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李霍跑来,挨在她身旁坐了,眼巴巴地问。
应怀真笑看他一眼,道:“舅妈教训完了你了?有没有打你?”
李霍摸着头笑道:“不曾打,只骂了几句,叫我以后不许再偷跑了。我也记下了……你只是快跟我说说,这尚武堂是什么地方,好不好呢?”
应怀真听他问,却低下头去,并不回答。
李霍着急,便催着又问。
半晌,应怀真才对他说:“这是京内一些勋贵子弟学武的地方……不过也不单单是学武,还能读书的,就只是武学上的教习比别的地方更强些……”其实用“更强些”来形容并不真切,这应该是大舜最顶级的武官学堂。
李霍听了,果然悠然神往,呆道:“我去可使得么?”
应怀真垂头想了会儿,问道:“你心里是想去的?”
李霍又挠挠头,道:“大将军那样威武,我若去了,将来是不是就也能变成他那样的人?”
应怀真听了这话,心里不知怎地,就有些不太舒服……可是细想想,却又毫无道理:这分明是一件好事来着?
一来,给孟飞熊这样有权有势的人看中,这是李霍的造化,二来,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那尚武堂的,若不是孟飞熊说,以李霍这样的出身,恐怕连尚武堂的门儿都摸不着。
再者,应怀真细细地想了想孟飞熊此人,却发现自己竟对他毫无印象。
可是虽无印象,却从他的行事来看,此人竟是个性烈如火的好汉,李霍若有他为靠山,岂不是天上掉下宝来?白捡的运气?
但虽然有这以上的种种理由,应怀真心底却始终犹犹豫豫的,总觉着不踏实。
她仔细琢磨原因,却找不出什么原因,只是一种莫名而生的感觉。从在马车里第一眼看见孟飞熊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不是很妙,甚至想到他的名字,心都会无端绷紧,隐隐地似是……恐惧?
这真真是怪异极了。
应怀真无奈地捶了下额,每当这时候,她都会后悔前世为何没对周遭的事多留心些,曾经她身处的其实是大舜所有争斗的漩涡之中,若要稍微留心些,恐怕没有她得不到的消息,没有她不知道的人。
可偏偏给保护的超然物外,她自己更加自得其乐,所知道的外间的事简直少得可怜,最精通的却无非是插花,煮茶,诗词功夫,以及梳妆打扮,仿佛整个大舜只有她跟凌绝两个人,而她的世界充斥的都是他们两的喜怒哀乐。
现在回想起来,真恨不得回到那个时候,把那时候的自个儿掐死!
应怀真抱头不语,李霍却急不可待,推她的肩膀,不停地问:“妹妹你说我该不该去?你怎么不说话?”
应怀真被催的没法儿,只好打起精神来,道:“你自己想不想去?再者,你跟舅舅舅妈商议一下……再问问姥姥,看看他们是怎么想的,若他们都答应了你自己又乐意……那就去罢了。”
李霍听了这句,喜不自禁!嗷嗷叫着,竟然一刻也等不得,跳起来便找李兴问去了。
且说李贤淑起初以为孟飞熊是来找麻烦的,见他把孟家小子毫不留情地打跑了才心安,等进了门,徐姥姥说起来,原来孟飞熊是来看李兴的。
李兴原本是个能打的,虽然从小没得什么名师教导,但自保却是无碍,前回也说他若跟人打架,七八个汉子近不了身的,故而这次一怒之下才把那几家的随从也都打得七零八落。
其实并未吃亏,只是在被官服拘了后才受了些皮肉之苦:先吃了三十记的杀威棒,因为那些衙差们也是看眼色办事,下手自然不轻……
孟飞熊便是来看究竟的,看李兴趴在床上,知道打得重了。
孟飞熊是个武夫,动手比动口的时候要多,也不耐烦啰嗦,便留了一锭银子,道:“我必还你个公道。”
倒是让徐姥姥跟李兴两个揣着半天的心,直到他出了门,两个人还在屋里大眼瞪小眼,有些摸不着头脑呢。
谁知孟飞熊一出门,就遇到他那不知好歹的侄子自己送上门来,倒是省了他再走一趟。
李贤淑看了李兴的伤,少不得又咒骂了一顿,从孟家那伙人跟衙门的人无一幸免。
徐姥姥笑道:“快罢了,横竖只是些皮肉伤,也没伤筋动骨的……倒是这位孟将军,真真是个仁义忠厚的人,他那样的大官儿,自己亲自来看不说,还给了这银子,我们虽然吃了亏,却不能平白得人家的银子,要不要想个法儿送回去呢?”
