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把曹玦明带回了家,一进客厅就把下人都打发了出去,连茶也懒得叫人上了。
倒是曹玦明对这种孤男寡女的场面觉得浑身不自在,一再劝她:“留个丫头下来陪着也好,不然就让半夏或麦冬进来。对了,上回麦冬竟违了我的令,擅自将你的身世告诉了龚知府,我已经责备过他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让他向你赔罪,不如就趁今日,叫他来赔不是吧?”

青云却径自往椅子上坐了,对他的建议丝毫不感兴趣:“就让他在外头等着!只当是对他多嘴的处罚好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算他没告诉龚知府,刺杀的事一出,结果还不是一样?我总要把楚王妃想杀我的理由说清楚,才能取信龚知府的。今天是我要跟你说话,又不想叫旁人听见,为什么要叫人进来?”

曹玦明苦笑了下,在离她足有一丈远的交椅上坐了,才叹息一声道:“瓜田李下,总要避嫌的。青姐儿,我知道你素来待人和气,也没架子,与我也相识久了,许多规矩礼数,都懒得去理会。但你如今身份大白,贵为金枝玉叶,行事就不能象从前那样随意了。况且你如今也大了,比不得小时候,总要为自己的闺誉多想一想。”

青云挑挑眉:“你早就知道我是什么身份,以前却没这么劝过我,现在是怎么了?忽然改了想法……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曹玦明忙道:“没有,真的没有!从前我虽然隐隐猜到你的身份,可到底不曾作实,况且外人又不知情,我关心你,就象是关心妹妹一般。然而,如今知道你身份的人多了,我就该多为你着想。无论如何,我只是一介太医之子,是不配与你结交来往的。”

青云对这话嗤之以鼻:“说得好象我做了宗室女,就成了病毒似的,见不得人,也不能交朋友了吗?你怎么不配跟我结交来往了?皇后娘娘还召你进宫去说话呢,京城里的王公贵族,认识你的人多了去了,怎么不见你说自己不配与他们结交来往?!”

曹玦明哑口无言,心中隐隐觉得这两种情况是不一样的,但为什么不一样,他又不敢多想。

青云见他这样,心下越发郁闷了,便再问他:“你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子弟,又是有名的大夫,王公贵族素来是司空见惯,我不知道你这种妄自菲薄的念头是哪里冒出来的。我是流民之女也好,是官家千金也好,是宗室女也好,我还是我这个人。你瞧我干爹,还有周大人、周姐姐他们,连家里的下人,跟我说话也跟从前没有两样,哪怕是龚夫人、姜五太太和姜融君她们对我的态度客气了许多,也没到与我断绝来往的地步,为什么就只有你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曹玦明低下头,轻声道:“那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不一样?”青云紧追不放。

曹玦明却抿紧了嘴唇,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青云有些生气,抱臂瞪着他,也不说话,他便低头坐在那里,沉默不语,眉间隐隐露出几分黯然。

忽然,青云想到了一个可能,不怒反喜,便笑吟吟地问他:“你说的不一样……是不是指你跟我的关系,与其他人跟我的关系不一样?你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呢?”她伸手撑着下巴,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如果说……你是拿我当妹妹的话,那干爹也拿我当女儿呀?都是亲情嘛!”

曹玦明的神情更加苦涩了,头也垂得更低:“不是……我怎能做你的哥哥?”

不做哥哥?那更好!青云再接再厉:“那就是友情了?你既然没把我当妹妹,那就是当成朋友了,周姑娘也是我的朋友,论及友情,原也是一样的。”

曹玦明还是苦笑。他倒乐意将青云当成是朋友,但心底的声音却告诉他,那不是他希望的。

青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了:“世界上的感情,不外乎三样,不是亲情,不是友情,那就是爱情啰?你喜欢我吗?不是哥哥对妹妹那样的喜欢,也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而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

曹玦明一路听,双眼就一路越睁越大,听到最后,几乎是瞠目结舌。这么大胆的话,怎会有女孩儿敢说出口?!可偏偏他又对青云十分熟悉,知道她虽然胆子大,却不是那种不知廉耻的女孩子,绝不会轻易说出这种话,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了,更让他害怕的是,他心底深处竟然隐隐有一种想法——青云说对了,他确实是这么想的!正因为抱着这种念头,他才会自惭形秽,唾弃自己居然对一位宗室贵女产生了不该有的妄想,所以才会决定远离。

他脸色苍白,面对着青云的盈盈双眸,竟不敢回答,也不敢反驳,最后,他仓皇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就要往门外走。

“你给我站住!”青云沉下脸,高声喝住他。

曹玦明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却没有勇气回头。

青云深吸一口气,努力瞪着他的后背:“你现在要走,是嫌我不要脸,说出这种不守规矩的话,恨不得早日离了我,省得脏了你的眼——还是因为害羞,所以不敢回答?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了!要是你真没这个想法,那算我自作多情!以后我绝不会再纠缠你!”

