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二年,秋。
初秋的风驱散夏末最后的一丝燥热,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课铃声响起,对于刚开学的紧张气氛还没适应的小学生们集体精神一震:终于放学了!
坐在讲堂上的老师也露出一丝轻松的神色,合拢课本留了放学作业就让孩子们放学了。
学校门外已经挤满各式电瓶车三轮车以及来接小学生的家长们,江浔不用人接,一则他不是小学生了,新学年开学他升五年级,已经是大孩子了。二则学校就在他们村村口,离家不远。江浔从教室出来直接下楼,先到一年级接小妹,同样五年级不过分在二班的大弟已经背着书包过来集合。
夕阳像个红彤彤的橘子,在车铃与各种“让让、小心”之类的声音里,江浔兄弟妹三人回家。
江家三个孩子,不过,并不是超生。
江浔随母姓,父母过逝后,他跟着舅舅、舅妈过日子。
饭菜香气在小院儿里飘来摇去,三个孩子进门先是一通“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喊,书包一脱搁院中支起小方桌上。
桌上白地彩花的瓷碗里晾着黄澄澄的绿豆汤,孩子们捧起来咕咚咕咚喝几口解渴,大弟江斌就翻开书包摆出书本准备写作业了。
江浔则如同鼻子灵敏的猎犬奔进厨房,刚摸到碗里炸出的肉丸子,手背就挨了姥姥一巴掌,“去!晚上大家伙一起吃。”
“嗯嗯,”江浔点着头,嘴里嚼着丸子含糊不清的说,“有点咸。”
“你还知道咸淡了。”姥姥撵小鸡一样把人撵出去,用姥姥的话说,江浔有点馋,就爱吃好吃的。这话常被江浔反驳,谁不爱吃好吃的啊,难道还有人专爱吃难吃的?
姥姥炸的丸子是真咸,江浔跑出去又喝了半碗绿豆汤才把喉咙里的咸味儿顺走。他身后的小尾巴妹妹江雯也一嘴鼓鼓囔囔的出来,很有小尾巴风范的学江浔捧起绿豆汤咕咚咕咚半碗,袖子一抹嘴,又跟着哥哥跑菜园子边儿上看姥爷摘菜去了。
江家是典型的北方农家小院,坐北朝南一溜六间北屋是正房,东西各三间配房,院子宽敞,靠西大半院子辟成菜园子,种着豆角青菜西红柿黄瓜之类的蔬菜。
此时,姥爷就在菜园子里边摘豆角边喊,“小浔小雯,吃了喝了赶紧写作业!”
姥爷有些耳背,说话像打架,喊话像打雷。
于是,江浔也只好用打雷的声音喊回去,伸着一双泥爪子小手抖搂着,“给我个西红柿我就写!”
江雯跟在一边儿,她年纪尚小,暂且学不来大哥江浔那抖搂手风范,但也伸着手奶声奶气的扯着嗓子喊,“给西红柿就买作业,不给就不写!”
姥爷一人给一大西红柿,都撵去写作业。
“洗洗再吃!”姥姥在东屋厨房隔窗喊一嗓子。
“又没打农药!”江浔咔嚓一口,已经开吃。江雯有样学样,也大口大口的啃起西红柿,她吃的嘴角糊汁,江浔给她擦一下,成嘴角糊泥了。
啃完西红柿,江浔才腆着肚子到桌边坐下,拉出书包问二班的江斌,“都留的什么作业?”
江斌停下笔,看江浔一眼,“你没听啊?”虽然是两个班,不过老师都一样,所以作业也是一样的。
“有你哪,我听那个干嘛。诶,你不去吃丸子,特别香!就是有点咸。”
“嗯,有点咸。”江雯跟着小脑袋一点一点,附和大哥的说法。
“西红柿是最后一茬了,又沙又甜。”
“嗯,甜,甜。”
江斌显然对肉丸子和西红柿没有任何兴趣,这孩子是村里有名的模范孩子,放学后先写作业,作业写不完不吃饭的那种,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从未掉出过前五名。
江斌把老师留的作业复述一遍给江浔,又催着江雯,“你也赶紧写!”
江雯刚上一年级,拿出书本来有些懵,问江斌,“哥,我们留的什么作业?”
江斌气,“我又不是一年级,我怎么知道你作业是什么?放学前你们老师怎么说的?”
