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侄子沟通之后,杨瓒怒气上涌,忘却武力值,以身犯险,直-闯-龙-潭-虎-穴。
其结果,完全不必多说。

杨御史同顾指挥秉烛促膝,彻夜“恳谈”,以致力有不支,卧榻不起。

身体不适,起不得榻,自然出不得府门,更上不得早朝。

翌日,杨瓒卧在榻上,沉睡不醒。

递送吏部的假条,都由顾指挥代写。

若是看到顾指挥一笔字,杨御史必心生感慨,在顾伯爷面前,蓟州主簿的仿写,只能算做小儿科。

什么叫真假难辨,以假乱真?

这就是。

签文书的许郎中,怀疑的看看“假条”,再看看一身锦衣,肤如润玉,艳-色-更胜往昔的顾伯爷,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提笔落字,提交上官。

“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染恙,准假一日。”

文书盖印,事情办妥。

顾伯爷颔首,满意离开。

寂静无声,落针可闻的吏部值房,刹那冰雪消融,云开雾散。

紧绷的气氛,终于缓和。

当值的两名郎中,数名文吏,同时擦去冷汗,吐出一口长气。

刚入值房,未等坐稳,便遇锦衣卫上门,更是北镇抚司指挥使,众人都惊吓不小。

莫非有人犯事?

户部兵部礼部轮番过筛子,终于轮到吏部?

好在顾指挥此行不是找茬,也不是抓人,而是为杨瓒“递假条”。

“有言杨御史行事不羁,身为御史,却同锦衣卫过从甚至密,果真不是虚言。”

许郎中站起身,活动两下手脚,暗道,万幸,虚惊一场。

刚刚升调回京,便遇上锦衣卫,恐非吉兆。

“锦衣卫且不算。”王郎中道,“许兄外任九年,久在贵州,怕是不晓得京中情形。这位杨御史实非寻常人。才具斐然,一言一行皆非同一般。”

“哦?”

许郎中早听过杨瓒大名,正愁在京城没有根基,打探不到消息,寻不到可靠的门路。听同僚主动提起,立刻打起精神。

“内中详情,在下确不曾闻,还请王兄指教。”

“指教不敢当。”王郎中道。

“兄台入京述职,时日不长,镇日在部中忙碌,知晓的定然不多。兼杨御史奉圣命北上,在蓟州抵御鞑靼,自去年至今,数月未在京城。每有消息,也是北疆-军-情。许多事情,寻常不言,自无从得悉。”

“烦请王兄细说。”许郎中拱手,诚心求教。

见许郎中现出几许迫切,火候已到,王郎中不再卖关子,继续道:“这杨御史,是弘治十八年探花,与谢丕顾晣臣同列一甲。”

“不及弱冠,少年登科,仅翰林学士文渊阁制诰杨廷和可比。”

“一篇论商,殿试大放异彩。”

“先帝甚爱其才,钦点一甲探花,并金口赐字,赞其美玉良才,国之栋梁。不拘年岁,敕其讲读弘文馆,与皇太子读书,几番恩赏。”

“大行之前,更赏下金尺。”

说到这里,王郎中加重语气,“其圣眷,甚过状元榜眼。”

“嘶——”许郎中倒吸一口凉气。

“杨季珪由翰林入仕,立身朝堂,为官不到三载。先往江浙剿匪,后至蓟州抗敌,立下功劳无算。由翰林院编修连升数级,今至正四品佥都御使,远在你我之上。”

“厂卫之余朝堂文武,无非天子鹰犬,避之唯恐不及,遑论结交。偏这位杨御史特立独行,同锦衣卫莫逆,更与两厂提督交好。”

“据言,御前几位大伴,都同其略有交情。”

“为人处世,手段非凡,文武两班都要甘拜下风。”

说到这里,王郎中再次顿住,几步走到窗口,确定文吏离得远,左右值房也是门窗紧闭,方才回身,压低声音道:“朝堂之外,纵然是阁老,觐见圣驾也非易事。换成这位,手持御赐腰牌,直入乾清宫!”

“什么?!”

许郎中满面惊讶,惊呼一声,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郎中难免有一丝得意,却没表现在脸上。话锋一转,道:“我与兄台是同榜,也算半个同乡。将出肺腑之言,如有冒-犯,还望兄台莫怪。”

“王兄请讲。”

“如你我这般,寒门起身,座师告老,同榜同乡多是碌碌,左右并无可帮衬之人。”

许郎中默然。

显然,王郎中所言俱是实情,也是他的痛处。

“虽官居五品,可立朝听政。然欲晋身显达,仍是不够。”

潜台词,自身持正,勤于公务,博取官声,只是基本。寻求门路,结交朝中也是必须。

被道破心思,许郎中现出几分尴尬。

“贤弟是好意,我又岂是蒙昧之人。”

“如此,我再同兄台说几句实话,”王郎中道。

“杨季珪得道两代天子看重,圣眷正隆。本身有实才,堪谓王佐之才,将相之器。行事却非同我等。除同年同榜,不喜结交文人。反同厂卫武人,乃至勋贵频繁走动。”

许郎中蹙眉,没有表示意见。

王郎中眼神微闪,道:“兄台可知,他在京中并无私宅,至今借居长安伯府。”

“长安伯……可是方才离开的顾指挥使?“

“正是。”王郎中点头,道,“其行事如此,兄台如要投帖拜见,还需三思。”

先时一番剖析,字字句句极是清楚。最后一言,却颇有些模糊。

三思为何?

