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孙韬率领大军如约抵达京师。
谢崇华已经领着众官等候在城外守候,离了五十余丈,就闻马蹄声往这边走来。众人精神一凛,齐齐往那边看去。
前面百官等候,人多就显眼了。齐夫人撩开马车帘子往那边看去,低声跟丈夫说道,“看来这将军也是个厉害人,不知道女婿是不是也在那。”
齐老爷说道,“不会在吧,让一品官来接,这人是骠骑将军不成。”
两人正说着话,孙韬已经骑马退后,在马车旁边说道,“齐老爷齐夫人,京城到了。不便再随同,就此拜别。”
齐老爷连声道谢,孙韬便领人轻骑,往前去和城门之下。
齐老爷的马车伴着飞沙到了城门,又看了看那边已在相迎的人。人太多,骑在马上的谢家随从都尚且没瞧见,更何况是在车里的低矮地势,也就不看了。让车夫赶车去云雀巷,找他女儿去。
到了城内一问路,百姓皆是热情指路。不一会马车就找到正确方向,倒让齐夫人奇怪,“怎么他们都好像争着抢着要送我们去似的,好像有些眼熟……”
齐老爷说道,“跟在太平县时一样呀。”
齐夫人这才想起来,女婿做知县的时候,他们去探望他们,一问路百姓都抢着指,生怕他们找不到。后来才晓得,那是因为女婿名声好,是个好官,得人尊重。如今看来,也是同理了。
两老感慨女儿不但嫁了个好丈夫,还嫁了个好官。齐老爷便略有得意的问道,“夫人,你后不后悔当初自己那样拦着他们?”
齐夫人默了默,说道,“不会。”哪怕重来多少次,她还是不愿意看着女儿嫁给穷小子,想她嫁个更好的人家。毕竟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而且就算现在要她回答,她大概也是有些不愿。女儿今日安逸,是用了豆蔻年华铺垫而得的,前些年受的苦,她做娘的知道。
女儿过得好还好,要是不好,她定会恨死丈夫,也怪自己没有拼死拦着。
齐老爷没想到她答的这么快又平静,将近十年都无法理解妻子的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握了她的手说道,“重来一次,若忘了如今,为夫也不会再做那样的事了。”
齐夫人听见,终于露了笑颜,丈夫这句话,已能解她十年心结,“老爷好端端说这个做什么,如今妙妙过得很好,如此就足够了。人生哪里能重来的,过好当下才对。妙妙过得不好,咱们帮她改。妙妙过得好,我们跟着享儿孙乐才对。”
齐老爷也坦然道,“夫人说的对。”
马车驶到谢家大门,两人下车看去,门匾的“丞相府”三个大字夺目,看得两老心有安慰。
下人敲了门,不一会就有人来开。听见是主子的岳父岳母,想着主子吩咐过老丈人也的确是这些日子道,忙请他们进去,进去禀报夫人说两老来了。
齐妙正陪着儿女在院子里做功课,听见爹娘来了,喜色难掩,立刻往前厅走去。几个孩子快她一步,已忘那边跑了过去。见着外公外婆,欢喜不已。
齐老爷和齐夫人见了许久不见的外孙,也很是高兴。片刻见女儿从那边走来,容貌未变,比上一回见时气色更是红润,眼里都含了笑,更是欢喜,“妙妙。”
一声妙妙听入耳,惹得齐妙双眼都湿了,“爹,娘。”
齐夫人喜极而泣,眼泪已止不住。齐妙快步上前,与母亲相拥。刑嬷嬷在一旁也是直抹泪,见小姐安好,她也放心了。齐老爷看着很是鼻酸,说道,“这么多人,别哭了,要让孩子下人笑话了。”
齐夫人提帕给女儿抹泪,鼻尖泛红,笑道,“不哭不哭,真是傻丫头。”
刑嬷嬷也拭泪,“可不是,如今日子好过了,哭不得。”
齐妙这才收了泪,冲刑嬷嬷笑笑。她没想到刑嬷嬷也来了,当初让人送她回乡,难过非常。现在见刑嬷嬷依旧精神,也安了心。她迎着爹娘进里面喝茶休息,三个孩子也跟在一旁,和睦热闹。
齐妙见爹娘面上不见疲惫,才觉安心,又有愧疚,“二郎不得空,我们没有去探望爹娘,倒是您们来瞧我们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早就想来京城了,但人生地不熟,现在可算是不怕了。”齐老爷又道,“而且出门遇贵人,碰上个将军入京,便说和我们同行,这一路连半个土匪都没瞧见,路上十分安心。”
齐妙笑笑,转念一想又觉不对,眨眨眼问道,“爹娘说的那将军可是今日入城?”
