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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

月黑风高。

黄土山坡,一望无垠。几颗笔直的白杨映在夜空,留下漆黑的剪影。

疯子开着吉普车七弯八绕,碾过一片野生麦田,停下。他下了车,就着月光四处看看,高原起伏,没有动静。

他往一处凹地走,绕下山坡走到宽敞的空地上,窑洞门里露出一丝微弱的灯光。

疯子过去敲门,压低声音:“对眼儿,我,疯子。”

很快,门拉开一条缝儿,瘦瘦的对眼儿警惕地四处看:“没人跟着吧?”

“没,我注意着。”

疯子进去窑洞。

四壁黄土,吊一只白炽灯,万哥斜靠在炕上抽烟。一帮弟兄在清点羊皮。

万哥见了他,警惕道:“你怎么知道这儿?”

“我问了对眼儿。”疯子弓着腰溜过去,嬉皮笑脸,“万哥,我一出来就找您来了。上回怎么拷打我都没供出您,就想着回头跟您混,您得收下我啊。”

“对眼儿,下次冲人透露这地点,我就剁你手指头。”

对眼儿急道:“万哥,疯子和我从小穿一条裤衩。上次他表现好,我以为您准了。”

万哥斜眼看疯子,“你倒出来得快。”

疯子琢磨着不对,紧道:“那娘儿们不是没证据吗。我一直不松口,也就这样儿了呗。”

“那娘儿们,哼!”

疯子看一眼万哥缠绷带的废手,他有所耳闻,道:“万哥,我上次狠狠打了那女的,嘴都打出血嘞。踢了也踹了,就给你消气。”

“这么能耐怎么没把她杀了?”

“她都被我打趴了。我揪她脑袋割一刀,谁想她还有力气抢刀。我不是想着得留条命报效万哥您么?”

万哥呼着烟雾:“那女的是拧。……我这儿正缺人手,你嘴够硬。跟着我好好干,不会亏待你。”

疯子点头哈腰:“诶诶。”

万哥叼着烟,望向羊皮笑一声。

黑狐要爬到生产链顶端,去南亚那边做沙图什披肩生意。可他手上的羊皮和军火买卖渠道,万哥还没完全接手。就怕其他和黑狐有生意往来的盗猎团伙占便宜。

等这批羊皮送去给黑狐当学费,他自然卖他独家资源。到时他就是新的黑狐。

疯子望着一堆堆羊皮山,惊叹:“这么多?!”

对眼儿说:“有自己打的,也有找别的团队收的。万哥带咱们单干后的全在这儿,所有家当都压上边了。这次发了财,以后更好干。等黑狐走了,咱们又打羊,又当中间商,赚大把的钱。”

疯子来时还犹豫着程迦那五千块信息费,现在早抛脑后,摩拳擦掌:“有什么我……”

话音未落,屋外空地传来猛烈的急刹车音。

众人一瞬间没反应。

“你他妈!”万哥突然怒瞪疯子,从炕上蹿下来,大吼,“拿家伙!”

一伙人四下找枪,但窑洞门骤然被踹开,一堆枪口:“把手举起来!”

所有人都不敢动。

万哥反应最快,手脚并用爬上羊皮堆,跑到里边抓着天窗上吊的绳子往外爬。

彭野追上去,两三步窜上皮堆,万哥速度极快爬到窑洞顶收了绳子,彭野对天一枪。

万哥惨叫一声,掉下一小块血淋淋的耳朵,可人到底是爬出去了。

彭野骂了声:“操!”

谁也没料到万哥警惕性挺强,居然在瓮里留了根绳儿。

其余人全抱头蹲地上。

疯子立马转向,冲彭野甜蜜蜜地笑:“哎哟队长,又见面啦……我正准备侦查了给您带消息呢!没想您自个儿就上门……”

彭野:“带走!”

