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夫的专业精神,当真值得敬佩。
三观破碎,脚下不稳,依旧为杨御史诊脉,仔细换药,重新开过药方。

放下笔,吹干墨迹,交给顾卿。复杂看一眼杨瓒,李大夫欲言又止。

“李大夫可有话说?”

“草民……”

李大夫迟疑片刻,正想开口。顾卿忽然侧头,目光冷冰冰,似利箭一般,当即打了个哆嗦,到嘴边的话,重又咽了回去。

“草民并无他言。只请佥宪按时服药,悉心调养,莫要劳累。”

“多谢大夫,瓒必谨记。”

杨瓒十分客气。

危急之时,李大夫甘冒师门规矩,配制-毒-粉,助守军抗敌,他始终记在心里。无法就此为其请功,也是打定主意,另具一份奏疏,详述过程,回京后呈至御前。

不能明着表扬,也当在御前挂号。

无论如何,切实的功劳不可抹去。

非是杨瓒怕事。

实是以朝臣的眼光,阵前用-毒,终非守正之举。

哪怕边军十不存一,死伤殆尽,即使城池危如累卵,祸在旦夕,“清风峻节”的士大夫,都会高举朝笏,大声痛斥。

“鬼-蜮之道,奸-邪-行径,万不可取!不可表功,实当严惩!”

这种情况下,光明正大请功,百分百是在害人。

盏茶之后,发已半干。长指在乌丝间穿梭,以簪成髻。

杨瓒单手撑颊,反握住搭在肩上的手,无声叹息。

不满,不忿,都将化作无奈。

正如谢丕拟就的名单,依他本意,三分之二都将划去。

但能这么办吗?

不能。

世情如此,凭一人之力,如何撼动整个阶层?

即便有天子支持,也将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四郎?”

“我无事。”杨瓒侧过头,笑的有些无奈,“只是有些心烦。”

“何事心烦?”

“什么事啊……”

指尖轻动,滑过白玉般的手背,肌理滑腻,仿佛羊脂。

很难想象,这双文人似的手,指腹虎口都长着薄茧,拉弓挥剑,瞬息可夺人性命。

看人,当真不能只看表面。

表面?

思绪微顿,杨瓒眯起双眼,脑海里迅速闪过一抹灵光,嘴角倏地勾起。

或许,事情也不是那么糟糕。

“四郎?”

“靖之今日不巡营?”

“……”这是暗示他该走人?

顾卿挑眉,眼神颇有些不善。

杨瓒不以为意,扣住顾卿五指,轻吻落在指尖。趁对方愣神,起身走到榻边,取来矮凳上的包袱,换上干净常服。

“伤兵安置,战后诸事,都需总戎、同知操劳。”

金带系紧,果然宽出两指。

插--入匕首,佩好宝剑,收起金尺,杨瓒转过身,戴上官帽。面上依旧带笑,出口的话,让顾卿眉尾挑得更高。

“下官尚有事同谢郎中商议,就此……”

话没说完,直接被大手扣住后颈。

下一秒,唇被堵住。

所谓“公事公办”,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两炷香的时间,杨瓒走出军帐。

身上披着顾卿的斗篷,脸色微有些潮红。冷风吹过,拍拍双颊,总算冷静下来。

难得正经一下,效果完全超于预期。

不过,美人的反应值得回味。回京以后,养好身体,不妨多来几次。

至于现下,为可持续发展,还是收敛些好。

一边想着,同巡营的锦衣卫擦肩而过。

迎面遇上披袍擐甲,面上犹带杀气的张铭,不禁愣了一下。

城外战事已歇,鞑靼非死即伤,弃甲丢盔。这位满脸杀气,身上还带着血腥味,是草原遛马去了?

“张总戎。”

“杨佥宪。”

朱厚照有权任性,百无-禁-忌。监军任命三位,总兵官更多出一个。如不是顾卿坚-拒,怕也要手握帅印,在营中立起第三面大纛。

“张总戎行色匆匆,下属披坚执锐,所为何故?”

“杨佥宪不知?”

杨瓒摇头。

昏倒至今,整整两日没有离开帐篷。

禀报之人,都被顾卿拦在帐外。镇虏营内外变化,的确半点不知。

如果出言询问,顾卿不会瞒他。

但战事已歇,鞑靼额勒都被生擒,短期应无紧急军情。劳累这些时日,神经一直紧绷,难得偷闲,杨瓒才不会没事找事,自寻麻烦。

“倒也不是大事。”

见杨瓒不似作伪,张铭放松神情,笑道:“两支附庸别部的鞑靼部落,正在磨刀峪外。共三百壮丁,五百老幼妇孺。”

“可是来袭?”

