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因为口快被打了,百里明煦这次学聪明了点,只敢小声说。
韩晔的星眸无波无澜,直直注视着墨问的方向,静静地打量着,从墨问的步伐到他的吐纳,还有他的眼神……
最可疑的便是墨问的眼神。
高手若有心隐藏他的实力,旁人轻易看不出什么,却也偏偏容易弄巧成拙——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病秧子,居然能在当日他与司徒赫的交手中保持面色如常,当围观的众人神色各异时,他却丝毫不见吃惊和害怕。
如何解释这种淡然态度?要么,他就是个完全没有情绪变化的痴呆,孩童般初生牛犊不怕虎,要么,他就是藏得太深,将所有人都蒙骗过了。
到底结论如何,蹴鞠赛便是个试探的好机会。
墨问已经来到他们身边,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碍于百里婧的身份,都主动与墨问打了招呼,墨问不开口,只是微笑示意。七皇子仍旧半躲在韩晔身后,与黎贵妃和百里落颇相似的眼睛怯怯地仰视着他,跟在三位哥哥后面唤道:“婧……姐夫……”
只韩晔一人未曾对墨问的到来做出任何反应,仿佛因为婧公主的缘故,他对墨问也十分不待见了似的,明明将同队比赛,却如此冷漠疏离。
蹴鞠场的北边有个看台,看台左右两侧的文武百官来了一大半,虽然听不见场上在说什么,但看他们的表情、动作和站立的位置,也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对面着黑衣的司徒赫等人还在练着传球,自古不学无术的恶少年们总有一项项绝技,斗鸡、摔跤、蹴鞠,等等,不胜枚举。墨觉、墨洵、司徒赫、黎戍四人中的任何一个,在蹴鞠单踢玩“解数”时都能保证球始终不着地,种种的花样动作各有各的名字,什么燕归巢、佛顶珠、拐子流星,他们当年在盛京城的蹴鞠社里都练过,现在踢着,熟门熟路,毫不费力。
黑衣队除了墨家三兄弟、司徒赫、黎戍之外,还有兵部尚书谢炎的大公子谢玄,此人也是盛京纨绔里的极品,尤擅蹴鞠,只不过这蹴鞠赛带有观赏性,若是赢了虽有荣耀,却也等于给文武百官逗乐子,犹如被他们戏耍了一番似的。
好面子的纨绔们往年都不屑参赛,是以知道他们球技好的人不多。司徒赫倒是有本事,这次能把几个蹴鞠高手都凑齐了。墨誉球技一般,但守门绰绰有余。
今日天不大好,有些阴,已经过了辰时三刻,太阳还是不见踪影,只在东边放出些许亮光来。皇室这边的几个人起初不动,但七皇子百里明煦到底是孩子心性,看黑衣队练得火热,他急了,将蹴鞠踢过来,招呼他的三位哥哥道:“三哥、四哥、五哥,我们也练练吧!”
三位皇子倒还配合,绕着半场跑了一圈,技术也还算可以,七皇子边踢边跑,远远唤道:“落姐夫,到你了!”
韩晔接住飞过来的球,在足尖颠了几下,忽地一个飞踢,猝不及防地朝墨问所站的球门射去,蹴鞠飞旋着,恰恰贴着墨问的肩侧擦过,撞在了木制的球门内,发出一阵轰响。
蹴鞠在耳畔射过时,发出的呼啸声,只有墨问一个人听得见,高高竖起的发有一缕被劲风吹落,正好垂在唇边,使得他苍白的面容添了一分魅惑。如此明显的挑衅,不似晋阳王世子的一贯作风,墨问沉静的黑眸不易察觉地深了几分,孱弱立于人前的,是他无力反抗的身影。
“好!踢得好!”
看台上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落驸马球技不错啊。”随即响起一个威严而浑厚的中年声音,从不远不近的看台上传来,却情绪如在耳畔,看台上和蹴鞠场上的人都因为这声音而跪下了,高唱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来,是景元帝在黎贵妃和其余几位嫔妃、公主的陪同下上了看台。
“平身吧。”景元帝在看台上坐定,才又开口道。
众人谢恩起身,四下安静无声,只等着圣上发话。
景元帝环顾台下的蹴鞠场,目光却还是落在了韩晔身上:“朕以为落驸马不仅才学过人武艺精进,没想到连蹴鞠这玩意儿也会一手。朕原本还担心遇到赫将军和墨家兄弟,驸马和皇子们会吃不住,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啊,这蹴鞠赛定然很精彩!”
韩晔一笑,恭敬而礼貌地鞠了一躬,却并未答话。
景元帝转头对左相墨嵩道:“墨卿家,你这几个儿子了不得啊,场上统共才十二人,你们一家子就占了四个位置……”话锋一转:“不过,朕的儿子也不少,加上两位驸马,皇室也不乏人才啊,哈哈哈。”
“吾皇万岁,几位殿下都承陛下英武风范,犬子贪玩,若是有不当之处,还请陛下轻判。”左相自瞧见场上那几个儿子,眼皮一直跳个不停,老二老三顽劣成性,老大病弱不堪,老四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今天却也搅了这趟浑水。
要知道,与圣上的儿子们较量,岂能当真?
