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瑶见到了“他”的尸体。
这是在公安部下属机构的一间殓房内。这里墙壁灰白、空气冰冷,沉肃而没有生气。

尽管早有了心理准备,看见尸体的一刹那,简瑶还是感到了恶心。

他已经被烧成了焦黑扭曲的肢干,面目全非。唯一能看出来的,是他非常高大,并且不胖不瘦,跟尹姿淇当日口供中那个人的身体特征倒是一致。

据说,他是在驱车公路逃窜的过程中,不慎冲出护栏、车坠悬崖,发生了爆炸,才成了现在的样子。

“是他吗?”简瑶问身旁的薄靳言。

今天是大热的天,薄靳言没像平常夏日那样,穿个衬衣西裤,而是西装笔挺,领带整齐,连皮鞋都擦得埕亮。简瑶了解他的心态:这深刻表达了他对于与“他”初次见面的重视尽管对方已是一具焦尸。

对于简瑶的问题,薄靳言没有回答,而是低头盯着尸体看了几秒钟,然后……薄唇轻启:“Hi”

他的嗓音低沉而柔和,黑眸中更是浮现极浅的笑意。

简瑶习以为常,一旁的殓房工作人员却变得脸色古怪:“您跟死者认识?”

薄靳言却已转身大步离去。

公安部某会议室内。

灯光炽亮,黑桌森严。诸位大佬围着圆桌而坐,气氛格外凝重。

薄靳言也是其中之一,坐在中方代表中。此刻的他,看起来跟昨天微笑叫她“女王”那个男人,完全不同。他的表情非常冷漠、专注,目光清锐逼人,像个真正的二十六岁的桀骜的青年专家简瑶知道,这正是他严肃工作的状态。

她身为他的助手,跟几个工作人员,坐在后排,安静聆听。

圆桌另一头,几位华裔FBI代表,首先展示了那具尸体的DNA检验结果:“诸位,我们已经完成了与DNA库的配对检测,可以确认死者的身份。”

他们打开幻灯片,前方白幕上,出现一个白皙而清秀的亚洲男子的照片,他穿着西装,身材高挑,看起来很年轻。

“江皓,二十七岁,美籍华裔,IT工程师。”FBI代表忽的看向薄靳言,语气颇有点意味深长,“Simon认识他。”

此语一出,中方众人都很意外,简瑶也很惊讶。

薄靳言眼神沉静如水,唇角却浮现讥讽的笑意:“真是荣幸他是我从鲜花食人魔手中救出的幸存者之一。”

现在的事实是怎样的呢?

江皓,也就是在疑犯车中发现的尸体,无论从哪方面看,都符合FBI的犯罪心理画像。

首先,体形相似。从尸体附着的织物残迹检验结果看,他死时穿的也是西装,与尹姿淇那日所见一致;

高智商、家境富裕,并且于半年前低调回国,有能力有时间跟踪、窥视薄靳言,实施之前的挑衅行为;

而他的动机呢?FBI给出两个解释:

一、他身为曾经的受害者,受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困扰,很可能心智无法恢复正常,想象自己也成为当日的施虐者,才有这一系列怪异的行为;

二、这个猜测更加大胆:也许江皓一开始,就是食人魔的同谋。只是当年被薄靳言及FBI破获案件后,他伪装成受害者,得以逃脱法律制裁。而现在,他来寻找薄靳言复仇。

会议结束的时候,简瑶起身走到薄靳言身边。他还站在桌旁,低头翻看江皓的资料。

这时中方代表已经离场,对面的FBI们却走过来,一个个微笑跟薄靳言握手:

“Simon,干得好。”

他们说的是这次薄靳言反设下陷阱,引得对方进入警方的重重包围,最终难以逃出升天。

简瑶也有些高兴,看向薄靳言。可他只是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看起来一点也不兴奋激动。

驱车离开公安部,已经是下午。

薄靳言始终冷着张脸,安静的开车。简瑶打量了他几秒钟,开口:“现在这个案子算完了吗?”她刚才都听到几个FBI在商量回国的机票了。

薄靳言:“官方结果看来是如此。”

这话有点微妙,简瑶问:“难道你怀疑江皓不是那个人?”

他语气干脆:“不知道。”

简瑶静默不语。的确,虽然表面证据看起来,就是江皓无疑,也让她悬了多日的心,轻松不少。但他死得太突然,总让人有不太踏实的感觉。

“那怎么办?”她问。现在人死了,已经无从验证。

薄靳言又露出那招牌式的倨傲笑容:“接几个案子就知道了。”

“你的意思是……”

“如果他没死,就一定会再回来。他的无聊游戏才开了个头,怎么会舍得走?”