江雯懵着个脑袋,一问三不知。
江浔说,“一年级能留什么,无非就是课上讲什么,做做课后题。”问江雯,“今天老师讲到哪儿了?把课后题做完就行了。”
“你又不是老师。”江斌显然不赞成江浔的推断,“妮妮跟你一个班,去问问她。”妮妮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跟江雯同龄,秋天开学一起升入一年级的同班同学。
江斌还要写作业,给江雯问作业的事就是江浔带着江雯去的,不过,显然同班同学的同龄人妮妮同学对于作业一事也比较陌生,村幼儿园从来不用写作业的啊。作业是啥,对于一年级新生的两个小姑娘尚属不能理解的神秘事物。
江浔干脆回家打电话给舅妈,问清一年级老师的号码,再给老师打电话问明白作业,又到邻居家告诉了妮妮一声。妮妮家的生活模式跟江家相似,爸妈都在田里没回来,爷爷奶奶在家管着接送孩子做饭。两位老人很感谢江浔,送江浔一个黄澄澄有些崩嘴儿的新疆伊丽莎白蜜瓜,自家田里种的,卖相不大好,甜是真的甜。
江浔很想先吃瓜,却被姥爷严厉禁止,写不完作业,别说瓜了,瓜皮都没他的份儿!水笔搁嘴巴上夹着,江浔翻开书发了会儿呆,捞起江斌放在一畔的习题册,江斌瞥他一眼,江浔朝他挑挑眉毛,江斌继续低头写作业。
舅妈回家的时间早些,江雯一见到妈妈就蹦起来跑过去扑到妈妈腿上,抱着妈妈的腰蹭啊蹭的,“妈妈,你回来啦!”
“唉哟唉哟,轻点儿,我停好车。”电瓶车停稳,舅妈笑着摸摸闺女的小辫子,“写完作业没?”
“写完啦。”江雯开始缀妈妈身边儿不离开,妈妈去哪儿她去哪儿。江浔江斌已经是大孩子,各打声招呼,江斌继续写作业,江浔继续抄江斌写的作业。
舅妈是位性情爽朗的长辈,见到孩子们总是眉眼中带着笑,她刚从田里回来,先换衣洗漱。因为江雯不肯离开妈妈,舅妈只好带她一起冲澡,母女俩出来时,江斌的作业也写好了,江浔奋笔疾书的抄最后一本练习册。
舅妈坐下叹口气,说江浔,“小浔别总抄你弟的作业,你得学着自己做,不会的让斌斌给你讲讲。”
江浔摇笔疾抄,字体狂放,“都不会。”
姥姥看他一脸无所谓的说“都不会”,骂道,“不会还这么理直气壮,真没脸没皮,都不会就从头学!”
舅妈拿过江斌的习题册先检查江斌的作业,江斌的其实不用怎么查,字迹清楚,基本全对。江浔的跟江斌的一样,也不用看了。主要看江雯的,江雯第一天正式上学,照着写的语文还好,数学就完全不成了,舅妈教她数手指算加减。
待舅妈检查好作业,天将黑时,舅舅开着三轮车回到家。
晚饭后,老人孩子各去休息。
“开着电视,还开灯做什么,费电。”舅妈顺手关了灯,上床躺着,缓解一天的疲惫,说起孩子们的学习,“雯雯数学不大成,斌斌上一年级的时候,一百以内的加减早就会了。你说咱们雯雯,上三年幼儿园,十以内的加减还有些懵。”
舅舅看着国际新闻,心不在焉的答一句,“才一年级,能看出什么,慢慢学就会了。”
“小浔也让人愁,作业总是抄斌斌的,上回升级考就倒数,明年就要升六年级了,这可考不上好初中。”
“小浔有点贪玩,跟我似的。”
舅妈笑,“还真是,外甥像舅。哎,小浔不像姐姐,要是像姐姐,学习上差不了。”
“我看斌斌有点像咱姐。”想到早逝的姐姐,舅舅叹口气。
“说到斌斌,我有事跟你商量。”电视屏的光映着舅妈晶亮的眼睛,“听芳姐说,县里有个补习班,是育英私立初中的老师办的,芳姐家的阳阳从五年级就读的这个补习班,今年一考就考上了育英。每个星期两天,星期六星期天,一次两百块。你说,要不要让斌斌跟小浔去读?”