“对,还在半里地才分开,说不便同行了。爹还瞧见很多官在城门口等他,那将军年纪轻轻,可是跟女婿一样出息着呢。”
齐妙蕙质兰心,立刻知道那将军是谁了,抿唇笑笑。齐夫人瞧她这样笑,便问,“莫非妙妙认识?”
“何止是认识,女儿刚才才刚去过他家,和他夫人说话呢。”齐妙笑盈盈道,“那将军可是叫孙韬?”
齐老爷诧异,“对。”
“他本是利安府副将,后因韬略非常,二郎便力荐他做了将军,也是大功臣,今日进京是去御前听封的。”
齐老爷愣了好一会,才笑道,“真是缘分啊。”
如此一想,那他那晚和孙韬说,认识一个字写得极好的人,想必说的就是同一个人!
竟这样有缘分,等那孙韬得空,定要好好和他喝一杯才行。
齐妙听了两人路上趣事,也觉神奇。等谢崇华和谢崇意傍晚回来,去拜见了两老出来,齐妙也提了这事。听得谢崇华笑道,“改天我请孙将军来家里喝酒。”
“可要先告诉他那老者就是爹爹?”
谢崇华想也没想,笑道,“不说,吓唬吓唬他。”
齐妙也笑笑,真是越发坏了,“对了,这几天陆续来了几个媒婆,都想给玉儿婚配呢。我都一一推了,他们定会说我们眼光高吧。”
“那就说眼光高吧。”谢崇华和齐妙成亲并不算太顺利,又有陆五哥和大姐在前,更是不愿给儿女早早配婚,“早上不是去了孙将军府邸吗,孙夫人眼睛可好些了?”
圣上特地派了御医过去给柳茵治眼,一直有服药,但效果并不太好。
齐妙微微摇头,“儿时就得的眼疾,药外敷内服,又配以针灸,但似乎并没作用。不过孙夫人说无妨,我想孙将军也不会因为孙夫人眼疾而有嫌弃的意思。”
谢崇华想到方才孙韬进城后就想直接回家连面圣的事都忘了,也笑道,“的确。”
齐家夫妻在女儿这住了一个月,将京城内外都游了个遍。圣上听见谢崇华的岳父岳母来了,又听孙韬说了途中一事,又知晓是谢崇意的师父,便派太监前来赏赐了许多东西,还赐了“妙手回春”的金字牌匾。
临近腊月,京师飘雪。这雪齐妙已见过多回,也不稀奇了。倒觉外头天寒地冻的,不愿外出了。前一晚想着丈夫明日休沐,那就能睡晚点了。谁想夜里欢愉完,擦净了身,打算睡觉,他却说道,“明天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齐妙提了提被子将自己裹住,“不要,冷。”
谢崇华侧躺一旁,刮刮她的脸,又软又暖。听见外面大雪仍是簌簌而落,心有所想,“带你去看雪。”
外面太冷太冷,齐妙态度难得强硬,“不要。”她翻身抱住他,说道,“就在屋里待一天吧,我在旁边给你研磨递纸,还会给你揉肩的。”
“我是怕你闷。京城的雪景跟别处不一样,你看了肯定会喜欢的。”
齐妙两眼委屈,“你真要让我这么怕冷的人去吹冷风吗?”
谢崇华哑然失笑,他知道她喜欢什么,现在只是想着外头冷不愿出去,可到了那,定会忘了天寒地冻的。
齐妙转了转眼,“这样吧,你背我去。”
谢崇华悠悠道,“好啊。”
在小树林没人瞧就算了,这从家里出门他竟还答应的这么痛快。齐妙自己可不愿意了,往他怀里蜷了蜷身,“才不要,老夫老妻了,要让人笑话的。”
一听老字,他便低头瞧她,“哪里老了。”
“玉儿都要九岁了。”
“玉儿九十了你也不老。”
齐妙忍不住笑笑,这话她听着喜欢。女儿年纪再大,在做母亲的眼里,都是孩子。但自己年纪一大,在丈夫眼里,却会变得人老珠黄。她又将双手环得紧些,贴着他的心口,“要是真能活到百岁,就好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七十已是寿星,想要活到百年,十分不易。所以也就更珍惜眼前人。
“二郎,明天我们去看雪景吧。”在家还有下人在门外守着,去外面,才是真的两人一起。有他在,又哪里会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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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七,飘了一天一夜的雪,院子门前积雪十寸,路都要不通了。谢崇华早早起身,去拿了衣服将妻子团起来,将她包得里外都不透风,这才满意。齐妙瞧瞧镜子里的自己,都要成肉丸子了,圆滚滚的,抬眼瞧他,“我像不像肉丸子?”