李兴也道:“我见他进来,本也以为是来寻衅的,没想到却是这样仁烈的好人!真是难得!”
李贤淑想了想,道:“娘,银子你便留着就是了,人家那样的身份,既然给了,又哪里有收回去的道理,再说咱们连他住在哪儿都不知道呢……何况哥哥受了这场委屈,当然要买点好的好生保养才是!”
徐姥姥闻言,这才把那银子小心用帕子包起来,放在柜子里。
这会儿李兴家的训完了李霍,就也进了门来,李贤淑一看她眼睛红红地,便笑着起身,先行礼,道:“嫂子也受委屈了,怕是惊吓不轻呢。”
李兴家的笑了笑,有些儿腼腆,见李贤淑站着,也不敢坐,只是站着说道:“我是个没什么见识的,遭遇点事儿自然就慌了,这一场多亏了妹妹跟妹夫出力,不然真是天塌了一样。”说着又眼红了。
李贤淑忙安抚了几句,又笑说:“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嫂子快放心,叫我说,这件事还不一定是坏事呢!有那么一句话叫什么来着……祸兮福之所……什么来着?”
李兴道:“祸兮福之所倚?”他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忙问缘故。
李贤淑就先把方才孟飞熊在外说的那番话叙述了一遍,李兴大为震惊,问道:“他真的这样说了么?是说……让土娃儿进尚武堂?”声音竟有些发抖了。
李贤淑却不怎么知晓“尚武堂”是什么地方,但总归是孟飞熊口中说出来的……总不会是那低级不好的去处,于是道:“可不是么?土娃儿那呆小子,不知该怎么回答呢,是阿真说了……要跟你们商议商议才能回他。”
说着,李贤淑又对徐姥姥笑说:“娘,你看你这宝贝外孙女儿,方才在外面,百多号人看着那孟将军,都吓得跟木头人一样,没一个敢搭腔的,还是你这外孙女儿,伶伶俐俐地就回答了,还说的那样体面……我瞧那孟将军都愣了,不是我自夸,真是给人长脸!”
徐姥姥亦眉开眼笑,喜的拍手乐道:“那是,我原就说真哥儿是个不一样的!”
李兴在旁半晌无言,李贤淑才问道:“哥哥怎么不说话?莫非是不喜欢土娃儿去的?”
李兴这才回过神来,斩钉截铁道:“这怎么能不喜欢呢?竟是连想也不用想,若是这孟大人开了金口……就叫土娃儿即刻去就行!”
屋内的人听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有人便叫起来:“爹你答应了!我可以去尚武堂啦!”一边喊着,一边就扑了进来。
原来李霍本是想来跟他爹商议的,心里还忐忑着呢,没想到到了门口,正听到里头在说这个,一时听说李兴答应了,简直心花怒放,便跑进来,扑进了李兴怀中。
李兴紧紧抱住了他,眼中有些湿润,道:“真的如你大姑姑说的一样,或许这真是因祸得福了,你若是能去尚武堂,将来有个出息,你爹我就算是这番被打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李贤淑呆呆听着,闻言便笑骂道:“哥哥你说什么胡话呢,呸呸,大吉大利!”
李兴家的见李兴如此,也情知儿子得了一个极好的去处,不由也喜极而泣。
正在此刻,帘子一搭,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见了里头的情形,前面的便道:“这又是怎么了?”
前面一个鹅蛋脸,嘴唇微薄,双眉微挑,肤色白皙,正是李贤淑的三妹妹巧玲,她身后跟着的丫头,却正是之前跟随徐姥姥去过泰州的爱玲,因为方才孟飞熊贸然进门,两个女孩儿不知何事,便都躲了,方才听丫鬟说人去了,便出来见面。
李贤淑见妹妹们来了,少不得又说笑了一回,巧玲便打趣道:“姐姐回京了,也不多回来看看我们,别只顾着当你的官儿太太,把姐妹们都忘了!”
李贤淑知道她向来牙尖嘴利不肯让人,便一笑不语。
徐姥姥道:“你不知道他们府里人多事也多?你姐姐自有她的因由。”
巧玲便哼道:“姐姐还没说话呢,娘你先护上了,唯恐得罪了她不成?还是说她如今是国公府的二奶奶了,我们姐妹几个都不及她?”
