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声中,鞑靼骑兵开始攻城。
别部额勒亲自叩边,所带骑兵,几乎是部落所有力量。

“抛石机!”

命令声下,号角声为之一变。

攻城骑兵立刻向两侧让开,五架刻有军器局字样的抛石机,被从阵后推了出来。

“快!”

推出抛石机,填装石料的汉子,都是一身皮袍,头戴皮毛。各个长得膀大腰圆,表情凶恶。

仔细看五官,分明却是汉人。

喊着号子,十几块还裹着冰碴的巨石,接连被装进斗中。

“砸!”

为首几名汉子用力拉下粗绳,额角鼓起青筋,表情愈发狰狞。

木杆摇动,石块呼啸飞出,部分撞上冰墙,留下或深或浅的裂痕,余下尽数砸进城墙,飞入营堡。

“散开!”

飞石落下,城头将官拼命高呼,第一时间发出警告。仍有卫卒不及闪躲,被巨石砸飞碾碎。

顷刻间,城墙震动,巨石过处,飞起成片红雾。

惨呼声中,墙垣塌陷,一片血-肉-狼-藉。

“佥宪小心!”

赵横一身皮甲,同几名校尉护住杨瓒,躲开第一波进攻。

惨叫声不停传来,同巨石呼啸声夹杂,撕-破-朔风,敲击耳鼓。

“佥宪,此处危险,先避为上!”

话落,赵横转身,当即就要护着杨瓒离开。

杨瓒身为监军,有守城之责。然情况危急,这个时候,百战之将也不敢留在城墙之上。

“不行!”

杨瓒咳嗽两声,用力咬着腮帮,压住赵横手腕。

“本官不能走。”

“可……”

“顾总戎和赵总戎皆不在,本官身为监军,必须留下!”

杨瓒不怕死?

当然怕。

但他知道,城中兵力本就不足,援军何时抵达,更无人知晓。

能不能守住,全靠将兵胆气。

敢拼命,居高临下,倚靠冰墙,总能支撑。

胆气丧失,再厚再高的城墙,也挡不住鞑靼铁蹄。

“本官留下!”

他不能走。

为城中八百条人命,也绝不能离开城墙!

杨瓒站直,见石落速度减慢,立即道:“快,填装铜炮,将火雷全部运来!”

情况危急,刻不容缓。

杨瓒顾不得其他,更不及想象后果。

唯一知道的是,必须将敌人的气焰压下,将己方的士气提起。否则,别说守城,怕是听到破风声都会腿软。

“杨贤弟!”

正在这时,谢丕顾晣臣快步登上城墙,一同来的,还有二十余名伤兵。

李大夫妙手回春。

医帐中的伤员,除遍体鳞伤不能移动,余下皆捆绑绷带,随军上阵。

断脚不能走,可填装火-药,制造火雷;断手不能持刀,能背负弓箭兵器,运上城头。

整个镇虏营,满打满算不足八百人。全部调动,竟发挥出千人的能量。

送至军中的药粉,早被谢丕顾晣臣填入火雷。李大夫领徒弟离开医帐,换上短袍,围上布巾,亲自熬煮药汤,制造-毒-箭。

以绝对劣势的兵力,对抗三千鞑靼骑兵,城中守军皆怀死志。

支撑众人的,唯有杀敌报国,一身胆气。

三位监军都在城头,手持刀剑,临阵不退。书生尚有此胆,军汉该当拼命,又有何惧。

纵然死了,也是为国为民,死得其所!

“装-火-雷!”

虽品级最高,杨瓒到底力弱。谢丕登上城墙,接替指挥。

顾鼎率主力设防黍谷山,千户以上皆领兵出战。城中仅有两名百户,还是受伤太重,不得随军。

形式逼迫,杨瓒几人必须拿起刀剑,指挥守城。

“我在此处,顾兄可往北门,杨贤弟……”

“我往南门。”

“也好。”

兵临城下,楚歌四面,间不容缕。

三人商议,分配好兵力,投石机和火炮业已架设完毕。

谢丕-抽-出腰刀,猛然高举,用力向下一挥。

城头起鼓,军汉咬紧后槽牙,点-燃--火-线,合力拉动木杆。

轰!

第一声,是火炮轰响,铁球滚落,砸入鞑靼营中。

轰!轰!轰!

