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快用午饭时,谢崇华才回来,见桌上多出一双空碗筷,问道,“子瑜今日外出了?”
齐妙笑道,“听说有人邀他去游山玩水,早早就来说了不必留他碗筷。我忘了吩咐厨房,下人就将碗筷摆上了。”她又道,“他真该找个夫人了,难不成三餐都要一直在这吃。”
她倒不是嫌弃他,只是觉得他自己独住,又不爱雇个下人,也该找个夫人,陪他说说话也好。
谢崇华笑道,“也的确是,生个弟弟妹妹来给玉儿他们作伴也好。”
齐妙想了想,不由笑笑,“许大人要我们顾着,以后生了孩子,竟也要玉儿他们顾着。这许家人呀……”她感慨着,语气却是高兴的。许广对他们而言,早就成了一家人,不分彼此了。
小玉朗声问道,“许叔叔什么时候给我们找个婶婶呀?”
谢崇华笑问,“玉儿也想要个婶婶对不对?”
“当然呀。”以放花灯和收压岁钱为人生乐趣的小玉认真道,“每年许叔叔都不给我们压岁钱,说没成亲的人不用给。那要是娶了婶婶就要给了,最好呀,在今年就找一个吧。”
齐妙不由笑笑,“如今都六月天了,还剩半年,我瞧今年希望也不大。”
几个孩子一听,齐齐摇头。看来今年真要催着许叔叔成亲啦,这样他们才能多多收压岁钱。还有,再也不用看着许叔叔吃像炭一样的菜了。
谢崇华笑了笑,他们倒比许广还要心急。见菜已上桌,提筷夹菜放在妻子碗里,温声,“吃吧。”
齐妙也没有多说,吃了起来。心想,各有各的缘分,旁人急不得的。指不定,今年许广真给他们带回个弟妹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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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烈日在船篷外显得十分毒辣,许广坐在里面也觉外面热得慌,不过偶有夏风,夹着河面清凉送入里面,倒觉舒畅。
已是正午用饭的时候,肚子有些饿。他真应该去隔壁吃完饭再出来,又或者该早点去好友家中,那样就能赶上吃午饭的时辰了。现在过去,也不知好友会不会将菜肴都吃光。
失策~
船到了下一个渡口,又有三人登船。许广往外看了一眼,两个粗实的大汉和一个妇人将船篷口的风全都挡住了,热煞他也。他挪了挪位置,因风口已挡,怎么挪都没法像刚才那样舒服。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明明是我先将东西放在这的。”
“你东西可以往后挪挪,这儿能坐人,那儿不行,让我媳妇儿在这坐,她晒得不行了。”
“偏不,你媳妇宝贝,我的货还宝贝呢。”
许广又睁眼看去,一个刀疤面的汉子已和一对夫妻模样的人吵了起来。船夫在船尾撑船,劝道,“三位别吵了,别吵了。”
可那三人已经吵得昏天暗地,根本劝不动。
许广听得耳燥,干脆俯身出去,也想劝一劝。谁想刚出去,那刀疤脸便他一推,怒道,“你也想多管闲事,老子让你多管闲事!”
许广脚下不稳,被他用力一推,整个身体便往后倒去。愣神之际,已拍了满脸的水瞬间沉进河里。他急地直拍两手,旱鸭子根本不会泅水。船夫见状,急忙下去将他捞起。许广已经淹了个半死,直翻白眼,吐出好几口水,才缓过神来。
那刀疤脸轻笑一声,“个子这样高,却是个弱不禁风的。”
许广精神不济,根本没办法好好跟他理论。船也快到岸边,那刀疤脸跳上岸,大摇大摆地走了。等许广回过神来,船已离岸。他坐起身,回头往岸边看去,那汉子早就不见了踪影。
船夫满脸歉意,“那人是这附近出了名的恶人,您没事吧?”
许广问道,“既然是恶人,为何不报官抓了他?”
“谁愿意惹这麻烦事,都是想安心过日子的人。而且就算关进里头,也不过一年半载,他出来后,遭殃的还不是我们。”
方才那小两口也不吭声了,船夫瞧他们的穿着就是外地人,也难怪敢拔老虎毛。
等到了下一个渡口,两夫妻下了船,船上只剩船夫和许广。船夫瞧着浑身湿漉漉的许广,想了想说道,“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赴会。”许广苦笑,“不过看来是去不成了,还得走一段山路,这副模样过去,估摸会染风邪。船夫调头回去吧。”
“可公子这模样,回了京师得让人盯看了。”船夫迟疑问道,“公子要是不嫌弃,可以去我家中换身干净衣裳,这日头很快就能将湿衣服晒干了,不过是小半个时辰的事。”
许广本想说不用,他也不在乎别人盯看。转念一想,问道,“……有饭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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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夫家是茅草屋子,外面围筑的土墙也坍塌了一些,不过里面却很整洁,一点也不脏乱。
许广从船夫的房里换了身粗布衣裳出来,把湿衣服用井水泡了一泡,就拧干摊在外面的竹架子上。这会细细打量院子,发现什么东西都很整齐,杂而不乱。又想想船夫屋子里乱作一团的被褥,若有所思。
船夫从厨房出来,在院子里的大水缸里捞了一条鱼又进了厨房。许广探头去瞧,那鱼缸里还养了四五条鱼,大小不同,可见不是一起买来养的。大概是先后在河里捉住,然后陆续在这养着拿来吃的。
正看得入神,忽然一条鱼一跃而起,啪叽地猛拍鱼尾巴,甩了许广一脸的水,扑腾入眼。他退后一步,眼前模糊。待恢复过来,便伸手往水面戳“让你甩我、让你甩我、让你甩我”。
啪叽,啪叽。
水溅半丈,鱼儿乱游。许广这才觉得出了一口气,隐约觉得背后有人盯看。回头看去,就见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怀中抱着竹篓,好奇看来。一张脸清秀红润,曲眉丰颊,轻抿的唇角两边可见浅浅梨涡。
他眨眨眼,立刻收回手,说道,“你是这家人的女儿?”
姑娘点点头,略有警惕。
许广说道,“我掉进了河里,被你爹救起,领我来这换了衣裳。他正在里头做饭。”
姑娘又点了点头,就跑进里面去了。
半晌船夫端了一尾鱼出来,唤许广来坐,“方才那是我女儿,小名莲花。亲娘去得早,家里大小事都是她操办的,比个男的都厉害。”
提起女儿,船夫脸上才见笑颜。许广看在眼里,知道他是疼女儿的。方才从屋子里外来看,也猜到这家主母已经不在了。否则也不会里外都收拾得这么好,惟独船夫房间里有些乱。如果是这家主母还在,那船夫房里也该一样齐整。
船夫见他在吃菜了,问道,“粗茶淡饭的,公子可吃得下?”
自己就做得一手无人可比“好菜”的许广笑道,“好吃。”
船夫这才说道,“这是我女儿做的。”
等快吃完,那莲花姑娘还没出来。许广猜是因自己在的缘故,便很快吃完,免得她在里面饿肚子。用过饭去了院子摸摸衣裳,日头毒辣,晒得半干了。背后微有动静,偏身看去,那姑娘果真出来用饭。
他去外面走了一圈,村子偏僻,家家都有狗,许是他脸生,往哪走都有狗吠,叫得他心跳急快,没走多远就回去了。回到农院,正见那姑娘往水井里扔桶打水。他快步上前,接了那绳子,“我来提水吧,身上没带钱出门,也没法给饭钱。”
莲花瞧了瞧他,没有吭声。等那水提来,倒入大木盆中,她便弯身洗碗。
许广又打了两桶,莲花抬头说道,“可以了。”
“不够再喊我。”许广坐在井边,气氛略微尴尬,只听见她洗碗的声音。
“咚咚。”
敲门声响起,两人一起抬头往外面看去。只见一个孩童提了两条鱼过来,还没跨进门就说道,“莲花姐姐,这鱼是我娘托你明天赶集卖的。”
许广瞧着那两条鲫鱼,实在是鲜活。随后就见一直埋头洗碗的莲花姑娘抬脸,那清秀面庞上慢慢展颜,像是芙蓉花开,瞬间娇艳明媚,梨涡深陷,灵气满满。他微顿,已见她起身将鱼接过,声音清冽,“告诉婶婶,我知道了。”
鱼入鱼缸,人回井边,许广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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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天,蝉鸣不止,在外头走半刻,都觉得脑门晒得能煎蛋了。
许广觉得自己中暑了。
谢崇意给他把脉后,说他没事。许广偏是不信,坚持让谢崇意再把脉三遍,“我肯定是中暑了,否则怎么会从昨天开始就一直胡思乱想,脑袋昏沉。”
谢崇意苦笑,“许大人胡思乱想什么了?”