曹玦明无法选择前一种答案,他怎能容忍自己用这种方式羞辱青云?可要他承认自己是因为害羞才不敢面对,他又说不出口。最终,他只能犹犹豫豫,想要回头,又不敢回头,期期艾艾地说:“不是这样的……我……我没觉得你不要脸……你不要那样说自己……我……”

青云的脸色略缓和了些:“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里又没别人在,你尽管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没必要顾虑太多。”

曹玦明沉默了,过了半晌,他才有些难过地道:“我不配……姑娘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吧,你很好,再没有比你更好的女孩儿了,只是我不配……”他深吸一口气,“等你回到京城,有了正式的宗室名分,皇家自会为你安排合适的婚配,不是王公贵族子弟,也该是名门世家之后,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太医之子,无才无德,怎敢高攀金枝玉叶?以往我是放心不下,才会一直陪着你,如今我可以安心了,正巧我需要的药材已经收罗完毕,我想……再过几日,我就可以启程回南了,等到了老家,正巧可以赶上过年呢。”说完最后这句话,他的头就低了下来,心里有些难过,但也有一种解脱感。

青云的脸色却又黑了,她拿起手边的杯子想要摔,忍了忍气,又放下了,硬帮帮地道:“你以前可没说过要走!怎么?现在不过是把我的身世跟几个当官的说了,皇家认不认还不知道呢,你就想丢下我跑了?那要是他们不认呢?你是不是觉得,楚王妃马上就要倒霉了,我也没有了利用价值,所以你就可以丢下我跑了呢?!”

“绝非如此!”曹玦明激动地转过身,“若我有这种想法,就叫我不得好死!姜妹妹,我绝不会丢下你的!若是皇家不认你,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孤苦无依!”

青云的嘴边忍不住露出一丝窃喜:“你看,你明明还是很关心我的,说什么要走?你难道不愿意陪着我,看看皇家是否会承认我,接受我?等到皇家为我正名了,你难道不愿意看看他们会怎么对待我?是冷漠还是真心关怀?是怨恨还是装模作样?你不想知道我以后过得好不好吗?万一他们不认我了,那我至少还有你可以依靠啊!”

曹玦明张了张嘴,迟疑地道:“还有……还有刘经历呢!”

青云一摆手:“干爹要留在这里做官,可龚知府跟我说了,我可能要到京城去。如果去了京城,皇家又不认了,干爹和周大人、周姐姐都在这里呢,到时候叫我投靠谁去呀?”

曹玦明想了想,毅然道:“这不行!若你真要独自上京,我得陪着一道去!无论如何,我总不能让你在京城举目无亲,连个援手都没有。若仅凭那几样物证,还有两具楚王府亲卫的尸首,兴许不足以令皇上采信,但我一路跟着你走来,与你身世相关的一切,我都一清二楚。我去求见皇后娘娘,将事情经过与她分说明白,她一定会相信我的!”

青云心中暗喜,只是还有几分小不满,忍不住吐嘈:“瞧,你对着皇后娘娘,就一丁点儿隔阂都没有,想见就见了,却对我说什么身份有别,不该来往……”

曹玦明脸一红,低下头,惭愧了一会儿,才忽然惊觉自己被青云牵着鼻子走了,竟不知不觉地放弃了原本的想法,他怎能这样软弱?!

他不甘心地抬起头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青云抢先一步,伸出手指按在他唇上:“醒过神来了?就算醒过神了,你也已经许下了诺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准你变卦!”

曹玦明整个脑袋轰的一下完全涨红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还是仓皇地逃走了,带着那张通红的脸蛋。青云心情很好地追出院子叮嘱他:“不要逃跑哦,你答应了的!还有,你不是没根没基的人物,如果你跑了,我可是知道你老家在哪儿的,我一定会找过去!”

曹玦明上了回家的马车,心情还依旧无法平息。青云的话是认真的吗?他何德何能……

不行,这样是不对的!他们身份有别,哪怕他再关心青云的将来,他顶多就是陪着她回京城去,看着她被皇家确认了身份,安排好生活,甚至是婚事。只要知道她能过得好好的,他就心满意足了,然后悄悄离开,回岍州去,告诉母亲,父亲的大仇报得如何了。

可是……如果青云真的认准了他,执意要追寻而来……他表现得太过决绝,会不会让她伤心?若是她以后过得不幸福,那又怎么办?