达瓦上前,一脚把疯子踹地上跪着,绑他的手。

“队长,那五千块信息费不要了,为动物保护事业做贡献,您可别冤枉我一片好心……”

“呸!”对眼儿一口唾沫吐他脸上,“老子们全部家当在这羊皮里边,亏我和万哥说好话,拉你一起发财。万哥一定会宰了你……”

**

彭野走出去看一圈,发现这儿是三年前移民工程留下的荒村,亏得万哥能想到躲这儿。

启程返回时,彭野问胡杨:“黑狐那边怎么样?”

“还没找到。”

他们已经根据安安的线索查出黑狐名叫安磊,36岁,未婚;没有密切联系人,只关心妹妹。

胡杨:“如果他坐火车飞机或住宾馆,就会被发现。但这些天都没消息,应该还在青藏地区。”

彭野说了声好。

“不过说起来,抓到他了取证工作也难办。不是在杀羊或贩卖现场当场抓获,物证难搜集,团伙里没人见过他脸,人证也没。总不能就指着他的疤说是黑狐吧?”

彭野道:“总会有机会。”

“怎么说?”

“我看了下,万哥这伙人是彻底端了。他所有身家都在这儿,倾家荡产,只能再去找黑狐。”

胡杨:“可黑狐不会继续干啊。”

彭野淡笑一声:“如果黑狐没钱了呢?”

“黑狐这些年赚了多少钱,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胡杨一愣,“那钱也不能随身带着,只能放……七哥,你……”

“明天给周局长打电话,把‘安磊’的钱找出来。”

正说着,手机响了。胡杨奇怪,现在凌晨一点,谁这个时候打电话。

彭野看一眼,接起来:

“林教授……时差六个小时……没关系……好……我下个月想办法过去……好……好……谢谢谢谢……”

他收了手机,脸上竟露出极淡的轻松。

胡杨:“七哥,你最近干什么呢?从几个月前就神神秘秘的。”

“大事儿,好事儿。”彭野勾住他的肩膀,拍了拍,“办成了再告诉大伙儿。”

**

上海。

一个月来,《风语者》摄影展走了十多个城市,取得空前高涨的搜索和话题热度。

这段时间,程迦频繁穿梭于各个城市,忙得没时间干别的任何事。从青海回来,被程母扇一巴掌后,她离开上海去了北京,跟着展览走。

她想过主动找方妍聊聊自己目前的状态,除了吃药,她还需要心理干预。但这段时间太忙,实在抽不出空。

最后一场,回到始发站上海。

结束那晚,经纪人准备了答谢晚宴。同行、媒体记者、各届关注动物保护的人士纷纷赴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经纪人拉着程迦结识在场的各位,程迦收获一堆赞美,又被敬了一堆酒,有些缓不过劲儿。

手机在包里震动,程迦借口离开,走到一边接起,是方妍。

“程迦,我看你给我打过电话,我没接到。不好意思啊。”

“原打算找你聊聊。”程迦揉揉额头,发觉今晚的酒,劲儿挺大。

“程迦,其实上次阿姨她很后悔,她是真关心你,希望我治好你,不是你以为的为了我和拉近关系……”

人声嘈杂,程迦并没听清,

“迦迦,快过来呀!”经纪人叫她。

程迦说:“走了。”

“……那,你有空了找我啊,我随叫随到。”方妍说。

“好。”

经纪人欢喜地过来拉上程迦,走去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身边,唤了句“王先生”,又扭头对程迦说:“保护协会陈会长的好友,银行家,王陵先生。”

程迦的酒在一瞬间醒了,手一紧,差点儿没把高脚杯拧碎。

王陵四五十岁就已一头白发。而程迦分外清楚他是哪天一夜白头的,他是王珊的爸爸。

他看着程迦:“不会叫人了?”