“我……”许广满脑子都是莲花姑娘,这很不对劲。想得连觉都睡不好,眼都肿了,“就是中暑了。我大老远跑过来找你,你竟然说我没病。”
“……”说他没病还不高兴,谢崇意也真是想不通,“许大人等等,我有个良方。”
许广这才欣然收手,看着他进里面,等他出来。
谢崇意进了里头,见着下人,问道,“夫人呢?”
“夫人还在午歇。”
“夫人刚才让你们放冰窖的东西拿出来了吗?”
“还没有。”
谢崇意欣慰道,“你去拿出来给外头的许大人,我去跟夫人解释。”
许广等了许久,才终于见到个下人出来。怀里还抱了什么东西,他立刻站起身,然后手上就被塞了个圆滚滚的东西,低头一看,嘴角已抽。
——冰西瓜。
头顶的太阳依旧毒辣,许广肚子里却很凉快。他抱着西瓜走在炎炎烈日下,心想回去把整个西瓜吃掉,定能解暑。想到对面那几个小孩,他又将西瓜捂紧,这回不能分给他们了。
自从谢崇意成亲后就搬走了,平时有什么小病小痛的不能直奔对面,许广很是难过。
走着走着便闻耳侧巷子有吆喝声,他动了动耳朵,想起今天是赶集的日子。然后……他步子一顿,转身往那边巷子看去。那儿是赶集卖东西的地方,卖农具的,竹编的,鸡鸭活鱼的,都在今天出来了。
他鬼使神差地往里面走,心想京师这么多这种小巷子,总不会在这碰见莲花姑娘吧。可没想到快走到尽头,竟真看见她了。
一对袖子挽起,露出小半截的胳膊,不同大户人家的姑娘,总是将手捂住。他也在乡下瞧见过耕种的妇人,挽起裤腿,露出脚来的。高门大户的姑娘和要自己做活养家的姑娘是不同。
他还没走到莲花姑娘面前,她已经先看见他。许是觉得他跟这格格不入,还认了一会,这才看清是昨日那人,腼腆一笑,嫣然明媚。
许广觉得自己的暑气更加严重了,否则眼前怎么会开出一朵花来。
“公子来这做什么?”
许广喉咙微干,正色,“买鱼,这两条草鱼我要了。”
莲花问道,“吃得完吗?”
“吃得完,十几口人。”
莲花这才拿了草绳穿过鱼嘴,拿给了他。
许广腾手摸摸口袋袖子,没带钱袋。他顿了顿,“我……我能用西瓜换你的鱼吗?明天我带钱来。”
莲花笑笑,“嗯,不还也没事。我爹昨晚跟我说了,是他船上的客人将公子推下去的,按理说是我们亏欠了您。”
“分明是那汉子太可恶了。”许广将西瓜放她手上,就拎着鱼走了。
提着鱼一直到了谢家,正好谢崇华也放衙回来,在门口瞧见他拿着两条鱼进去,好不诧异,“子瑜,你竟会提菜来了。”
许广哼了一声,“当然。”
赶集日不是每天,而是隔三差五。于是这隔三差五里,许广就去买鱼。每回都提十几人份量的鱼去谢家。
一晃过了两个月,许广又乐呵呵地提了两条去谢家,人还没到谢家大门前,就见斐然嫣然从台阶上跳了起来,大喊“许叔叔又提鱼来啦”,随后迅速跑进里头,指挥下人把门关上。
许广脸一僵,竟然嫌弃他的鱼,哼,他也嫌弃谢家不爱吃好嘛。
谢家不要他的鱼,他只能提回去,可总要找地方放着,他又不会做菜。经过鱼塘,看着里面游来游去的小鱼,又看看自己手上一臂长的草鱼。欣然将鱼放进池子里,刚放入,小鱼便轰然散开。
本想这回可找到让鱼安身的地方了,后天再给它带个同伴回来。谁想一连半月,公务缠身,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去那。
等他从诸多事务中脱身,回到家中得空看了一眼池塘,那条大鱼已经不见了踪影,不知道跑哪去了。蹲在池塘边上拿着鱼食投喂,只见小鱼过来,大鱼还是不出现。
想想日子,明天就是赶集日,想到又能见到莲花姑娘,半月的疲惫就烟消云散了。
可没想到,翌日一早去了集市,却不见她。等到中午,还是不见她。倒是旁边妇人忍不住问道,“公子是在等莲花儿吗?”
许广忙说道,“对,大婶可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也不晓得,只知道她已经很久没来卖鱼了。”
许广心里有些担忧,卖鱼也是船夫家的生计来源,连吃饭的钱都不赚了,那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急忙往渡口过去,想乘船问问。哪知到了渡口,却连船夫都换人了,不是莲花她爹,是个三十年纪的汉子。
可船还是莲花家的。
那汉子见别人都上了船,他还怵在那,问道,“这位公子是要渡船吗?”
许广这才跨步上去,给了船钱,问道,“我记得之前撑船的是位长辈,怎么如今换人了?”
汉子说道,“腿脚受伤了,动不了,在家躺着呢,我是他邻居。”
“怎么会受伤?”
“听说那天有人在船上打架,他去劝,结果就被人推了下去,刚好到了水浅的地方,磕伤了腿脚。那人也不是第一回推人下水了,是附近有名的恶霸,乘船还从不给钱。”
许广拧眉想了想,该不会是那个推自己下水的刀疤脸吧?他问道,“那恶霸是不是脸上有道疤?”
“可不就是他。”
许广脸色已沉,上回光顾着莲花姑娘去了,都忘了这茬。作恶多端,将他送进大牢去关着反省反省才行。正想着,船又到了下一个渡口,又有人上岸。刚上来就见他推开,大摇大摆进船篷里头休息。许广回头一瞧,竟是那刀疤脸。
那刀疤脸瞧见一个弱书生看着自己,瞪了瞪眼,抬手作势要揍他,“再看老子就把你的眼睛挖了。”
许广背身不再看,双手环胸看着前面河流。
船从浅水处到了深水处,前不见渡口后不见其他船只,许广这才敲敲船篷,弯身对那刀疤脸说道,“刚我看见有张银票挂在船沿上,不知道是不是你的。”
刀疤汉子一听,立刻说道,“那是我的!”说完就俯身出来,走到船沿瞧看。
许广墨眉挑的越发高,见他人已快贴近船边,抬起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哎哟!”
刀疤汉子惊叫一声,人已落入水中,扑腾几下定住身体,朝许广大骂。
许广瞥了他一眼,“既然这么喜欢推人下水,那你就在那好好游吧。”他对船夫说道,“开船吧。”
“这……”船夫不敢和刀疤脸直视,更不敢就这么走。
许广说道,“等会上岸就会有人来抓他进大牢了。”他冷盯那还在水中扑腾,想上船的人,见他水性不错,就完全没有要拉他上来的意思,“你横行霸道,欺凌乡里,关你一年倒是够了。可如果你出来后还不改,你可以试试十年大牢的滋味。”
刀疤脸这回不敢骂了,却还带着一丝侥幸大叫,“你以为你是谁!”
许广轻笑,“可以让你坐一辈子大牢,或者发配边疆的人。”
他笑得实在是太薄情冷漠,看得满船人都觉这人说的可靠,连刀疤脸也不再吱声。船夫狠了狠心,撑船离开这。
到了莲花姑娘家住的渡口处,他下来往那边走。敲了门,里面是船夫的应答声。等听见开门声,他才回过神来。
等等,他跑这来做什么。
他要找什么借口?
我来买鱼?我来看看您老?我来……
不对,他怎么鬼使神差就跑这来了!许广额上微冒细汗,心虚,实在是心虚!
门已打开,开门的是船夫,还拄着拐杖。见了许广认了认,诧异,“公子怎么来了?”