谢崇华看了看,“不像。”
“为什么不像?”
“因为我不想做肉丸子的夫君。”
齐妙当即笑出声,大清早的心情好极了。
用早饭前几个孩子眼睛看着自家爹娘,两眼转了转去,“爹爹,娘亲,你们又要丢下我们出门呀?”
谢崇华说道,“‘又’?”
三人齐齐点头,肃色,“对呀,又。”
齐妙说道,“十月我们一起出去过五回,五回都是带你们的。十一月我们一同出去四回,三回都带了你们。”
这一数好像的确是,三人这才不说话,不过为什么总觉得爹娘老丢下他们自己玩。细想之下才想起来,每次到了一处,等他们玩累了睡觉,醒来后就不见爹娘了。
有这么喜欢玩的爹娘,很让他们操心的呀。
谢崇华提醒道,“你们许叔叔今天也休沐。”
三人了然,“那我们等会去找许叔叔玩。”
谢崇华笑着应声,看得齐妙又念他坏。
用过早饭,三人就去找许广玩了。许广一听是他们三人一起来的,就猜到了缘故,禁不住问道,“你们爹娘又去玩了?”
“是呀,爹爹说要带娘去玩一天,让我们在许叔叔家玩。”
小玉慎重补充道,“除了吃饭。”
许广哭笑不得。
迟早有一天,他也要成亲,生一堆孩子,然后带着妻子去游山玩水,把孩子通通丢给谢家照顾。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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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崇华和齐妙出门时,雪已经停了,但雪飘一天,未清扫之处,像抽出白玉,开出银花,恬静幽雅。眼里所见,皆是白色。到了街道,两旁铺子门前左右堆雪,似画中景致。
齐妙开着小窗往外看,半晌没关。还是谢崇华说道,“不冷么?”
“有点。”
谢崇华笑笑,摸摸她的脸,都冻冷了,探身将小窗关了,“那还瞧。”
“昨天的雪下得大,这门前堆雪好看。”齐妙笑笑,“我知道为什么你非要带我今天出来了,连这普通街道上的雪都这样好看,那你要带我去的地方,肯定更值得去。”
谢崇华感慨道,“可算是让你发现了。”
齐妙笑问,“是不是觉得冬天要带一个怕冷的人出门实在不容易?”
“可不是。等会爬上高塔……”
“高塔?多高?”
“二十一层。”
“……”齐妙有些腿酸。
谢崇华笑笑,“我背你。”
齐妙嘴上应着好,可哪里真舍得让他背。到了那高塔之下,往上看去,许是雪已散去,天色渐见晴朗,能看得见高耸塔顶,“这里是……”
“凌云塔。”
齐妙知道这个地方,这塔非皇族官家所有,而是那凌云寺所建。塔可与京师皇塔媲美,但同样不许私人踏入半步。皇塔只能是皇帝皇后上去,凌云塔唯有住持能上。她带着女儿他们来上香时曾远观过,回来后跟他提了一提,说塔很是壮观,也不知道里面如何,可惜无缘。
没想到他竟放在了心上,这会还带她来了这。她笑问,“你是用什么法子让住持同意让你上去的?”
谢崇华伸手将她的披风系紧,又探了探她紧抱的暖炉,还暖和。听她问,笑答,“如果我说我是下棋赢了方丈,他才同意的,你信不信?”
齐妙笑道,“不信。”
谢崇华笑笑,“朝廷不是每年都会拨款修缮寺庙么,我刚接下圣旨,就有许多寺庙的人来寻我去修,但我去走了几个寺庙,都不觉需要修缮。后来问了知晓内情的人才知,原来是想让我将名额给了他们,一起分银子罢了。”
朝廷做事素来大方,拨银不少,如果要分定能分不少。但出家人这么做,也实在是让人嫌恶。齐妙摇头,“也亏得他们是出家人。”
“后来我便谢绝了他们,穿着常服亲自去走访皇城里外寺庙,见凌云寺破旧,却不来请款,也是奇怪。一问才问出实情来,说往年有请款过,但不得人搭理。”
齐妙想想说道,“定是因为凌云寺真要修,那原来负责此事的人捞不得多少好处,就不给他们拨银。”
“嗯。原来的丞相是厉太师的人。”连这种善款也要贪了去,谢崇华只觉厉太师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后来费了一个月,将凌云寺修好了。住持便寻了我,跟我道谢,又邀我登塔,说冬日登塔,可将方圆百里的雪景尽收眼底,定比我在任何地方看过的都好看,可是只许我一人去。”
齐妙紧接着问道,“然后呢?”
