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着疼爬起来,便看见雪地上低落几滴殷红的血,而且,一滴滴的,还在继续滴,看来自己这一口实在咬得不轻。
可是没办法,在这样周遭寂静的冬日,她没地找人帮忙,而且,这么多年,她也习惯了什么事情都自己扛,她用手抹了抹嘴唇,一阵剧痛,手背上染上一大块红。
她皱了皱眉,拾起一团雪擦了擦手,继续折腾着脚下这一捆碳,往前行。
身后,却响起悉悉索索有人行走在雪地的声音,她不禁回头一看,真是冤家,到底是每次倒霉都遇上他,还是每次遇上他都倒霉?
方驰洲的脚步是略急的,在她脑瓜子还在转着弯的时候,他已经走到面前了,并且一手从她手里接了碳,一手捏住了她的下巴,神情严肃,“怎么摔一跤摔成这样?”
他是戴着手套的,这个动作并没有让他们肌肤相接,可粗糙的手套纹理,还是让她冰凉的下巴感到一丝暖意,她这张被冰冻的脸自他手捏处开始一点点融化,有什么东西暖暖的自眼底融了开来…丰…
可是,转瞬,她晕乎乎的脑子里有那么一丝清明一闪,并且越来越清晰……
她顿时一脚踹向他,大骂,“你个混蛋!你一路跟着我也不出来帮帮我!”
想着自己一路步履艰难搬着这捆碳蚂蚁搬家似的挪动,而这个混蛋却偷偷跟在自己身后看笑话,她无名之火就往上冒,踹一脚还真算轻的,依着她,这一脚应该再踹上去点,直接踹废了他!
她凝视着他的大腿处,她一脚踹上去的印子,他裤子上沾着些许雪沫,随着自己的想法,她的目光往上移了移……
他当然不知道她脑子里转过这样的想法,也没想过她此刻正看着什么,连裤子上的雪沫也没拍掉,突然笑了,好似绷不住似的,“走吧,我帮你。”
这一笑,简直就坐实了她的猜测,特么的这个可恶的人还真是一路跟着她看笑话吗?看她蚂蚁搬家吗?
她心里气恨不过,再狠狠一脚踩在他脚上,可是,有用吗?那家伙的笑容还是裂开着绷不住,硬邦邦的军用皮靴,她哪里就能踩痛他了?
“好了好了,别赌气了,走吧。”他今天心情大约非常好,真的,话说他还从来没用这么柔和的语气跟她说话,也从没用这样冬日阳光般的笑容对着她。
那一捆碳在他手里丝毫也不是负担,他拎着,轻轻松松地迈步走了。
而她依然站在原地,看着他高大笔挺的背影,心中莫名的,委屈……
委屈这种心态,是怎样的呢?
就像一只流浪的受伤的小猫,终于找到了家,主人把它抱起来,软声软语哄的时候,酸酸的想流泪的感觉……
而她此刻,竟然就有了这样一种委屈感,当她意识到的时候,觉得自己太不应该!
最后一次觉得委屈是什么时候?她真的记不清了,只知道,当时拥着她软声软语哄的人是想想……
从那以后,她的人生便是一句话:士可辱不可杀!士流血不流泪!
这是她这几年的写照:活着,戴着一张不要脸的假皮苟延残喘地活着……
她不允许自己委屈,就如不允许自己被怜悯一样,宁愿被别人骂她不要脸,也不要别人看见她内心里那脆弱的一角,可是,今天,此情此境,她竟然对着一个算得上陌生的男人生出这样一种委屈感,她感受到了危险的信号。
她不是无知青涩少女了,有些事情,她是懂的……
站在原地,她一时痴了……
“还不过来!小心有蛇!”方驰洲在前方转身。
她如梦初醒,蛇这个词让她如惊弓之鸟,慌忙往前奔,可转念一想,这时候哪里还有蛇?不禁大恼,冲着他的背影嚷嚷:“方驰洲!你个混蛋!又耍我!蛇早已经冬眠了好吗?”
他没回话。
她不知道,背对着她的他,是否在她看不见的方向笑……
眼前却闪过他刚才的笑容,还有他指尖捏住她下巴时微皱的眉,凝视着前方的他,心中微叹。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路无言,只有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悉悉索索分外明显。
犹记那夜他背她回家,他也是这般沉默,而她,却叽叽呱呱有着说不完的话,和刘亚运说,也和他说,即便他始终不曾给过她回应。而此刻,她也和他一样,什么也不说了,好似没话可说,又好似,无需说什么。
终于回到了学校。
他对学校却是熟门熟路的,一直在她前面走,而且直接走到她宿舍门口,停步。
她浑浑噩噩的,差点撞上他背的时候,才想明白一个问题:“方驰洲,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间?”
他还是没答话,找了个地方把碳搁下来。
她心中还是堵着一口气的,可是到底还是把门打开了,不情不愿的样子问,“要不要进来喝杯热水?”
