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屠城!”所有书生都惊呼出声。
“……城破之后,遇难官绅士人多达一百五十人,妇女殉节二十七人,烈女八人,被屠庶民达千人之巨,具体数字已无法可考……生者皆被裹胁入贼军之中……”
这个血淋淋的数字如同泰山一样压在所有人心上,一时间,茶舍中的空气如同凝固了。
“贼子,贼子,我大明朝究竟是怎么了?”
“究竟是怎么了?”突然间,哭声一声接一声响起,顷刻之间,满座书生哭成一团。
实际上,做为一个穿越者,对于这个世界,孙元有的时候还带着观光者的心态,虽说也知道国破在即,最多九年,明朝就会彻底灭亡。可对这个明王朝,他一个现代人却是没有半点感情的,颖州的惨状和死伤士民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数字。
可看到满座皆哭,自己却悠闲地坐在一边喝茶,却有些不太好意思,忙将脑袋转到一边,以免叫别人看到了尴尬。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李秀才却突然大笑:“诸君哭什么,其实,这个急报中也不尽是坏消息。”
“什么好消息,可是我大明官军打退了贼人?”
“不是,不是,我朝廷大军如今尚在河南,一时半刻还跟不过来。”李秀才擦了擦面上的泪水,笑道:“好叫诸君知道,张元平那个阉党余孽这次却死在战火之中了。”
“啊,张贼死了,这还真是一个好消息啊!”众人又是轰地一声闹起来:“李兄快说快说。”
孙元转过头来,心中疑惑:张元平是谁,阉党余孽,难不成以前还做个太监?历史上好象没有一个叫张元平的大太监啊!
李秀才:“这次伪扫地王攻陷颖州之后,张贼一看形势不妙,急忙带着家人想逃。可惜贼人来去如风,已经将四门堵住了。如此,张贼叹了一声奈何,只得带了武器和家人一道上城守城。也是老天开眼,他若是亡于战场,倒也能搏一个烈士名声。但可惜他年纪实在太大,力气用尽之后,却落到了贼人手头。”
“还好,还好!”众人生同时松了一口气,都说如果张贼阵亡,到时候朝廷免不了要下表表彰,旌表一个阉贼,这不是给咱们凤阳人脸上抹黑吗?
看到书生们这种表情,孙元心中突然厌恶起来:这个张太监以前就算做过恶事,可大敌当前,却也知道上阵杀敌,光这份勇气也值得人心生敬意。没错,士林是视阉当为天敌,可也不能这么幸灾乐祸吧!
又有人连声道:“快说,快说,那张元平老贼落到贼人手头又是何等情形,是不是卑躬屈膝地乞降?”
“怎么可能?”李生笑道:“张贼虽然人品低劣,可好歹也是做个兵部尚书的人,能不要脸面?据说张鹤鸣的家人尽数战死在城墙上,他和他弟弟张鹤腾、儿子张大同因为力气用尽身负重伤落入了贼人之手。”
“原来张元平就是张鹤鸣啊,他死了?”孙元这才想起这么个人物,忍不住拍了一下大腿。
一个书生接嘴:“正是这个老贼!”
李秀才接着道:“张贼落入贼人之手之后,被倒吊在一颗树上,和他弟弟和儿子一道受尽凌辱而死。老贼倒是硬气,从头到尾都是骂不绝口。据说,因为吊了一整天,张贼又受了许多刑,被打得屎尿失禁。死后被放下树之后,身上已是臭不可闻。哈哈,这才是真的遗臭万年呐!”