是夜,月色清朗。

简瑶坐在薄靳言的书房里,看书。

既然定下心要跟他,她就想抓紧一切时间,补充专业知识。

不过,现在这个“跟”,当然还只是工作上的。而至于他这个人……

看书间隙,简瑶忍不住抬头,瞧一眼坐在书案另一侧的他,简单的衬衫西裤,清俊、安静、又专注。

她要怎么看清他的心?

“看我干什么?”他头也不抬,声音突兀的响起。

简瑶脸颊一热,答得却游刃有余:“随便观察一下。”

薄靳言没再关注这个问题。他放下手里的书,若有所思的望着她:“你今晚可以搬下来。以后就住书房。”

简瑶:“……我不搬。”

薄靳言眸色微敛:“我的助手,难道不应该24小时在我身边?”

对于他这种不知好歹的、自以为是的要求,简瑶已经习以为常,完全不会再有任何类似“小鹿乱撞”的表错情的想法。她浅浅一笑:“我喜欢有自己的空间。你随时有需要,叫我下楼好了。”

薄靳言就没再说话,只是脸色当然有点臭。他站起来,摘下领带,松了松衣领,看样子是打算去洗澡了。

他刚走出两步,简瑶挣扎犹豫了一下,再接再厉开口:“而且……以后假设万一我有了男朋友,如果感情很好,也是要跟他住在一起的,不可能24小时跟在你身边。”

话一出口,她的脸立刻滚烫。

然而这话居然收到了效果。因为薄靳言停住脚步,明显一怔,侧眸看着她。

四目凝视,他的黑眸慢慢变得锐利而冷傲,令简瑶的心跳都有点不稳。

“哼……”低沉的嗓音,几乎微不可闻。

他面无表情的转身走了。

这是……什么反应啊?

听到主卧的门关上的声音,简瑶忍不住笑了。

管他是什么反应。是他那天叫她去找男朋友的,现在就先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男朋友!

又看了一会儿书,简瑶想起白天的事,心念一动,站起来,抬头看向一侧靠墙的摆放卷宗的书架。

最醒目、体积最大的文件箱,赫然便是“加州鲜花食人魔”。

她垫了个凳子,站上去,翻看文件箱里的东西。

首先是案件的整体资料。简瑶匆匆看完,大概理解,为什么鲜花食人魔Tommy,会成为近年来FBI历史上,最难捕获的变态连环杀手。因为他挑选受害者完全没有规律:不同年龄、肤色、性别、职业,都会成为他的盘中餐。而且他的财力还非常不错。虽然来自低收入破裂家庭,但是智商极高,靠金融投资,跻身富人阶层。这样一个人,要掩饰自己的罪行,当然比普通人更容易。

然后就是每个受害者的单独文件夹,厚厚一摞。简瑶翻了几个,就有点看不下去那些图片太残忍了。无意间翻到最后一个受害人的文件夹,瞥见名字,她的手立刻顿住。

Simon,薄靳言。

薄靳言洗完澡出来,换了身干净衬衣,头发还有点湿,但他也不在意。

想到刚才简瑶有关“男朋友”的话语,他心里还颇有些不满意。诚然每个人都会找自己的伴侣,但在那个女人心里,他的重要性显然还比不上未来不知会从哪里冒出来的某个平庸男人。

可笑。

他走到客厅,却见简瑶也从书房出来了,就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鲜花食人魔的卷宗,上头有他的名字。

听到脚步声,她抬头看着他,眼中似乎包含着某些复杂的情绪。

薄靳言看她一眼,走过去,在她身边沙发坐下,打开电视,自顾自看法治纪实。

刚过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有人在轻扯他的衣袖。一转头,就对上简瑶那澄澈柔亮的眼睛,好像两汪乌黑的深泉。

“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口。”她轻声说。

薄靳言奇怪的瞥她一眼。

“从来没有女人看我的身体。”他硬邦邦的答,转头继续看法治纪实。

“我要看。”简瑶干脆抓住他的胳膊,语气坚定,“我是你的助手,这跟案情有关,我当然可以看。”

薄靳言这才又淡淡看向她,静默一瞬,伸手开始解衬衣扣子,不过眼睛又回到了电视上。

他神色自若,简瑶的心却慢慢提起来。

扣子全部解开,衬衣敞开了,男人宽阔的胸膛、精瘦的腰腹,呈现在她面前。

他身上的皮肤也很白皙,但是肌肉看起来修韧均匀,一点也不显得羸弱。

他甚至还有腹肌……

简瑶上次看见的是背上的伤痕,这次首先是正面。

伤口不多,却更加狰狞凶险。

左胸下方,靠近心口位置,是一道暗红的疤痕;腹部正中,还有一道长长的浅色的伤口。

简瑶脑海中闪过卷宗里那些属于薄靳言的血腥照片,眼眶一阵酸涩。

还有那段有关他的话:“……Simon失踪长达半年。获救时伤势极重、大量失血,体内已出现多个器官衰竭,同时失去意识。在重症病房抢救四天四夜后,终于脱离危险期……然而正是靠他在被囚禁期间,秘密向FBI提供情报,才抓住了臭名昭著的鲜花食人魔。同时,他还挽救了与他一起被困地窖中,十二名无辜市民的生命……”

