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韬在树林埋伏了半夜,被擒后滴水未进,饿肚子尚可忍受,这干渴却难忍。舔舔唇,舌尖都能察觉到那刮舌的硬皮。
旁边桌上就放着茶水和吃的,偏头一瞧就瞧见了。他侧身躺着,越看越饿,干脆闭眼不瞧。伸腿踢了踢凳子,外面就有人探头来看。倒是警惕,却也让他没逃跑的机会,刚才打破个茶壶想取瓷片割绳,结果茶壶刚破,外面就冲进来五个大汉,将他重新丢回床上去,碎屑也被清走了。
他挪了挪身,底下被褥柔软,比他家里的还软,能死在这种地方,也算体面。不过就是不知道妻子收到消息没,但愿荣哥宋嫂能照顾好她。
想到妻子,连她的脚步声都想起来了。因她眼睛不好,所以即使有人扶着,也是走得很轻,很特殊,他闭着眼睛都能听出来。这会也真的听见了……不对。他睁开眼,蓦地坐起身,盯着那门窗外,真看见一个影子投在窗纸上。
“夫人,到了。”
是宋嫂的声音。
孙韬一顿,紧盯木门,片刻门被推开,一个素衣女子由旁人搀扶,小心跨步进来,看得他愣神惊诧,“茵茵?”
柳茵闻声往那看去,“大郎?”
孙韬气急败坏,“还说是什么仁义之师,竟然把一个弱女子抓来了,我呸!”
宋喜啧啧道,“哎哟,他们还说将军什么都没吃,我瞧啊,将军是吃炮仗了。”
孙韬没想到平时泼辣的宋嫂这个时候竟然还跟他开玩笑,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不过瞧见自家媳妇完好,还提着个食盒,心想应该没被乱党为难,这才放宽面色。宋嫂扶柳茵坐下,过去给他解绳子,说道,“可不要想着逃,外头都是人。”
“解开了绳子,外面的都是萝卜。”只是他能逃,妻子逃不了,所以也不会逃了。他将食盒接来放下,左右瞧她,确定没半点伤,才问道,“你来这做什么?”
“看你。”柳茵摸到食盒,说道,“里面都是好菜,你吃吧,肯定饿了。”
孙韬以为这是上断头台之前的最后一顿,所以才让他妻子来送,没有多言,将里面的饭菜都拿了出来,见碟子那印着龙凤酒楼的字样,说道,“这里的菜挺贵的,就算是最后一顿,你也不要用这么多钱买呀。”
“我知道你喜欢吃。”
宋喜见状,退身出去,将门关好。守在外头时,十分担心。要是夫人劝不动这头牛,那就没谁能劝得动了,那最后将军也是会死吧。
柳茵听他大口吞咽的声音,看来真是饿的不清了。从怀中取了帕子给他,“吃慢点,不急的。”
“我是真饿了,饿得都倒酸水了,让我垫垫肚子先。”孙韬喝下一壶茶,吃下一碗饭,才觉得回了神。动作这才慢了起来,擦擦嘴,说道,“他们没为难你吧?”
“没有。”柳茵沉默半晌,说道,“现在京师当权的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吧,不是说先皇是突然驾崩的么?”
“都不是好人就对了。”半碗饭一碟菜又入腹中,孙韬半饱,继续吃菜,做什么鬼都好,都不要做个饿死鬼,“茵茵,要是大伙给你送钱,你一定要收下,世道要乱了,得带钱防身,知道么?”
柳茵抬眼“看”他,“你在交代后事么?”
饭在喉咙,如鱼刺难咽。孙韬没心思吃了,又喝了半壶茶水,才道,“我不想说死字,也不想说要丢下你一人,可断头饭都送来了,难道不是……”他不忍再说,握了妻子的手,“荣哥宋嫂是有情有义的人,会好好照顾你的。等……等我死了,你就找个合适的嫁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柳茵双手紧握,“大郎,你曾说过,你忠的是国,是大央,不是皇帝,这话如今还是么?”
如果是,她就继续劝,如果不是,她也跟他一起死在这,绝不苟活。
“当然是,如果不是,先皇驾崩的时候,我就殉葬去了。可那样多傻,你丈夫又不是傻子。唯有国家安定,才能让百姓安康。我要的,就是百姓安居乐业。那……”孙韬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盯着她声音微变,“你从来都不主动提这些的,茵茵……难道你在做他们的说客?”