许广说道,“听说那恶霸欺负人,我就报官让人把他抓了。顺道来看看您老。”
船夫受宠若惊,又有后怕,“那人可不是好惹的啊,公子何必这么做。”
“没事的,老丈不要担心。”许广轻咳一声,才道,“我还想买鱼来着,莲花姑娘近日还有去捕鱼吗?”
船夫说道,“我女儿这几日都在家照顾我,刚上山去采药给我敷脚了。”他请许广进里面,说道,“家里穷,没钱看大夫……”
许广点点头,知道他没事,莲花姑娘也没事,就放心了。坐了一会,天色渐晚,他有些坐立不安。一个姑娘家上山采药,没问题吧?想来想去,跟老丈问了路,就往那边过去了。
走到山脚下,因昨天下过雨,鞋底湿泥满沾,脚都重了许多。
素来爱干净的许广眉头紧拧,还是往山上走去。山道石阶崩塌了几处,两侧皆有苔藓,看着十分湿滑,不小心的话真要在这上面摔大跟头了。
夜色渐沉,山上的兽类也开始出现,隐约能听见山林荆棘中传来的野兽走动声。他俯身拾起一根枯木防身用,喊着莲花姑娘,却一直没有回应。快走到山顶,不但没看见人,回头看去,反倒是天已经黑了。
“咚咚。”
“咚咚。”
那悠长山道上,忽然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许广眨了眨眼,该不会是夜黑风高出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对未知东西的敬畏,也是常理。他一动不动盯看那边,只见有一团亮光慢慢放大,越来越近。
脚步声隐隐带着喘气声,听见呼吸声,许广就放心了,笑笑,朝前“喂”了一声。那脚步声骤停,声音里带着些许试探,“许公子?”
许广没想到是莲花姑娘的声音,忙答应一声,也往山石阶下走去。那灯笼将人映得清楚,莲花额发紧贴,像是累得不行,已见细汗。看见许广松了一口气,“还好你没事。”
许广问道,“你是没下山还是又折回来找我?”
“我回到家里,爹说你来找我了。我想刚才我在我叔叔家待了那么久,可能错过了,就回来找你。”莲花又念道,“还好你没事。”
明明自己是个姑娘家,反倒一脸担心他的模样,还屡屡说没事就好。许广默然接过她手里的灯笼,“抱歉,本来想帮忙,结果反而添了麻烦。”
莲花笑笑,“你是好心来找我,怎么反倒要跟我道歉了。快回去吧,天都黑了。”
“嗯。”许广走在前面,尽量将灯笼往后面放,怕她摔着。两人默默往下走了一段路,他才开口,“我认识一个不错的大夫,明天我让他过来看看你父亲的脚。”
莲花闻声微顿,看着前面这男子,禁不住说道,“路险,你把灯笼放自己前面吧。”
“不碍事。”许广走了几步,又说道,“那个让你父亲受伤的刀疤脸,我让官府的人把他抓起来了,以后不用怕了。”
莲花知道从他的言谈举止和衣着打扮来瞧非普通人,但他用的是“让”,能使唤得动官府?她问道,“你是官么?”
许广犹豫半会,才点头,“嗯。”
“集市腥,以后不要特地来买鱼了。让你的属下看见,多不好。”
许广顿步,回头看她,“你怎么知道我是特地去买鱼的?”
莲花笑笑,“哪里有经常买菜的人却不带钱却抱着西瓜来换的,而且你的手很干净,穿的也好,根本不像是要给十几口人买菜的人。还有,每次都买鱼,连去腥的葱蒜都不买,说不是特地来的,谁也不信。”
原来如此……许广见她眼有笑,比这灯火还要明亮。不由多看,看得莲花也察觉过来,偏头挪开视线。许广才反应过来,轻咳一声。莲花又问,“那些鱼你放哪里去了?等会我将钱全都还你吧。”
“虽然不是我吃,但都送给对面邻居了,他们人多。”许广发现这下没光明正大的理由去见她了,他总不能跑到她家里来。不是说谢崇华和齐妙是彼此喜欢了好几年才成亲的吗,那是不是得问问他们是怎么这么彼此喜欢的,说不定能请教到好法子。
想着,忽然背后轻声惊讶。他立刻转身看去,只见她晃了一下,像是刚才滑了一跤。他伸手去托,将她扶住。灯笼脱手,灯油倾洒落地,纸灯笼“呼啦”一下烧起。好在下过雨草木还是湿的,没有烧开。
他抬脚将火踩灭,顿时周围不见一点亮色,连眼前人都看不见了。
许广一只手还抓着她的胳膊,迟疑一会,才缓缓放开,“没事吧?”
“石头滑,差点摔了,不过没事。”看不清眼前人的脸,莲花反倒更敢对着他那个方向说话。片刻听见地上有东西窸窣,不知他在找什么。
许广翻了翻,找到一根棍子,递给了她,“抓着另一边,我来带路,慢慢走,不要急。”
“嗯。”
莲花小心跟在后面,两人摸索着往山道下去。走得很慢,但却很稳妥。莲花心底渐安,那从山林中传来的兽类动静偶让人惊怕,但又不至于会太害怕。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总算是到了山脚下,已能看见远处村庄灯火。离了高林密布的山道,路也能勉强看见了。
许广将木棍收回,扔在地上拍拍手,笑道,“你先回去吧,要是他们问起你见过我没,就说没有。我过了小半个时辰再去。”
莲花看着他,明白过来他这是怕毁了自己的名声。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同在山上,这种事也不是可以清者自清的,“这里我熟,你先回去吧。”
许广执拗道,“你到底是姑娘家,怎么好让你在这野外走动,快回家。”
语气带着强硬,莲花还没见过这样严肃的他,“那我先走,你也去空旷点的地方吧,不要乱走。”
“嗯。”许广喜欢她不娇柔不扭捏,是个大方的姑娘。猜到自己是官也不惧怕谄媚。见她已走了几步,叫了她一声。等她转身看来,又忽然失语了,“……没事,就是突然想喊你。”
莲花明眸直瞧,这会又看不出他像个官了,没有一点官威。她抿抿唇,没有答话,缓步走了。
许广晚上回到城里,已经夜深了。他跑到谢崇意家里,让下人转达明天早上让他跟自己去看个病人,这才回家。回到家中,从池塘经过时,水面哗啦巨响,往下面看去,只有荡漾的水纹。估计是那条大鱼出来活动了。
晨曦刚出,谢崇意才穿戴好衣服,就听说许广在外面等他,让他赶紧出去。
谢夫人递了药箱过去,也说道,“肯定是得了什么重病,许大人才这么急,你快去吧。”
谢崇意应了声,拿着药箱出去。刚露脸就被许广塞上马车,让车夫快点。
颠簸了一路,还没用早饭的谢崇意被颠得七荤八素,车夫被催赶得都将马变成八只脚来赶了。
过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停下。下车的时候他是扶着马车下去的,还没喘过气来,就被许广拉着往前面走,半刻也不让他休息。
直到走到一间茅草屋前,才见他敲敲门。不一会有人开门,开门的是个俊秀的姑娘,衣着朴实,想必是这家人的女人。
许广见了莲花姑娘,严肃了一早上的脸才平和下来,“我带了大夫来。”
莲花急忙跟他们道谢,谢崇意也赶紧进去瞧看病人。这一看,哪里是什么得了重病的,只是伤了筋骨,不伤性命。而且看样子已经有一段时日,这样不急人的病将让他跟太医院请了半天假,还火急火燎地跑到这来。
谢崇意心里有点闷。
等跟这老丈问了话,开了药,再看许广跟那姑娘说话的神态模样,忽然明白过来,不由笑笑。
和许广回来途中,马车也不急着往回赶了。谢崇意想着反正是顺路,干脆去兄长家一趟,就和许广一起乘车。
进了兄长家中,哥哥已经去上早朝,只瞧见嫂子带着最小的侄子在玩闹,其他三个孩子都去学堂了。
齐妙见了他,微觉意外,“三弟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太医院今日休沐?”
“不是,刚和许大人去看了个病人。”谢崇意笑道,“我看啊,再过一段时间,许大人家里就要自己开火,再不会过来吃饭了。”
齐妙有颗七巧玲珑心,寥寥几句再配以他的神情,就明白过来,“许大人有意中人了?”
“我瞧像。”
“是哪家的姑娘?”
