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银跟他出库房,到门上例行搜身,搜完了以示清白,才能出去。
天都黑透了,檐下灯笼悬挂在铁钩上,被风吹着,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虫袤遍布,二耳边尽是如潮的鸣叫。广储司临近金水河,就在长庚桥边上,因没有歇脚的地方,两个人没处坐,就到桥上去,坐在桥堍上。

颂银闷闷不乐,托着腮帮子长吁短叹。他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伴着她。她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扭身问:“都巡查完了?”

他嗯了声,“这回盘库皇上让侍卫处督办,我人得到场。怎么呢,出这种事儿。”

说到这个她就很焦躁,“我也说不上来,奇得很。按理说每月都清点的,不会出错,这回莫名其妙短了这么多,就算是往外搬,也得来回跑两趟,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安抚她,“先不着急,等全盘完了再说,兴许是哪里漏了也不一定。”

她愁眉苦脸仰起头,看着满天星斗兴叹,“内务府的活儿太难了,千头万绪,应付这么多的人,一人一个心眼儿。我阿玛说了,不像以前,先帝在时没什么波折,他也督办过盐务,修过桥,基本都顺顺当当。可就是这几年,差事难办,动辄出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她的意思他明白,就是因为当权者有变,才弄得举步维艰。他想了想道:“要走出困境,其实也不是没办法。如果皇上下旨给佟家抬籍,名正言顺入了正黄旗,那么豫亲王就管不了你们了。”

她怅然摇头,“我们在内务府,经办着鸡毛蒜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又不上外头去打仗,家里兄弟当的也都是文差,建不了功业,以什么名义抬籍?”

他迟疑了下,“未必都靠军功,还可以联姻。要是有人肯入宫,抬不抬籍不就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吗。”

颂银想起皇帝那怪癖,吓得神思都清明了,连连摆手说不行,“早就有恩旨的,佟佳氏可不应选、不入宫。既这么,谁愿意搅合进来?毕竟宫里日子没那么光鲜,咱们身在其中的人心里都知道。”

她又想起了那位惠主儿,她也是个没城府的,有什么心事爱和她倾诉,可从她嘴里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也不知是她害臊不愿提起,还是只有郭贵人倒霉遇上。

容实对皇帝没有偏见,至少在他看来他是个有道明君,关心民生,也思进取。但是女人的看法和他不一样,她说不喜欢帝王家,这挺好,至少她不会眼热他们的权势,转而屈服于豫亲王。

他一纵,纵到桥栏杆上,两条腿晃晃悠悠垂挂着,漫不经心道:“这想法只是你一个人的,焉知别人没有当娘娘的心?家里出了一个贵妃,多大的荣耀呀。况且皇上就缺这么个机会,给他一个嘉奖佟佳氏的理由,就可以从豫亲王手里把你们拽出来。”

他说的她都明白,可是牺牲谁呢?骨肉亲情,能把手足推进火坑里吗?她依旧摇头,“我不愿意动这个脑筋。”

“那里头的亏空怎么办?”他说,“就算这次能挺过去,下次呢?”

她垂下眼,“不行只能往里填了,难关总要过的。”

他不由发笑,“难怪人说内务府佟家有金山银山,看来是真的,要不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颂银怨怼地瞪了他一眼,“我不是没辙了吗,你就不能说点儿让我高兴的?”

佟家有钱是真的,不单佟家,但凡和内务府沾边的,家底子都不薄。这种事说出来是挺亏心的,但每天手上大把银钱流出流入,想不受浸淫很难。谁不知道往家捞钱?什么都是次要的,把家营造好,供着家里的长辈好吃好喝,手上有结余了,置房置地,吃租子吃瓦片,就那么回事儿。颂银这辈的还算好,她当值两年两袖清风,虽然机会有很多,却没那份中饱私囊的心,就觉得皇帝吃个鸡蛋要二两银子,这种账务报上去脸红。不过她不伸手,也短不了她的,像那些地方官员和皇商为了通路子,都往家里送孝敬的。所以佟家不缺钱,她看过太太的账册,那个数字,十辈子躺着也吃不完。

