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过去的十八年一直平顺,颂银几乎没经历过什么大波折。佟佳氏虽是包衣,却在满人八大贵姓里占了一个席位。家业发展到现在,阔名声不及看金库的关家、做药材的那家,然而人人知道,他们的富是不显山露水的富,论家底子,足以压趴那两家。有钱,有体面,家里父母恩爱不拌嘴,即便小时候不如金墨受重视,她依旧活得无忧无虑,不知道什么是愁滋味。如今大了,情字上艰难,也是别人硬施加给她的。她到这会儿痛定思痛,也许是自己对于感情太过草率了。当初容家来给容绪求亲,阿玛捎带上了底下的闺女,她就觉得自己和容实是顺理成章的。说到底虽然在外当官,她的眼界依旧不开阔,内务府那一亩三分地,来往有交集的人,要不就是底下当差的官员太监,要不就是后宫的主儿宫人,容实像暗夜里的一抹流光,划过她混沌平庸的世界。她看上他长得好,心眼儿正,就那么义无反顾地爱了,没想到后来会出岔子,豫亲王的出现令人始料未及。
她夜里和额涅同睡,靠在额涅怀里问:“您那时候和我阿玛平顺吗?”

太太想了想道:“什么叫平顺呢,我年轻那会儿和你不一样,我在家帮着你郭罗妈妈1管账,基本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了年纪了,家里张罗亲事,你郭罗玛法在伊犁当总兵,原本不愿意答应这门亲事,说好好的外八旗,怎么和包衣结亲呀,瞧不上你阿玛。后来你阿玛机灵,也会拍马屁,趁着你郭罗玛法回京探亲,天天儿的来晨昏定省。你郭罗玛法爱养鸽子,他连夜把鸽子经都背会了,上鸟市找好鸽子。什么铜翅环、铁翅环、墨环、紫环,他别的没有,有钱啊,挑最贵的买。就这么,你郭罗玛法被他收买了,说既然这么诚心,不答应也不行了,就把我嫁给他了。”

颂银叹了口气,“您也嫁着了,我阿玛待您多好呀。”

“是啊,对你阿玛,真没什么可挑拣的了。他虽然有时候懒呐,身上有旗人的坏毛病,但他人不坏,知道什么事儿干得,什么事儿干不得。”太太捋了捋她的头发,温存说,“你小时候我请人给你算命,说你有六十年鸿运,命且好着呢!有钱花,有人使,样样顺遂,这也能瞧出来,必定能嫁个好人家,要不上哪儿顺遂去?容家这门婚,能成不乐,要不成,咱们也平常心。天底下好男人多了,和容实没缘分,自有那个该当配你的在家等着你。女孩儿嫁人就得那样,男家求着告着迎回去的自然抬爱着,反过来哭着喊着要嫁的,过去准没好日子,挤兑也挤兑死你。容家太太来找你说话,不管说的是什么,我都觉得这不是门好亲。亏得大妞不在她手底下,要不这么恶的婆婆,瞪水水干、瞪树树死,我的闺女可跌进火坑了!”

颂银沉默下来,裹上被子叹了口气,“您别提他们家了,往后越走越远就算了。”

太太道:“那这就打算两不来去?拿定主意了?”

她嗯了声,“要不还能怎么样,我又不是个二皮脸,硬往上凑。”

太太说:“想得开就好,爷们儿争风吃醋惹祸,对容实没有益处。那位要不是皇太弟,只是个寻常亲王,闹了就闹了,谁也不怕谁。可如今呢,皇上身子不好,万一龙御归天,谁来克成大统?今天的六爷,明天的皇帝……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皇帝。你们硬要成亲也不是不能,可成了亲之后呢?容家不得善终,你还有好日子过吗?照我说再瞧瞧六爷的为人,如果对你是真心的,你……”

算计她那么多回,这种人怎么处?她闭上眼睛说:“夜深了,睡吧,我明儿还当值呢!”

