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事,不再是魏国公夫妇之间怨隙,也不是徐家长子夫妻秘辛,而是四小姐。这位四小姐尚未出阁,据说因为婚事不顺,一时想不开,竟甘愿自降身份充任普通人家女儿才会去做宫中女官,以女史书记身份随袁迈上宝船出使列国。虽则连皇后也赞许了她这一举动,称赞她志存高远超脱世俗,甚至亲自召她入宫勉励了一番,但这仍不足以压下各种猜测和议论。
外头议得热闹,徐家这几天不得安宁。廖氏做不到超脱俗人境界,如何能接受这样事?第一回听到青莺要做女官上船出海话,简直比听到她要出家还惊骇。拼了命地反对。只可惜闹到后,不但惊动了皇后开口嘉许,连一开始也不同意司国太,与孙女一番长话之后,竟也改了态度不再反对。自己丈夫也指望不上。至于那个长子与媳妇,说不定。廖氏到了后孤掌难鸣,想到丈夫离心,儿女不孝,竟没一个让她省心,一时悲愤难当,差点撞墙寻思,被沈婆子死活拖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这才停了下来,只当晚便躺了下去起不了身。青莺侧服侍了一夜,廖氏看都不看她一眼,天明时,只睁开眼恨恨道:“我这一辈子生了两个女儿,一个成了活死人,到死恐怕都难再见一面,另一个,我就当她已经死了。你走吧。往后是死是活再与我无干,我也没你这个女儿。”
青莺虽与这个母亲向来不投,只毕竟是亲生养母女,见后落到这地步,心中也是难过,道:“女儿诚然不孝,累母亲生气。往后但愿母亲事事顺心,我也就没什么牵挂了。”说罢朝她磕头,这才含泪而去。
一边沈婆子见廖氏怔怔望着青莺背影去了,见屋里没旁人,恨恨道:“太太,这事必定是大房那边搞鬼。倘若不是他们从中搅合,故意要你们母女离心,四姑娘这样一个养深闺小姐如何会闹出这样事?这可好,当什么女官,一上船,虽有太监照拂,却也架不住身边都是粗汉子,名声必定受损,又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返还,那时都成老姑娘了,还如何嫁得好人家?”
廖氏拿帕子拭了下眼角。“妈妈,你说我何尝不知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咱们有把柄人家手里,便是没把柄,那个人如今位高权重,咱们一时也奈何不了。”
沈妈妈冷笑道:“花无百日好。太太你瞧着吧,我就不信他们能好一辈子。等时候到了,自然有人会替咱们出手。咱们只需看着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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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八,正是钦天监择定宝船首次下水之日。lanhen皇帝对此极其看重。十七日便携文武百官顺水路抵达太仓,准备次日早亲送袁迈出行。
这一日艳阳高照,太仓大港沿途数百里旌旗招展,官府兵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卫,身上铠甲与手中刀戟阳光映照下光芒闪刺。成千上万百姓从四面八方赶来夹道而立,等着欢送船队离港,谈及此事,几乎人人脸上都挂着与有荣焉神情。
回去之后,生活或许仍旧艰难,他们或许暗地里还会唾骂官府和皇帝。但这一刻,人人却都感觉到了身为天朝上国子民那种荣耀。
人头攒动中,徐若麟领了青莺登上大船船尾。
此次出洋,大小船只共计六十五艘,随众数万,以脚下这条主船为引人注目。长将近五十丈庞然大物,舱底三层,上两层载货、大炮,下吃水层建造成密封隔舱。也就是说,下层是一个个密封小房间。就算其中几处船壁遭遇意外破损进水,也不会延及别舱进而危及整条大船。
青莺身穿崭青色女官制服,长发结辫藏入帽内,跟随兄长上了这艘大船时,心怦怦地跳,身子甚至微微颤抖。
天是这样高,云朵是这样白,她第一次闻到海风味道,淡淡咸,还夹带了丝腥气,和她习惯闺阁中脂粉腻香完全不同。但是这种奇味道,她却如此着迷,
这一切来得太过幸福了,她觉得自己仿佛还梦中一样。她紧紧跟着身前兄长迈出矫健步伐,看着几乎一眼望不到头对面船头,看着身边插于船舷海风中猎猎飞舞大楚飞龙旗帜,看着甲板上粗得赛过她胳膊一堆堆缆绳和高入云霄、需她仰望面面风帆,还有身边那些不时用惊诧目光看向她随船官员和水手们,顿时有些窘迫,脚步微微一顿,也习惯性地低下了头去。
“怎么了?”
走前头徐若麟仿佛觉察到了她变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她,“四妹妹,”他看了眼边上男人们,对着她和蔼地低声道,“倘若你改主意了,现还可以随我回去。我先前跟你说过,一旦上了船,和你先前想象就不一样了。海上生活不止枯燥乏味,还有危险,绝比不了你家舒服……”
青莺他眼中看到了一丝疑虑和不信任,胸中一热,立刻抬头迎上他目光,道:“我上船,不是来享福。我想要做些我能做事,再看看这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不怕吃苦。”
徐若麟望着青莺,无奈摇了摇头。他不信这个自小养深闺妹妹真能吃得了船上苦。恐怕没几天,她就会打退堂鼓了。为防备这样,他甚至已经额外准备了一艘船交托给袁迈,万一青莺生出悔念,出去也不远话,请他到时候安排人将她送回。
“徐大人!”