程迦张了张口:“王叔叔。”

经纪人笑:“原来认识啊。”

陈会长也赶过来,向自己的好友夸赞程迦,讲自己如何被这次摄影展震撼,说:“想给你推荐个优秀的年轻人,没想到你们认识。”

王陵冷眼看程迦,并没多说什么。而程迦也很快和经纪人去了别处。

她时不时扭头看王陵一眼,并不明白他怎么会来。又被敬了一堆酒,程迦中途离开去洗手间。

刚走到门口,听见里边有人议论,是她熟悉的声音:

“没想到王陵来了,居然没好戏上演,没劲。”

“那个银行家?什么好戏?”

“他以前是程迦的继父啊。”

“这么劲爆?”声音激动了点儿。

“不是你想的那种。下流。”

“那是什么?”

“程迦害死了他女儿,我还以为他来砸场子呢。”

“真的假的?”

“真的,网上到处是爆料。这次摄影展,程迦的确火了,但跟她一起火的还有论坛爆料贴。绝对亮瞎你们。”

程迦拧动门把手,声音戛然而止。推门进去,她的朋友们齐齐冲她微笑。

“迦迦,这次摄影展圆满成功,恭喜你啦。你好厉害哦。”

程迦说:“我知道。”

“……”

她走向隔间:“我出来的时候不要看到你们的脸。”

她关上隔间门,外边脚步声匆匆。

朋友说的网上爆料,程迦知道,也看过,无非说她出卖*陪徐卿睡,被徐卿捧红后踹了他;说她一路往上睡,又说她长期对王珊施加精神折磨辱骂王珊逼她去死。

她其实只对王珊说过一句话。

最近她风头起,搬弄是非的就多了,经纪人气得半死,她倒无所谓。

程迦洗了把脸,清了清身上的酒气走出去,远远见到王陵离场。

程迦立在原地看他背影,她印象里,王陵是个温柔的男人,对母亲对王珊都如此。但后来他整个人都变了。

她终于决定追上去:“王叔叔。”

王陵走到酒店门口了,夜色和酒精映得他面容格外苍老。他很冷淡,问:“有事?”

程迦说:“没想到您会来。谢谢。”

“我来看看你取得的成就,就能想想,珊珊如果活着,她能带给我的骄傲。”

程迦脸色微白。

她定了神,说:“一直没向您道歉,对不起。”她嘴唇微抖,弯腰到半路……

“不用了。”王陵说,“我不原谅你。你是杀人犯。害死了人,没偿命,没受到报应。我绝不会原谅。”

**

晚宴后,曲终人散。

宴会厅灿烂辉煌的水晶大吊灯熄灭时,程迦独自坐在餐椅上,面对杯盘狼藉,点了根烟。

空气里弥漫着沙拉、海鲜、酒精和香水的味道。

程迦在想明天干什么。

一根烟抽完,她没想出来,于是又点燃一根。

她今晚喝了太多酒,小小的烟都拿不稳。

这些天,除了抽烟喝酒,她没别的刺激源,没驾车,没做.爱,也没吃不该吃的药。

没有兴奋,没有刺激。

华丽的红木门外传来脚步声,清洁员要来打扫,程迦把烟扔进水晶烟灰缸,站起身,一阵头晕目眩。

高跟鞋扭扭摆摆,她踉踉跄跄上了走廊,用力喘气。

她低头扶着墙壁,感觉到累了。

她烂泥一样歪在墙边靠了一会儿,努力晃着步子,想去外边找送客的经纪人,突然,她被人勾住腰身,猛地一拉。

她被扯进洗手间摁在墙上,男人火热的吻落在她脸颊脖颈。门瞬间锁死,高嘉远双手在她浑身上下各处抚摸,用力揉.捏。

程迦别过头,想推开他,无奈酒精作用,她力气不足。

他太用力,箍得她喘不过气。

他把她抱起来放到洗手台上,裙子从小腿一顺儿掀到腰际。人往前一抵,程迦双腿被迫打开。

程迦晃了一下神。

在流风镇客栈狭窄昏暗的门廊里,彭野就是这样,不打招呼,冲进她的身体。

高嘉远手伸到她臀后,扯断了丁字裤,低头钻进她裙子里。

程迦高跟鞋踢上他肩膀:“走开。”