但对外绝不摆阔,摆阔是大忌,会招来杀身之祸的。因此一有人说“佟家富裕”,要立刻回敬“您太抬举我们了,我们不敢瞎富裕”,这是最基本的应答方式。不过颂银对他倒没搬出那套来,总觉得在他跟前说虚话不是明智之举,会让他瞧不起。他也确实是明白人,告诉她绝不能胡乱补那个亏空,“万一皇上心里有数,你那儿却把帐合上了,反而要出大事,接下来就该追查你们佟家的家底了。”

凉风习习,灯火朦胧,颂银瞧他的时候多了份宾服。很高兴他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其实说填补也是她一时顺口,她知道不能填这个窟窿,并不是填不起,是怕入了皇帝的套。既然换人有违太/祖爷旨意,那就把佟家连根拔起。罔顾法纪,贪渎成性,这就是扫除后患最好的罪名。

在宫里活着,后妃勾心斗角,他们这类人也不舒坦,所以他说送人进宫,真怕害人一辈子。皇帝要是好,等啊盼的虚度光阴就算了。万一受宠,那就难以想象了,会不会像郭贵人似的,翻牌儿等同上刑?

她嗳了声,“我问你个事儿。”

刚才说得挺一本正经的,毕竟大事当前,态度要端正。可她突然换了语调,微倾着身子,满脸古怪的笑意,他那根不着调的筋就被她挑起来了,欢欢喜喜凑过去,笑着说:“什么事儿啊,妹妹?”

颂银略作矜持地支吾了下,“我想和你打听陆润。”

他拉了脸,“他是个太监。”说完了很笃定地补充,“货真价实的太监!”

颂银狠狠白了他一眼,“我知道,不是太监也不能留在宫里。”

“那你打听他干什么?”他想了想觉得不对,威胁有点大,“你常在养心殿往来,和他相处的机会比和我多……”

这人老爱把自己拿出来比较,和豫亲王比也就算了,怎么还和太监比上了呢!颂银无可奈何,“我不是要跟他,就是对他有点好奇罢了。”

他这才松了口气,“不是要跟他就好,太监不是全乎人,跟他不会幸福的。陆润这人,我倒是挑不出毛病来,挺好一个人,不爱张扬,办事很踏实,没有什么坏心,你打听他干什么?”

颂银嗫嚅了下,说没什么,“就是听到一些传闻,关于他和皇上的。”

和想象的不一样,她以为容实至少会大惊小怪一番,没想到他竟一点不觉得意外,干咳了一声,视线扫射方圆五十步以内,装模作样说:“这种道听途说的事儿你怎么那么感兴趣呢,议论皇上是死罪知不知道?不怕我把你抓起来?”

看来他多少了解些内情,要不然也不会这样。她靦脸一笑,“我不是想议论皇上,我就是关心陆润呀。”

容实脸上有了得意之色,摇头晃脑说:“那得看我愿不愿意告诉你,一般这种内/幕我只说给亲近的人听,你是谁啊,这么容易就撬开我的嘴?”

颂银气呼呼看着他,这人就是无时无刻不在钻空子,无非想得两句爱听的话罢了。他在这里卖关子,弄得她心痒难耐,搓着手叫了声二哥,“你给我说说。”

显然一声二哥不能满足他,他别过脸随意搪塞,“陆润伺候得好啊,将来一定能升掌印。”

颂银想听的不是这个,加重了力道,从“二哥”变成了“二哥哥”。

他转过脸来,两眼放光,“妹妹……”

她一阵恶寒,“这下能说了吗?”

他还是摇摇头,“眼巴前麻烦一大堆,你不想想怎么脱身?”

她早算计好了,如果皇上硬要给小鞋穿,那她就向太后求助。不管怎么样,她首先要保全的是佟家的基业,掌管了几十年的内务府,不能毁在她手里。既然有了谱,也就没什么可着急的了,该有的总会有,不该有的,把库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来。现在他在这里,她觉得自己话有点儿多,想和他聊聊,于是陆润很不幸的成了他们的谈资。两个阶级的并肩,可以从互通小道消息上发展起来,慢慢化成钢铁一样的友谊。虽然这种事一般发生在女人和女人之间,但遇到容实这种不走寻常路的,也可以十分的欢乐和融洽。

她点头哈腰着,“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几天,我连梦里都在纳闷,你到底给我解一解吧。”

他琢磨了下,说可以,“但是你得让我有说的动力。”

她很自觉的又叫一声,“二哥哥。”

他说不成,“分量不够,你得叫亲人。”