他站了一会儿,同意了。
“随便坐。”她给他倒水。
他倒是没急着喝水,看着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的样子,眉间还带着笑意,“先去洗把脸吧。”
她微微皱了皱眉,几分疑惑。
他便把她桌上的小镜子拿给她。
她对着镜子一照,终于明白方驰洲为什么要笑了……
自己这是怎样一副形象?
大约是自己手捧了碳,然后又在脸上胡乱抹过,以致脸上黑一块灰一块的,俨然一只花猫,再加上嘴唇出了血,她也是一手抹过,脸上还沾上红呼呼的颜色,所以,她现在是一只被调色盘糊过之后的花猫,还是残破的……嘴上被咬破的地方都肿起来了……
这么一副样子,居然被他看见,真是太丢人了!
她懊恼地扔了镜子,再窥视他,他那亮晶晶的眼睛里闪动的,果然还是戏谑……
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却忘了伤处,正好咬到,疼得她叫出声来,不禁捂住嘴,怨恨的眼光看着他,好似这一切,他才是罪魁祸首一般……
他终是忍了笑,几分无奈的样子,问她,“有酒精什么的吗?”
她指了指桌子边上的小盒,里面有一些常备药,她早已经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常备药物是她习惯,而且准备一些外伤药,也是怕学生平时不小心磕到摔到,她可以做基本的处理。
他于是找了纱布酒精出来,又把她的脸盆里倒了热水,反问她,“要我去拿毛巾?”
这么一问,她忽然觉得这空气里便多了些暧昧,毛巾这种东西,是比较私人的,她脸上有些热,“不用,我自己去!”
取了毛巾来,在热水里润湿,背对着他洗脸,看不见,莫名其妙又心慌慌,不知如何的,又碰到了嘴唇,再次疼得她“嘶”的一声。
于是胡乱洗了一把了事。
“过来。”身后的他说道。
她转过身来,对上他的眼睛,却再一次地对上了他的笑。
大约是她没洗干净脸吧,肯定是的……
“坐下吧。”他指指凳子,然后自己去拧了一把毛巾。
他这是要给她洗脸吗?她蹙着眉头思索,心中莫名其妙开始敲着鼓点一般。
果然,他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
他手套早已经取了,左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右手则拿着毛巾一点一点地给她擦脸上的脏东西,手法很是熟练,而且,男性的气息渐渐地在空气里流淌,从他袖口,从他发间,还有,他应是抽烟的,如此靠近的距离,烟草的气息从他的呼吸里渗透过来……
她闭上眼,脸再度发热……
不该啊,她董苗苗是何许人也,什么样的渣男优质男没见过?她能在餐厅大堂里坐在想想腿上而脸不红心不跳,这么一个傻大兵,不过给她擦把脸,她居然会脸热?话说,上次他背着她,她也没这反应啊……
迷迷瞪瞪的,他什么时候擦完的她也不知道,依然闭着眼睛,直到他说“好了”,她才回过神来,于是,她的脸更热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只好岔开话题,换上一副调笑的面孔,“话说方参谋长,你给人洗脸倒是洗得很顺溜,你又没娃,常给谁洗呢?”
她看见,方驰洲的脸色微微沉了沉…
…
好吧,她脑子抽风了,毫无疑问是给他媳妇洗呗,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呵呵,那个……”她抽风的脑子也一反常态地消极怠工了,此时竟然想不出别的话来扭转局面……
“别说话!”他打断了她。
呃……她闭了嘴。
下一瞬,冰凉的感觉贴到了唇上,是他用镊子夹了纱布,沾了酒精,给她咬破的地方消毒。
五大三粗一个男人(好吧,她承认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不合适,他很高,肩背很宽,可是,很瘦……),动作却是十分轻柔的,眉头还是微微皱着,连带着眼睛好似也蹙了起来,表情十分认真。
原本只是随意一瞥,却瞥到这样一张脸,神情像极了那年运动会,她不小心擦伤了脚,想想给她清醒伤口的样子,所不同的是,想想是学医的,比眼前这个人更为专业而已……
她无法形容自己当时是如何痴迷那一刻想想的眼睛,只知道,所有的疼痛在凝视着他眼睛的时候都不疼了,围绕自己的只有温暖,温暖,再暖一点……
后来,想想问她在看什么看得那么傻,她说,你眼睛里有星星……
而眼前这个人的眼睛……
她深深的明白,那不是想想的眼睛,可是内心里某个地方,还是情不自禁地动了一下,疼了一下,酸了一下……
“好了。”他在说。
她仍然在出神,放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他看了她一眼,再说了一遍,“好了。”
她才恍然,“哦……”
他再看她一眼,眉头深深皱起,“在看什么?”
呵呵,她笑,一模一样的问题,她想了想,回答,“看你啊,我在研究你的毛孔,你毛孔里有黑头哎!话说你那么好的皮肤,黑头多碍眼啊,我跟你说,我有个姐妹是卖护肤品的,她家有款特好的去黑头贴膜,你要不要……”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够了……”
她歪着头,笑了笑,好吧,不说了……
不知道方驰洲想到了什么,忽然又笑了出来,只不过,因为要竭力保持自己严肃的态度,所以这笑只是一闪而过,然后被他强行给憋住了,憋得脸都扭曲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笑,把董苗苗给看愣了,刚才她没发生什么事使他这么乐呵的吧?今天的他笑得有点多啊……
当然,方驰洲不会告诉她,他刚才想到的,是宁子被他媳妇逼着敷面膜的情形……
“炉子在哪呢?”