太太没法,只得由她。

嘴里说睡,哪儿睡得着!睁着眼睛直捱到四更,起来洗漱的时候脑子还晕乎乎的,直到进了宫门也没缓过劲来。

人糊涂,办事也不利索了,合一笔帐,算了七八回,每回的数字都不同。她坐在案前急得直哭,她阿玛在边上看她,随手从进贡的铜镜里抽了一面出来,搁在她面前,“有点儿出息吧,瞧瞧你这乌眉灶眼的样儿!是谁以前夸的海口,‘往后我不嫁人啦,好好跟着阿玛学手艺’,这是你说的吧?要没遇见容实,你还不活了?这会儿说过的话全忘了,真是我的好闺女。”

她不高兴,不愿意听他说话,把算盘拨得噼啪乱响。

述明还在聒噪着:“我闺女是好姑娘啊,他们退亲是他们没福分,将来咱们嫁得更好,气死他们……”

颂银停下手愣眼看他,“我的亲爹!”

他摸了摸后脑勺转过身,“得了,我不说了。”

她松了口气,盯着算盘珠出神,半晌道:“我想请个旨,上行宫管事去。”承德和盛京都有内务府的分支,只要皇帝到的地方,绝少不了他们这些人的存在。与其在京里煎熬,不如上外头避一避,一样办差,心境能更清朗些。

谁知她阿玛一口就回绝了,“是好汉就该迎难而上,你当了逃兵算什么英雄?”

她无可奈何说:“我不是好汉,我就是个姑娘。”

可能在述明的印象里,这个闺女能顶大半个儿子,他已经感觉不到她的性别了,好汉长英雄短的要求她。加上外头的人不像紫禁城里的这么服管,一个女孩儿背井离乡,万一遇着难题谁给她帮忙?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在京里呆着吧,哪儿都不许去。

“叫那起子浑人打击一下儿就要撂挑子,你就不想想你的老父老母?不说给咱们长脸,至少别给咱们扫脸。给我打起精神来,把腰杆子挺得直直的,不是他们不要咱们,是他们高攀不起咱们!”他吮唇琢磨了下,“抽个空儿,上豫王府瞧瞧去,你那容实把人打伤了,你去慰问慰问,是你的道理。”

她高声说:“我不去,我就没道理了,要去您去!他害我还不够,我再去探望他,除非我的脊梁断了!”她把算盘一推,“今儿账算不成了,劳您驾,您替我一回,我上景祺阁瞧郭主儿去了。”

述明嘿了一声,她已经撩袍出大门了。

天是真冷,宫墙上欹伸的枝叶都开始焦黄飘零了,北京的冬天总是来得又爽脆又激烈,十月已经冻得伸不出手了。抬眼远望,半空中凝结了一层昏黄,仿佛冻住的肉汤,随时可以倒扣下来。

说不定要下雪了,她呼出一口气,在眼前弥漫成云。心神再恍惚,差事还是要办的,她边走边思量,宫妃们的手炉都送去了吗?地龙子供暖都还好吗?走到乾清门前,见十口太平缸缸沿上都结了冰,她伸手敲了敲,笃笃地,冰层还很厚。

她着了恼,上掌关防处找管事的问话,“烧缸的人哪儿去了?外头缸里结了冰,你们还两眼瞧天呢!出了事谁负责,横是都不要命了?”

