翼翼捏了进去,一起带着出了门,径直去了后院。
“大人。”方翠正在院中洗衣服,见到他后甩甩手上的水珠站起来。
“方姑娘又在洗衣服啊。”温柳年笑眯眯打招呼。
负责盯着方翠的暗卫见状都有些纳闷,好端端的,大人怎么突然跑来了这里。
“大人找我有事?”方翠问。
“顺路经过,就过来看一眼。”温柳年道,“最近王婶有事回了乡下,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便是,只是最好尽量少出门。”
“外头很乱?”方翠趁机问,“先前也听到了府里的人讨论,说是城外已经开始剿匪。”
“是啊。”温柳年点头,“是朝廷亲自调拨的大军,连本官也无法插手。”
“不管是由哪方出手,能将土匪窝端掉就是好的。”方翠道,“大人上报朝廷有功,自然也会得到嘉奖。”
“姑娘这话就错了。”温柳年摇摇头,“就算再凶残,虎头帮也无非只是一伙山贼,本官又岂能因为这个便去惊动皇上。”
“那朝廷为何会派兵前来?”方翠有些不解。
温柳年道,“因为山中有反贼。”
“反贼?”方翠睁大眼睛。
“是啊,据说虎头帮帮主身份诡异,似乎与几十年前的大明王有关。”温柳年不紧不慢道,“姑娘是江南人氏,可曾听过云断魂的名字?”
方翠摇头:“没听说过。”
“本官对这件事也知之甚少,不过倒不重要。”温柳年道,“管他是不是反贼,现如今朝廷数万兵马正在攻山,用不了多久,定然就能将其一网打尽,到时候苍茫山才能平静,苍茫城也会跟着富裕起来。”
方翠手心有些沁出冷汗。
虎头帮帮主的身份一直便是一个谜,连张生瑞对他的过去都一无所知,黄英就更加不知道,此番听到他居然与云断魂有关,心里难免诧异。
大明王云断魂,即便是被朝廷多年来有意掩盖,在东边沿海也依旧有不少故事在流传,亦正亦邪亦神亦魔,没人能说得清他究竟是何身份。说书人最爱讲便是他的故事,虽说年份已久又改了名字换了朝代,知情人却还是一听便能知道是谁。方翠对这个名字自然也有些印象,但当时也仅仅是当成神话传闻,却没料到有朝一日,当真能扯上关系。
从小院出来后,温柳年又去花园松了松土,方才拍拍手打算回卧房换衣服,却刚好看到赵越走过来。
“去哪了。”赵越帮他擦擦脸,“一脸土。”
温柳年乖乖道,“花园,之前还顺路去找了趟方翠。”
“找她做什么?”赵越闻言微微皱眉。
温柳年道:“讹一讹。”
赵越:……
“现在她接触不到外界,自然心里会着急。”温柳年凑过去,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你觉得如何?”
“办法倒是不错,不过以后不许再去找她。“赵越道,“邪教出来的妖女,谁知道身上还有什么东西。”
“我带了红甲狼。”温柳年道,“追影宫的诸位英雄也在暗处。”
“有谁都不行。”赵越拧了热手巾,将他脸上的土擦干净,“没我就不行。”
“嗯。”温柳年笑嘻嘻,“下次不会了。”
“帮你买了馄饨。”见他这么听话,赵越低头亲亲他,“还有奶干和青梅点心。”
“但是晚上有腊鱼,从湖广专门带回来的。”现在若是吃了馄饨,那晚饭要怎么办。
温大人陷入艰难思考。
赵越也不说话,就在边上亲亲摸摸,一边吃豆腐一边看他发呆,手也越来越预防。
“啊呀!”被摸到一个不该摸的地方时,温柳年总算反应过来,抬脚踢他。
两人在屋中打打闹闹,突然却有下人在外头道,“大人。”声音略苦逼,因为他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打扰,但是又没有办法。
“有事?”温柳年想要去开门,却被赵越拉住,替他将衣服领子与乱掉的头发都整好,刮刮鼻梁笑道,“这副样子,我可舍不得给外人看。”
开门后见着自家大人红扑扑的脸,家丁不自觉便往后退了退,以免被赵大当家吊在树上打:“有客来访。”
“是谁?”温柳年问,还当是追影宫来了人。
“没说来处,也没名帖,只说姓周。”家丁道。
“周?!”温柳年瞬间倒吸一口冷气,瞪大眼睛问。
赵越在身后听到,心中也是微微一顿,姓周,莫非是书呆子的义父?