若是赢了,陛下会不高兴,若是假装输了,陛下会更不高兴,这根本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往年他从不让他们几个参与其中,这次忘了提醒,倒惹出是非来了,连病怏怏的墨问也在如此重大的场合抛头露面丢人现眼。
刚刚韩晔那一踢,所有人都喝彩,左相却没法跟着一起乐,场内的十一人,连十岁的七皇子都会蹴鞠,墨问恐怕连这玩意儿都没碰过,如何不是丢人现眼?
“左相大人此言差矣。”景元帝认真道,“比赛而已,哪有什么皇子、驸马之分,上了场都只为了赢,好男儿就该认真地较量,只要不使下三滥的手段,有什么不当之处可言?”
左相连连称是,额际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来。
景元帝又望向另一侧的黎国舅,笑道:“国舅大人,原来令郎不仅唱戏唱得好,连这蹴鞠也有一手,朕刚刚入场瞧见他传的那脚球,甚是老道啊!”
黎国舅眯着小眼睛笑,脸上横着明显的肉,挤得眼睛越发小了,憨憨道:“陛下过奖,那畜生就是不务正业,臣一定好好督促他用心为朝廷为大兴江山出力,勿再终日碌碌无为……”
“好!虎父无犬子啊!”景元帝赞了一声,面上仍旧保持着笑意,虽然分不清他是真的赞美还是纯粹客气一番。
“陛下,今日姐姐和婧儿都未到场,婧驸马竟上了蹴鞠场,他的身子可吃得消?若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婧儿回来,恐怕又要闹得天翻地覆的。”黎贵妃忽地开口道,说话的时候笑意盈盈,听语气也真心为了墨问好。
“爱妃倒是贤惠,不为煦儿担忧,倒惦记起婧驸马来了,这谁亲谁疏可还分得清?”景元帝似笑非笑道。
内务府不知今日司徒皇后不到场,在御座左右分别列了两个位置,凤座上却是空空,黎贵妃坐在景元帝右侧,她的旁边是百里落。
黎贵妃好不尴尬,百里落忙打圆场:“父皇,母妃一直对婧儿妹妹视同己出,父皇如此一说,太伤母妃的心了。”
“朕何尝怪罪黎妃了?只是朕对煦儿这孩子颇为担心啊,场上数他年纪最小,又没上过这场面,若是受了伤可如何是好?不过,黎妃的担忧却也不无道理,朕似乎有些强人所难了。”景元帝这么说着,锐利的眼睛从空了的凤座上掠过,又转头看向场内,对身边的高贤说了句什么。
高贤缓步走下蹴鞠场,来到墨问身边,问道:“婧驸马,陛下说,您若是觉得不舒服,就换人吧。您可以么?”
大庭广众之下,不会说话的病秧子成了所有人瞩目的焦点,这是墨问第一次如此公开且张扬地在人前露面。一个月前的回门宴,只有为数不多的皇室宗亲参加,有些显赫的朝臣甚至从未见过婧驸马的真实面目,虽然他的名字已经在所有人的耳中飘了许多时日。
闻名不如见面。朝臣们看到的墨问,与传说中有相同之处,却也有不同之处。他的身子与传说中一样不健康,却又比传说中多了一丝遗世独立的气质,并非如此丑陋不堪,但若要配上婧公主,真是十个墨问都做不到的。
高贤的话说得轻飘飘,只要墨问点头或摇头就可以,也无须写什么字,但是,墨问的心思却转了几转,若他摇了头,便是将傻瓜置于难堪的境地,让在场的所有人从心底里发出一声感慨:哦,果然,婧公主嫁了个半死不活的废物,连守个球门都做不到。
墨问是从来不注意什么脸面的人,也从不觉得指责和羞辱值得在意,他的脸皮厚得足以去筑城墙,可偏偏此时此刻,他跟那些尚未说出口的流言蜚语较起了真,还有,韩晔刚刚踢出的那一脚蹴鞠让他十分不舒服……
不论进还是退,名声都已经如此破败不堪,倒不如,索性碎得更彻底些。
墨问忽地扬起唇,对着高贤点了点头,意思是,他可以。
高贤走回御座前,如实向景元帝禀报了:“回陛下,婧驸马说,他可以继续比赛。”
高贤的声音尖细,传得远,方才还安静的台上顿时一片讶然之声,连场内的墨家两兄弟都忍不住相互对望了一眼,一贯懦弱只知退不知进的病秧子,竟不怕死地点了头。不过,点了头更好,他们才不担心他死不了。
相对于众人的惊讶,韩晔和司徒赫的面色却十分正常,韩晔是一丝表情波动都无,黎戍暗暗用胳膊捣了捣司徒赫,低声咬耳朵道:“喂,赫,病驸马吃错药了?给他跑的机会都不跑,找死啊这是。我说,真要弄死他?墨家老二老三可都是猪脑子,一下手就收不住……”
司徒赫脚底下踩着蹴鞠,凤目微眯,淡淡应:“他想死,就成全他。看这回,还有谁来救他。”
“婧驸马勇气可嘉!”景元帝哈哈笑道,“既然如此,就别磨蹭了,高贤,把漏壶摆上,可以开始比赛了。”
高贤满面笑容地吩咐太监去办,尖着嗓子道:“陛下有旨,蹴鞠赛正式开始!”
盛京的蹴鞠赛已经很成熟,比赛有时限和专门的裁判,在一个时辰内谁射入对方球门的数量多,哪方便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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