“非也。”张铭道,“已遣人查明,其来是为内附。”

内附?

杨瓒顿感诧异。

别部额勒被抓,几千部落壮汉死的死,伤的伤,降的降。这个当口,留在草原的人不想着报仇,而是拖家带口前来内附?

转身投靠其他部落,都比内附更合情合理。

难道是计?

松懈边军防备,趁机-偷-袭?

“确已查明?”

“杨佥宪,”张铭四周看看,压低声音问道,“顾同知未告诉佥宪?”

“什么?”

杨瓒满头雾水。

“日前,顾同知领百名骑兵夺回慕田峪,后深入草原,寻到别部营地,放火烧帐,杀牛羊千头。”

什么?

乍听此言,杨瓒眼睛瞪大。

顾同知草原-放-火?

“顾同知走后,又有其他部落-袭-击,别部帐篷全被烧光,老人孩子尽数身死,妇人和牲畜都被-劫-掠。”

“也就是说……”草原之上,再无别部?

张铭点头,声音微扬。

“别部不存,附庸部落也将被瓜分。鞑靼凶蛮,此时附庸未必能得到好处。一言不合,杀死首领,吞并整个部落,半点不出奇。”

相比之下,明朝对降者的态度,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

性命无虞,还会划分出一块地盘,许部落内迁。

哪日住得不舒服,大不了再偷跑回草原。带着明朝的丝绸茶叶,不愁找不到买家。

“弘治八年,鞑靼部-内-讧,北部亦卜剌同伯颜部-仇-杀,战败之后,首领窜至兴和,联合阿尔秃厮部,叩边劫掠。被大同总兵官领兵杀退,逃至乌斯藏。走投无路之下,于弘治十年请求内附。朝廷准其请,划出草场,更发还缴获牛羊。”

说到这里,张铭喜色渐消,眉间拧紧,现出一丝恼怒。

“弘治十二年,北部首领杀边将,叛-回草原。弘治十三年,叩边劫掠,被太原总兵所破,再次请内附,朝廷上下不记前仇,予以恩准!”

又准了?

杨瓒愕然,表情中满是不可思议。

张铭气急而笑。

“当时,内阁六部合议,上奏天子,定下的章程。”

自始至终都没人想到,该问一问阵前杀敌的边军。

天子怀德,以仁治四海,用圣人之道感化蛮夷。说起来的确好听,但在现实中,多数时候却是损己利人。

旨意抄送京城,下到边塞,英国公独坐整晚,不停擦拭先祖留下的佩剑,人像老了十岁。

张铭看在眼里,却是毫无办法。

只不过,狼性难驯,尤其是白眼狼。

弘治十五年,北部再次叛逃,这一回,不只杀边关守将,更劫掠沿途村庄,杀伤两百余条人命。

奔至隘口,才被边军拦截,留下十余尸体,逃回草原。

那一战,领兵之人正是才方。

战后请功,奏疏之上,才指挥使仅列末尾。圣旨下达后,内调营州左屯卫,被孙同知压制,郁郁不得志,终含恨而终。

此次,别部附庸来投,依张铭之意,压根不该放开隘口,当全部赶回草原,生死由天。被他部吞并仇杀,省得边军再费力气。

奈何蓟州是边镇重地,不是张总戎自己说得算。假使顾鼎不反对,顾卿赵榆都点头,事仍不可为。

咬定牙关,将人拦住,被科道官参上一本,他倒是无妨,大不了再回北镇抚司,为天子掌管豹房。朝中的老父怕会不得安生,被有心人攻-讦。

世事无奈。

杨瓒教导朱厚照,实在无法,必须要忍。

现如今,他和张铭都面对同样的情况。

凭一己之力,无法摧毁密结的大网。落入网中,唯一能做的,即是寻到薄弱处,尽力撕开一处缺口,好歹能对得起良心。

说话间,两队边军行过。

急着去见顾鼎,张铭没有多言,抱拳告辞。

杨瓒还礼,目送张铭的背影消失在帐后,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站了片刻,终迈开脚步,向医帐走去。

朔风卷过,六角扑面,边塞之地又开始飘雪。

路面为新雪覆盖,似铺一层薄毯。人行过,留下浅浅印痕,很快为莹白填满,再不可见。

顾总戎归来,顾卿赵榆接手善后事宜,不只杨瓒,谢丕和顾晣臣也变得清闲。

拟就名单,写好战报,无所事事。两人翻开兵书,摆开棋局,倒也自得其乐。

棋局过半,杨瓒掀起帐帘。

顾晣臣倚在榻上,手落黑子。谢丕盯着盘面,眉头紧锁,似被难住。

听到声响,两人同时抬头,见是杨瓒,都笑了起来。

“杨贤弟来得正好。”

谢丕忙招手,道:“帮为兄看看,这一步该怎么走?”

