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时候,皇帝在小书房看宫廷画师周延新献上的画作《秋日赏菊开轩闲卧图》。但见图画画工精湛、笔法妙丽,将那种闲逸悠然表现得淋漓尽致,空白处,用潇洒飘逸的行书题写着:无事到心中,镜闲神亦空——正是当日小皇子周岁宴上芸娘所作。诗画相得益彰,各有妙趣,皇帝看得频频点头,神色十分满意,偏偏问身旁大太监道:“王福全,你看此诗画如何?”
王太监笑着凑过去,“皇上,咱家不懂这个,可皇上觉着好了,那自然是极好的。先不说周先生乃天下皆知的大家,便是作这诗句的秋小娘子,也是皇上赞不绝口的,皇上都说好,那还有差的?”

皇帝笑哼,“你倒是会说话。不过这秋小娘子的诗句,却是素来深得朕心不假。”

王太监眼睛低垂转了转,“皇上喜欢,那自然是秋小娘子的福气。只是,皇上既然喜欢秋小娘子的诗,何不召入宫中伺奉皇上?”

皇帝眼神若有似无地瞟他一眼,笑道:“到底太年少了。”

却是没有说死的意思,王太监小心揣测着意思,应诺道:“现在是小了些,可过些年,宫中该选秀了,年纪不是正相当?”

皇帝拿着画册似乎想了想,随即漫不经心笑了笑,“再说吧。”

......

......

伺奉在侧的小太监中,有与周成安相熟的,把话听了去,周成安一次酒后又说与了玉娘——

至于是酒后失言还是刻意为之,就不得而知了。

今番玉娘受责,是芸娘出手相救,玉娘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告诉芸娘,若是她有心入宫,自然感激她提前告之,理所当然的,日后定然也会多方照拂自己;若是无意,她总归也是买了个好——

只是看着芸娘一副呆如木鸡的表情,玉娘便晓得她心意了。

不入宫是对的,她出身卑微,毫无家世,入宫若不得宠爱,恐怕生不如死,若得宠爱,不訾被人架火上烤,宫中那害人的手段何其多,她又没个支撑,只恐怕寸步难行、朝不保夕,性命堪忧;在外间,以她的名声才貌,终归能寻个好人家安乐富贵一生——

顾人及己,思及自己凄苦可怜的身世,今后还不知道怎样,玉娘内心不由一阵黯然,随即收起,执着芸娘的手轻声叮嘱:若你没那份心思,还需早作准备,尚有时间,尚有回旋余地。

芸娘失魂落魄,茫然的看着她:准备?怎么准备?难道真要她提前嫁入余府?

不!

她内心尖叫着,极端不情愿。

虽说早晚要嫁人,可是这份不情愿竟然是如此的激烈,以至于想到这种可能,就好像有刀子尖锐地刺入她的心——

按理说,余家,对她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已经是极好的人家了,说起来,还是他们家高攀了。只是.....

只是什么,她却不愿意多想,也没那份心神去想。

她只觉得脑袋被什么东西碾压着似的发出轰隆隆的鸣叫声,所有的思绪都在轰鸣中化为乌有,竟然理不出丁点头绪。

她做梦也没想过皇帝会看上她。

她在皇帝跟前“张扬”,不过是活命手段的一种:宫中人多,是非也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哪里就得罪了人,若是她在皇帝跟前能说上一句半句,别人就算想害她,也得顾忌一下皇帝的情分,只能怪自己千算万算,却漏算了皇帝是个男人,喜欢所谓的才女——

芸娘感到眩晕。

若是能离开侯府,她侯府也不想多呆,何况宫里这种吃人不吐骨的地方?

想来她爹爹早早给她定下婚事,也有担心发生这种事的情由在里面,只是,天下都是皇帝的,何况她?唐明皇还能抢了自己儿媳呢,何况她只是订了亲,若是皇帝非要她进宫,谁敢说一声不?

好在,就像皇帝说的,她年纪还小,在她“长大”前,一定有办法摆脱这种命运的。她握着手,竭力的镇静自己,她一定可以的!

想到这里,她冷静了些,刚要谢过玉娘,就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小青急匆匆的带着大夫来看病了,芸娘便住了口,给玉娘摆上了屏风,只婉转的告诉对方玉娘受了些外伤,那大夫专是给内院妇人看病的,也知道内院一些惩治手段,不动声色听着,给玉娘把了脉,开了几剂安神凝气养生的药,另给了一些治疗外伤的药膏,拿了赏钱,便匆匆离去,丝毫没多问。

芸娘吩咐了小青去熬药,又宽慰玉娘一番,便告辞离去,回到房里,周薇还没回来,她心神不宁,无论如何也不能稳下心神来,只感觉有什么浓雾似的笼罩了全身、整间房,极不舒服。

就这样呆呆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薇的大丫鬟紫鹃过来禀报:小姐回府了,带了兴宁伯府的严小姐回来,说与秋娘子你有旧交情,让你赶紧过去呢。

芸娘愣了一下,点头,“我换个衫子便去。”去内间换了间藕荷色交领的衫子,出得去,却见紫鹃还等着自己,细问才知道,原来周薇去兵部侍郎小姐的宴会认识的这位严小姐,两人十分投契,后来不知道怎么说到了她,竟然有一段情由,周薇高兴之余,便把这严小姐请了回来,芸娘觉得奇怪,她伴着周薇走动,是认识不少夫人小姐,这兴宁伯小姐却是没印象——

到了花厅,见得一位穿着素白桃心领、衣裙画着荷花图案,打扮雅致的面生小姐,那小姐个儿不高,瓜子脸、长柳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有一种温婉又坚定的气质,见得芸娘走进来,立马站了起来,脸上带了一股浅浅的笑容,越发显得温文娴雅,让人欢喜。

周薇欢喜的迎了上来,“我的好姐儿,猜猜这是谁?”