接连数声,几架投石机接连摇动,拳头大的火雷漫天飞出。未及落地,即在半空-炸-裂,碎石瓷片飞散,灰黑色的烟雾织成一张大网,瞬息罩下,引得人马嘶鸣。

“啊!”

“有毒!”

“救命!”

起初,鞑靼只闪避铁球碎石,躲开瓷片,未将烟雾放在心上。

这个疏忽,着实致命。

凡被烟雾笼罩,无论骑兵马匹,均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不停。

不过两息,骏马嘶鸣几声,当场栽倒。

骑士滚落马背,双手扣着喉咙,双眼-暴-睁,嘴里发出嗬嗬声响,明明痛苦已极,偏挣扎着没有咽气。

濒死的惨象,比直面死亡更令人恐惧。

倒在地上的,不超过百人,目睹惨状的骑兵,无论百夫长还是千夫长,乃至以勇武著称的万户,都瞳孔紧缩,握紧缰绳,心生寒意。

“额勒,明人狡诈,火雷里藏着-毒--药!”

别部额勒脸色阴沉。

看向万户,直让后者倒退两步,心头巨跳。

“狡诈如何?城内兵力不足一千,没有援军,支撑不了两日!”

大不了停止攻城,只围不打。等耗尽存粮,还不得乖乖投降?

知晓额勒的计划,万户一嘴苦味。

伯颜的花言巧语,口蜜腹剑,当真是害人!

什么明朝皇帝还是个娃娃,满朝文武都是胆小如鼠。

什么见识铁骑威风,知晓鞑靼厉害,明廷定不敢应战,必奉上金银珠宝,丝绸美女,粮食牲畜,跪下求和。

什么三千铁骑入关,占据密云营州,威-逼-神京,必能号令草原,恢复先祖荣光。

完全是红口白牙,画出一张大饼,满口胡说八道!

偏额勒不听劝阻,全盘相信。

真有这等好事,伯颜为何自己不来,骗取额勒信任,让别部来送死?

以为兵临城下,就能逼得明朝投降?

早年的也先,何等声威。击败二十万明军,连明朝的皇帝都抓了。结果呢,还不是被杀回草原,差点被仇家半路截杀。

说难听点,偷鸡不成蚀把米,竹篮打水一场空。

五十年前一场大战,明朝精锐尽丧,瓦剌也没讨到好处。损失太大,势力由盛转衰。也先死后,继任者控制不住归附部落,几次-内-斗,这才给了鞑靼崛起的机会。

不然的话,最好的草场都被瓦剌占据,哪里有鞑靼部落南下的机会。

现如今,伯颜小王子的实力越来越强,野心昭然若揭。草原上的部落都明白,早晚有一天,伯颜将率部同明朝一战。

但在大举进犯之前,首先要摸清-明朝边镇虚实。

简言之,送出几个炮灰。

聪明的,如阿尔秃厮部,长卜儿孩部,都是远远的躲开,半点往前凑的意思也没有。伯颜找上门,也以各种借口推脱,就是不上套。

只有别部额勒,自认有黄金家族血统,梦想恢复先祖荣光,轻易被小王子说动,带着全部兵力到大明送死。

最开始,有明朝商人投奔,献计献策,更画出边塞布防图,一切都很顺利。

随大军不断深入,情况越来越严峻,战斗越来越艰难。

遇到悍不畏死的边军,即使能攻下堡寨,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日前,万户亦卜剌领兵进攻密云,不知何故,中途转道镇虏营,被守军杀得大败,手下一千骑兵,只跑回两百。

额勒得讯,当即大怒,下令出兵。

三名万户,十几个千夫长和百夫长,多持反对意见。几番劝说,吵得脖子鼓起青筋,额勒照旧固执己见,一意孤行,不撞南墙不回头。

强硬下令,砍杀叫嚷最凶的一名千夫长,余下再不忿,也只能从命。

三千多近四千兵力,在黍谷山丢下五百具尸首,总算破开营垒,打开通路。

意识到这股明军不同寻常,万户壮着胆子,希望额勒先打密云,将镇虏营留到最后。

可惜,额勒铁了心,始终不听劝说。

现如今,兵至城下,不打也得打。

以投石机试探,换回五十多枚火雷,近百人失去战斗力。

万户不敢想象,如果城内-火-药-充足,三千人够不够对方-炸。

“额勒,此处不是紧要关口。既入明境,莫如先攻密云,再与伯颜部送信,要求对方出兵。”

对方出兵,自然好。若借口推脱,再劝额勒退兵,必多出几分把握。

抢也抢了,杀也杀了,此时不退,等着明朝大军压来不成?