柳茵刚点了头,孙韬声音就变了,十分惊愕,“怎么你会来劝我?你最清楚我是怎么样的人啊!”
语气里满是失望,心中一直忍着痛楚的柳茵听见,也终于藏不住,“大郎,我是来做说客的,只是你听我说,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如果是别人,孙韬早就将那人丢出去,偏偏是发妻,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妻子,他不敢相信她竟然会被劝服,还来对自己劝降。到底是夫妻感情压下了冲动,再开口已十分痛苦,“你说吧。”
柳茵微微松了一气,轻声,“你可还记得宋嫂曾说过她曾经的知县是个铁骨铮铮的好官?”
“记得。”
“那位知县,就是那冀州谢知州。”
孙韬诧异,“竟然就是那乱党,那样的官,怎么会做了乱党?怎么会背叛朝廷?”
“因为他和大郎一样,忠的是国,而非君王。京师不是屡传消息,一直动乱么?连许多清官都被牵连入狱,唯有投奔厉太师,成为他的党羽,方能安然。这种局势,已分明是外戚干政,罪大恶极呀。”
孙韬比她更懂政事,当然明白,“可永王做的事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他们不起战事,至少冀州和我们利安府都不会乱了。”
柳茵逼问道,“那厉太师铲除异己不择手段,他若是良臣还好,至少铲除异己是为了巩固势力更好的治理朝廷,可如今他只是将新皇当做傀儡,太后也只顾外戚,根本不是为百姓谋福利,而是在满足一己私欲。”
“那永王何尝不是在满足一己私欲。”
“永王在封地有贤德之名,如果不是这样,像谢大人那样的人,怎会跟随他。比起厉太师来,我倒是更愿意信永王,能给百姓带来安定日子。”
孙韬已是不明白,“为何你这么信他?”
“我去见过他们了。”柳茵摩挲着他起满了茧子的手,“我也让宋嫂带我去城里走了一圈,见了你平日的弟兄。他们都回家了,挺好的,谢大人没为难他们,还让他们明天就照常去军营。往后的一切职位,都以军功来算,不许塞钱买官,那些挂名的军户,也会撤销。大郎,你在军营里受的苦,在永王麾下,不会出现了。”
孙韬冷笑,“以我这种脾气,他们迟早会受不住,如今能忍我,往后肯定不会。”
“即使不会,他们也动不了你。我给你求了张免死金牌,是永王当着众人的面给的。”
“日后成王,什么话都是假的。”孙韬不信乱党,更不信这种承诺。
柳茵身体本就不好,在外面走了半天,跟人问了半天的话,如今又劝他不懂,十分疲累。看得孙韬不忍,“茵茵,我知道我负了你,可要我叛国,是绝对做不到的。”
“这哪里是叛国,等厉太师大权在握,才真的是易主了,你也才是真的叛国了。厉太师姓厉,不是姓魏。可永王终究是魏家人,这大央也是姓魏呀!”
孙韬微顿,柳茵听他不说话,知道已有动摇,又软声,“我知道你以国为家,可是国姓不存,家又何在。以前先皇在世,至少国泰民安。可太后当权,厉太师弄权,京师早已乌烟瘴气。永王宅心仁厚,从他对城中百姓和将士的态度便可见一二。你哪怕日后发现他有异心,你再说离开,我绝不拦你,你要去黄泉,我也定随你去。只是如今早下定论,我心有不甘。”
话说至此,柳茵也落了泪,“我也有私心的……我知你一腔热血,却没有伯乐出现,怀才不遇最是难忍。可如今伯乐来了,你却视为仇敌,我看着难受,不愿你错失良机。我总觉得这是个大好机会,可以让你施展抱负。国家未定,蛮族未除,你如何能忍心离去?”
孙韬一时无话。
永王起兵,是时势所逼,也是为保性命。孙韬不信他没有一点称王的私心,可都为凡人,这点私心却可以被家国大义给掩盖。他的心愿,不就是百姓过得好,如果永王是个好皇帝,比起太后厉太师之流来,却不知好了多少。
他也是想过安定日子的人,可如今这安定日子,却被厉家搅和得天翻地覆。追究到底,永王起兵的□□,不就是太后□□吗?先皇之死,他不敢妄言与谁有关,但太后之举,纵容外戚,却是大错特错,已是罔顾天下苍生。
那投永王阵营,姑且一试真伪,又有何妨?