冬天烧缸是非常要紧的,阖宫共有三百零八口大小水缸,是专门用来防火的。北京入冬后冻得厉害,后海上能跑车,缸里更不用说了,因此必须时时加热,以防储水凝固。掌关防处有太监专事负责烧缸,要追究起来目标很明确。管事的一听骇然,忙传人问话,结果那个太监不在,据说一早上尽找恭桶,拉稀拉得人都不认识了。

颂银冷笑一声,对那管事的说:“我只找你说话,既然病了就该找人顶替。你的差事要能办就办,办不了即刻开革,用不着大总管,我就可以办你。”

管事的吓傻了,一叠声道:“奴才睁眼只顾忙各处领炭了,疏忽了太平缸,万请小总管担待,下回再不敢犯了。”

她掖着两手说:“乾清宫前十口太平缸,就在皇上和军机大臣的眼皮子底下,没人发现是你的造化。”转身道,“赶紧的吧,要落了皇上的眼,你们就别活了。”

身后众人忙起来,她走出去,一仰头,有细细的雪珠打在脸上,果真下雪了。

站在天街上失神,习惯性地看后左门,他的值房挪了地方。即便在一座城里,如果没了缘分,连偶遇都不能够了。她怅然若失,容太太的态度已经表明了,然而没有见到他,她总觉得不死心。虽然知道相见争如不见,虽然知道两个人走进了死胡同,已经没有出路了。

她耷拉着肩头上了东一长街,心情那么坏,却没资格休息,照样得四处奔走。进景祺阁一看,郭贵人的躺椅搬到檐下去了,殿门上露出半个身子,正撅着屁股画消寒图——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刚画到亭字的第二笔。

她进门寒暄,“小主儿正忙呢?”

郭贵人丢了笔回身,滚圆的肚子,把坎肩边缘撑得老高。看见她就拉她坐,急切道:“你上回给我送来的两本书早看完了,还有没有?”

自己出卖过她,颂银心知肚明。哪怕她蒙在鼓里,面对她时依然感到尴尬。她艰难地笑了笑,“好看么?”

她点头不迭,“感情浓烈真挚,比男女之间的还强些。我眼下满脑子的西门庆和武大郎,西门庆怪臊的,见了三寸丁反倒娇弱得像朵花儿,‘阿大我要这,阿大我要那’,情人眼里出西施,说的话羞人答答的。”

颂银咧嘴笑,“我那儿还有一本《卫娇赋》。”

“《卫娇赋》是个什么?”郭贵人问,“有没有《法海情挑许汉文》之类的?”

颂银目瞪口呆,心说真是个聪明人,懂得举一反三。她迟迟道:“法海和许仙我真没有,不过《卫娇赋》讲的是陈阿娇和卫子夫,两个人都不要汉武帝了,就她们俩搭伙过日子。”

郭贵人两眼放光,“小佟总管,您真是行十里路,读万卷书,这种故事都能淘换着。”

颂银咳嗽一声掩饰:“眼界窄就得多看书,知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将来见怪不怪,就显得我渊博了。”

郭贵人哈哈大笑,“我太喜欢您的脾气了,又规矩又不失味道。”

颂银拱手说承让,心里终究过不去,又不好对她言明,只问她近来身子怎么样,小主子在里头好不好。

郭贵人一向有股憨傻的劲儿,撸了衣裳让她看肚子,“他会动啦,扎挣着手脚翻筋斗……你瞧你瞧!”

颂银眼看着那白花花的肚子鼓起一个包,顿时寒毛直竖,“这个……太吓人了。”

郭贵人笑了笑,“没什么吓人的,等你以后成了家,自己怀了孩子,就不觉得可怕啦。我虽然不爱皇上,可我爱这个孩子,他能和我做伴,真不错。我觉得像惠主子那样生个公主就挺好,生了儿子得抱给别人养,那些苦就白吃了。”

可是除了她和豫亲王,几乎所有人都指望她生儿子。尤其皇上,因为时间有限,那份迫切的心情简直难以描述。

她不便多说什么,嘱咐她:“千万要将养好自己,生孩子是个苦差事,我见过惠主子临盆,那份艰难……我问了太医,说咱们小主子再有两个月,最迟正月里,快了。”

她嗯了声,“我听说生孩子能让家里女眷进宫,我要我额涅来,还要我额克出3,她们俩一块儿来,小佟总管能替我想法子吗?”