“我意已决!”

万户苦口婆心,能说的,能劝的,颠来倒去,几乎揉碎讲给对方。无奈的是,别部额勒固执己见,就是不听劝。

更发下豪言,不攻下镇虏营誓不罢休。

劝不听,万户嘴苦,心更苦。

如果不是有血缘关系,他早带着心腹返回草原,拉走牧民,另其炉灶。

攻不下就围困?

明朝皇帝又不是傻子,岂会不派援军!

部落勇士强悍,到底不是无敌。遇上十倍兵力,也得歇菜。

明军不堪战,人数却多。

一旦明朝皇帝调动大军,别部三千勇士,多数都要命丧中原。

“额勒,伯颜没安好心。明朝军队,不是真的不堪一击。”

“额勒,三千勇士是部落立足的根本,不能莽撞行事啊!”

“行了!”

别部额勒不耐烦,直接让人将万户拖走。

“继续投石,推攻城锤,攻城!”

他不信,数倍的兵力,还打不下一座小小的营堡!

号角声再起,攻--守-双方都是一震。

“鞑子要攻城了!”

谢丕正面鞑靼,压力最大。

顾晣臣和杨瓒分守两侧,尚有余力调动弓兵,瞄准攻城锤四周。

“不用理会骑兵,专-射--推车之人!”

杨瓒一边咳嗽,一边下达命令。

借千里镜,能清楚看到,攻城锤亦是明造。这么大的军器,走私商不敢染指。九成是攻破哪座营堡,从库房所得。

该庆幸,鞑靼不善使用,动作稍慢。否则,以城头兵力,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看着对方凿破冰墙。

为方便进出,城门处留有一条空隙,可容人马进出。

现如今,却成为鞑靼的突破口,营堡最大的弱点。

“放箭!”

攻城锤越来越近,北门最先飞矢,其后是南门,最后是谢丕镇守的西门。

“放!”

发喊连天,箭如雨下。

攻城锤停在半路,推送之人尽数哀嚎倒地,伤口乌黑,瞬息气绝。

“再放!”

见鞑靼骑兵下马,杨瓒抓准时机,令弓兵轮番放箭,步卒架设-床-弩,抬出仅存的两只-弩-箭。

“对准阵中之人。”

杨瓒没见过别部额勒,但能辨认主帅所在。

“就算不是额勒,至少也是万户。”

一箭换一个,不吃亏。

为免差错,杨瓒将千里镜交给控弦的总旗。

“看清没有?就是那个,灰色皮袍,金腰带。”

总旗重重点头。

“佥宪放心!”

放下千里镜,总旗拉下袢袄,和几名军汉一起光着膀子,背靠弩-架,双臂肌肉隆隆鼓起,齐声大喝:“开!”

六人合力,弩--弦-张满。

本该闪烁寒光的箭矢,此刻却是-灰-黄一片。

很显然,李大夫送出的药粉,被杨御史用到极致。不是数量不足,腰刀长矛都要涂一层。

不人道?

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强盗杀人放火,踹门抢劫,还同对方人道,不是品格高尚,实是傻到冒烟。

“放箭!”

“进攻!”

两道命令,几乎同时下达。

别部额勒性格急躁,见攻城锤迟迟不动,干脆策马扬鞭,亲自上阵。

正是这一举动,险险救他一命。

弩-箭飞至,大地震动。

落在身后的护卫,全被掀飞。

一名万户和两名千夫长更加倒霉,直被箭头钉在地面,自腰间断成两截。

马匹受惊,急向前奔。

鞑靼骑兵被激发凶性,接连下马,不顾箭雨,以人命铺路,硬将攻城锤推到城下。

轰!

城头震动,几人站立不稳,险些栽下城墙。

轰!轰!轰!

飞矢中,巨响不绝。

城门前,冰墙开始破碎。

“快放箭,堵住城门!”