他曾经残破一身,换回十二条人命。

可这些事……

简瑶抬头,望着他依旧清冷淡漠的侧脸,隐隐还有点不耐烦的眼神他从来不提这些事,只是继续傲慢着幼稚着……

想到这里,简瑶眼中湿意更重。

“看够了吗?”薄靳言冷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简瑶没理他,她伸手,轻轻摸上了他腹部的疤痕。指端传来冰凉而起伏的触感,她想:不知当时,他被剖开了有多深?

忽然间,手指被人牢牢握住了。是薄靳言。

简瑶的目光先落在他修长有力的手指上,而后才移到他脸上。他的俊脸似乎泛起了一丝薄红,眼神淡淡的:“很痒,不要摸。”

简瑶原本没觉得自己会哭出来。

他这句话一入耳,她还笑了。可心头也狠狠一软,一滴眼泪竟自己掉了下来。

薄靳言明显也没想到,神色微怔,直直的盯着她没说话。

简瑶有点尴尬,转过头去,从茶几上抽出张纸巾,擦掉泪痕,没出声。

他却盯着她开口了:“如果知道会让你哭,我是不会给你看的。”伸手开始一颗颗系衬衣扣子。

简瑶本来已经轻松的把那点泪意忍回去了,哪里想到他会忽然冒出这么……温柔的一句话,眼眶瞬间又热了,一大滴眼泪又滑落下来。

她不看他,连扯了几张纸巾过来,低头擦着。可即使这样,也能感觉到身旁的他,两道灼灼的目光,停在她脸上。

“别看我,看你的电视。”她低吼了一句。

“嗯。”他喉咙里低低应了声,然后真的转头,继续专注看电视去了。

简瑶闷闷的坐在他身边,眼眶还湿漉漉的,又吸了吸鼻子。呼……OK了……

肩膀突然一沉,是他的手搭了上来,轻轻搂住了她。

简瑶顿时全身都僵住了。

“别哭了。”极淡的声音。

“……嗯。”

窗外夜色依旧清朗,电视的画面和声音仍然在继续。薄靳言的手就这么搭在她肩头,没有移开。两人紧挨着坐着,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沐浴后很淡很淡的香皂味,还有男人躯体散发出的微热气息……他的手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肩头,可于她,却像有千钧重,身体表面每一个细胞,仿佛都感觉到了他的重量,他掌心的温度。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只有十几分钟,薄靳言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搭在她肩头的手,自然而然松开。简瑶陡然全身一松,但好像又有点……舍不得。

他却完全没注意她的情绪,接起电话,眉头微扬:“子遇。”

两人在电话里说起今天江皓的事。简瑶坐了一会儿,越坐脸越红,索性站起来,把东西一拿:“我走了。”

薄靳言抬眸看她一眼:“晚安。”

“晚安。”

那头的傅子遇顿时笑了:“这么晚……简瑶还在你这里?”

“嗯,她刚才哭了,我在哄她。”薄靳言答得很自然。

正在开门的简瑶窘极了:“不许跟他说!”

简瑶回家后,先洗了个澡,换了睡衣,舒舒服服躺在床上。

夜色已经很深了,窗外寂静无声。她闭上眼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从包中拿出样东西。

那是她今晚从鲜花食人魔薄靳言卷宗中,复印的一张照片。

也许,就是在他被囚禁的地窖拍的。地面又黑又脏,崎岖不平。而他就静静的趴在地上。看不清他穿的什么衣服,因为他全身已经被暗红的血液浸透,身下也是一片血泊,只能隐隐看到满背血肉模糊。唯有他的脸是白皙的,双眼紧闭着,英俊的脸彷如沉睡,又仿佛已经死去。

简瑶躺在床上,举着这照片,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送到唇边,轻轻在他的脸颊上一吻。

简瑶离开后不久,薄靳言就回房睡觉了。

卧室里一盏柔灯,他拉上窗帘,站在镜前脱衬衣。

身躯再次裸露在空气里,他看着镜中映出的斑驳伤痕,忽然就想起刚刚简瑶的触碰。

他也伸手,摸了摸腹部的伤口。

不痒,没感觉。

怎么简瑶就摸得他那么痒?

他脑海中顿时浮现她那纤细白皙的手指,根根如同柔润晶莹的玉。而当她的手指碰上他的皮肤时,那感觉就像一根白色的羽毛,轻轻滑过,极痒极麻。

女人的手指……

某种燥热的感觉,忽然就从腹部伤痕处蹿了出来。

薄靳言在镜前默默站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走进洗手间,用冷水又冲了个澡,这才躺床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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