颂银寒毛炸立,“这是什么称呼?没听人这么叫过呀。”

他说有,“上书房董师傅发丧那天,他太太就是这么叫的。”

颂银觉得他真没个忌讳,那种时候的话能是什么好话,人都死了,怎么亲热怎么叫,活人能和死人一样吗?她不愿意答应,“不吉利,不是好词儿。”

他却笑了,“我得你这么一声,死也甘愿了。”

她扭过身看他,清华爽朗的眉眼,掩在稀薄的暮色里,更显得没有棱角,像画中人一样。她的语调变得温和了许多,“我不喜欢这样,别动不动死啊活的。咱们活着都不容易,为了听那一声豁出命去,你傻呀?”

她这段话分明比那句“亲人”有意义多了,容实心里很澎湃,喜欢那种被她当回事的感觉。她也看出他有松动了,挨得近了点儿,眨巴着眼睛趁热打铁,“我一直挺待见陆润的,他帮过我两回,这么好的人,当太监真是可惜了。世上就有这么不公平的事儿,你瞧城里那些人,揉核桃、养马,半点正事不干,就因为在旗,有一份俸禄,能靠朝廷混日子。陆润是汉人,家道中落了吃不上饭,只能净身当太监。他要是也有旗人一样的待遇,说不定能考个状元,做上大官,就不会像现在似的了,你说是吧?”

容实没她那么多的感慨,“英雄莫问出处嘛,他如今得势就行了,掉了的肉长不起来了,遗憾也没用。”

“那他和皇上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坐得高,她做得矮,再靠近,几乎要靠在他腿上了。她一心打听,百无禁忌,“你说皇上这么多年没儿子,是不是和他有关系?”

他垂眼看她,“女人啊,真满脑子歪门邪道。没儿子和没生养不是一回事儿,皇上没阿哥,可他有公主,说明他没什么病症。至于陆润……”他抬手摸了摸鬓角,“只要相爱,管他娘的男女。”

颂银猛吸了口气,果然料得不错,是确有其事啊!容实快人快语,困扰她许久的问题被他这么一抖露,全明白了。

她心里惘惘的,“喜欢一个人,还能让后宫的嫔妃侍寝,真不容易。”

“陆润又生不了孩子,皇嗣要紧。”他大咧咧说完了,才想起该保密,切切叮嘱她,“我一向嘴严,这回全告诉你了,你可不能宣扬出去。”

她摆了摆手,“放心,我又不傻。”

不傻就好,彼此的好感又进一层。到底发展感情还是要靠多交流,不拘内容是什么,你来我往的,友谊就升华了嘛。

相谈甚欢,各自欣喜。月上中天了,颂银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那脸盘儿有点肉乎乎的,像个没长开的孩子。别瞧她平时威风八面,犯迷糊的时候分外可爱,容统领就好她这样的,拿得出手,可以让一个男人引以为傲的,世上除了她,大概别无分号了。

他的手从栏杆上挪过来,想偷偷碰她一下,她坐着,高度正合适,不戴帽子的时候全是女孩子的温柔,长发乌浓,编成个大辫子,一直垂到腰下。他心里咚咚地跳,没什么经验的人,迈出一步很需要勇气。他曾经和他爹取过经,问应该怎么接近姑娘,容学士的回答很简单,心细、手勤、厚脸皮。你永远别指望一个姑娘能来贴着你,你端架子,姑娘以为你对她没意思,立马就和你掰了。但是示好也得拿捏分寸,不能猴急,要稳,又要沉得住气。你见了喜欢的姑娘,哈喇子直流,人家也怕你。

光是那三点,他还可以理解,后面那段解读彻底让他懵了。既要脸皮厚,又得沉得住气,讨好一个女孩儿怎么就那么难呢!他决定不管那套秘技了,凭自己的本事取得胜利。喜欢一个人,她的每个部分都充满了吸引力。他抱过她,给她掐过疙瘩,可都是匆匆,没有机会细品。现在她就在眼前,那乌云般的秀发,看着那么讨人喜欢……

他真伸手了,自己很紧张,也有点窃喜。可是刚要触到,一个太监连窜带蹦过来了,插秧打了一千儿,“小总管,佟大人请您过去呢。”