一身整齐官服袁迈从对面甲板上走来,徐若麟忙迎了上去。两人寒暄后,徐若麟正式介绍青莺给他。
袁迈刚才远远就看见青莺了。对于这个自己接下来可能要日夜相处文书助手,老实说,他有些后悔去年护国寺偶遇时对她说那一番话了。自己当时不过是无心随口,不想她却记住了,且不顾一切终于这样上了船。
他想法和徐若麟基本一样。这样一个娇滴滴年轻贵族小姐,怎么可能忍受得了长时间海上生活?想来是贪图一时鲜,这才闹着要上船。所以对于徐若麟先前暗中请托他事,他一口应了下来。
“袁总管,我名叫青莺,往后您可以叫我名字。有事只管吩咐,我会力而为。”
青莺朝袁迈见了个礼后,面带微笑,落落大方地道。
港口风拂动她散落脸庞边一绺鬓发,阳光照耀下,她眼睛如黑宝石般闪闪发亮。整个人像春天里一株树苗,生气勃勃。
袁迈一怔,随即笑着点了下头,道:“我已经给你安排了屋子,就是一层舱楼到底那间。屋子好,也清净,我就住不远。有事唤我便是。你丫头住你隔壁。她带了你行装昨日便到了,想来都布置打扫妥当了。我另安排了个小太监供你使唤。刚出港还没什么要你做事,你先好好休息几天,适应下船上生活。”说罢回头叫道:“小柱!”
一个十四五岁看起来很机灵小太监立刻应声跑了过来,朝着徐若麟先见了礼,又笑嘻嘻朝青莺见了个礼,领了青莺往舱楼去。
青莺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对着目送自己徐若麟道:“哥哥,真谢谢你,还有嫂子!我会很好。你叫嫂子不用挂念我。等我回来,我会给果儿和我小侄儿带礼物!”说完,这才跟了小太监离去。
徐若麟等她身影入了舱楼,这才叹了口气,朝袁迈道:“如此我就把舍妹交托给袁总管了,多有劳烦。”
袁迈客气道:“徐大人何出此言。以令妹身份甘愿上船做书记之事,实是帮了我大忙。我要感激才是。”
“呜呜——”
正这时,港口大埠头方向传来了沉闷海螺之声。两人对望一眼,急忙往船尾方向飞奔而去。
大小船只首尾相连,整齐停于港口。迎风招展旗帜中,所有随船官员、医士、技工、僧道、水手,整齐排列于甲板之上,面向大埠头方向建而起龙台。
吉时到,皇帝登上龙台,将手中宝剑和一面银座镶金罗盘递交给跪接船队大总管袁迈。宝剑象征无上皇权,而罗盘则寓意此次出使一帆风顺,永不迷途。
“西域之西,迤北之北,固远矣,而程途可计。今我大楚天恩,混一海宇,极天际地,罔不臣伏?”
袁迈接过御赐之物后,面向船队高举过顶,大声如此宣告,声音随了海风传送而去,声浪和着海风和波涛激荡回转,四下随之响起一片海啸般欢呼之声。
太子赵无恙领皇帝命祭海龙王庙与妈祖庙。祭祀过后,震耳欲聋礼炮声中,袁迈万众瞩目之下手持皇帝所赐之物上了正中宝船,起锚扬帆,两百位水手齐齐就位,震天号子声中,大船缓缓驶离港口。
赵琚情绪十分高昂,直到当先大宝船消失视野之中,这才下了龙台。
日头毒辣,随了赵琚立了大半天文武百官里,年纪大和体弱,早有些吃不消了。只是皇帝带头晒太阳,下头人自然也不敢动。此刻见他终于下来了,暗地了舒出一口气。
赵琚今日龙袍穿得严密,崔鹤见他下来时,额头满是汗,急忙命人撑来龙伞。赵琚接过帕子擦了下额头汗,心情并未受炎热天气影响,一边往停前头龙辇去,一边与随身侧大臣说话,兴奋地挥着手臂。
“众位爱卿,我大楚有如此浩荡船队驶上西洋宣扬国威拓展海域。试问浩宇之瀚,又有谁能与之比肩?”
“空前绝后,再无第二!”
立刻有人跟上拍马。
赵琚哈哈大笑。只是笑声还没歇,戛然止住,以手扶额。
“万岁,你怎么了?”
崔鹤看见赵琚脸色忽然发白,双目紧闭,身体微微摇晃,失声叫了出来。
几乎是同时,堪堪就赵琚就奥栽倒地时候,徐若麟和方熙载一左一右,敏捷地箭步到了他身侧,各自扶住了他一边臂膀。
徐若麟扶住赵琚时候,觉到手臂一沉,知道皇帝已经晕厥控制不住身体了,急忙发力托住,抬眼之时,正与对面方熙载四目相对,刹那之间,两人都是目光微动,随即各自收回。
赵琚方才正兴奋时,忽然一阵头痛晕眩,眼前一黑,几乎失去了意识,好很便缓了过来。睁开眼睛,看见徐若麟与方熙载一左一右正托住自己,晃了晃头,有些茫然地道:“朕怎么了?”
方熙载恭敬道:“想是天气炎热,万岁曝晒过久,刚才略有中暑之相。”
崔鹤忙指挥远处龙辇抬来,奏道:“万岁,此处设有行宫,请万岁过去驻跸,暂作停留,奴去唤太医。”
赵琚阻拦,又一把甩开徐若麟和方熙载托持,身边众臣注视之下,大声道:“朕好得很,看什么太医!宫中事务繁多,这就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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