高嘉远吃痛地起身。

程迦抓着洗手台子,酒精让她面色酡红,微微喘气。

她歪头靠在精致干净的大理石墙面,眼神迷茫,很颓废。

“程迦,别忍了,我知道你喜欢这个。”高嘉远上去摸她腿根,“你记不记得,我们在这家酒店的洗手间做过。有人敲门,你觉得刺激。”

程迦不记得了,她能想到的只有客栈外红色的夕阳,集市的人声,和房间里微微*的木头气味,还有她蜷在那男人腰上,他每走一步,她那直戳心肝的痛与快。

“你不是喜欢刺激吗?”高嘉远抱紧她身体,舌尖挑逗她的脖颈,她的耳朵;

她仰着头,木然望着灿如繁花的装饰灯。

“你变得迟钝了。”他在她耳边呢喃,“对刺激上瘾不是坏事,别忍着。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他拿出一个小纸包:“程迦,尝尝这个,很刺激的。你一定会喜欢。”

程迦慢慢低下头,垂着眼睛,静静看着。

他手里捧着一小堆白色的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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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

高嘉远搂着程迦的腰,从她包里摸出钥匙。

程迦扶着门板,推他胸膛一把,可手上没半点力道。

开门进去。

程迦拦在门廊里,抓着门板,声音很低,气息不稳:“我家不进外人。”

高嘉远捏住她的手,轻易把她收回怀里。他把她打横抱起,一脚踹上门。

屋里没开灯也很亮堂。

进了卧室,高嘉远看到床头墙上巨幅的程迦裸.照,黑白色,她趴在丝绸上,三点未露,手撑着头,撩拨头发。

他把程迦放在大圆床上,程迦筋疲力尽,粘着床就闭了眼。

高嘉远走上床,到那照片前,抚摸“程迦”的每一寸身体,眼睛,嘴唇,肩膀,腰肢,翘臀,脚踝。

落地窗没拉窗帘,天光朦胧。

高嘉远看着照片里程迦的眼睛,平静的,空洞的。他回头,

海蓝色的被单上,程迦双腿白皙,雪一样。

他跪下去,抚摸她的腿;

程迦睁开眼睛了,看着他:“你怎么还没走?”

高嘉远俯身吻她的眼睛,程迦别过头不让:“你走吧,我累了,想睡觉。”

“我会给你刺激,让你不累。”他跪坐起身,掀起她的裙子,把她两腿分开屈起,头低下去。

程迦踢他:“滚。”

卧室门突然被推开。

“程迦你没……”方妍站在门口,傻了眼。

**

青海。

彭野准备睡觉时,接到安安电话。

“彭野大哥……”安安一开口就哽咽。

彭野心里有数,但还是问:“出什么事了?”

“我现在在你们保护站对面的公路上。”

彭野穿好衣服走出站,安安立在深夜的高原上。

他几步慢跑过去,皱眉:“这时候过来,太危险了。”

“我搭了医院一个病人家属的车。”安安语气还算镇定,眼眶是红的。

安安一脸委屈,不吭声,

彭野也不擅安慰人,指指头顶的星空:“心情不好,就抬头看看。”

安安于是抬头,望着夏季灿烂的星河,一瞬间,眼泪就无声地流下来。

彭野没劝慰,同样仰望。过了不知多久,

安安低下头,哽咽:“我不知道跟谁讲,只能来找你。”

“怎么了?”

“我哥哥。”安安蹲到草地上,抱紧自己的腿。

彭野垂首,她埋着头肩膀发颤,人却没哭出声音。

他也蹲下:“怎么说?”

安安捂住眼睛,颤颤地抽气:“前些天,有警察找我,问我哥的事,什么都问。从那之后,我哥电话就打不通了。”

彭野没搭话。

“我哥好些天没联系我了,我也找不到他,一定发生了不好的事。”

彭野问:“你怎么想?”