“渔村里的,寒门家的姑娘。”
齐妙和丈夫历经过这么多事,对门户这些事已看得很淡。而且对许广来说,门第不要太复杂的姑娘,或许才更适合他。总而言之,两人相互喜欢就好。她又明白过来,难怪他最近总提鱼来。
一晃七天,船夫的腿脚已经好了,又回到了渡口撑船。许广有事没事就爱去坐,但在这看不见莲花姑娘。
忍了几天,他又趁着赶集日,跑到集市去找她。远远瞧见她坐在小板凳上等别人买鱼,面前的大木盆子游着四五条鱼,很是鲜活。
他走过这条小街道,站在大木盆前面,字字道,“我要买鱼。”
莲花闻声抬头看去,见是他,眨了眨眼,“您怎么又亲自来了……”
想见你。可这话许广怎么能在众人面前说出口,虽然她在这街道最里面,偏僻得人烟稀落,“顺路。”
有人说,想见你时,想送你时,东南西北都顺路。
许广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这样。
莲花默默给他挑了条肥美的鱼,也不收他的钱,“你找了个那么好的大夫给我爹看病,又不收银子,这鱼我怎么能收钱。”
那几十两要钱对许广来说不算什么,当年跟着王爷打天下,功成身就得了不少赏赐,他连个零头都没花完。可他知道百姓赚钱不易,这二十来个铜板对她家来说,却很重要吧。见她执意不肯收,许广说道,“你要是不收,以后我还怎么敢来买鱼。”
莲花微愣,虽然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他的意思,但却不敢想这是真的。
许广偏头,拿钱的手已经伸出,“你……你要是收下这钱,我以后就能光明正大来了。你要是不收,那……就是不愿让我出现在你面前。”
话说得已经很明白,不是威胁,只是想知道她的心意。如果她收下,说明她不反感自己。如果不收,说明她讨厌自己,那就实在不能再给她带来困扰了。
手上一轻,微有指肚传来的触感,很快就离开了他的手,声音更是轻而低——
“我收下了。”
许广蓦地一笑,瞧了瞧她,姑娘的脸已是绯红,真如夏日荷花那样娇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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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谢家孩子发现老是来家一起吃饭的许叔叔不来了,以前总嫌弃他跟他们抢菜,可现在他不出现了,几人都觉得少了个人。
斐然更是纳闷,“少了一个人真不习惯呀,许叔叔真的不来了吗?是不是因为我和妹妹嫌弃他的鱼?要不等会我们去告诉他,我们不嫌弃他的鱼了。”
齐妙笑笑,“哪里会少人,我瞧呀,再过不久,这饭桌就要再添一个人了。”
谢崇华这些日子也听见了一些,说他一得空就往外面跑,想必是要家里添人了,好奇道,“成了亲不是会在家里吃么,在还会舍得往我们这跑。”
齐妙摇头,“二郎,许大人不爱用下人,娶了媳妇,难道会舍得让媳妇下厨洗碗?”
谢崇华哑然失笑,这话有理。
过了半年,许家一口气添了十个下人。但是谢家的桌子上,还是多加了一双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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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他年
“哦?是哪家又来求?”
“便是那宋国公家的长子,长得是一表人才,配得起。”
“配得起?儿臣看他还配不起。”魏临眼里略有轻笑,“上一回去狩猎场,他连马也骑不好,精神不济的模样,看着像是身体不康健。那样的人,怎么配得起大央第一文臣家的姑娘。”
太后闻言,终于是禁不住说道,“好好,这个作罢。那燕郡王,康侯爷是配不起了?”
“配不起。”
太后面子有些挂不住,“那些夫人都旁敲侧击问过母后许多回了,想要求娶谢家姑娘,让你赐个婚,你横竖都不肯。你……”她话说一半,还是咽下了,摆摆手让宫人都下去,这才继续说道,“你要是不想她嫁别人,那就将她召进宫来陪你不就是了。”
魏临微顿,没有作答。
“那母后就下懿旨将她许配给别家人了。”
魏临抬头看她,“母后——”
太后默了默,“罢了,母后知道你心思,不会真跟你反着来。”如果不是觉得儿子对那玉儿姑娘有意思,却又不收入后宫,她才不想为别人家的女儿婚事操心。可不就是知道他的心思,才觉那谢小玉还是出阁得好,免得他多想。
正说着话,那尹贵人来请安。行了礼,太后便让她坐下。还没说上两句话,太监来报谢家姑娘来了,魏临便起身往外走。瞧得尹贵人心头纳闷,待他走了,才说道,“母后,怎的那谢大人家的千金入宫这样自在的。”
太后说道,“打小就玩一块,亲如兄妹。”
尹贵人这才明白,还有一件事她想问,但没敢问。那便是为什么她入宫三个月,每回那谢家姑娘来,圣上总是叫她回避。
难道宫人所说真的不假,她们两人,长得十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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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满庭秋菊,铺了一院,如铺璀璨黄金。
小玉原本觉得秋菊俗气,但看得多了,倒觉金菊不错。无论是小如指甲盖的野菊,还是大如脸盆的金菊,都各有姿态,而且清香扑鼻,闻多了也不会觉得香得腻味。
一席鹅黄色衣裙立在满庭盛开花海中,都要与景融为一体了。魏临远远看着,步子渐慢。走到亭子,便有太监唤小玉。
小玉转身瞧见魏临,快步走到跟前,笑靥如花,“皇帝哥哥。”
魏临唤她坐下,问道,“怎么得空进宫了。”
“爹爹说你这两天染了风寒,我就进宫来看看你。”
“那我不得病,你就不来了?”
小玉笑笑,“皇宫到底不是我该多来的,而且你这样忙。”
两人儿时疏疏离离,后来魏临总是有意无意亲近她,慢慢的又恢复如常。小玉也待他如兄,规矩都让他免了,不爱看,也不爱听她客气。久了,连身边的太监都习惯了。
小玉问了他近况,听他说话仍带些许鼻音,便嘱他好好歇着。魏临一一听着,等她说完了,才问,“你的香囊是新做的?以前没见过。”
“皇帝哥哥你眼神真好。”小玉摆了摆腰间冰蓝色绣花香囊,略有得意,“这是我自己做的,娘都夸我绣活越来越好了。”
魏临笑笑,又多看一眼,“那玉儿给我做一个可好?”
小玉说道,“不好不好,娘说了,姑娘家的东西不能随便送人的。”
魏临看她,“那怎么样才不是‘随便’?”
小玉面颊微红,“喜欢的人呀。”
魏临轻点了头,“那……玉儿有没有喜欢的人?”
“没有。”
“那有的话跟我说。”
小玉笑眼弯弯,“皇帝哥哥要给我做媒吗?”
魏临微顿,笑道,“是啊,给你做媒。”
“要是我欢喜他,他又不欢喜我怎么办?”
“那就绑了送给你。”
“那样可不好。”
魏临问道,“为什么不好?”
小玉瞧瞧身旁,这才低声,“因为以后要一起过日子的,总不能成天绑着,那样他会不开心的。他不开心我就不开心了,所以还是不要绑的好。”
魏临正要喝茶,闻言,茶沾唇边,又放下了,“嗯。那玉儿喜欢怎么样的人?”
小玉笑道,“最好是会念书的人,如果是状元就更好了,那样就一定会留在京城入翰林,不用外派,也不用被派去打仗了。”她讨厌打仗,从小落下的阴影,希望一辈子都安定。爹娘都在身边,想去见谁,都能见到。她又说道,“皇帝哥哥又瘦了,连我这个不懂朝政的人,都知道我们大央皇帝太操劳。这样不行的,你要吃多点肉才行,不要太累,早点睡。”
魏临缓声,“屋里没要等的人,就不想早回就寝。”
“可是皇帝哥哥不是有很多妃子吗,前阵子还刚册封了一个。”魏姿出嫁前跟她说,让她要多来皇宫陪陪她兄长。可是每次小玉都觉得,他倒并不是很想看见自己。
从宫里出来,坐上等在宫门的马车,她还在琢磨这件事。
马车行了多久她不知道,只是突然车夫将马车停下,不知在和谁说什么。旁边婢女已撩开三寸帘子,说道,“前头有人争执,将路堵住了。”
小玉好奇看去,前面果然堵满了人,因马车较高,能看见那争执的人。听不清吵的是什么,但是看情形,是不会这么快散了。她看看天色,夕阳将落,家里快要开饭了。她从马车下来,带上婢女想走路回去。
从这里挤入人群,迎面也有人往这走。小玉没有在意,可走了两步就觉不对,摸摸腰间,那香囊流苏上,竟卷上了一条绳子。她捉住那绳子,探头看去,许是扯到了尽头,那边也用尽扯了扯。
不一会那边挤来一人,个头极高,一身长衫,是个读书人的装扮。小玉抬头看他,又看看他手里捆着卷轴的绳子,跟缠住自己香囊的是一根。
那人哑然失笑,“我说它是挂哪了,原来是在这。抱歉姑娘,不要将我当做贼人,只是线没缠好,不小心挂了你的香囊。”
婢女警惕看他,说道,“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小贼?”