“是啊,周。”家丁点头,“正在前厅喝茶。”
温大人的第一反应便是——完蛋了。
若真是义父找上门,那定然是因为家中已经听到风声,得知自己偷偷摸摸来了这苍茫城,想也知道爹娘不会答应,十有□□会被直接拎回去!
“别怕。”赵越拍拍他的肩膀,“还有我在。”
“……”若是没你在,估计义父的火气还能小一些。温大人开始四处看,打算先躲到柜子中,当初自己为何要念书,就该跟着奇人异事去学土遁!
家丁又道:“是个年轻的少爷,看着很是玉树临风。”还有半句话没说,与大当家比起来也不逊色。
“年轻的少爷?”赵越闻言不解——江湖中只说孔雀门周老前辈武功高强义薄云天,似乎没提到他还驻颜有术啊。
“年轻的……少爷?”温柳年也怔了怔,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人。
“不然,我替你去看看?”见他眼神更加飘忽,赵越问。
“倒是不用。”温柳年道,“我去看看。”
赵越道:“我也去。”
温柳年犹豫了一下,点头:“嗯。”
越往前厅走,心中模模糊糊的预感便越明显,以至于脚下速度也就越来越慢。赵越陪在他身边,虽说嘴里不说,心里却也存了疑惑,不是义父,姓周,又能让书呆子如此心神不安,到底是谁?
“子初。”耳边传来一声带笑问候,白衣男子眼底似有墨汁晕染,黑到一眼望不到底。
温柳年站在门口,一瞬间似乎有些恍神。
赵越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抬头看向不速之客。眼底不自觉便带了几分杀气,连他自己也未察觉。
“别来无恙。”对方却看也未看他一眼。
“很好。”温柳年道。
“那便好。”对方笑笑,“在外头这么多年,我最怕便是你过得不好。”
屋内气氛瞬间有些凝固,温柳年脑子也有些乱。
赵越道,“阁下是谁?”
对方一声轻笑:“你又是谁?”
“是我要成亲的人。”温柳年替他回答,而后不等两人诧异,便牵住了赵越的手,“介绍一下,这位是孔雀门三少爷,周慕白。”
“少主失敬。”抓着自己的手心有些沁出冷汗,赵越反手握牢,眼底神情愈发看不明晰。
周慕白脸上划过一丝异样,旋即便恢复正常,笑道:“可惜我未带贺礼前来。”
“那便赶紧去准备。”温柳年道,“还来得及。”
在一起这么久,赵越从未见他如此明显地对一个人表现出抗拒——就算是生气,书呆子也总是笑眯眯蔫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几乎要将逐客令三个字写在脸上。
但就算是这般敌意,赵越觉得自己似乎也有些……没来由的吃醋,不管好也罢坏也罢,起码书呆子对面前这个周慕白,和对其余人都不一样。
“三少爷找我有事吗?”温柳年问。
“无事便不能来了?”周慕白失笑。
温柳年道:“我很忙。”
看着面前对自己一脸敌意之人,周慕白仰头喝下杯中茶水,站起来往外走,“路过苍茫城,便过来看看你。我就住在城中福润客栈,若是有事,随时来找我。”
“若不是恰好路过,你便不会来,是不是?”温柳年在他身后问。
周慕白脚步顿了顿:“是。”
温柳年道:“三少爷好走不送。”
周慕白大步出了门,一直上扬的嘴角缓缓平复,眼底也有一丝酸苦。
千里迢迢从江南赶到苍茫城,沿途几乎不眠不休,连在林中露宿一夜也算奢侈,若这也叫顺路,那世上只怕没什么叫不顺路。
只是好不容易赶来了,却只来得及送份贺礼。
要成亲了啊……
院中安静到鸦雀无声,赵越轻轻捏起他的下巴。