安安拿开手,露出红红的眼睛:“什么怎么想?”

“你认为你哥出了什么事?”

安安脸一白。

彭野:“当我没问。”

安安反而静下来了,慢慢开口:“他赚那么多钱,或许……犯了经济诈骗之类的事。”

彭野看着她表情,问:“你知道他赚了很多钱?”

安安微紧张地揪一下膝盖,没逃过彭野眼睛。

彭野没逼问她,转问:“如果是那样,你怎么办?”

“让哥哥把钱还给别人,看能不能从轻。我以后好好工作,养他。”安安擦干眼泪。

彭野极淡地笑了声:“你一直都挺明事理的。”

安安抿着唇,低头。

彭野看一眼头顶的星空,不知在说谁:“既然做了决定,就没必要忐忑,干好自己的事,安心等结果。”

安安一愣,豁然开朗。

“彭野大哥,我就知道来找你是没错的。”

彭野看她还在揪草,说:“别揪了,小心揪到羊屎。”

安安破涕为笑。

彭野这才站起身,说:“你在这儿住一晚上,明天再走。”

“你们这儿还有女人住的地方?”

“是,队里有个熊猫。”

安安又笑了,走两步,肚子咕咕叫。

彭野挑着眉回头,她窘迫道:“晚上没吃下饭。”

彭野说:“去食堂给你找点儿吃的。”

**

安安坐在桌边啃馒头。

彭野站在门边抽烟,思索着是让警察查安安的账户,还是等安安自己把黑狐的钱交出来。

已出院的十六摸过来,勾住彭野的肩膀:“哥,你最近女人缘不错啊。”

彭野看了他一眼。

十六仗着自己带伤,彭野不能拿他怎么样,道:“那韩玉我听尼玛说了,看着外柔内凶,不好对付。这个不错,柔顺,年纪小。你一出手,绝对拿下。”

彭野:“越说越不靠谱了。”

十六收敛了,看了彭野一会儿,道:“其实程迦挺好的。外头看着冷,心是真好。可七哥,都这些天了她也没消息。”

彭野低头抽烟,没说话了。

**

上海。

客厅里的水晶吊灯开了,光华灿烂晃人眼。

餐厅却漆黑一片,只有吧台上方开了盏圆锥灯。程迦坐在高脚凳上,双手伸长平放在台面上,头枕着手臂,看不清表情。

方妍见到高嘉远伏在程迦腿间的那一刻,失声痛哭;

高嘉远则把程迦连日来的冷漠归咎于方妍,叫她滚出去。

可……和方妍一起来的还有程母。

高嘉远走了。

程迦趴在吧台上,一动不动,人像醉了,睡了,死了。

光明的客厅这边,方妍蜷在沙发上哭:“……我从初中就喜欢他……十多年了……我们最近很好……我前天还去过他家……”

方妍泣不成声:“程迦采风回来,我给她说过高嘉远,她知道的。”

程母面色镇定:“迦迦,解释一下刚才发生的事。”

程迦伏在桌上,没动静。

“我在问你话。”

“……我一直避着他,今天没和他睡……”

方妍:“这么说,你之前和他……”

程迦:“那时我不知道你和他的关系。”

方妍咬紧嘴唇,什么也没说,直掉眼泪。

程母:“方妍你先回,我和迦迦说几句话。”

方妍含泪起身,想起程母打程迦那一巴掌,又于心不忍:“阿姨,我们一起走吧,都冷静冷静,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程母道:“我知道,你先走。”

方妍说不服她,自己都顾不了,转身出门。

偌大的空间只剩母女两人。她在光明的吊灯下,她在昏暗的吧台边。

程母从茶几上拿了烟和打火机,点燃了靠进沙发里,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望着几米开外自己的女儿,那孩子仍趴着,一小束圆锥形的暖光打在她头上。