那人想想说道,“等等。”他将红绳咬断,随即在手上编织起什么东西来。十指灵活缠扣,那绳子就像是活了过来,在指上缠绕,慢慢成形。
小玉目不转睛盯看,不知道灵活的是他的手,还是绳子真如活物,像是自己穿过指间。
旁边嘈杂的人声未散,可小玉已经听不见了。编织的人也专注指上红绳,没有受到一丝干扰。
约莫半刻,那红绳已经成形,变成了一只秀气精巧的小圆猪。尾巴四肢都有,就是缺了眼睛。那书生从怀中拿出一块布,取出包裹着的炭笔,添上眼睛,这猪就活了过来般。
小玉惊叹,“真妙。”
儒生瞧她喜欢,笑笑递了过去,“送你了。”见她迟疑,他又道,“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我妹妹小时候最喜欢我编的小猪,总能哄住她。后来长大了,她就不爱这些了。”
听着还觉失落,小玉这才接过,和他道谢。
儒生还有事要忙,没有和她多说,就急匆匆离开了。
小玉回到家里,见父亲的随从在院子里打扫,就知道父亲今天没出去。问了管家,才知道今天有客人来。人还没走到大厅,就听见父亲和人交谈的愉悦声,然后她就瞧见了那和父亲说话的人,正是刚才做小猪的人。
那儒生察觉门口有人影,也往那看去。见了她也认了出来,不由一顿。
小玉不好多留,只看了他一眼就走了。回房时婢女说道,“那人就是老爷的贵客?倒是巧了。”
“嗯。”
小玉没走几步,后面就有人扑来,捂住她的眼,耳边怪声怪气,“猜猜我是谁。”
“我猜是一只会跑的小猪。”
嫣然一听,立刻松手,哼声,“大姐欺负我。”
小玉转身,摸摸她的脑袋,笑道,“不是跟娘亲去买东西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姐姐去宫里没带什么回来吗,每次圣上太后不都会给你许多新奇玩意么?”
“没有,别摸了。”小玉被她挠得痒了,也伸手还击,姐妹俩一起笑了起来。
玩闹间,方才那只红绳小猪滚落在地。嫣然瞧着好看,俯身捡起,“这个好玩,姐姐借我玩吧。”
“诶……”小玉来不及阻拦,就被妹妹抢了去。瞧她喜欢,罢了,就让她瞧两天吧。
晚上用饭前,齐妙问起今天那儒生的事来。谢崇华说道,“是宋大人的远房侄子,去拜见他时,我正好在那,觉得他品行不错,一来二去,倒有点忘年交了。开始以为他是宋大人的门生,直到宋大人说了,才知道原来是亲戚。”
丈夫性子孤高,要想他和成为朋友,并非易事。三言两语,齐妙就知道他十分赞赏那年轻人。而且有个做二品官的亲戚在,他却不说,可见也不是个喜欢攀附关系的,“要怎么称呼他?”
“姓邵,单名一个还字。”谢崇华见长女也在听,还听得认真,想起今日的事来,问道,“那邵公子玉儿认识?”
小玉答道,“也不算认识,就是回来的路上人多,我便下车走,香囊和他手上拿着的线缠住了,说了几句话。”
谢崇华恍然。
用过饭,等儿女都走了,齐妙才和丈夫说道,“玉儿到了该出阁的年纪,这几个月门槛当真要被踏破了。也不知玉儿喜欢怎么样的,又碰不碰得见自己喜欢的。”
女儿还小不用想这些,女儿一大,也的确要考虑这个了。谢崇华叹道,“一嫁就要离家,想了想,舍不得。”
齐妙也历经过这种事,一想到那总腻在自己身边,陪自己说话的女儿要离家,就觉鼻子酸了。可女大不中留,她不能耽误女儿的婚姻大事呀。哪怕万分不舍,也还是得为女儿择个良人,“是舍不得,可玉儿的确是长大成人了。我们不要将她嫁远了,就在京城里,倒还是能常见的。”
谢崇华应了一声,说道,“你寻个空,跟玉儿打探打探,她要是有喜欢的公子就最好不过。”
除了小儿子,三个儿女年龄都差不多,长女一嫁,意味着过两年幺女也要嫁,长子要娶。这女婿难挑,媳妇也难挑。过了许多年安逸日子的夫妻俩,又难得地失眠了。
翌日齐妙唤了女儿过来品茗,也想和她说说婚姻大事,“这茶是贡茶,新上的,你父亲进宫时圣上赏赐的。”
小玉瞧着那茶叶,越发觉得眼熟,“有点像皇帝哥哥上回给我的那些。”
齐妙微顿,“圣上还常召你入宫玩么?”
“今年少很多了。”小玉看着母亲,从她眼里读出几分担忧和欲言又止的意思来,笑了笑说道,“是我推脱了几次。”
知道她有主动推脱,齐妙才放下心来,“皇宫禁地,到底不好多去。”
“嗯。”小玉见茶泡好,从下人手中拿过,给母亲斟了一杯。
茶水淡绿中带着一抹微黄,闻香扑鼻。果然跟圣上给她的一样,越想,就越明白他的心思。可越明白,小玉就知道他们又要更疏离了。
她视他为兄,为友,可因自己在他眼里不是这样,总有种强行疏离的意思,让她心里很失落。儿时好友,又少了一个。
“玉儿。”齐妙见她走神,微微笑道,“那同你玩得好的刑家姑娘,怎么最近都不来找你了?”
小玉笑道,“娘忘啦?蓝蓝她三个月前嫁人了呀。”
齐妙恍然,又笑道,“蓝蓝跟玉儿年纪相当,她嫁人了,玉儿也该想想自己了。”
提及这事,小玉才明白母亲醉翁之意不在蓝蓝,是在自己这。刚因魏临一事她心底已经有些难过,如今母亲又提这茬,顿时更是难过,轻声,“娘……女儿一辈子陪着您和爹爹好不好?”
见她眼红了一圈,齐妙也笑不出来了。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声,“爹娘也想留你在家,可爹娘终有一日没办法陪着你,到时候,就要别人代替我们陪着你不是?”
小玉眼更红,急道,“娘不要说这种话!”
齐妙抚着女儿,“嗯,不说这种话,只是这事是无法避免的。与其让爹娘挑个你不喜欢的,倒不如大方点告诉娘亲,你心里可有欢喜的人?”
“没有。”小玉一点也不想离开家,离开爹娘。说时还带点孩子气,“连想多看两眼的都没有。”
齐妙苦笑,温声,“要是有喜欢的,一定要告诉娘,否则到时候爹娘挑了个你不喜欢的,那就难办了。”
“非嫁不可么?”
