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子夜深,客栈内的住客多半都睡了。
这家客栈在沧州城外十多里处,周围村落也少,最近的还有七八里的路程,因此来投栈歇脚的都是些过往赶长路的客商之类。

客栈门口的招牌在风里摇摇晃晃,柜子上的小伙计正打瞌睡,忽然听到外头马蹄声响,小伙计忙打起精神来,往外迎了出去,却见门口上两人正翻身下马,统统是一色的黑袍劲装,看这行止竟似是官爷的模样。

小伙计在此迎来送往,自是眼神厉害,当下小心地替两人牵了马儿过去,问道:“两位爷好!是住店还是吃饭?这个时候了怕是要歇一晚上再走?”

其中一个长脸儿的年青男子点了点头,看一眼客栈,忽然问道:“今儿来的人可多么?都有些什么人?”

小伙计听他压低了声问,心内识趣,就回道;“来的也不算太多,有两个南边来的贩丝绸的客商,还有一家子上京去的,也是个当官儿的大人,身边有个才四五岁的小.姐,生得一副好相貌……”小伙计说到这里,忽然醒悟,便笑说:“因那孩子生得委实出色,我便多嘴了,两位莫怪……除了这伙人,还有几个寻常过路的,此刻都安歇了。两位里面请?”

两人抬脚欲走,那长脸男子又问:“那上京去的大人可是姓‘应’?”

小伙计一愣,旋即笑道:“可不正是么?莫非是两位爷的相识?”

这两人对视一眼,并不搭腔,双双往客栈里去,里头店掌柜伸长脖子看着,见两人进了门,忙笑脸相迎,长脸男子走到跟前,低声便问:“那姓应的大人住在何处?”

掌柜的也是见多识广,忙向着楼上一指,那长脸的男子抬头看了一眼,向着身边那位使了个眼色。

那人一声不响,抬脚就往楼上去,走的飞快,然而脚下却竟一点儿声响都不闻。

那掌柜的见状,有些战战兢兢,把身子微微往柜内缩了缩,颤声问道:“两位官爷莫非……是、是办案?”

长脸汉子不理,只又问:“其他几位分别住在哪里?”

掌柜的生生咽了口唾沫,翻开账本看了看,指点着略说了一番,长脸汉子听罢,略微沉吟,便也抬脚上楼而去,掌柜的看一眼对方腰间佩刀,欲言又止。

是夜,应兰风正熟睡之中,忽地听到敲门声响,模模糊糊间,有人在外问道:“敢问泰州来的应大人可在?”

应兰风一惊,忙翻身起来,旁边李贤淑忙也爬起,道:“这功夫怎么有人来找,莫不是有什么急事儿?”

那人又道:“应大人可醒着?”

应兰风忙答应了声:“请稍等。”披衣而起,到了门口,把门打开,抬头就见一名黑衣青年男子矗立门边上,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应兰风不由愕然,问道;“您是?”

乍然照面,青年男子眼中的锐光隐没许多,微微一笑,拱手行礼道:“失礼了,在下是京内来的,大理寺行走梁九。路经此处冒昧打扰,还请应大人勿怪。”

应兰风不明所以,然而见对方举止温和有礼,便道:“无妨无妨……梁大人深夜来此,莫非是在办案?”

两人说话间,梁九双目如电,已经将屋内扫了一遍,这会儿李贤淑也穿好了衣裳,便走了过来看究竟。

梁九道:“大人不是还有位令爱的?不在这屋内么?”

应兰风一呆,便道:“小女在隔壁睡着,不知……”

梁九听了,并不答话,转身疾走,应兰风心头一跳,急忙跟着出门,见梁九到了应怀真门口,抬手就去推门。

应兰风见梁九行为异常,自然也知有事,顾不得阻止他,反而叫道:“真儿,真儿你睡着了么?”

此刻梁九一把推了过去,察觉门从里头闩上了,正要用内力将房门震开,却听得里头有人道:“爹,我没有睡。”

梁九一怔,耳旁听到微微声响,他忙吸了口气,将手掌斜斜垂落。与此同时,房门被打开,梁九垂眸看去,见眼前果然站着个粉妆玉琢雪一般的好孩子。

应兰风赶紧上前,一把先把应怀真抱住了,李贤淑此刻也跟了来,见应怀真无恙,忙问:“发生何事了?”

此刻,梁九便把应怀真屋内又看了一回,见并没什么异常,只有两个丫头惊慌失措地正爬起身来,手忙脚乱地穿衣,口中说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又彼此乱叫:“哎呀!你拿错了我的衣裳!”

梁九并不在意,转回目光看向应怀真,见她在应兰风怀中,双眸乌黑晶亮,脸上丝毫地惊慌之色都无……半夜三更被人吵醒,连应兰风夫妇都惊慌不已,两个□□的丫鬟更是手足无措,这女孩子却毫无反应?

