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乐林是先帝信重的青壮派官员,如今在地方上任期满了回京,很有可能要入六部或内阁了。与他际遇相近的乔致和丁忧起复后,都能升上正三品,更何况他在边境还多逗留了几年,又有抚边之功?京城中人都长着势利眼,见他回京,哪有不上赶着示好的?他昨天才到家,客人就一直没停过,据说他一家子连行李都还没时间安置好呢。
乔致和与龚家相熟,龚家管事一见是他,立刻就引了他去龚乐林的书房,没让他和其他来客一起在前厅上等候,同时命人飞报龚乐林,显然待遇不一样。青云虽然只在锦东待了几个月,龚家内宅里认得她的下人也不是没有,又见她命人递上了帖子,知是“清河县主”来报,连忙报到后宅去,不一会儿,龚太太便亲自迎了出来。
青云见龚太太额头上还冒着汗,不由得有些愧疚:“龚大人和龚太太才回到京中,旅途疲惫,需要休息,又要收拾行李,接待上门来的客人。我却未能体谅,巴巴儿地跑过来给您添乱,实在是鲁莽了,还请龚太太不要见怪。”
龚太太忙笑道:“县主这么说,我们夫妻可就无地自容了。您能来看我们,不忘当年情谊,便是我们夫妻的福气。若您要与我们客气,那就是瞧不起我们了。”
青云笑着行礼,口称不敢,两人说笑寒暄了两句,心中各自都松了口气。青云松口气,是为对方没有因为她身份的转变而改了态度,表示日后来往时不会有问题;而龚太太松口气,则是因为青云身份由下属义女一跃成为宗室贵女,不知会不会因为从前的些许怠慢而怀恨在心,又或是端起贵人架子对他们夫妻耍威风,如今青云态度一如既往地亲切,仿佛双方是平等相交,怎不让她有好感?宗室里头,能用谦和态度看待官员的人已不多了,大部分的人即使家道中落,也会死端着一个龙子凤孙的空架子,瞧不起旁人的。
青云跟龚太太在花厅里说了几句话,龚太太又让女儿出来与她见礼,青云见姜五太太和姜融君都不见踪影,便直接问起:“怎么不见五舅母和姜家表姐?”
龚太太愣了一愣,才想起青云是已故温郡王之女,而温郡王的妻子正是姜家女儿,她是姜家外孙女,不正该叫姜五太太舅母,和姜融君也是表姐妹吗?忙解释道:“姑母昨儿就被姜家人接回去住了,此时并不在这里。融君则身上有些不好,这两日一直歇着,我怕她劳神,也不敢让她出来招呼客人。县主若想见她,我这就命人唤她去。”
青云有些意外,姜家接走姜五太太,这也没什么出奇的,但既然接走了姜五太太,怎么会让姜融君继续留在龚家呢?便道:“表姐既然不舒服,就不要让她出来了。”又问,“我听说,表姐在回京的路上生病了,龚大人和龚太太怕她病情加重,就陪着她在当地养病,直到病好了,才重新上路。怎么她到了京城后又病倒了呢?难道是先前的病还没治好?”
龚太太叹了口气:“先前她的病,其实已经大好了,只是在路上耽误的时间长了,她怕误了我们家大人的公务,便催我们加快行程。我们见她脸色还好,也没多想,谁知回到家里后,才发现她只是硬撑着,其实早就累得不行了。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路上吹了风,勾起了旧病,加上心思重,才会发作起来,倒不是什么大症,但若是没有调养好,怕是后患无穷。我正想着,等过几日忙完了,就给她寻一位好大夫来,细细调理一番呢。”
青云听得有些担心:“那是要好好调理一番,她从前在锦东时,身体就不算很好。若是需要什么药材,请尽管跟我说,我那儿有不少存货呢。”大约是跟钱老大夫和曹玦明混久了,她有存药材和成药的习惯,虽然库存不算多,但真有需要时,只要跟太医院打声招呼,想要什么都能拿到。相比之下,龚家恐怕只能在市面上的药店买而已。
青云又问:“表姐今天精神还好吧?我能不能进去瞧瞧她?方便吗?”