齐妙怎么舍得她嫁,可自己终究不能一世陪着她的。等他们归土后,难道让女儿孤苦地过吗?这不是身为母亲该做的自私事,“嗯。”
小玉叹了一口气。
人啊,还是不要长大得好。
一晃已快腊月,小玉外出回来,果然又瞧见了那邵还。两人见的次数多了,这会已经能说上两句,打声招呼再走。
晚上谢崇华留他用饭,邵还没有多留,早早走了。看得齐妙笑道,“我倒觉得他有几分像当年的你,你像当年的宋大人。”她听丈夫说过当年入京的事,总觉神似。
谢崇华笑笑,“不知不觉竟都过了十六年了。”
“可不是。”齐妙念了一句,又说,“玉儿出生那年,你刚好入京参加会试。”
如今女儿都十六了,日子过得真快。
邵还敬谢崇华为良师益友,每每学术上有难解之处,便会来寻他问。谢崇华也十分乐意和他解释,肯吃亏肯用功的年轻人总觉是块璞玉,谢崇华很是喜欢。而邵还也不怕别人说他和丞相大人攀附关系。
这走动得多了,也吃过一两回饭,邵还越发觉得谢家上下的气氛很是轻松,不同别的官家人。就连谢家的几个孩子,都教养得和别家不同。举止贵气,骨子傲气,不同于那些高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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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临发现小玉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进宫了,想来想去,还是让太监去让她进宫来叙。
她喜欢的果点已准备好,还有院子里的花草都精修了一遍,就连一套茶具,都是新呈上的贡品,他也还是头一回用。可等了半晌,太监回宫,说谢家姑娘身体不舒服,不能进宫了。
魏临也不傻,三番两次说身体不适,他也猜到她到底是真不舒服还是假不舒服。想来也可笑,第一回她这么说时,他还让人送去名贵药材,生怕她难受。可现在……
太监见他紧闭了眼,脸色铁青,小心翼翼道,“那谢家姑娘总不会每回都如此,这是欺君了吧。”
魏临缓缓睁眼,冷看他一眼,“下次再说这种话,你的舌头也不要留了。”
太监惊得一震,忙退后闭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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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已至,京城冰天雪地,白雪皑皑,一夜暴雪,连街道都堵得看不见路了。
百姓扫开门前雪,路才见宽。谢家扫完自家的雪,齐妙就让下人都去清扫街道,好让百姓早点通路。
这路还未开,倒见长子又拿着他的长弓要外出。齐妙问道,“山上雪更多,哪里能狩猎,今天就不要外出了。”
“我跟邵九哥约好了的,不能食言。”斐然笑笑,“昨天我们也说好了,要是山上雪太多寸步难行,我们就跟山下农户买只鸡,烤了吃,也算是狩猎了。”
齐妙摇头微微笑道,“真是越发爱玩了,你不爱念书,可你邵九哥明年还要考会试入殿试的,不能让他成天带着你玩,耽误了人家做功课。”
斐然说道,“我们可不是整天都在玩,边玩边探讨学术呢。”
齐妙知道他天资聪明,如今已成俊朗少年,再过两年就是参加科举的事。但是他就是不如他父亲勤奋,书院里是名列前茅,可谢崇华总觉他还不够刻苦,太知足了。齐妙倒觉知足常乐,丈夫心底,许是苦过,所以不将十分力气用过十二分,他就觉得儿子不刻苦。
所以近来才总将邵还挂在嘴边吧。
邵家家世虽然不比谢家富贵,但也不算太悬殊。而且邵还为人她也满意,就是觉得女儿对他没什么念想,若是有,这女婿倒是合他们夫妻的眼缘。
嫣然一听哥哥要去猎场,便也说要去。听得斐然笑话她,“你不是看不得兽类中箭受伤吗,跑去做什么。”
嫣然转了转眼,“就是想去。”
“就不带你去。”
嫣然鼓腮,“哼!”
齐妙笑笑,这两人,从来都爱这样斗气。
小玉今日又收到太监来传消息,魏临让她进宫去走走。小玉推了几次,他总不会不明白。可既然明白她在推脱,还是让人来叫,那说明他以后还是会继续喊。
与其如此,倒不如说个清楚,可这种事又怎么能说得清楚。
小玉苦恼了半日,躲着也不是办法,便拉着妹妹一起进宫去了。
魏临听见小玉来了,很是高兴,可一听连嫣然也带着进宫,那好心情便如高山瀑布的落水,从上跌至下,摔得又重又痛。
太监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就等他开口。原本已经收起的奏折,又重新拿了出来,半句不说。
小玉和嫣然在宫里等了许久,便有宫女过来送食,领她们去各处花园赏花看雪。魏临一直没出现,说是公务繁忙。小玉却隐约觉得,他是生气了。
嫣然见姐姐有心事,问她怎么了。小玉说没事,嫣然也不好多问。回到家里,送姐姐回了房,连带着她这做妹妹的也因为担心而有了心事。还没回到自己屋里,正好瞧见母亲进了院子,便走了过去。
齐妙见她身上披着披风,便问道,“出门了么?跟你哥哥一样,下雪天也拦不住你们,打小就爱玩。”
“嫣然是和姐姐一起进宫玩去了,才不像哥哥那样贪玩。”嫣然自小就和胞兄黏在一块,后来长大了,长辈不让他们像儿时那样亲昵。她这才往姑娘堆里扎,“扎”了几年,性子已经娴静许多,却依旧是个俏皮人,只是不咋咋呼呼大大咧咧了。
齐妙闻声微顿,“进宫?圣上又来召见么?”
“不是呀,是九公主召的。”嫣然转了转眼,明白过来,是圣上召见?也难怪进宫后不见九公主,许是借了公主的名义吧。不过要见就见,为什么要借别人之口?
“那可见到圣上了?”
“没有。”
齐妙眉头微拧,不安感又加了几分。等夜里丈夫回来,她便和他说了这件事。身为女子,心思更细腻些,已嗅到压迫感,“圣上召见小玉,小玉带了嫣然去,圣上也不露面。这是不乐意小玉回避他吧?这见了还好,可不见,却总觉圣上心中有气。这九五之尊少有人敢忤逆,就怕忤逆得过了,触了他的底线,真将小玉收进宫里去。”
魏临年轻有为,登基后更是收复许多疆土,满受朝野称赞。这样孤傲的人,谢崇华也有些担心他真会冲动之下下旨把玉儿召入后宫,“玉儿可想去后宫?”
齐妙摇头,“玉儿的性子二郎也清楚,哪里是会想入宫的人。而且以她的脾气来说,进了后宫,无异于是进了狼窝。我们在宫外,也难以顾及到。更何况当年厉家外戚干政一事,已让先皇和圣上对外戚掌权深恶痛绝。圣上欢喜小玉,恩宠若不少,那二郎身为丞相,本就得君心。如此一来,难保日后圣上不会防卫我们谢家。且不说玉儿不愿入宫,就算是对我们整个谢家,都是祸事。”
谢崇华早已想好,等自己年过半百,就带着妻儿回故土,悠然南山去。所以外戚干政什么的,问题倒是不大。只是玉儿不想入宫,这才是他所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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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七,明日就是腊八,要过腊八节了。
谢家一早就让厨房做了准备祭祀的食物和东西,天一亮,两辆马车就往郊外赶去。
今日是酒婆的忌日。
酒婆在谢家过世后,是谢家和徐伯一起埋葬的。徐伯最后终究没留下一个子嗣,几年后也过世了。四年来,都是谢家为他们清扫墓碑杂草,每年清明和忌日,都前来上香。
小玉和酒婆感情最深,将她当做祖母看待。而徐伯过世前,令狐家平反后得到的恩赏和大宅铺子,徐伯都依从胞姐的叮嘱,全都留给了小玉,当做嫁妆。
今日天寒,小玉挂念酒婆,心绪难安。回来时染了风寒,大病了两天。喝了药后好转许多,却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偏是这时宫里来人,说后日皇家围场大开,请谢家府上公子姑娘过去瞧看。约莫会有一百余人同看。
小玉身子不适,就推了。围场开的那日,谢崇华在外忙,齐妙也出门了。弟弟妹妹又不在家,小玉在房里待得闷,便出来走动。快到正午,管家来禀报,说邵还来了。
邵还听说谢丞相还在朝廷忙,又意外又觉是情理之中,“本以为今天圣上都去围猎了,谢大人会休沐一天,没想到还在操劳公务。”
小玉笑道,“爹爹他只有想带我们外游时,才会休沐。”
邵还见她气色不佳,问道,“前两日听说你病了,如今好点了没?外头冷,倒不好多走,免得又吹了风。”
“没事的,前几天喝了许多苦药,再不好的话,都对不起我的胃了。”他来这是客,家里没其他长辈在,她身为主人家,总要来见见和他说两句。只是没想到他还会问候自己一句,有些意外。
邵还说道,“我这就走了,谢姑娘快进屋里去吧,不打搅了。”
“嗯。”
等过了两天,快完全康复,齐妙才许她出门。走前又将手中一个暖炉给她,把披风系紧,叮嘱道,“去了何家姑娘那就赶紧回来,不要又跑去大街小巷的铺子闲逛。”
“知道啦。”小玉闷了几天,这一出去,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浑身舒畅。
去何家和几个闺中好友说了半日的话,用过午饭,她才回来。回家途中经过自己的铺子,见铺子里没人,便下车进去瞧看。这一瞧就抓到在偷懒的掌柜了,恼得她责骂一顿。
这是酒婆婆留给她的铺子,她可不能糟践她的心血。直到掌柜认错,她这才准备回去。可从铺子里出来,马车却不见了踪影。不但马车不在,连下人都不在这。她满心困惑,左右看看,真不见人了。
“谢姑娘。”
是男子的嗓音,但却尖细得让她立刻就听了出来。转身看去,果然是平日那常来的公公。
“魏公子在前面茶楼等您。”
小玉猛地一顿,正要说不去,身旁已站来两个高个男子,不就是魏临身边的护卫。那太监微微弯身,又低声说道,“姑娘不去的话,只怕刚才在这消失的人,就回不去了。”
小玉咬了咬唇,一瞬对魏临已生出气恼来。
到了茶楼,太监打开门,魏临正坐在那,面前茶水未动。见她来了,唤她过来坐下,将糕点往她前面轻推,“都是你喜欢的。以前我们来过这一次,两年前的事了。在我登基的三个月前,后来就再也没来过。”
见她脸色不好,魏临也没在意,只是仍旧说着自己想要说的话,“不吃么?如今不吃,以后就很难吃着了。”
小玉终于看他,“什么意思?”