温柳年眼底有些茫然,却没有要哭的迹象。
幸好……赵越将他抱到怀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柳年闷闷道:“头晕。”
赵越将他打横抱起,大步回了卧房。
让厨房煮了刚买的馄饨,喂着吃了三五个,温柳年终于开口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嗯。”赵越笑笑,继续将勺子里的馄饨吹凉,小心喂进他嘴里。
“我小时候嘴里不饶人。”温柳年嚼嚼馄饨咽下去,“还挺好吃。”
“你现在嘴里也没见饶过谁。”赵越用手指擦擦他嘴角的汤汁,“自然好吃,出钱让老板加了双份猪肉。”
温柳年笑眯眯,又往他身边蹭了蹭,情绪已经恢复不少:“他功夫好,经常替我打架。”
赵越自己吃掉一个馄饨。
温柳年张着嘴僵掉。
这就不喂了啊。
还没吃饱。
赵越笑出声,凑近亲亲他:“继续说。”
“后来他便走了,一声不吭,据说是要去游历江湖。”温柳年道,“没了。”
“没了?”赵越把碗递给他,“喝汤。”
“是没了。”温柳年抱着大海碗,乖乖将里头的牛肉清汤喝干净。
赵越看着他。
温柳年眼神稍微闪躲了一下,而后道:“他对我当真很好。”好到似乎只要自己想要,那就没什么得不到。
赵越将他抱到怀中:“我也会对你很好。”
温柳年靠在他胸前:“当时年纪小,心里在想什么,连自己都不清楚。当时我什么都不愁,只愁万一将来考中状元要留在王城做官,要将他安排到何处。”
赵越手里微微一紧。
“只是还没等我想清楚,他便留下一封书信出走,说要去海外游历。”温柳年道,“再也没回来过。”
“这是第一次见面?”赵越问。
温柳年道,“嗯。”
“以后不许再见他。”赵越在他耳边低语。
温柳年搂住他的脖子,内疚道:“方才在前厅时,我只是有些……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赵越把人抱紧,“没事。”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没早些遇到他,白白让他人捡了便宜。十几年朝夕相处,有一个人时时在他身边守着陪着,会懵懵懂懂对心生异样,也算不得意外。
“其实也好。”温柳年道,“写封书信告诉义父,他定然会很高兴。”
“为何?”赵越有些不解。
“不止是对我一人不告而别。”温柳年道,“这么多年,义父也一直在四下寻找。”
“怪不得。”赵越道,“看着功夫底子也不错,却从未在江湖上听说过。”
“管他。温柳年把脸埋进他怀里,“我想睡一阵子。”
“现在睡了,晚上又该清醒了。”赵越捏捏他的脖子,“再坚持一阵子。”
温柳年睡眼朦胧看他:“哦。”
赵越:……
温柳年趴在桌子上装死。
赵越哭笑不得,只得叫了热水进来,看着他洗漱完钻被窝。
片刻之后,温柳年舒舒服服睡了过去,红甲狼趴在他枕边,也睡得很是香甜。
赵越替他盖好被子,靠在床头陪了一阵。时间缓缓流逝,外头夜色渐深,却传来轻微声响和暗卫的声音。
打开卧房门,就见周慕白正站在院中,手中并无武器,只拿着一柄白玉萧。
“大当家。”见到他出来,暗卫也收起铁鞭。
“无妨,是客人。”赵越关上卧房门,微冷道,“三少爷有事?”
“白天忘了这个。”周慕白将一封书信放在石桌上,“明早交给子初吧。”
暗卫纷纷在心里倒吸冷气,然后齐刷刷看赵大当家。
了不得啊,这个人不仅略显英俊,而且似乎还知道大人的小名!