梁九心中一动,暗暗称奇。

此刻有许多住客也被吵醒,都来围看。

梁九面上带笑,便对应兰风说道:“让两位受惊了,其实并没什么要紧,只是我们奉命捉拿一名江洋大盗,听闻他今夜宿在此处,唯恐他对大人不利,所以冒昧相扰了!”

正在这时侯,梁九的那位同伴远远地向他打了个手势,梁九目光一变,对应兰风道:“暂且失陪片刻。”扭身便赶往那处。

应兰风抱着应怀真,歪头看过去,却见这两位侍卫走到靠角落的一间房前,闪身到了里头,然而屋里黑漆漆地,更并没有任何的动静。

楼上楼下的人一起望着那处,有人想上前去看,又不敢着实靠近。

正窃窃私语,就听得楼梯上一阵咕咚咕咚声响,原来是小厮进宝跑了上来,见应兰风站在门口,便问:“爷,出什么事儿了?”

应兰风挥挥手道:“没什么,你先回去睡吧。”

进宝半信半疑地,要走没走的光景,就见梁九从那边走了出来,径直到了应兰风身旁,复笑说:“虚惊一场,没什么大碍,大人回房歇息罢。”又对周围的人说道:“没事儿了,大家也都回房吧!”

底下掌柜的松了口气,顺势便也从柜台后爬出来,挥手道:“大家伙儿都回去睡吧,明儿还要早起赶路呢!”

众人听说,才慢慢地都散了回房去了,应兰风受这一惊,不敢放应怀真独自去睡,便道:“阿真跟爹娘一块儿睡可好?”

应怀真眨了眨眼,看看梁九,摇头道:“不用了,我跟如意和吉祥睡就好了。”

吉祥跟如意方才吓得不知所措,半晌才穿好了衣裳出来,闻言就把应怀真接了过去,领回房中。

梁九在旁看着那小小身影进了房内,不由便对应兰风道:“令爱果然与众不同,玉雪可爱,怪不得唐寺丞念念不忘呢。”

应兰风正目送应怀真进房,闻言愣了愣,道:“唐寺丞?”

梁九才笑道:“是了,我们是大理寺唐寺丞的手下,我叫梁九,那位兄弟唤作张珉,听说唐寺丞跟御史林大人经过泰州的时候,跟大人有些交际?”

应兰风这才反应过来,道:“原来是小唐……咳!是唐大人,两位竟是唐大人手下?”

梁九听他一声“小唐”,眼中略有笑意,便点了点头。

应兰风如梦初醒,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呆了一会儿才又说:“唐大人竟还提起过小女?”

梁九笑道:“正是,寺丞还曾提过,说是跟令千金有个约定未完呢。”

应兰风乍听这句,不由笑出了声儿,心想那不过是应怀真一时兴起孩子气的话,小唐却竟真“念念不忘”了,这种脾气性格,仿佛跟他的身份有些不太一样。

忽然梁九道:“大人明日还要赶路,不如早点回去歇息罢了。今夜多有惊扰,请大人海涵。”

应兰风知道他们公务在身,又见说的这般客气,忙道:“哪里哪里,既然如此,应某先告退了,两位且也自便,请。”

应怀真说罢,转身自回了房,将房门关了。

梁九转身欲走,经过应怀真房间的时候,听到里头丫鬟的声音,道:“吓得我的魂儿都没了,半夜三更做什么呢?”

是应怀真的声音答道:“现在没事儿了,不要说话,快些睡吧。”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淡定安然。

梁九双眉微蹙,忽然心想:方才拍门的时候并不曾听见里头有脚步声,直到应兰风呼唤的时候,应怀真应答的声音却俨然就在门边,莫非这女孩子一直就站在门口?然而……这又是为何?

此刻客栈内复又恢复一片静寂之态,梁九脚下无声,重又回到之前跟张珉查探过的那房间,进门之后,就把房门闭了。

外间的掌柜跟小伙计一直仰头看着,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梁九把门关了,沉声便问:“看出什么来了?”

火光一亮,同伴张珉道:“都是被人用重手法拧断脖颈而死,其他的暂时看不出来。”

梁九点头,火折子逐渐亮起,将屋内的情形也映了出来,原来就在这房间的门口两侧,梁九的身边儿上,竟各有一具尸体横躺,两个都是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面上半围着一块儿黑布挡脸。

梁九俯身又看了几眼,望着两人略有些粗糙的手掌,道:“的确是他们……然而,怎么竟忽然被人杀了?下手的又却是何人?”

张珉说道:“看这杀人的手法,必然是高手!难道是寺丞不放心我们,又另派了兄弟来?”