室内点着火盆,官帽上的碎雪瞬息融化。

解开领口,除下斗篷,杨瓒走到榻边,俯视错落的棋子,绞杀成一片的战局,不禁摇头。

“于棋艺一道,小弟实不精通。”

“贤弟莫要谦虚。”谢丕道,“家父少有送人石棋,李阁老指点更是难得。这些时日,贤弟的棋艺,总该有几分精进。”

“这个嘛——”

杨瓒拉长声音,眼珠子转转,单手托着下巴,嘴角微翘,道:“兄长这么说,小弟也不好推辞。就此局而言,胜实难,和局则易。”

“哦?”

谢丕兴致大起,顾晣臣也坐直了些。

“贤弟不妨落子,让为兄一观。”

“两位兄长不怪?”

“自然不会。”

“好。”

杨瓒走近半步,眸光微闪,忽然挥袖,将盘上棋子尽数扫落。

“如此,不输不赢,是为和局。”

谢丕:“……”

顾晣臣:“……”

是他们伤得太重,产生了幻觉?

“兄长?”

杨瓒侧头,看看谢丕,又看看顾晣臣,请他落子,已经照办,为何这般表情?

“贤弟果真大才。”

“多谢兄长夸奖。”

“……”他是在夸吗?

棋子散落,棋局无法继续。

谢丕无奈,只得请杨瓒坐下,亲自倒一盏热茶。顾晣臣伤得最重,脸色苍白,已有些精神不济。

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杨瓒没有支吾,直接开门见山,道出来意。

听罢,谢丕顾晣臣互相看看,都现出苦笑。

“两位兄长可是为难?”

“贤弟所言,为兄也曾想过。”谢丕道,“然名单已经拟定,依贤弟之意,顺序的确可改,人却不能划去一个。”

放下茶盏,杨瓒知道,谢丕语意未尽。

“小弟愚钝,兄长何妨尽言?”

“罢。”谢丕长出一口气,铺开名单,点出中间几个名字,开始为杨瓒解释。

“延庆知州是兵部左侍郎同族,永宁知县与大理寺少卿连宗,平谷知县同工部郎中是姻亲,昌平同知乃鸿胪寺卿之婿……”

随谢丕讲解,杨瓒神情渐渐变得凝重。

“同窗,同宗,同乡,同榜,同科。翁婿,连襟,表亲。”

“朝中地方,千丝万缕,牵连不断。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说到这里,谢丕顿住,捏了捏额角,无奈之情更甚。

“狭西总制,巡抚都御使杨一清,贤弟可曾听过?”

“确有耳闻。”

“弘治十五年,鞑靼叩边,杨都宪与大同总兵官联手退敌,斩首三百。战报和请功奏疏送到朝廷,天子下旨封赏,直拖到弘治十六年七月,赏银才送到边塞,且少去五成。其后,更是连续半年拖延军饷,险闹出-哗-变。”

“弘治十七年,鞑靼再次叩边,战果不及前次,同是杨都宪上疏,封赏的银两布匹两月后即送到,且一两不少。之前拖延的饷银,也补发三成。”

话至此,只剩一层窗户纸,轻轻一触,就能-捅--破。

“两份奏疏,区别只在几个名字。”

轻飘飘一句话,犹如山重。

压在心头,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天子封赏,需下六部施行。杨贤弟也看到,如不是晋地送来粮食伤药,镇虏营和墙子岭都将断炊,营中的伤兵也将十去七八。”

“圣意不可违,却能拖。”

“内库封赏,只能偶尔为之。边塞平稳,军饷发放,仍需户部光禄寺。”

杨瓒沉默,顾晣臣亦然。

谢丕嘴里发苦,终坚持道出全部。

“如先时所讲,你我终将归京,边塞之事仍需交由他人。我知贤弟不满,我又何尝愿意。”

“然好心未必能做好事。”

“情况如此,你我位卑职轻,能做的,仅是回朝之后,尽量为将官奏请封赏。余下之事,实是无能为力。”

杨瓒正四品,谢丕正五品,顾晣臣正六品。

在庞大的文官系统中,均处于“起步”阶段。

别看杨瓒品级最高,一个佥都御使,并无多大实权。如不是机缘巧合,得两代天子看重,御赐金尺宝剑,又同厂卫交好,其在朝中的地位,甚至比不上谢丕,遑论同尚书侍郎掰腕子。

如今是进也难,退亦难。

就此妥协,实不甘心。不妥协,造成的后果,恐非他乐见。

“真没有办法?”