“死有余辜,痛快,痛快!”众书生连连拍手。
看到众生如此侮辱一个死者,而这个死者还是壮烈殉国的烈士,孙元心中突然腾起一股怒火来。
突然间,他记起这个张鹤鸣究竟是谁了。
张鹤鸣,字元平,号风皋,颍州人。明神宗万年间,丙戍科进士,授官山东省历城县知县,升任贵州巡抚,兵部右侍郎。历任本部尚书,加封太子太博,南京工部尚书。明熹宗朱由校即位后,天启元年晋升张鹤鸣为兵部尚书,督师辽东。
这个时候,辽东建奴势力已经壮大,年年犯边,搞得明朝焦头烂额。对辽东用兵事,已是朝廷第一大事。但此事巡按辽东的经略熊廷弼和巡抚王化贞不和,致使辽东边事的大坏。
天启帝没有法子,只得派张尚书都督师辽东,调停熊、王二人。
熊、王二人虽说都是文官,又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却归属于不同的政治阵营。熊廷弼是楚党干将,而王化贞则是东林大姥叶向高的弟子。
楚党的势力在江西、湖广,严格说来,凤阳颖州读书人也属于楚党一派。可这个张尚书却同东林走得很近,是个两面光的人物。
天启帝之所以派他去调停两人的矛盾,大概因为这个缘故。
可惜张尚书一到辽东之后,见东林势大,立即该换门庭,专一偏袒王化贞。
朝廷在议论经略、巡抚二人谁去谁留的时候,张尚书主张撤掉熊,专任王化贞。张鹤鸣的意见,天启帝同意了。
此议一出,朝廷大哗,老张来这么一手,算是彻底地叛出了楚党。
但就在王化贞独揽辽东军政大权的时候,后金大军南袭。这个王巡抚也是干脆,不放一枪一弹,带着手下丢掉广宁,一路南逃,将山海关以北地区都让给了建奴,大大地给张尚书,给东林党长了脸。
事后,王化贞本是个死罪。可人家是东林叶党魁的门生,在同僚们的奔走运筹之下,只在监狱里关了几年了事。
党同伐异乃是东林最擅长的手段,可怜熊廷弼却被东林推出来背了黑锅,砍了头不说,首级还被传阅九边。
张尚书自然要受到楚党的弹劾。这老先生也知道自己罪名实在太重,上疏辞职回家养老去了。
如果这样也就罢了,张尚书还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声名狼籍。
可张尚书却是个不甘寂寞之人,他捅出了这么一个篓子,至使熊经略掉了脑袋,楚党恨他入骨,而东林的力量和资源又都用在力保王化贞一事上,对张尚书也是爱理不理。
张鹤鸣一看走东林的路子行不通,索性就投入了魏忠贤门下,被起复为南京兵部尚书,总督贵州。
张鹤鸣叛投东林已为世人所不齿,现在又做了阉党,这不是三姓家奴吗?
颍州士子大多是楚党门生,一提起张尚书,都是切齿痛恨,深以为耻。
后来,九千岁被杀,张尚书也受到牵连被免了官职,再次回颖州老家养老。听到这个消息,凤阳府人人拍手称快,甚至还有书生放起了鞭炮。
这次听李秀才说张鹤鸣全家都死在农民军手头,死得还极为凄惨,大家都是一阵欢呼。
有人拍手笑道:“此事大快人心,可见,多行不义必自毙。此贼死,我凤阳士风为之一振,当浮一大白。”
“对对对,等下小弟做东,大家吃一台酒,再依此事各自赋诗一首。顾横波、韶虞人的雅集咱们去不了,就自己办。”
“好,黄兄豪爽,但小弟也得略助一丝绵薄之力。”就有人掏出一锭银子来,扔到桌上。
大家又是一阵喝彩,不断有人叫:“我也出些份子。”
“哈哈,哈哈!”
刚才悲天悯地的气氛已然不见,却是一片祥和,仿佛那颍州的血并不存在。
甚至还有人叫道:“好,死得好。依我说,贼军打进颖州,屠我士绅,虽然是一件大大的惨事,可也不是一无是处的,没有他们,张贼怎么受此天谴!”
“对对对,说得好!”
众人又是激扬大笑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间,有人猛一拍桌子,大笑一声:“败类,一群败类,贼人屠城,多少百姓死于刀下,到你们口中倒成了一件好事了?就因为他们杀了张尚书吗?”
原来,正是孙元忍无可忍的拍案而起。
按说,他也不想过问这种逼事的。自己自从穿越到明朝之后可谓是步步惊心,这一趟的差使最后办成什么样子,是死是活都还是未知数,凤阳人的死活同他也没有一文钱关系。
可是,张鹤鸣就算以前再不堪,可在大节上却是把持住的,光凭这一点就值得让人尊敬
可这群书生,就因为张鹤鸣叛出楚党,后来有投在阉党门下,竟然为农民军的屠杀而喝彩。
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到这个地步,这他妈还是人吗?
明朝之亡,有人说是亡于财政崩溃,又有人说是亡于李闯,可看到这群读书人,孙元突然有个念头:或许明朝之王,是亡于这群除了党同伐异,为了小集体的利益而不顾大局的文人手头吧?
书生,知识阶层,文官,作为明朝的统治基础,已经彻底烂掉了。
见孙元拍案而起,就有人喝道:“你又是谁,跑过来煞什么风景,难道那张元平老贼就不该死?”
孙元怒啸一声:“张元平好歹也亲冒矢石上阵杀敌,这样的人无论他过去做过什么错事,这一死已经将身上的污点都洗刷干净了。尔等口头如此轻贱,算什么君子?”
他冷笑道:“先前你们为颖州城破为痛哭流涕,小生还敬尔等乃是有风骨,胸有正气之人。可接下来你等却为张尚书之死幸灾乐祸,明日说不定贼人就杀进凤阳了,到时候,诸君之中又有谁能够像张元平那样上阵杀贼,一死报效国家,谁能,谁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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