梁九摇头道:“不可能,寺丞吩咐我们此事要暗中进行,绝不会再叫别人来插手,也不是他素来行事的习惯。”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梁九才道:“罢了,不管如何,幸好应公一家无事,我等也算并未失职,改日上京跟寺丞一一禀报就是了。”

次日一早,应兰风一行启程赶路,沧州距离京城已不算太远,然而紧赶慢赶,仍然是走了近一天的光景,将要到天黑的时候才进了城。

应兰风看着暮色中景物依旧,心中想到:五年前他离京的时候还是个生疏青涩的懵懂子弟……不由地感慨万千,正在四处乱看,忽然招财上前两步,对他说:“大人,昨晚上那两位差官才也进城了。”

应兰风一怔,转头看去,果然依稀看到梁九跟张珉的身影,两人骑马正拐进左边的一条大道,极快地便消失不见。

应兰风微微蹙眉,心中不由想到:“这两位怎么就在我们身后?莫非又是正巧儿遇见了?”

正在琢磨,便听前方有人叫道:“二哥,让我等了好久,可算是来了!”

应兰风抬头,见是应竹韵骑着一匹马,身后跟着四五个小厮,满面带笑地迎上前来。

应兰风见状,便把梁九跟张珉的事儿暂且抛在脑后了。

且说梁九张珉两人,飞马赶到大理寺,询问门口守卫,却说唐大人早就离开了,又问他们是否有急事,指点两人前往兴泽楼去,道:“刑部的凌典狱早早儿地来了,叫了去吃酒呢,两位此刻去或许还在那处。”

两人闻言,即刻便来到兴泽楼,不料那小伙计道:“两位来迟了一步,唐大人跟凌大人一刻钟前就走了。”

两人听了,十分无奈,梁九便说:“不知寺丞是回家去了亦或者别有应酬,却到哪里找去?在别的地方还好,若是在府里,我们贸贸然寻去,仿佛不妥……左右应兰风已经顺利回京,我们也算交差了,索性明儿再回罢了。”

张珉也是如此想的,两人便当街分开,各自回家。

你道小唐人在何处,此刻他果然是在家里的。

跟凌景深吃足了酒,彼此分别,小唐回了府,不免先拜见老夫人。

唐夫人见他似有三分倦意,便问道:“可是吃了酒来?”

小唐道:“跟景深吃了几杯,不曾多饮,娘且放心。”

唐夫人笑道:“我自然是放心的,你都这么大了,又是个极有分寸的。好了,不用在这里耽搁了,快回去吧,你**妹妹在呢,等了你半天了。”

小唐听了,略略一怔,只好答应退了出来,他自忖林**此刻必然在妹妹敏丽那里,于是便慢慢地往敏丽的居处而去,刚进了门,就有丫鬟迎了,道:“少爷回来了,才姑娘催我们去看看呢。”

小唐停步问道:“林姑娘可也在?”

丫鬟道:“正是的呢,下午就来了。”便替卷起帘子。

小唐进了屋里,转往内而行,隐约听里屋说话的声音,只听是妹妹敏丽的声音,说道:“我也很是心爱这诗的……怪道皇上当初格外恩赏,想来必然是察觉了这位应大人终非池中物,还是皇上有先见之明。对了,你可知道这位应大人是何等的人品人物?听说他不日就要回京了。”

林**道:“这位是应公府的出身,人品人物必然都是一流的。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写得那样的好诗,不然……若是个丑八怪写出这诗来,我也必不喜欢的。”

敏丽轻笑道:“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倒是好,竟反其道而行之,把圣人的言语抛之脑后。”

林**便哼了声,道:“什么圣人俗人的?我又不是那等读死书的迂腐书生,动辄把什么‘子曰诗云’奉为圭臬,谁理会那些劳什子呢,只凭我心情罢了。”

小唐听到此处,啼笑皆非。

这会儿那丫鬟进来,见他不进去,便咳嗽了声,向内说道:“少爷回来了。”里头听见了,说话声顿时止住。

小唐只得迈步进内,却见林**跟妹妹敏丽坐在一处,旁边桌上放着张纸,他扫了一眼,看到上头用簪花小楷写着一首诗,自然正是应兰风那首轰动京城的佳作了。

敏丽见他来了,就起身见礼,道:“哥哥回来了。”

林**也起身,见他双颊微红眼泛醉意,便轻轻地用手扇了扇,皱眉道:“你又喝酒了?”

小唐微微一笑,还未做声,林**忽然又道:“必然又是和那个凌景深?这人做什么总缠着你呢!好生讨厌!”

小唐见她倒是聪明,便笑道:“我跟他自小的好友,当然形影不离了。”

敏丽则轻声细语地说道:“那位景深哥哥我也是认得的,锦宁侯家里跟我家原本也是世交……只是近来他们家有些潦倒了,景深哥哥本是极有才能的,如今只在刑部做一个典狱,真真是大材小用了。”说着便轻轻地叹了一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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