颂银点点头,“到时候我给她们发牌子,让她们进来瞧您。”

郭贵人已经十个多月没见着家里人了,所以临盆既是迎接新生命,也是会亲的好机会,于是开始满怀希望地等待。

有时候不知情,反而能活得更快乐。颂银看着她欢天喜地的样子,心头五味杂陈。从景祺阁出来还有些难过,盘算着孩子落地的时间,正是一冬最冷的时候。这两天听说皇帝的病又犯了,低烧、潮热、整夜难以入眠,可是为了敷衍满朝文武,仍旧咬牙视朝,粉饰太平。患病的人冬天最难熬,只要能撑过一冬,开春就会缓和许多的。但愿这个孩子来时能带来吉祥,给容实足够的时间布置,期盼豫亲王露出马脚,让容实一举铲除他。

容实……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辛酸难言。三天没见他了,害怕忘了他的样子,自己经常悄悄回忆。大概想得太多了,他忽然出现在她眼前,她精神有点恍惚,站住脚定眼看,他也在夹道里,就在对面不远处,穿石青官袍,束金玉腰带。风大,吹开了曳撒上的膝襕,数不清的褶儿,扇面一样。

她愣住了,知道不是幻觉,却不能走近他。被他的家里人回绝过,再见似乎只有尴尬。她努力牵出一个微笑,也许笑得比哭还难看,“真巧……”

他已经快步向她走来,旁边就是衍祺门,他抬手一挥,把门上的太监支开了,把她拉进了围房和宫墙的夹角里。弯腰仔细打量她,她别开脸不看他,他感觉事情严重了,哀声说:“你不愿意正眼瞧我了?”想了想几乎要哭了,“妹妹……”

颂银红了眼眶,哽咽着说:“你是来和我做了断的?我已经对太太说明白了,都按她的意思办。她说凉一凉就凉一凉,她说断了就断了,全由她。”

他啊了声,“咱们好不容易对上榫头的,怎么能那么轻易就完了?”

颂银抽泣道:“那怎么办?只图咱们在一块儿,不顾家里人死活了?太太说得挺在理的,好些事儿其实我都想到了,可惜狠不下心来,总在拖延时间。这回她替我下了决心,我虽一千一万个不情愿,还是应该以大局为重。你和六爷布库,这个不能怪你,他干的那些破事儿,连我都想揍他。可是咱们终归棋差一招,他到底是真伤还是诈伤?皇上那里横竖会装聋作哑,他闹这么大的动静,挑唆的无非是咱们两家,你们退让了,他就痛快了。”

“管他娘的,早知如此,后悔当时没一气儿撅了他的脑袋!咱们先不管他,就说咱们自己的事儿。你怎么想呢?是不是不要我了?”他愈发觉得天要塌了,惊惶道,“你不能丢下我,咱们说得好好的,中途变卦,我还指望什么?”

颂银又委屈又气恼,“那你想让我怎么样呢,来找我的是你娘,我不能讨她的喜欢,怎么当她的儿媳妇?就算勉强进了门,好则罢了,万一遇上点儿什么挫折,我就是祸首,这个罪名我担不起。”

眼见她似乎打定了主意,他慌得手足无措,“我不答应,说我胡搅蛮缠也好,不要脸也好,反正我不答应。你要是不嫁我,我就当和尚去。你嫁了别人,我天天上你家炕头敲木鱼,看你怎么和你男人亲近。”他开始耍赖,把她推到墙上,捧着她的脸狠狠吻她,直吻得她喘不上气来,问她,“甜不甜?你喜欢不喜欢?”

颂银止不住眼泪,老实地点点头,“我喜欢,可是喜欢又有什么用,我没法当你容家媳妇了。”

他却懂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卷起袖子给她擦脸,说:“我来前就想好招儿啦,你不上我们家当媳妇儿,我上你们家做女婿。你问问咱们阿玛和家里老太太,缺不缺倒插门儿?我自带嫁妆陪房,你就娶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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