打了女儿一巴掌后,她一直后悔,意外听到方妍和女儿的对话,方妍说她语气不好,要来家里等她,她一起来了。

这么久了,她尽心尽力和方妍沟通,希望方妍能治好她的病。

结果,程迦弄了方妍追求十年的男人,给她脸上打了狠狠一耳光。

她记不清多少年了,她习惯一呼百应,不会为人屈就;她不愿做母亲,直到遇上真爱加之体虚可能绝育才留了后。她因此退出演艺圈,葬送事业。或许女儿代表桎梏,她对她始终有芥蒂。

女儿一天天长大,青春如花,丈夫对女儿的宠溺无法无天,她与女儿脾气都太硬,冲突不断堆积,与丈夫的矛盾也随之加剧。

直到一场车祸带走她最深爱的男人,她的内心彻底坍塌。

她记得那晚,已经深夜,她不让他们出去,可女儿太任性!

她怨恨她,但生活要继续,她很快站起来,终究还是负责任地给女儿最好的物质生活。她那么抱歉丈夫死前几年她总找他争吵,为了伤害而违心地攻击他的梦想。

直到发现女儿患有躁郁症,情绪不稳,追求刺激,性.欲强,滥用烟酒药品,抑郁,有自杀倾向,她才意识到要关心她。

可久病床前无孝子,久病床前也无慈母。至少她做不到。

照顾病人太多年,她一直不好,她被她逼得几乎崩溃,她厌烦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给她收拾烂摊子。

女儿爱上丈夫的朋友徐卿,她不能接受。为阻止女儿犯错,她找到徐卿,让他谎称他们俩有关系,让女儿死心。

徐卿很震惊,她告诉他:“迦迦现在小,不懂事;等她长大了,她会后悔,会怨恨你这个老男人占用了她的青春她的生机。”

徐卿最终同意。

女儿彻底放手,与她原本就恶劣的关系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后来,她遇到第二任丈夫王陵,夫妻恩爱,继女王珊也乖巧体贴,是每个妈妈都想要的完美女儿,她仿佛获得第二次生命,和一段从未有过的母女情谊。

可程迦再次把她的婚姻和家庭灭得粉碎。

她不想关她去精神病院,花大把的时间和方妍沟通,给她请医生,可她拒不配合。

她开始怀疑,所谓的躁郁症不过是她不负责任伤害折磨他人并获取关心和宠爱的借口。

她累了,前所未有的疲累。

**

“迦迦。”程母呼出一口烟,语调冷静,像珠子落在地板上,“你又越线了。”

“……我尽力了。”

程迦声音微弱,几不可闻,“高嘉远知道我的病,他引诱我,但我没有……”

“你是成年人了,就不能有一回控制你自己?”程母忍怒,“得病就可以不负责任又轻而易举取得所有人关心和原谅,全世界的人都想得你这种病!”

程迦伏在吧台上,如死了一般。

她的母亲看不到她很累了,也看不到她眼里浮着红血丝。

程母吸了几口烟,隐忍良久,终是缓了语气:“方妍这孩子性子是急躁,嘴上不会说好听的,为人处世也差了点,但她没什么城府,也是真心想你好。”

程迦手指动了动:“我知道,我……”

“你别把她变成下一个王珊。”

程迦埋着脑袋,脸色煞白,手指想抓附什么,却抓不到任何东西。

“王珊说她爱江凯爱到愿意为他死,她想和江凯一起时,你怎么回答她的?”

“别说了……”程迦有气无力,

“你不说让她去死的话,她会自杀吗?”