芸娘福了福,“此必然是伯府的严小姐了。”

严明月笑盈盈的还了一礼,“自从多年前尚书府花宴一别,秋小娘子可还好?”

芸娘恍然大悟,怪不得觉着有点眼熟,原来竟然是多年前尚书府惜花宴上马婉茹刁难她、唯一站出来替她说话的那位小姐,连忙一福,“谢谢严小姐,一切安好。花宴上周小姐的好意,从未拜谢,今番得见,却又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小姐就受民女一拜吧。”说着盈盈下摆,严明月连忙扶住她不然拜,只焦急道:“这是作什么?当日尚书府上相见,我便欢喜秋小娘子,只想着忒的有才,我如何才能跟她做朋友啊,后来外祖母过世,我回老家守孝竟是无缘了,方回京没几日,便满耳秋小娘子才名,真心焦似的,恨不得立马相见,只是没有人能引见,只能忍耐着,此翻在兵部尚书府遇着周小姐,便不顾失礼地跟着回来,你不要怪我丢人才好,哪得受你礼,羞煞我也。”

芸娘忙称不敢,周薇也笑道,“瞧瞧这嘴巴,明明是我欢喜姐姐求着你回来,却成了你巴巴赶来,只是,我的好姐儿面子倒比我大了,只怪我没那才气,不能让姐姐欢喜爱慕,以后定然得多看几本书多学习才是。”

说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又过了几天,严明月请周薇和芸娘过府做客,乘着周薇跟其他小姐下棋,悄悄拉了芸娘至一安静处,问:“姐姐父亲可是在京城府尹曹大人手下当幕僚名秋云山?”

两人多翻接触,俱十分喜欢对方,私下便以姐妹相称了。

芸娘心下打了个兀,忙道,“正是。”

严明月压低了声音,“我听闻曹大人为秋伯父求了京畿一主簿之职务,可是上面......”严明月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却安排了秋伯父去安平县当县令。”

芸娘又是一愣。

“姐姐大概不知道安平县的情况,我听父亲说,那里偏远荒芜,穷山恶水,是荒蛮异族聚集的地方,言语难通,风俗彪悍,最是难缠,又因山势险峻,多出绿林,太_祖那会儿,便是连运去慰劳将士的薪银、物质也敢抢,很是可怕,又临近边境,若有外族犯境,首冲其中,京里便是连最低微的文吏也不愿去那里的,听说那里早没县令,皆因无人愿去,去了也千方百计逃回来。”她瞧着她脸色,又道:“我父亲因我与侯府小姐交好,又知爱慕姐姐你,故而多留意了些,听说——是给事中黄大人提的议,只说见过秋伯父,是个有才干的,定然能治理好那片地方。黄大人,据说与韦贵妃家颇有些转弯抹角的关系。”

严明月说得很婉转,若是没有玉娘预先的提醒,芸娘可能还有些糊涂,现在哪还有不明白的:既然周成安能得知皇帝有意让她入宫,韦贵妃手伸得那么长,如何能不得知?她这是变着法子整她。宫中若非大规模民间选秀——皇帝素以仁著称,料想不会做如此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事,那便只有从有品级的官员家中挑选一途了,可她父亲不过一介平民,若皇帝真有意让她入宫,总得有个名头,这让他父亲当官便是第一步,这虽然是私下里的手脚,却等于过了明面,皇帝便是知道,也不能、不好说什么,皇帝总不能平白无故的给个肥缺,落人口实惹朝官谩骂吧?这可有可无的县令职位便变得理所当然了:众所周知,越是贫穷的地方越是容易出政绩,若是弄好了,皆大欢喜;若是弄不好,一个名头压下来,韦贵妃潜在的敌人消灭得轻易而举、不伤一兵一卒,再不济,至少也能先把她弄出京城、别在皇帝跟前晃;若皇帝无心,也不过一个无关紧要、人人避之不及的官职而已,于韦贵妃毫不碍事——

反正,不管哪个层面,都寻不出韦贵妃一丝错,简直就是万全之策。

只是,却不知道兴宁伯府缘何要通过严明月的口告之,他们不需要像玉娘那样买人情。难道,也在她身上押了宝?赌她将来会入宫受宠?

芸娘一时头脑昏乱,脸上却笑着,一副感激的样子,“我的好妹妹,如此恩情我该如何回报?此事我定然会告之父亲,让他仔细思虑。”

严明月握着她的手,“我的好姐姐,你说的哪里话。你我一见如故,说得什么客气话?我只望你我都好好的,家里也好好的。”

芸娘勉强笑着:“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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