谢丕摇头。

“依贤弟所言,名单次序可以更改,杀敌之数也可列上,但……”

话没说完,谢丕便停住。

结果既定,说与不说,都是一样。

杨瓒深吸一口气,压下烦闷,沉声道:“兄长不必再说,小弟明白。”

“贤弟?”

“一时孟-浪,为难兄长,实愧疚难言。”

说着,杨瓒站起身,拱手揖礼。

“万万不可!”

顾不得腿伤,谢丕猛然站起身,一把托住杨瓒手臂。匆忙之间,未能立稳,两人竟一同栽倒。

“以中,季珪!”

顾晣臣吓了一跳,忙撑起身,扯动伤处,顿时眼前发黑,砰一声栽到榻下。

三个伤员,都是疼得直吸凉气。

趴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样的狼狈。

神情变得奇怪,心思转动,终没忍住,同时笑出声音。

笑到后来,声音沙哑,眼角微红。咸涩的泪,顺脸颊滑落,砸在袍上,洇出点状水痕。

以命拼杀,保疆卫土,却被他人轻取功劳,如何能够甘心?

杨瓒不忿,顾晣臣郁恨,谢丕何尝没有怒火。

先时拼命压抑,今遭一次-爆-发,性情所致,竟在地上抱-团痛哭。

不甘,不愿,恼怒,愤恨。

对敌的心惊,濒死的绝望,遇生的惊喜,战后的无奈。

北方荒原,一场大战,诉说无尽悲凉。

朝堂之上,口舌之间,以命换来的一切,都成他人嫁衣。

历经两世,面对不公,胸中仍燃起整团烈火。

利益得失,可以不做计较。但事关千条人命,以血凝注的功劳,如何就成他人晋身的踏脚石?

“贤弟。”

谢丕抬起头,按住杨瓒肩膀,掌心用力,泪水挂在脸上,双眼愈发清明。

“此一事,只一时!”

简简单单六个字,貌似没头没尾,所含深意,唯三人能懂。

杨瓒用力点头,扣住谢丕手腕。

“我信兄长!”

顾晣臣想要抬手,奈何伤口阻碍,胳膊抬到一半,又落了回去。

“两位大人,稍慢闲叙。下官行动不便,可否施以援手?”

见状,杨瓒谢丕同时大笑。

声音传出帐外,引来营兵奇怪一瞥。

几位监军这是怎么了?

只听说伤到胳膊腿,没听说伤了脑袋啊。

笑声中,心结解开,终究释然。

彼此默契,坦言立誓,为正德朝三人内阁,打下最坚实根基。

据史书记载,正德皇帝复圣祖高皇帝之法,不行仁德,以武力压服蛮夷。仿效太宗皇帝,靡费金银,建造福船,不以友睦,反-侵-犯邻-岛,掠夺海外。

杨谢顾内阁,则是助-暴--君挥刀的-刽-子-手,其手段之凶-残,为人之奸-诈,行事之险恶,闻诸邻邦,令人发指。

海外之人,闻三人之名,无不惊魂丧胆。

当下,几位小阁老尚未登上人生巅峰,反遇人生挫折,不得不向规则妥协。

不过,有失有得。

一起吞下黄连,品尝苦果,令三人尽释前嫌,“友谊”更为牢固。

同谢丕顾晣臣告辞,杨瓒走出医帐,眸如水洗,心神格外清明。用力刮过眼眶,抿紧嘴唇。

为大局着想,表面妥协,未必不能从背后扎刀。

他没能力,不代表旁人不行。

果子摘走,已成定局。能不能捧得住,是否会千百倍的还回来,都是未知数。

打起精神,杨瓒叫住一名营卫,询问-监-枪-官-所在。

想扎刀子,他不合适,顾同知也不成。为王提督赏识,能和刘瑾打擂台的谷大用,当是最好人选。

文不成,武也不成,放公公,咬也能咬下几块肉来。

明的不行,来暗的。

大路不通,走小路。

小路被堵,挖地道。

他种下的果子,是那么好摘?

做梦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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