且不说曹玦明如何纠结,青云的心情却好极了。总算把曹玦明心里的想法弄明白了,看来他对她还是有真情的,只不过是被门第观念束缚住罢了。坦白说,她对自己能不能受到皇家承认,是没什么底气的,就算真的成了宗室女,随着楚王府倒台,皇家之中又有几个人会关心她呢?搞不好将来的日子还不如现在称心如意呢!如果她真的需要去京城见皇帝,大可以趁这个机会探一探皇家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一旦有不好的苗头,她趁机走人算了。如果走不了人,那就得想办法让皇家松口,允许她嫁给自己想嫁的人。也许,深受曹玦明尊崇的皇后娘娘可以利用?

曹玦明是个善良的人,医术出众,人品端正,家境殷实,对她还有真感情。这样的男子算是上好的婚配对象了。青云想,如果是在现代,遇上这种条件理想的男人,她倒追都愿意。什么身份有别,什么门户不相当,见鬼去吧!那都是古人才会有的想法。外贸公司中层管理的白领女,跟医术世家出身的年青名医,那不是正好门当户对吗?

少男少女间的一点小波澜,并未影响生活如流水一般进行着。青云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可证明身份的证据全都交给了龚知府,连同与楚王府亲卫“可疑”行径有关的报告,一同由快马送往京城。若是顺利的话,十天后,皇帝就可以收到这两份报告了。

与此同时,第一批一千间为老兵们修建的房屋近乎落成,龚知府下令陈通判等人要加班加点,尽快将房子完全建成,因为已经有老兵陆续带着家眷抵达了。虽然朝廷定下的报道日子是八月,但总有些人心急着想看到自己即将拥有的地产,提前赶到了锦东。为了安置这部分人,可费了龚知府不少心思。刘谢与众吏员也完成了量地的收尾工作,从荒原上赶了回来。

青云拉着周楠,带了家人,坐着马车往老兵社区那边参观。那些屋子盖得离城不远,就在锦东城北城门到吉门子庄之间的空地上,放眼望去,一排排,一列列的,虽然结构简单,但还是挺壮观的,吸引了不少人去看。

青云与周楠逛了一圈,回来的路上就忍不住挑刺:“那位陈通判,好象只让人盖了三间房,周围划了线表示是院子的范围,也就算了,其他配套设施完全没有啊!”下水道呢?粪池呢?消防设施呢?道路也有些窄,走路是没问题,但两辆马车并排走就有些不够了。可在这锦东府,马车是基本的交通工具吧?等老兵们入住社区,加上家眷,那可有几万人呢,这么窄的道路,可不利于日后的发展呀!再说了,这么大的社区,不需要划分成几块,便于管理吗?

周楠听得半懂不懂:“还需要什么东西么?我觉得那房子挺宽敞的,算不错了,看起来比清河县大部分流民们盖的房子强些。”

专业工匠盖的房子,跟普通流民盖的当然不能比,但生活可不仅仅是有屋可住而已。再说,那种房子住也住不舒服的,她留意到,盖房子的人好象没有修火炕,在东北过冬天,怎么能没有炕?本地人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那么会犯错的就只有那位陈通判了!

还是回去跟周康与刘谢说一声吧,可别等老兵们都来了以后,弄出点乱子来,对整个锦东府衙的人都不好。

青云心下拿定了主意,也就不再多言,等到晚上刘谢从衙门里回来,便跟他说了。

刘谢起初在她跟前还是有些佝谨的,尤其是龚知府特地找过他谈话,让他对青云礼敬些。不过日子一长,青云态度如昔,他也渐渐回复了原状,与她有说有笑的,倒是龚知府在青云拜访了他夫人一次以后,便不再跟刘谢谈论这方面的事了。

刘谢听了青云的话,颇有些吃惊,他觉得陈通判虽不中用,但龚知府一直在旁监督,应该不至于出这种纰漏,但想到近来龚知府的精力基本都在与东秦之间的纠葛,以及楚王府一事上,大概也没留意到陈通判在工程将近完结之前出了差错吧?他连忙换了身衣裳,叫过青云:“你随我上龚家去一趟吧,我瞧你去说,龚大人兴许会更上心些。”

青云哑然失笑,便答应了。两人一同出门去了龚家,但到了那里时,就看见龚知府还穿着官服,脸色阴沉地坐在客厅里,手中拿着一封信,似乎在生气。

龚知府看见他们来了,不等刘谢上前行礼,便先开口道:“莱城来信,派往京城送急报的士兵遇劫,东西和信都被抢走了!”

青云一惊,眯起了眼:“是被楚王府的人劫走的吗?我记得当日来刺杀我的是三个人,跑了一个是不是?”

龚知府冷声道:“不但如此,我的人报了官,当地官府竟不肯用心去搜索。哼,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莱城的副将,可是楚王世子妃的亲舅舅呢!”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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