徐姥姥还未说话,李贤淑笑道:“别说嘴了,我怎么隐约听着你也要定亲了?还也是个当官儿的?你若是嫁了自也是官太太了,娘必然更不敢得罪。”
巧玲听了,脸上微红,啐了口道:“好意思说!本想你回家也帮着拿个主意,不料都是这样,一个两个,嫁出去了就不见人了。”
徐姥姥笑道:“你只记得你说的话,以后别也不见人就成了。”
巧玲又哼道:“偏来约束我?到时候再说罢了。”
李贤淑见她这样说,就问道:“怎么美淑这些日子都没回来么?”
徐姥姥倒是罢了,李兴家的也没吱声,仍是巧玲道:“快别提她了,跟长在了他们家一样,又死抠,自嫁出去后也不曾带点什么好儿回来!那也罢了,这一次哥哥出事,她只匆匆回来瞅了一眼,竟什么法儿也不跟着想,什么力也不出,即刻就走了!什么人呢!”
徐姥姥咳嗽了声,李贤淑明白,便只开脱道:“怕是她有心想出力……她那家子也出不上什么力的,就别怪她了。是了,娘,美淑在于家还好?”
徐姥姥叹道:“才成亲一年多,新婚燕尔的,能看出什么好不好的。”
巧玲翻了个白眼,却道:“快别担心她,人家好着呢!不然怎么连家都不肯回了呢?”
李贤淑笑着摇头,见爱玲仍是不言语,许是插不上嘴,便拉她出来,道:“爱玲又长高了好些,只是这衣裳有些素淡了,娘,我带了几匹料子回来,你捡那新鲜花样,给爱玲做两身儿。”
因为李家姊妹多,因此爱玲身上穿的,都是姐姐们的旧衣罢了,听说李贤淑给了新的,自然十分欢喜。
爱玲果然高兴,便说:“谢谢大姐。”
巧玲撅嘴道:“怎么光惦记她?我的呢?”
李贤淑道:“你的也少不了,还有美淑跟嫂子的也有,足有五六匹好料子,你们自个儿挑挑就是了。”
巧玲大喜,把爱玲一拉,两个就溜出去了。
李贤淑知道她是忙着去挑料子了,就只对徐姥姥说道:“巧玲的嘴还是这么利,她许的那究竟是什么人家呢?当的什么官儿?”
徐姥姥便又叹了声,道:“什么官儿,说起来好听罢了,就是隔壁村儿里长的儿子,也还没定,下个月才是黄道吉日,看看再说。”
李贤淑道:“原来是这样,不过看巧玲倒是很乐意似的。”
徐姥姥道:“你知道她素来心高,不过也罢了,咱们这家里,难道还能再出个嫁国公府的不成?就算真个儿撞了天运,那也找不出姑爷那样的好人了,百里挑一也不能,竟是万万里挑一了。”
李贤淑听徐姥姥夸应兰风,自然心喜,然而见那门帘动了动,便生怕给巧玲听见,巧玲是个多心的,未免生事。
于是李贤淑忙咳嗽了声,眨眨眼道:“娘,怎么说这些,叫嫂子听了笑话。”
徐姥姥知机,两个便笑着又把话头岔开了去。
李贤淑便在家里住了两天,姊妹们虽然偶然斗嘴,却也安乐,加上她带了若干布料首饰糕点之类,因此众人均都欢欢喜喜。
只第二日快晌午了,李家姊妹正围坐在屋内,应怀真也坐在炕上玩耍,忽然听外头丫鬟说:“二小姐回来了。”
巧玲听了,便哼了声,并不动,李贤淑起身迎了出去,果然是李美淑带了个丫鬟正进门。
姐妹两个见了,握着手进了屋,谁知巧玲劈面见了,便即刻说道:“你干什么又回来了?怕是听大姐回来了才敢露头的?”
美淑也不肯让人,道:“还不兴我回家来看看?这家里几时是你做主了?”
巧玲道:“那哥哥出事儿的时候怎么求着你你都不肯?如今见没事儿了才敢回来,还说呢!横竖你如今眼中只有那姓于的一家子,哪里把我们放在眼里呢。”
美淑道:“我难道没回来的?我只是帮不上忙怕留下来添乱罢了,说我眼里只他们家的人,横竖你也要定人家了,等你嫁了再看看你是什么情形,怕是比我更眼里没有别人呢!”
李贤淑忙调停道:“一人少说一句!别一见面儿就吵,像什么话呢!”