她也不知道他是否是为了进一步掩饰自己这个笑容,他低头四处找火炉了。
她指了指外面。
不管外面的世界是用燃气还是煤气或是电,她在学校还是用的煤炉,因为有气味,所以放在走廊。
方驰洲便走出去了,她听见外面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应该是他把木炭放在煤炉上烧。
她没出去,不一会儿,方驰洲回来了,带回来一个盆,盆里红通通的,烧着炭火,进来的瞬间,屋子里似乎立刻暖和过来了。
盆是她自己早已经准备好的,里面还垫了很厚一层灰,他倒是用得挺顺。
事情做完,他起身有离开的意思。
“那个……方驰洲,今天还是要谢谢你……要不……留下吃饭吧?”她算是第一回客客气气跟他说话,说完又补充,“其实还是有好几件事要感谢你的,包括你上次的救命之恩啊!”
他不以为然的样子,“那是凑巧遇上。”
她笑了笑,总算让自己正常了,“不管怎样,总是要谢谢你的,也别说什么你是军人,我是百姓,怎么着也算是朋友吧,我这也没什么丰盛的请你,也是你说的,凑巧遇上这吃饭时间……”
说到这里,她和方驰洲的目光都在她房间里扫了一圈,然后她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她这儿的确是没什么丰盛的,最丰盛的,就是桌子底下那两箱方便面了……小虎子不在她这吃的时候,她基本就是吃这个的,方便……而且,说实话,小虎子在吃了她做的饭以后,苦兮兮地问她:可以改吃方便面吗?
她那厨艺,真的只能保证
把食物煮熟……
这大雪天的,也没地方买菜,她只好说,“不好意思,要不……我煮两碗面吧……有鸡蛋……”
他看了眼她,最终说,“还是我来吧……”
他动作很是麻利,没等她起身就已经出去了,而后响起涮锅的声音,她想了想,记得自己还有几个地瓜,于是把炭火扒了扒,将地瓜埋了进去,捂好。
灵感一来,又想起还有好几根火腿肠呢,赶紧找出来,毛衣针洗净,穿了烤起来。
渐渐听得滋滋作响的声音,火腿表皮烤开了,油滋滋直冒,香味四溢,她的馋虫也被勾起来了,还翻找出辣椒酱来,浇了一层在上头继续烤。
烤得差不多的时候,方驰洲端着两碗面进来了。
“方驰洲,来吃火腿肠!”她开心地招呼。
方驰洲看着她涂满辣椒的火腿肠,想要说什么,又憋了回去,闷不出声地坐到她对面,把面碗放下。
他煮的面很漂亮,鸡蛋煎得正好,还被他找到西红柿了,铺在面上,颜色一看就令人很有食欲。
可是,现在更能勾起她食欲的是手上辣乎乎的火腿肠啊!
她递给他两根,自己拿着便吃起来,然而,刚咬一口,嘴上的伤口便火/辣辣地痛,她龇牙咧嘴的,而他,却在她对面坐着看,神情分明是让你贪吃的意思……
她终于明白他进门的时候想要说的话又给憋回去的是什么了……
不由气恼,“你明知道也不提醒我!”
他咬了一口火腿,慢悠悠地说,“不疼不长记性!”
真是太岂有此理了!
“吃面条吧!”他把面碗推了推。
她只好怨念地放下火腿肠,面条还很烫,她这一次长记性了,不那么莽撞,用筷子慢慢拌着,等着它凉一会儿。
有那么一段时间,两人默默吃自己的东西,一句话也不说。
他吃得很快,一碗面,几根火腿,一会儿就吃完了,她想到,他们当兵的食量应该都比较大,这点东西是吃不饱的,于是提醒他,“火里还埋了地瓜。”
他便刨了刨,“还没熟。”
“嗯,再等等。”
很简单的对话,董苗苗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她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平静这么简单的两个人一起吃一顿饭了……
这种平静和简单,就像小时候和爸爸妈妈在一块的时候一样,没有和想想在一起时的甜蜜和美好,不同于和桃桃在一起时的逗逼和享受,说他是陌生人,却又不是,说像和家人在一起吃饭,可他分明又是陌生人……
她笑,觉得自己现在真是矫情,吃碗面也吃出这么多感慨来。
他倒是察觉到她的笑,只不过,只是看了一眼,却并不评价,也不询问。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氛围,倒是让她自己生出了想说话的欲/望,于是笑着挑了几根面条,“我刚刚在想,我真是很久没有两个人一起吃饭了……”
他只是听着,也没有回答,像她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她并没觉得尴尬,反而对他说,“方驰洲,说说话吧,光吃不说挺傻的!”
他顿了顿,蹦出一句:“部队纪律,吃饭不能说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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