魏临禁不住笑了笑,十分冷然,“朕要见你一面这样困难,那就只能把你留在宫里。这样你就没有借口推脱了。”谢崇华来见过他,说了许多话。说来说去,只有一个意思——玉儿不能进宫。
他是当今的皇帝,可谢家这两父女,却根本不将他当做皇帝。
这话等于将两人之间的窗户纸捅破,小玉本想就这么各自明白地过去,谁想魏临竟摊开来说,还要将她带进宫里去。
魏临见她怔神,唇抿更紧。一会才道,“我让人私下寻你,你不来就罢了,我不气你。可我寻了围猎那样的机会,百余人在,你却还是不来。谢小玉,你过分了。”
“我上回真的是病了。”
“你哪回都是真病。”
“我……”小玉被堵得无话。
两人默然无语,气氛沉滞许久,她才说道,“皇帝哥哥知道我什么不进宫见你的……只是因为突然察觉到了一些事,而那些事,不是我想做的。我敬你为兄、为友,从没有过其他想法。”
“我知道。”魏临看着她,盯得她目光回避,“那又如何?”
被从来都是宽待自己的人冷声逼问,小玉又诧异又难受,脑子像冒了火般,烧得她脑袋疼。
魏临终于是察觉到她脸色不好,双唇也见白色,迟疑,“你真的病了?不是已经过了很多天么,怎么还没好?没找你小叔看看?”
“我没事。”小玉低声,“以前骗了你是我不对,如今你不信我,也不奇怪。”
魏临听她语气软绵无力,真是病了。见她面色苍白,他起身道,“回去吧。”
小玉抬眼看他,声音很轻,“我不想进宫……”
魏临忍气,“你非要现在跟我说明白?”
“如果早点察觉,就好了。”
“什么?”
小玉终于是重新看他,眼已有些红了,“早点知道男女有别……”
魏临紧盯,“我对你是不是不好?你就这么不愿意待在我身边?”
“我只是不想进宫……”小玉嗫嚅片刻,才说道,“爹爹只有娘一个人,我的兄弟姐妹,都是爹娘的孩子,都是我的亲生手足。没有姨娘,没有庶出的弟弟妹妹。这样就挺好。”
魏临愣了愣,“所以……哪怕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你也不愿意留在宫里?”
小玉心里一瞬竟是同意这句话的,知道了这年头,她也有些愣神。真的敬为兄长吗?那为何这种事她会觉得可以?她顿时有些慌。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没有再将他当做朋友来看了?连她也不知道。
她宁可不要知道。
魏临见她久久不答,只是埋头,气色越发苍白,接近惨白。他于心不忍,不再逼问——她如今也算是答复了他。
哪怕不是因为皇宫,她也不会跟了他。
没有一点男女感情在,又怎么能强求。
他喜欢的是怎么样的谢小玉,他清楚。真困在宫里,久了,只怕她也会变成自己最不想看见的那种人。
“玉儿……”
声音不再强硬冰冷,像是从远处飘来。小玉高烧渐重,脑子已经很晕。抬脸看他,俊气的面庞唯有落寞,只看得她满脸不忍。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又痛心,又不得不痛心下去。
眼蓦地一湿。
泪眼看去,想和他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一旦说了,就像将沼泽地的大门打开,陷入里面,再不能出来。泪珠滚落面颊,小玉已经无法再支撑下去。
魏临看她越发恍惚,知道再不能留她,要送去医馆医治。
最痛苦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生生别离。
小玉只觉额上贴来的唇微凉,克制,又慎重,又决然。
寒冬腊月,却比不过两人心中的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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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一过,便是元宵,又迎二月会试,转眼三月。光阴如梭,快得叫人回想起来,便觉不可思议。
殿试之上,从天下士子中挑选的十名进士,对殿试试题各有见解。都是出类拔萃的读书人,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魏临细细听着众人对考题的看法和答辩,十分满意这次的科举人选。前面十人已答完,轮到最后一人,魏临已听得有些疲倦。
可这人的妙答妙论,从声音里都听得出来的激昂,让魏临听得愈发感兴趣,终于是抬头往殿下看去。
只见是个器宇轩昂,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年纪看着并不大,兴许连二十都没有。有着和旁人不一样的朝气,哪怕是自己盯看,他也不畏惧。
太监在旁耳语,“会试一等,怀南邵氏一族的,与兵部尚书宋大人是远亲。”
是以前大央有名的谋臣世家,后来没落过一段时日,如今又崛起了么?魏临面色一如既往冷峻,没有过多的表情。直到目光落至那邵还的腰间,一个冰蓝色绸缎香囊落入眼中,他的神情才微微有变,而那邵还在说什么,他已听不清了。
“走上前来。”
突然落下的话打断了邵还的话,这是前面九个人不曾有的,而且还要他上前。在旁人看来,哪怕这是打断一个人说话,却是天大的恩宠。
邵还上前三步,没听见太监喊“停”,唯有再往前三步。仍是没说话,不得已,继续往前,直到快走到石阶那,魏临才终于开口,“停下。”
那香囊在这里看得十分清楚,那面上的海棠花,是他见过的。虽然香囊好看,可是上头那一朵花儿,绣得有些偏了。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可谁让他仔细看过。
她这几年戴过什么首饰,用过什么脂粉,他都记得。
后宫嫔妃的名字他都不记得,她的全部琐碎,他却都清楚。
邵还不知圣上沉思什么,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连旁边的太监都觉气氛尴尬,俯身请示。魏临面上神情又恢复冷峻,“继续说。”
可心思已完全不在上面。
她说过,香囊是不会随便送人的,除非是……喜欢的人。
邵还既然是宋大人的远亲,而宋大人又跟谢崇华是挚友,邵还认识谢崇华,又和小玉走得近,并非没有道理。
殿下的人文质彬彬,能入殿试,也是才华横溢。俊朗的书生模样,又满腹经纶。原来她喜欢这样的男子,看着儒雅可靠,又沉着冷静。
心底慢慢生出一丝嫉妒来。
嫉妒得连他也不相信自己竟然嫉妒一个书生。
殿试毕,翰林学士拿着众人名册去书房请示名次。
魏临翻看许久,都没定下。旁人只道他慎重择之,毕竟是他登基之后第一次主持殿试,慎重点总是好的。
魏临先定下探花,又在状元榜眼人选上想了很久。
以邵还之才,虽然后半段并没听见,但前面却十分精彩。否则又怎会让他疲惫时引得他抬头去瞧。
可是……
他喜欢的人喜欢他。
现在他还要去让这人做状元。
连贴身信物都送了人,他钦点这人为状元的话,不正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那她就是状元夫人了,还是他亲手促成的。想到这,连魏临都禁不住露出自嘲来。
等了半晌的人见气氛不对,没有插话多问。又等了半日,才终于有人悄声,“圣上……”
翻着名册的魏临稍稍回神,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她说过,如果能嫁状元就好了,就能一直留在京师,因为她不想嫁个武将。打仗时,又颠沛流离。
状元……魏临又已沉思。在旁人再次提醒之下,他终于指了指,“他。”
翰林学士双手捧过名册,上面是两个大字——邵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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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放榜前一天,邵还又去拜见了谢崇华。但没提及殿试一事,因为那日的情形想来想去总觉奇怪,不好向别人多提,免得说圣上失了龙威,对谢家也不好。
谢崇华也不提这个,做臣子有做臣子的规矩,“明日就放榜,无论结果如何,往后你都可来这多走动。”
“大人厚爱了。”
谢崇华还要说些什么,却瞧见总有人趴在门后鬼鬼祟祟往这看。他抬眼看了几次,也认出是谁来了,“嫣然,你在那做什么?”