千钧一发,几名步卒抱□□燃的火雷,直接朝攻城锤扔去。

因火雷太重,没击中目标,反震碎半面冰墙。

“放箭!”

“倒滚油!”

见有鞑靼骑兵开始架长梯,谢丕下令,三面城门同浇热水滚油。

这个时候,冰墙不利的一面-暴-露-出来。

水落中途,即半数冻结。飞溅到鞑靼身上,隔着厚实的皮袍,也伤不到对方分毫。

值得庆幸的是,冰层再次结厚,长梯过于简陋,一端架设不住,很快滑落。

鞑靼尽数跌落雪中,多数轻伤,仅两人倒霉,被长杆压住,当场气绝。

“不许后退!”

别部额勒持刀上阵,很能鼓舞士气。

攻城锤一下接一下,城门摇摇欲坠。

城内兵力不足,来不及堆架木料,几名役夫竟扑到门前,以身堵住缺口。

轰!

石锤一角穿透门扇,巨大的冲力下,两名役夫当场胸骨碎裂,口吐鲜血。

余下之人登时红了眼眶,无一后退,全部压上,一个叠一个,死死抵住城门。

即便是死,也要挡住鞑子,不能退一步!

“七尺的汉子,没有孬种!”

“今日死了,阎王殿前也是英雄!”

轰!

城门前,鲜血流淌。

雪白晶莹,遍成黑红泥泞。

城下的鞑靼越来越多,有部分以弓箭对射,掩护他人登梯。

箭矢在空中-撞-击,双方各有死伤。

纵是以命换命,守军也换不起。

开战不到半个时辰,营堡已岌岌可危。

“怎么办?”

杨瓒脸色煞白。

握紧御赐宝剑,仍控制不住双手颤抖。

终于,第一个鞑靼爬上城墙,口中咬着弯刀,面孔染血,狰狞之态,仿如地狱爬上的恶鬼。

“佥宪!”

恰好立在鞑靼正面,杨瓒全身僵硬,大脑登时一片空白。

赵横焦急的呼声,城墙上骤起的喊杀声,全部变得模糊。

他的眼里,只有狞笑的鞑靼,以及迎面飞来的利刃。

“啊!”

惨叫声中,鲜血飞溅。

温热扑面,铁锈的味道充斥鼻端。一瞬间,朦胧的喊杀声变得清晰。

杨瓒退后半步,发现自己没有受伤,对面的鞑靼,低头看向胸口,满脸不可置信,向后栽倒,就要跌落城下。

行动快于思考,杨瓒匆忙上前,在最后一刻握住剑柄,收回宝剑。

未料脚下一滑,位置没找准,直接撞上长梯。

梯子撞倒,人也险些飞下城墙。

半身探出墙垣,惊魂未定,冲到喉间的酸涩消失无踪。先时的恐惧,随之削减大半。

这一幕,尽数落在众人眼中。

军汉眼里,风吹能倒的杨御史,竟仗剑杀敌,一击毙命,简直不可思议!

杀一个不算,完全不惧危险,奋不顾身,徒手推开长梯。

“佥宪威武!”

“英雄!”

杨瓒的举动,立时-激-发-明军豪情。

士气再起,杀声震天。

仅凭百人,就牢牢守住城头,硬将攻城的鞑靼压了回去。

镇虏营激战时,消失数日的顾卿,率百名骑兵,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慕田峪。

别部额勒率大军出击,隘口仅留二十余人。

顾卿一马当先,冲破守卫。骑兵左砍右杀,最后仅留一个活口。

“要杀便杀!”

壮汉被按跪在地,意志坚定,满面不驯。

顾卿没有浪费口舌,甩出五鞭。壮汉被抽出满脸泪花,当即吐口。

“出关!”

别部额勒领大军叩边,部落老少不会留在草原。纵然没入边镇,也不会相距太远。

只要找到部落,无论是杀是困,都将截断别部后路。

“放火烧帐,牛羊皆杀!”

寒冬腊月,没有遮挡风雪的帐篷,失去全部牛羊,几无生路。

此举的确残忍。

然看到慕田峪中惨景,见到倒伏在雪中的军民,心中最后一丝怜悯,也将消失无踪。

别部额勒决心攻占镇虏营,不惜亲身上阵。分毫不知,一支明军冒险进入草原,部落正将起火,后路已被截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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