“我想你会喜欢,所以就问如何才能带你去。住持便说,赢了他的棋,就可以了。”
齐妙恍然,难怪他说是下棋赢来的,已然笑开,“二郎真棒。那凌云寺住持听说棋艺超群,还不曾碰见过对手呢。”
谢崇华笑道,“我的棋艺虽不太差,但绝对不能算是超群的,这点妙妙最清楚不过。”
齐妙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住持有心成全。她笑了笑,“住持也是个好住持。”
“嗯。”
可是再好的住持也不能改变他们需要爬二十余楼。
两人不急着登顶,走累了就去廊道那往外瞧看。爬个三四层就停一会,那不同高度的雪景也陆续落入齐妙眼里。从最初的不过半里地,到三里、五里,直到登顶,将银装素裹的附近尽收眼底。
只是从这种高度往外看,屋顶棱角依稀可见,不是纯粹白茫茫一片。近景看雪,远处看景,景象留白,有着水墨画般简单却又直观,让人不能移目的美感。
谢崇华见她都要看痴了,也不出声惊扰她。那双眸越发的亮,越发的欢喜,看来她真的是喜欢的。
“我喜欢这。”齐妙终于是偏头看他,“现在一点也不后悔来这了。”
“那就多看一会,住持说仅此一次。”他有些可惜不能带玉儿他们来,如果是一家人来这,就更好了。
正想着,就听她叹道,“要是玉儿他们能来就好了。”
他微顿,又笑笑,两人果然是已做爹娘的人,有好的总想着儿女。没想起他们的时候,他还觉得他跟齐妙才初识不久。怎会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怎么变。仍是看见一些稀奇的东西景物还会这样开心。
齐妙察觉到灼灼视线,将他的脸推回正面,“要看我回家慢慢看,就这一次上来的机会,好好赏雪。”
谢崇华听了她的话,这才去赏这银装。看来看去,还是不及她好看的。起先他婉拒住持好意,但住持说可带一人,他便说要带妻子来。
如果没赢住持,他也不打算来的。
看着看着,又将目光落回她脸上。
她赏的是雪,他赏的,却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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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元宵刚过五天,利安府那边就有人快马加鞭送了封信到谢家。
谢崇华早早上朝去了,齐妙见是陆五哥的字迹,便去了封口红蜡。这一看信,便笑了笑。看得在旁边念书的嫣然探头,“娘在看什么呀?”
齐妙笑道,“嫣然要做表姐啦。”
本以为她会高兴,谁想她手里的毛笔啪嗒掉下,“完了,有了比嫣然更小的孩子,嫣然要失宠了。”
齐妙见她大惊失色,又觉好笑又心疼,“可是在娘这里,嫣然还是最小的呀,不会失宠的。”
嫣然这才松了一口气,嬷嬷说了,家里最小的孩子才得宠。她仔细观察一番,的确是这样,爹爹就最疼她。不等她想完,却见母亲皱眉,偏身干呕,吓得她忙站起来,“娘你怎么了?”
齐妙摆手说没事,心里倒有些怪,该不会是又有了吧?
等谢崇意傍晚回来,便让他诊脉。谢崇意附指细把,又特地瞧了两回。三个孩子在旁边紧盯,生怕母亲得病。不一会就见小叔叔笑道,“恭喜嫂子又有了。”
不等齐妙高兴,嫣然一愣,顿感失宠,哭成了泪人!
晚上谢崇华放衙归来,刚下马车,就被个小人扑了个满怀,哭得委屈极了。小玉在后面跟来,无奈道,“刚不是不哭了嘛,怎么又哭起来了。”
谢崇华想去看看小女儿怎么了,可她抱着自己的腿就是不松开,要哭倒了似的,“玉儿,妹妹怎么了?”
小玉答道,“娘肚子里怀了个弟弟,嫣然说以后爹爹娘亲不会疼她了,所以就哭啦。娘安慰了她很久她才不哭,就跑来这等爹爹回家,可没想到……”
谢崇华苦笑,“爹爹怎么会不疼嫣然?”
嫣然抽泣,“嬷嬷说不是最小的孩子不得宠。”
“那爹爹疼不疼你姐姐和你哥哥?”
嫣然哭声一顿,好像是疼的,还很疼。
小玉睁大了眼瞧着妹妹,不是吧,竟然一句话就劝住了。那她刚才说了那么多话是做什么,带妹妹真累,还是斐然弟弟好。
谢崇华见她不哭了,笑笑将她抱起,“进去洗脸。”
嫣然趴在父亲肩头上,不哭了。刚才自己真傻,哎呀,哭的眼睛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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