赵越道:“是什么?”
周慕白笑笑:“他想要的东西。”
暗卫开始撸袖子准备打架。
周慕白却已经从墙头跳了出去。
暗卫只好把袖子又放了下来。
晚上略冷。
夜风吹动石桌上的白色信笺,上头空无一字,只画了一朵粉色桃花。
暗卫围上来:“此人到底是谁?”
赵越道:“孔雀门三少爷,周慕白。”
“名字倒是不错,出身也凑活。”暗卫七嘴八舌道,“武功不算低,长相端正,还会画桃花。”说话间,远处又传来一阵悠扬箫声,于是又赶忙补充,“还会吹箫。”
“所以呢?”赵越问。
所以就要看好大人啊!暗卫孜孜不倦叮嘱。
赵越:……
“一定是情书,还香喷喷的。”暗卫拿起书信闻了闻,“拆开看看?”
“好好好!”另一人也附和,“然后我们再写一封假书信,通篇都是在痛骂大人!”真是太机智了,就这么干!
赵越摇头,从他们手中抽过书信,转身进了卧房。
江湖吉祥物很是失望。
温柳年正坐在床上看他。
“还是将你吵醒了。”赵越无奈,将手里的书信递过去,“是周慕白。”
温柳年裹着被子,完全不想伸手出来:“拆开看看。”
赵越挑开火漆封口,匆匆扫了一眼。
“是什么?”温柳年打呵欠。
赵越道:“你或许真的会想看。”
“哦?”温柳年终于伸出一只手。
赵越道:“是关于青虬。”
温柳年瞪大眼睛,果然来了精神。
赵越将落在一边的被子拾起来,重新裹在他身上:“小心着凉。”
温柳年让他挑明灯火,将信件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倭国再往北的海域,有一片茫茫无人的海岛群,由于风浪太大又遍布无数漩涡,因此平日里几乎没有船只会经过,所以也就无人知晓,其间竟然会隐藏着一伙南疆邪教,教主正是青虬。
“怪不得。”温柳年微微皱眉。
周慕白这些年频繁穿梭于东海,也是误打误撞摸到了这片岛屿,暗中探查到了一些消息,原本见对方并未危害中原武林,也未四处骚扰渔民,便也不想再多做干预,谁知在要走的时候,却无意听到了苍茫城三个字。
温府与自家的长辈或许不知道,但周慕白却知道,那里的知府是谁。虽说还摸不清这伙邪教徒究竟意欲何为,却还是连夜便驾船出海,一路回了内陆,又马不停蹄赶往苍茫城。
沿途都在说朝廷派兵前往苍茫山剿匪的事,不知道城内情况到底如何,心里也就越发担忧,直到进城后见到一切安好,才算是稍微松了口气,再在府衙中见到他,更是彻底放心。
只是没想到,七年后再见面,他身边却多了个人。
也是,自己当初不告而别,凭什么要他等。
就算要等,三年五年也就算了,七年八年,人一世又能有几个七年?
周慕白靠在树上,白玉萧在月华之下泛出淡淡柔光。
声音悠远,如同有谁在低低哭泣。
暗卫在屋顶叼着草梗,感觉颇为怨念,三更半夜也不吹个喜气些的,呜呜呜听了心里直发毛。一夜两夜倒也还能忍受,若是夜夜如此,那我们一定要买几把唢呐对着干!
屋内,赵越将信纸从他手中抽走:“好了,睡吧,有事明早再说。”
温柳年躺回被窝里,伸手搂住他的腰,继续想心事。
远处箫声依旧断续飘进屋内,赵越皱眉伸手,轻轻捂住他的耳朵。
温柳年原本还在发呆,一时之间有些没反应过来,想明白后笑出声,抬头看他,眼睛里亮亮闪闪。
赵越低头,在他额头落下一个浅吻。
作者有话要说:全程都在担心会停电好捉急,幸好没停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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