两个人见她开口,才消停了,应怀真忙叫“二姨妈”,李美淑看着她,夸出一朵花儿来。
巧玲又看她带了两包糕点回来,便又挑剔起来,撅嘴说:“你们家好歹也是有个铺子的,什么好东西没有,回来只带这东西!谁稀罕呢!”
美淑脸上涨红,气道:“虽然有铺子,我才嫁过去多久,难道就能整个都搬回来不成?”
李贤淑见这架势又要吵起来似的,就忙先拦着美淑道:“你怎么句句当真?不要和她吵,她毕竟比你小一岁,你笑笑也就算了……我带了几匹料子回来,你若不嫌弃,等会儿让娘给你拿一匹出来做衣裳。”
巧玲自然又是一脸不服。美淑问道:“什么好料子?多谢大姐还想着我们。”
巧玲一转眼珠,忽然偷偷笑了起来,美淑早看见了,便问:“你又笑什么?”
巧玲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说,你还是回来的晚了一天。”
美淑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又在拐弯骂我?”
巧玲笑道:“这可不是骂你,我是高兴着呢,大姐带了好几匹布,昨儿我们已经先都挑好了,剩下的两匹给你挑……我觉着你必然不高兴。”
美淑道:“横竖还有我的呢,难道我就不高兴了?谁像是你那样小心眼儿。”
巧玲得意洋洋,道:“你在家的时候,哪次不是争着跟我抢东西,但凡我爱的,你也一定爱,还因此跟我打过多少次呢!如今我挑了一匹我最爱的,那你岂不是得不了了?”说着便拍手又笑。
美淑本是恨恨看着,然而瞧着她那样得意,不由又笑道:“什么事儿,就乐得那样,跟吃了蜜蜂屎一样。”
巧玲张开双手向两边一划拉,道:“有这样的蜜蜂屎,谁也别抢,统统都给我吃!”
应怀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忍不住笑起来,正好李贤淑也觉得好笑,听了她笑,就也笑起来,巧玲说完,也自觉好笑,因此四个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统统大笑起来。
当夜美淑就也留在家里,姐妹们便做一个屋里睡,亲亲蜜蜜地又说了半宿的话,才都困了睡了。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京城内公府派了人来,说是请二奶奶回去呢。
李贤淑也早打算一早儿就走,因此早早地收拾好了,一家人送出门来,连李兴也都被他娘子扶着,撑着出了门口。
上车时候,四个人都不舍起来,彼此相看,眼圈儿都是红的。
李贤淑满心微酸,却仍笑道:“都高兴起来,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若得了闲就回来……”先把应怀真抱上车,又跟诸人道了别,狠心上车离开。
将要晌午的功夫,终于回了府。
应怀真因从未跟应兰风分别这样久,只觉得十分想念,一进内府就撇开李贤淑,打听了应兰风在书房里,便迫不及待地飞奔着一路跑去。
李贤淑见她又跑的飞快,又气又笑,忙叫吉祥快点跟上,留神她摔着了。
应怀真飞跑到书房门口,见那房门开着,便大叫一声“爹”,忙要跳进去。
谁知才一抬头的功夫,猛地看到里头除了应兰风之外,竟还坐着一个人,正也抬头看着她。
应怀真对上那双眼睛,又是熟悉,又是陌生,又是心惊……要跳不跳的光景,脚下被那门槛一绊,顿时往前栽倒,只听“啪”地一声,竟然结结实实地匍匐在地。
自她露面到她扑倒,只是一瞬间的功夫,而说时迟那时快,那人离门口较近一些,早在见势不妙的时候就已起身,然而到底晚了一步,心慌意乱地到了跟前,探臂将她扶起,照面间又吓了一跳,却见应怀真鼻子发红,嘴唇往上似是磕破了,血沁出来。
原来方才应怀真站立不稳,跌倒的时候只顾举起手来护着头,不妨就磕破了上嘴唇。
忽地被人拉起来,应怀真觉着自个儿仿佛是一头撞到窗棂上的蜜蜂,脑中嗡嗡作响,满圈儿都写着“糟糕糟糕”,两个字。
这一刻应兰风早也吓得忙跑过来,跟那人一左一右查看应怀真摔得如何,见她不言语,慌忙又问如何。
应怀真正摔得七荤八素,懵头懵脑,那人探手,手指轻轻捏着她的下颌,仔细打量了一番,安抚说道:“不碍事,只是磕破了点儿皮,牙齿没事儿……”
应怀真听了这话,又愧又羞,顿时满面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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