“这么贵。”
“现在什么不贵,尤其学校。可要孩子有出息,哪家不是挤破脑袋送孩子读书。这补习还不算贵,育英一年学费就要一万五,其他学杂费林林总总加起来,一年得两万五。可就这样,也得考得上才行。要是成绩实在不行,就是二十五万,人家也不要。咱们村去年十来个孩子去考的,就芳姐家的阳阳跟前头良子哥家的飞飞考上了。想孩子们上个好学校,就得提前准备着。”舅妈做事向有章程。
“去就该俩孩子都去,一次两百俩孩子就是四百,一月四次补习就得一千六。每个星期去上课,一上就是一天,中午也得在县里吃,不吃多好也不能叫孩子们饿肚子,伙食费补习费加起来一个月算两千,一年就是两万多。”舅舅不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平时家中收入就是田里收成,舅舅有些犹豫,“原本咱们商量着,得攒着孩子以后升初中的钱,这样就一点儿钱都攒不下了。”
“我说句实在话,你别不高兴。”舅妈声音放低了些,“这些年,我待小浔怎么样,你也看在眼里,从来一碗水端平,买衣裳买鞋,斌斌一件小浔一件,我没偏过斌斌吧。要是小浔成绩好,不用说,砸锅卖钱也让俩孩子都去。可现在小浔的成绩,你也知道,他基础不行,学校课上的东西都学不习,就是补习其实去不去也没大差别。”
“只让斌斌去,小浔会不会不高兴。”儿子是亲儿子,外甥也是亲外甥,舅舅有些为难。
“要不问问小浔,看他愿不愿意去?”舅妈叹气,“我看他写作业就发愁,每天就盼着玩儿,真是跟你念书时一样了。”
舅舅问俩人意见时,江斌没什么意见,江浔果然很不愿意补习,江浔说,“舅舅,眼瞅就要世界末日了,还补习啥啊!我不去!”又说江斌,“你是不是傻啊!眼瞅世界末日,地球就要爆炸,你还要补习!”手指头去戳江斌的脑袋,“学习学傻了吧!”被江斌一巴掌拍开。
舅舅倒不是初听闻世界末日的传闻,网上各种传说,2012年12月21日是世界末日什么的。舅舅笑,“那都是人胡说的,你也信!”
“不是胡说,是真的!”
江浔坚持世界末日理论,在小小江浔看来,眼看就要末日了,还要补习,纯粹有病!要按江浔的打算,在末日到来前,那是啥都不用干的!学更是不用上的,何况是补习班!这事也就江斌这种书呆子才会干啦!
姥姥像是想说什么,可想到刚刚儿媳说的一次两百块的补习费,姥姥嘴唇动了动,最终说了句,“斌斌学回来教教你哥。”
江斌点头应下。
舅妈也松了口气,“明天我再买些肉回来炸丸子,小浔爱吃。妈你炸丸子少放盐,小浔都说咸了。”
江浔举双手赞成,“舅妈,多买点!不用省着了,家里还有多少钱,都拿出来买肉吃吧!反正都要世界末日了!末日前大家伙都吃点好的!”
“吃好的吃好的!”江雯跟边儿上像个复读机。
长辈们给孩子们逗笑,姥姥一戳江浔的脑袋,恨铁不成钢,“你就一个吃心!”
江浔不耐烦的挥挥手,他对补习没兴趣,他也不只是一个吃心,还有一件比肉丸子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江浔恋爱了。
这是江浔的初恋。
而且,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单恋。
小姑娘也喜欢江浔。
小姑娘叫冯溪,白皮肤,大眼睛,长辫子,笑起来两颊有俩大酒窝,可甜可漂亮,像江浔最喜欢的牛奶糖,是江浔的后桌。冯溪是好孩子,班里第一名,还会弹电子琴,个子还比江浔高小半头。
江浔是坏学生,用班主任孔老师的话说,增光添彩的好事丁点儿没他,调皮捣蛋,必他无疑。
这是一场关于好孩子与坏学生的恋爱。
如果没有世界末日的传说,江浔与冯溪的这场恋爱可能仅仅会停留在传传小纸条的层面上,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或是成为少年少女生命中一抹青翠的记忆,或是最终慢慢忘却年少时这一场怦然心动的绽放过。
但是,世界末日要来了。
江浔一直在思考,在世界末日到来前,他能为他们的爱情做些什么呢。
于是,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在2012年12月19日下午放学前,江浔悄悄递给后桌一张小纸条。
上面只有一句江浔颇有文采的狂草:世界末日前,我想为你做点什么,一直想不好。你想要什么,在我所能做到的范围以内。
小纸条瞥一眼收进掌心,冯溪圆圆脸颊微微发烫,咬着笔头想了想,冯溪在小纸条背面回以清秀字体:还没有收到过正式的情书。
放学时,江浔背起书包,往教室后门走的时候貌似不经意蹭过冯溪的书桌,俩人的手在书桌下一勾,又是一张小纸条塞到冯溪手里。动作之迅捷,神色之寻常,搁六七十年前绝对是干地下工作的一把好手。
江浔一勾书包背带,忽啦啦跑出教室。
冯溪看小纸条上一行字:如果世界末日没有到来,那一天的清晨,你将得偿所愿。
世界末日的清晨,没有人得偿所愿,除了班里的纪律委员班主任孔老师的狗腿子李扬以外。
江浔写的情书就被纪律委员李扬提前侦察发现,然后从冯溪的书桌抽屉拿出来上交给了老师。
这封有抬头有署名的情书使江浔一跃成为耀阳县平川乡小江村小学最知名人物,并登上学校头版头条:
江浔搞对象了!
用班主任孔老师愤怒的说法:学校建校63年以来,头一回见五年级就搞对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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