程迦双手握成拳头,可身体没有多余的一丝力气,半秒就无力松开。

程母手中的烟燃尽:“迦迦,我放弃了。住院接受治疗吧。别再折磨自己,也别再折磨妈妈了。”

寂静和凉风吹进客厅。

程迦说:“好。”

程母把烟扔进烟灰缸,起身:“有时候,我希望那场车祸死的不是你爸爸。”

程母走了,客厅只剩程迦一人,她背后的落地窗外是上海繁华的夜景。

过了很久,程迦撑起自己,站起来,单薄的身体晃了晃,像一面即将要破碎的玻璃。

她步伐摇晃,走向卧室——

“噢,抱歉,爸爸忘记给迦迦买冰淇淋了。”

“可我今天好想吃冰淇淋。”

“那我们去店里吃,据说去店里能送日历铅笔。”

“好呀!”

“这么晚了去什么?能这么宠孩子吗?你工作一天也该休息了。”

“不是答应了迦迦可我忘记了吗?咱们一家人一块儿去。”

“我不去!”

“妈妈最扫兴了。”

“你叫什么名字?”

“程迦。”

“你是谁?”

“我是摄影师,程迦。……你又是谁?”

“我……我……是一个朋友。”

“迦迦,我叫徐卿,是你爸爸的朋友。”

“我知道你。”

“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好。”

“迦迦,我不能。”

“不能和我在一起,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你还太小。你应该找更好的,和你同龄的男孩。”

“你和我妈妈什么关系?”

“就是我在短信里说的。”

“你亲口说。你昨晚和她睡了?说啊!!”

“是。”

“变态。变态!”

“啧啧,你叫程迦吧?长得是挺漂亮,可眼神太差。”

“什么?”

“黄毛小丫头喜欢徐卿老师那种老男人,你什么眼光?”

“你有病吧?”

“哟!还会炸毛。”

程迦拉开落地窗,上了阳台,面前是万家灯火。

她脱了鞋子,爬上栏杆。她垂眼看着脚底的深渊,慢慢站起来。

“你那是得不到就想念,徐老头哪里好?等过个十几年你三十岁性.欲旺盛了,他都满足不了你。”

“有病。”

“程迦,你不觉得我挺适合你吗?”

“不觉得。”

“我陪你走了大半个地球,从非洲到美洲,没功劳有苦劳吧。”

“是你拉我出来的。”

“都一样。钱钟书说了,看两个人合不合适,就得一起旅行。程迦,发现没,你有一个月忘了关心徐老头的消息。”

程迦站在高处,俯瞰脚下的城市。黑暗像一双眼,一个洞。

“程迦,我比你爱他,我能为他去死。”

“那你去死啊。”

“程迦,王珊死了,是因为我们。你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认为我们还能在一起?”

“她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全家死了都和我没关系。”

“程迦……你太可怕了。”

“一直没向您道歉,对不起。”

“我不原谅你。你是杀人犯。”

夜里的风很大,吹得程迦的身体有些摇晃。她裸.露的小腿在发颤。

她缓缓张开双臂。

她很努力了,想配上比自己好的,想脱离自己深陷的这个队伍。她拼命往上爬,可他们不停地踩她,踏她,拖她,拽她……她筋疲力尽,撑不下去了,太辛苦了。

“迦迦,我放弃了。住院接受治疗吧。别再折磨自己,也别再折磨妈妈了。”

“有时候,我希望那场车祸死的不是你爸爸。”

程迦在夜空中伸长手臂,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前倾。

狂风涌来,展开她的裙子,她往后仰了仰,毫无预兆的,

就听见彭野说:

“你以后好好的。”

她的心突然安静下来。

“程迦,你值得好好活着。“

程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狭窄的栏杆上。她突然清醒了,她双腿发颤,小心翼翼蹲下来。

她从兜里拿出手机,划出通讯录。

她在光亮的屏幕找出“彭野”,眼睛就红了。

凌晨两点半。

电话接通,不到三声,那边接了起来。

“……喂?”他嗓音沉沉,有些哑,是睡梦中被吵醒。

“……”程迦捧着手机在高楼的夜风里打颤。

彭野:“说话。”

她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冷风涌动,她深吸一口气,想说他的名字,却没来得及,

那边,男人低声说:

“我去西宁接你。

风雨无阻。”

一瞬间,夜风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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