龚太太犹豫了一下,笑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县主与融君是表姐妹,原是自己人。”便亲自领着青云往后院走去。
姜融君在龚家其实算是客居,虽然在龚乐林夫妻心中,跟她们的女儿没两样,却不会象龚家姑娘一样住在正院的厢房里。她是住在正院东面的侧院中的,一人独占三间小小巧巧的屋子,收拾得倒也精致整齐,西厢有两间屋子,是给杜嬷嬷住的,南面一排小屋,则是丫头婆子们的居所。
姜融君正靠在窗下的美人榻上发呆,屋里的丫环无人敢说什么,连杜嬷嬷也在廊下坐着唉声叹气,也不知愁什么呢,猛一瞧见青云来了,立刻站了起来,双眼瞪得老大。
青云笑着跟她打招呼:“杜嬷嬷,你还记得我吗?”
杜嬷嬷不自然地笑了笑,看青云的目光有些复杂,接着看到龚太太的眼色,才想起青云如今的身份,忙上前行了一礼:“见过清河县主。”
青云忙扶起她:“不必多礼。您是六舅舅的乳母,便是我的长辈,我可不敢受您的礼。”
杜嬷嬷干笑着,没有说什么,青云隐隐约约察觉到一些异状。这时,姜融君迎出来了,脸上倒是带着真诚的微笑:“是你来啦?我还想着,你若不是个势利眼,听说我回了京城,也该来瞧我了。楠儿昨日就来过了呢。”
青云拉着她的手笑说:“原来她已经来过了,我还是刚知道你回来了呢,一听说就跑了过来,怎么楠姐姐早知道了,却不告诉我呢?明儿我非要找她算账不可!”
这不过是说笑罢了。她也不是天天能见到周楠,周楠有事也不能马上传信给她。但她与周楠最熟,而周楠与姜融君在锦东相伴多年,又有很深的交情,借周楠来缓和一下局面,倒是个不错的法子。青云现在是越发感觉到姜融君身边人对自己的态度有异了。
姜融君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便转向龚太太:“这里有我呢,县主也不是外人,您就忙您的事去吧。”
龚太太有些担心地看着她:“这会不会太过怠慢了些?你身上又不好。”
“我没事。”姜融君非常平静,“不过是精神差些罢了。”
龚太太已经把几位上门的女客晾了一会儿了,不过是借了青云的县主名头,才能脱身罢了,但把人晾太久,又太得罪人了些。眼下龚乐林还未得授新官职,她不能失了礼数,便跟青云赔了罪,然后匆匆离去。
姜融君又打发杜嬷嬷:“舅母今日必定很忙,身边两个得力的大丫头,又都病倒了。嬷嬷去帮一帮她吧?”
杜嬷嬷担心地看了一眼青云,没说什么就退了下去。姜融君这才请青云进屋看茶。
青云纳闷地进了屋,喝了一口茶,便直接问:“龚太太和杜嬷嬷态度都怪怪的,难不成是我在不知道的时候,得罪了你?”
姜融君笑笑:“你别见怪,她们不过是想起当年对你的身世有多番猜测,结果却发现事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一时回转不过来罢了,习惯就好了。”
青云更糊涂了。她的“身世”——其实是对部分知情人士编出来的版本——早在两年多前,便在写给刘谢的信件中说过了,就是当年楚王妃与温郡王妃不和,为报复把其女抱走,结果温郡王妃受打击太大死了,楚王妃怕事情暴露会对自己不利,就派人追杀其女……对别人而已,这个解释版本已经可以糊弄出去了,但姜融君是苦主,大约会觉得不够份量吧?但再不能接受,都是两年多前的事了,她都不觉得有什么,龚太太和杜嬷嬷这两位只能算是相关人士,居然至今还未能接受?