颂银一激灵,刚才她居然睡着了,真该死。她应了声,想站起来,一时使不上力气。还是容实眼明手快,他先跳下来了,拽了她一把,然后那手就像生了根,甩都甩不开了。

她面红耳赤,心里发紧,但又掺了点甜蜜,虽然很不好意思,却丝毫不排斥。他常年挽弓舞剑,手心里有薄薄的茧子,温暖并且有力。拇指上戴着虎骨扳指,压在她手背上,一片冰凉。

她嗫嚅了下,“多不好呀,叫人看见。”

他没说话,嘴唇抿得紧紧的,怕一放手她就跑了似的。

颂银挣不开,又惦记进库,左右为难,“回头我阿玛该打发人来催了。”

他这才松开,“这事最好今晚就过去,明天是你生日,千万别耗费在这上头。”

谁知道呢,得看运气了。她很无奈,“这里盘完了,回去还得合账,明天怕是不得闲。”

他轻轻叹口气,“那我告个假,来内务府陪你。”

在乎一个姑娘,就打算不错眼珠地瞧着她。她抿唇一笑,“广储司要是出了差错,你那儿还能太平?好了,不说了,我得过去了。”

耽搁不起,有什么话都放一放吧,两个人匆匆进了六库。好在不是坏消息,述明指着一口箱子让她看,“真是叫鬼蒙了眼了,上回入库的几箱清点完了没处放,重又关回去了,这回一乱竟给忘了。老天保佑,总算找着了,要不得出多大的乱子呀!”

可是高兴得还是早了点儿,找回来的只是四百零八两黄金,还有一千多两的白银和部分宝石,依旧没能合上。

六个库房,翻尸倒骨折腾了一宿,容实到五更开宫门前才离开。他走后不久都清点完了,情况不容乐观。

颂银站在库门前愣神,怎么办呢,她这会儿是束手无策了。原先还想着,是不是皇帝设的套,有意让他们钻的,结果黄金找着了,其余的东西依旧下落不明。上太后那里求救,得是确定皇帝坑害他们之后,如果并不是她设想的那样,一旦她开了口,就坐实了归顺豫亲王,公然和皇帝做对。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了不得,会压塌人的脊梁,闹得不好佟家就此一败涂地,抄家发配也在不远。

她吓出了一身冷汗,想想昨晚自己的打算,真是昏了头了。太阳升起来,一束光照在她脸上,*辣生疼。她回身看,门禁从上到下挂了五把大锁,交叉着对贴了两个封条,一个是内务府的落款,一个是军机处落款。

述明长叹,“回去吧,回去再想辙,站在这儿也不顶事。”

她跟着阿玛回了内务府,笔帖式们又开始重新算账,她听着那算盘珠子的声音,心里躁得要起火。她把阿玛叫到了她的值房里,“实在不成只有咱们自己填上了,我和容实也说过,他不赞同,担心皇上拿住了话把儿发难,清查我们家产。起先因为有那四百多两黄金,我确实犹豫。现在黄金找着了,一千二百两白银,就算补上,万岁爷也没话说。”

述明看了她一眼,“闺女,咱们俩的岁银有多少?我是一百五十五两,你是一百零五两,要是光拿俸禄说话,一千二百两不是小数字。”

“咱们还有养廉银子,您一年就有一万两,我也有四千两,填这个还不够吗?”

述明摇头,“意气了,万事要三思。如果人家存心找你的茬,就是一两,该法办还是法办你。我的意思是据实报给皇上,动用慎刑司,他们总有法子把真相掏挖出来的。”

那一通大乱是免不了了,所有与广储司有关联的人都得受审,朝廷也会有一场大震动。然后呢,不管最后查没查出来,他们父女落不着好处,头一个就得开发他们。

她握着双拳在房里踱步,想起陆润,虽和他交情不深,但实心实意相求,他应该不会见死不救。

她看了眼自鸣钟,从帽筒上摘了凉帽戴上,转身要出门,述明叫住了她,“上哪儿去?”

她说:“我去找陆润,眼下皇上正临朝,御驾由谭瑞张罗,陆润且闲着。请他替我想想法子,就算要彻查,最好也是私底下办。阿玛,真要闹出来,我们会吃大亏的。”

述明皱了眉,“太监都不是好东西,你送上门,别叫人算计了。”

她说知道,“了不得许他点好处,这世上没有用钱办不成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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