立下决心,与之保持距离,坚定文人“清正”;亦或为拓宽前路,抛却顾忌,与其并轨而行?

无论选择哪种,都需仔细衡量。

至于不偏不倚,立在中间线,无异于放弃前途,实不可能。

许郎中陷入沉思,王郎中不再多言。

这番话,曾在脑中几番轮转,既是说给前者,也是讲给自己。

今上践祚两年,内阁六部,多为前朝老臣。

表面看,朝堂之上,仍延续弘治朝格局,并未轻易打破。

实际上,但凡有些见识,都会明白,内阁相公,六部尚书,都已有了春秋。少则一年,多则几载,都将告老乞致仕。

位置空缺,谁将填补?

以今上行事,必属意-少-壮-之人。

前番蓟州论功,武臣勋贵均升官封赏,中官亦未落下。独三位监军,只赏金银,赐绮衣,官职始终未变。

朝中不是没有议论。

愚钝者有,聪明人更多。

天子不升三人,非是疏漏,也不是有所顾忌,更不是圣眷消减。

此时不升,必是为图后事。

一旦敕令下达,十有八--九会是越级擢升。

这样的大-腿,明晃晃摆在眼前,不-抱-委实可惜。

但事有两面,有其利必有其弊。

原本,谢丕是最好的选择。

奈何谢状元出身不凡,亲爹是阁老,亲兄弟堂兄弟表兄弟排排站,各个才学不凡。谢氏门槛太高,未登一甲,没有过人政绩,随便往前凑,不过是自取其辱。

顾晣臣和杨瓒,均非出身名门,倒是平易近人。但两人性格,实在让人拿不准。

杨探花结交厂卫,住到锦衣卫指挥使家中,分毫不惧朝中议论,更不惧“鹰-犬之友”“奸-佞之辈”的帽子。

一旦投帖过府,必被盖上同样标签。

顾榜眼素来严正,殿试之后,为官之初,厚道之名不胫而走。但经出使朝鲜,一计引得王位更迭,国君俯首,厚道两字,骤然打上引号。

这样三个人,脑门上明晃晃刻着八个字:前途无量,大腿粗壮。

怎奈自家胳膊太短太细,就算想-抱,也得仔细掂量。

文臣之中,如王郎中这般,委实不少。

多是五品以下,而立不惑之年,官途不畅。

起自寒门,朝中地方均无根基。才学确有,官声不错,职业生涯却是磕磕绊绊。无论多努力,都卡在门槛前,几年不得晋升。

想要跨-越前进,必须借助外力。

只不过,借力之人摆在眼前,多数人却在犹豫。

抓是不抓?

投是不投?

朝中站队,九成以上没有回头路。

如户部侍郎焦芳,弘治末年,便与刘瑾过从甚密。即便有杨瓒横空出世,“阉--党”的帽子,依旧扣得结实。

如果投向杨瓒,日后必为“杨党”。

据言杨御史极恶“火耗”“冰敬”,以前伸手或可揭过,今后定要多加注意。

欲要抱住杨瓒大腿,其他不提,贪墨之举绝不能有。更要团结武官,交好厂卫。遇同僚大骂武人,无理必要与之争论,绝不能和稀泥。

最重要一点,关心民生,急百姓所急,立身持正,半点不许含糊。

想到这里,王郎中摇头叹息。

纵览国朝,实无前例可以借鉴。

正德朝之前,怕是没人会想到,为官-站-队也会这般艰难。

事情越难,越是要想办法克服。否则,等内阁换人,六部尚书更名,想再靠拢,黄花菜都凉了。

长安伯府,杨瓒丝毫不知朝中变化,好梦正酣,一觉睡过正午。

早膳午膳全都错过,近未时中,才被饿醒。

肚子轰鸣,实在睡不下去。

然腰膝酸软,四肢无力,单是从榻上坐起,便出一身虚汗。穿衣洗漱,更是龟速挪动。

温热的面巾覆在脸上,紧绷的额际似有舒缓。

靠在桌旁,杨瓒拿起一块点心,就着温茶送下腹,才觉活了过来。

看看-凌-乱-的床榻,想起昨夜,杨探花无比懊恼。

他一定是脑袋被门夹,才会想和顾指挥聊一聊。

常听熊孩子坑爹,从不晓得,乖侄子也会坑叔!