青云犹豫了下,道:“说真的,当初知道事情真相时,我也很讶异。明明用不着做得这么绝,楚王太妃却做了,可见她本来就是心狠手辣的,这种人害死了那么多人,居然还能保住性命,真叫人郁闷!她也是走运,生了个孝顺又忠于朝廷的儿子,不然先帝也不会看在她儿子苦苦求情的份上,没有将她处死。不过我想,象她这种野心勃勃又心黑手辣的人,迟早会再做坏事的,到时候可就不能再饶过她了!”
姜融君脸上淡淡的:“先帝仁慈,留她性命,我们这些苦主又能说什么呢?你失了母亲,我失了家人,却比不上她有个好儿子。其实我也不觉得她儿子有什么好的,只能说是老天没眼,连天花都没能弄死那个人,这都是命!”
青云听出对方心中仍有怨恨,事实上她也有。虽然不是真的因为楚王太妃而失去了母亲,但姜锋教养过她多年,姜钧也是她堂舅,加上那几年里吃过的苦头,这口气她没那么容易咽下去!说起来,齐郡王妃的谋逆,好象背后隐隐约约还有楚王妃的影子,虽然没有证据,但她总觉得两者之间是有联系的,等她查出证据,绝不会放过那女人!
青云低哼一声,郑重对姜融君道:“你耐心等一等吧,那女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现在她娘家失势,在姜家族中掌握大权的是与二房不睦的长房,她婆家这边,丈夫是早已失去实权了,儿子也不大管事,只做个富贵闲人,女儿还被许给了十分落魄的人家,原本追随他们的文武官员也渐渐散了。她再想做什么,都不可能成功的,但她若再敢有妄动,就没人能护得住她了!太后与皇上也恨着她呢!”
姜融君有些意外:“太后与她是亲姐妹,即便有些仇怨,也不至于到置其于死地的程度吧?否则这几年里,皇上登基了,也没对楚王太妃做什么?”
青云笑笑:“楚王太妃都要害皇帝,好把自个儿子送上皇位了,太后怎会不恨她?我这些年一直陪在太后身边,对她的想法再清楚不过了。你瞧她连娘家兄弟都能舍了,楚王太妃又算什么?”
姜融君的脸色好看了许多:“既如此,我就等着看那女人的下场吧。”
青云见她神色缓和下来,暗暗松了口气,笑问:“五舅母怎么回姜家去了?却又不带上你呢?”
姜融君的脸色又僵了僵:“大伯母亲自来接五伯母,她又怎能不回去?我却是不耐烦与长房打交道的。长房虽与二房不睦,但当初我家遭难时,也不见长房说什么,如今虽说好些了,但我看大伯母也不怎么看得上我。五伯母有娘家,又是守节之人,长房不敢不敬她,我又算什么呢?一介孤女罢了,去了她家,平白受长房的人白眼,又有什么意思?”
青云皱起眉头:“大舅母和两位妹妹待我倒还好,应该不至于吧?回头我去试一试她们的口风,如果真象你说的那样,就算了。倒是你跟我别外道才是,我在城外有个庄园,风景极好的,前些时候一直有事不得空,也没能住过去散散心。你且好生养病,待你好了,我也闲了,就拉上楠姐姐,三人一道去我那庄园上住几天,没有长辈看着,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说好不好?”她还凑近了姜融君的耳朵小声说:“我养了几匹马,都不错的,庄园上也没有外人,咱们还骑马玩,怎么样?”
姜融君低头抿嘴一笑,看向她的双眼中带着温和与亲切:“小时候也就罢了,你如今都多大年纪了?还总念叨着玩耍。”话虽如此,但她在锦东也学会骑马了,偶尔散散心,是个很好的消遣,只可惜在京城不方便。青云既然提供了机会,她当然要心动的。犹豫了一会儿,她才咬唇说:“去就去,只是得问过五伯母与舅母才行。”
青云马上自告奋勇:“我马上就去姜家问五舅母的意思!”只是看天色渐暗,才改了口:“算了,明天再去。”
姜融君抿嘴偷笑,心情渐好,只是想起了那个传闻,心下又隐隐作痛起来。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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