邵还微顿,往那边看去,就见个俏皮的姑娘从门后走了出来,“爹爹。我路过。”
谢崇华直瞧她,这谎话说得也太不对劲了。
嫣然正经道,“我这就过去了,真是路过。”
说完,就真往那边走了,看得谢崇华苦笑,“我这女儿,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顽劣。都说双生子脾气也会像,她跟她兄长一样。”
邵还笑笑,“姑娘家如此,也挺好的。”他又往那看了看,嫣然已经走了。
用过午饭,想到谢家人要午歇,他便告辞了。出了门进了大街上,忽然有人扯扯他的袖子,回身看去,果真是她。
嫣然两眼有笑,往他手上塞了一个东西,“给你的。”
邵还拿来一瞧,是块叠成三角的黄符。他看着眼眸明亮的姑娘,问道,“你去求的?”
“对呀,专门去给你求的。那凌云寺每天只派十张,我好不容易才抢到一张。”
“十张?抢?那你定是起得很早。”
嫣然重点是在抢字上,可没想到会暴丨露自己早起的事。莞尔一笑,没有作答。看得邵还更是触了心弦,温声,“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辛苦。”
“才不辛苦,早起爬个山,一天都精神。”
嫣然只差没拍个心口给他证明,看得邵还积压的紧张都烟消云散。虽然谢大人和谢夫人都有提过谢家长女的事,他也的确是先和谢家长女有缘分,可他总觉得,还是谢家小女儿和自己投缘。
嫣然察觉到他在瞧看自己,偏头看去,就见了他明朗笑意,也是抿唇笑笑。千言万语都不及这一笑的。
“对了。”邵还从怀中拿了香囊出来,稳稳系在腰间,“刚去你家,怕被你父亲母亲看见,就放起来了。”
嫣然瞧见,忙拿了过来,“你不要再带在身上了。”
“不是你送我的么?”
“这是我姐姐绣的,我缠了她很久才给我。”
邵还讶然,“那你将这个给我……”他咳了一声,放低嗓音,“你将这个当做定情信物做什么?”
嫣然却更惊讶,“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是定情信物?”
“那日你给我,说这个是。”
嫣然想了想,这才回想起来,面上绯红,“错啦!”她哭笑不得,将香囊打开给他瞧,“笨蛋,这里头的这块玉才是呀。”
邵还拿了信物就一直舍不得打开,生怕将线给抽拉坏了。而且香囊精巧,他还真以为这就是信物。这样一想,真真是闹了大笑话。
嫣然见他模样窘迫,噗嗤一笑,嗔道,“呆子。”
邵还也哑然失笑,直到从她手上接过玉佩,才低语,“等明日放榜,我就去你家提亲好不好?”
“还要过一年我才及笄呢。”
“怕别人将你抢了去。”定了亲,他才好好好看她长大,安心仕途。
嫣然捂住耳朵,私定终身可不是她一个姑娘家该做的,“不要跟我说,找我爹娘去。”
邵还方才太过高兴,一时忘了礼节,应答一声,跟她道歉。
两人说说笑笑,倒没看见刚从铺子里走出来的小玉。
小玉认出那男子是邵还,旁边那笑靥如花的姑娘,可不就是自己的妹妹。两人在家里的时候可没见这么亲近,还很生疏的模样。但现在看来分明很熟络。
为何要装着生疏的模样?
她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妹妹长大了。有了姑娘家的心思,再不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了。
街道拥挤,她站在人潮中想着事,旁边行人没有留意,撞在她胳膊上。力道太大,撞得她踉跄一步,差点摔着。
恍惚之际,她忽然想起儿时那京军闯入家中,有人一直牵着她的手。哪怕是最混乱的时候,他也没松手,她也没往护院侍卫身后躲。
他护着她,她信着他。
如今……却再回不去。
满耳喧嚣,满眼纷杂。人那么多,却再没有能让她彻底安心的人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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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五年,宫中又添公主。生母是那最得宠的尹贵妃,刚入宫便封贵人,一年后封贵妃,后宫半数荣宠在身,前有龙子,如今诞下公主,本以为圣上会不悦,但闻得是公主,一早就让宫人送了金银锦缎来,比皇子出生时,赏赐的东西更多。
尹贵妃忐忑了半夜的心终于放下,之前她曾说这回仍盼能为圣上诞下龙子,但圣上淡语想要个公主。一直以为是玩笑话,如今看来,却是真心盼着要个公主的。
伺候在旁的宫人也欢喜,纷纷说圣上爱屋及乌,女凭母贵。
这话在送东西来的老太监耳中听来,却觉讽刺。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哪里是女凭母贵,分明是母凭女贵啊,真是个看不穿的。他暗暗叹息,回了御书房复命。
魏临一夜未眠,如今也没睡,看着奏折的眼有些血丝。听见那去沐华宫的太监在外请安,便让他进来,问道,“小公主如何了?”
“回圣上,小公主万福,过去时睡得正好,生得十分标致。”太监知道他想听什么,就又添了一句,“模样十分像尹贵妃。”
可预料的欢颜却没有在魏临脸上看见,太监一时揣摩不透,没有再多话。
魏临翻阅了好一会折子,却一个未批复,许久才道,“谢丞相的千金出嫁,送些什么合适些?”
太监想了想,问道:“可是谢小姑娘与邵大人的婚事?”
听见邵还的名字,魏临还有些恍惚,他倒是希望是邵还和谢嫣然的婚事。当初两人定亲的消息传来,他还诧异。才知晓自己闹了误会,心结半放,但最终还是没有再去见她。
“不是他们。”魏临面色淡薄,半晌说道,“交给礼部吧,我操这个心做什么。”
原来是谢家大姑娘要出嫁,无怪乎龙颜不悦。太监应了声,小心退下了。
过了数日,魏临才去沐华宫看小公主。
这一日,正好是谢小玉出嫁的日子。
嫁给大学士之子,非国公,非王侯,她果然还是选了个读书人。一如她当初所说,嫁个读书人,不用外放打仗,能每日相见,朝夕共处,她就觉得很好了。
这些东西都是他给不了她的。
到了尹贵妃住处,奶娘正抱着孩子哄。魏临进来,孩子哭声未停,惊得奶娘和尹贵妃都觉触犯龙威。魏临并不在意,撩开襁褓看孩子,哭得小脸通红,泪眼潺潺,模样可怜极了。
“将孩子给朕。”
宫人皆是震惊,宫里的皇子公主有四个,却不曾听圣上抱过谁。尹贵妃更是心有感激,甚至已觉自己离凤位不远。后宫一直无主,看来自己做皇后指日可待。
孩子还很轻,娇小得都让魏临不知何处放手。问了奶娘,才抱得稳妥。
孩子像她母亲么?魏临还看不出来,实在是太小。
许是抱得舒服,也许是感应到了这温柔,孩子一会就不哭闹了。打了个呵欠,脸颊还挂着泪痕就睡了过去。
太监在旁笑道,“小公主和圣上有缘分呢。”
尹贵妃也欢喜道,“小公主还没取名,就等着圣上金口。”
魏临瞧了一会,说道,“叫无瑕吧。”
“无瑕?美玉无瑕,名字取得真好。”
魏临见孩子已酣睡,没有再说话。抱了好一会,才将孩子还给奶娘。也忘了给尹贵妃一句宽慰话便走了。
从沐华宫出来,走在长廊之下,忽觉心头沉落,空荡荡的,无所依从。
这个时辰,她该上花轿了吧。
以夫之姓,冠她之名。
烈日当头,宫中却已近寒秋。
——最终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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