叹息一声,杨探花又拿起一块点心,全当是咬在某人身上,狠狠磨牙。

单手覆上肩头,不用看,都知是什么情形。

虽说还了回去,甚至留下两枚清晰的牙印,无奈,武力值不能比,牙口同样没得比。

记忆回笼,杨御史沉默咬着点心,又是一把辛酸泪。

半刻之后,长随重新换上热茶。

马长史带人送来一件斗篷。

“昨夜一场大雪,风寒雪冷,伯爷吩咐,取这件斗篷与杨老爷。”

狐皮制成的斗篷,雪白光滑,无一丝杂色。内以绸缎为衬,颈间搭扣,竟缀着两颗指腹大的珍珠。

论理,顾伯爷如此细心体贴,杨瓒该心悦才是。

怎料想,展开斗篷,看明用料剪裁,杨探花当场黑脸。

“马长史。”

“在。”

“这件斗篷可有出处?”

“杨老爷好眼力,此物确实大有来历。”马长史笑道,“这件斗篷出自蓟州,是伯爷亲猎,仅制成一件。其上珍珠则是侯府旧物,乃公主传下,言是给曾孙……”

说到这里,马长史猛地顿住。

杨瓒挑眉,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

马长史干笑两声。

“媳妇”两字,打死不能出口。

见杨瓒神情更加不善,忙转移话题,言三日后庆平侯设家宴,请杨瓒与顾卿一同过府。

“侯府家宴?”杨瓒没再追究斗篷,问道,“请帖何在?”

既是请他,帖子总该过目吧?

“回杨老爷,伯爷收着。”

杨瓒蹙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多心吗?

见杨瓒没有再问,马长史就要脚底抹油。只是速度不够快,刚到门口,就被叫住。

“长史可知,廉儿在何处?”

“回杨老爷,在二厅。”

二厅?

杨瓒突生不妙预感。

不顾腿仍有些发软,越过马长史,一路穿过回廊,刚至转角,便有破风声入耳。

行至厅前,见到眼前情形,杨瓒眼前一黑,差点扑倒。

厅前空地上,并排两座-兵-器-架,长-矛-刀-剑-横托竖列,锋芒慑人,寒气森森。

架前七八根木桩,告过一米,从上至下,楔如窄木,根-部-以铁皮包裹,牢牢钉在地上。

五个石磨盘,小者如双拳合拢,大者足有百斤,拴有铁链,正被几个护卫舞得虎虎生风。

杨廉和杨山杨岗都是蓝色短袍,袖口束紧,脚蹬布靴,在护卫的指导下,靠墙蹲着马步。

冷风刺骨,三人却脸色通红,甚至有些冒汗。

杨瓒扶住门框,单手按着额际。

很想说,侄儿啊,心太实诚,委实不成啊!

有心叫回杨廉,再同顾卿理论一番,但看到小少年认真的神情,晶亮的双眼,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

“杨老爷?”

“半个时辰后,让廉儿来见我。”

“是。”

马长史应诺,目送杨瓒转身离去,头顶似笼罩一层黑气,再看校场,不禁怀疑,天未大亮,伯爷就策马出府,莫不是为躲杨御史?

摇摇头,一定是他想多了。

长安伯府内,杨瓒独坐厢房,计划就人生目标,择业标准,同侄子进行一番恳谈。

宫城之中,午朝之上,御史给事中争相出列,弹劾庆平侯世子闹-市-纵-马,理当严惩。

朱厚照咬着玉米烙,觉得味道不错,无视耳边嗡嗡之声,吩咐张永,分给三位阁老。

午朝在西角门,区别奉天殿,可以不要过分“严肃”。

滔滔不绝的御史,目睹此景,话噎在嗓子眼,差点呛到。

陛下不拘小节,早朝午朝明目张胆吃东西,三位阁老定不会如此,必当规劝陛下,规劝……吃了?!

见三人拿起玉米烙,几口用完,还点了点头,评价味道不错,不只御史,六部尚书差点摔成一团。

“此物乃是番粮,双屿卫献上,朕交佥都御使杨瓒试种。今蓟州丰收,推算亩产高于谷麦。”

朱厚照表示,朕不是带歪阁老,这么做,大有引申含义!

说话时,刘瑾退出殿外,引数名小黄门,提着食盒,将切成方状,恰好一口分量的玉米烙,分给两班文武。

上言的御史给事同样有份。

群臣捧着玉米烙,仰望天子,满脸空白。

朱厚照笑道:“诸位爱卿都尝一尝。”

刘瑾行过殿中,两眼放出冷光,谁敢不给陛下面子,西厂见!

最终,英国公带头,武将率先完成任务。

文臣稍慢一步,有不喜甜食者,闭着眼睛吞下肚。下一秒,突然“咦”了一声,咂咂嘴,很想再吃一块。

刘公公嘿嘿冷笑,还想要?没了!

“诸卿以为此粮如何,可种否?”

话音落下,朱厚照探出手,从食盒取出一棒煮玉米,当着群臣,大口吃起来。

玉米的清香,很快飘散殿中。

顾世子闹事策马,再无人计较。左右文武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番粮之上。

想起不久前分下的甘薯,集体双眼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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