若是发现他私心甚重,倒是还有机会将他斩杀,同归于尽,也赚了,总比现在白死得好。
万一……他是贤明君王,自己也不负大央,不负朝廷,更不负妻子。
沉思许久,孙韬长叹,“且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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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韬愿降的消息传来,众人皆是一振,立刻过去迎他。孙韬心中不安,想回家歇一晚,明日会如期去军营。
永王略有迟疑,还是允了。也是秉持那句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亲自将孙韬夫妻送出大门,众人才回来。永王问许广,“军中职位可都安排好了?”
许广答道,“只需将将军一位写上孙韬的名字,就可以明日授命了。”
冀州起兵时太匆忙,官职还是如往常一样,当时也不知能否成功,更没那心思去安排。如今局势稍定,考虑的自然是重新编排军队,明日正式起兵,宣战京师。
永王还没携众人入内,大门急停马蹄声,正是敏感之际,下意识就停了步子,往后面看去,一人被拦在门口,气喘吁吁,许是瞧见了自己,当即单膝一跪,朗声,“闻永王爷领兵除奸臣,清君侧,羽州众将愿听命王爷,归入大军,望王爷收下我们三万将士。”
众人一顿,片刻回过神来,这是闻讯赶来投奔的军队啊!永王大喜,急忙过去将他扶起,请入里面,问他详细。
到了下午,陆续有人过来,皆是远近一地听见永王天降奇兵,大获全胜赶来投奔的。又陆续有百姓过来参军,大多是为了能吃口饭,冲着钱来的。队伍不断壮大,喜得永王更是心定。
谢崇华去外头为妻女和姐姐王妃三家人安排住处回来,见府衙门口排起千人队伍登记姓名,往前走去,从他们的三言两语中已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觉欣喜,步子更快。进了府衙之中,正见永王他们在大厅商议。
永王见了他,面上喜色仍未消失半分,“义弟,快快过来。”他将在座的七八人一一介绍,又道,“这位是我的义弟,文武皆有才华,众位日后有什么事,可以寻他决议。”
几人看看谢崇华,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便笑问,“这样细胳膊细腿的白面书生,可会骑马?”
语气里已有挑衅,谢崇华说道,“文官出身,哪里敢在武将面前班门弄斧。”
他不说他不会,也不说他会,那几人也猜不出他到底会不会,这或许又只是谦虚罢了。没探到虚实,也不好多加挑衅,就将话收下了。
只是他们眼底的不服气,谢崇华都看在眼里。
永王让人送走他们,待走远了,才说道,“他们每人手中都有几万的兵,其中刚才问你话的人,更是一府将军,坐拥十万大军,骨子里有傲气,义弟不要见怪。”
谢崇华拧了拧眉头,“王爷,到底不是自己的兵,难以驯服。而且如今四面八方都有人投靠,如今若不整治,日后更难收他们这些野马。就算是有十万的兵,不能好好为我所用,最后也只会添乱,还会影响士气。”
许广也道,“我也这样以为,那人如今还没有收了野心,从他对谢大人的态度就可看出来。连王爷的义弟都不放在眼里,对王爷也不过是表面客气,我想,他是想借王爷羽翼庇佑他壮大军队,时机成熟,他迟早会走。”
永王点头说道,“本王也知道他身在曹营心在汉,迟早是要外逃的。只是如今利安刚定,他率众前来,我们若和他翻脸,他恼羞成怒转而攻打我们,最后也不过是斗得两败俱伤。”
一时没有想到好的法子,又因还有其他要事要处理,准备明日起兵一事,便暂且搁下。
到了半夜,谢崇华收到赵守备快马加鞭赶到的口信,说王妃他们将要进城,他也顾不得休息,披上衣服就往外走,又问府衙的人,“我五哥还没回来吗?”
“徐二爷还在利安商行办事,说今晚不回来。”
谢崇华明了。打仗要钱,陆五哥又不喜军营,更不想要职务,便安心赚他的钱去了。他忙了半宿才睡下,陆五哥也是如今还不得空回来。这会听见妻儿已来,睡意全无。
到了大门口,见许广出来,好奇问道,“许通判还没成家立业,要去接谁?”
许广笑道,“我挂念玉儿侄女了,不成么?”
谢崇华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见永王没来,那定是代永王去接王妃他们的。
许广正要问他要不要去找辆马车来,就见他一跃上马,稳稳坐在马鞍之上,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他也吃惊,“谢大人会骑马?儿时学的吧,姿势可不像刚学之人。”
“以前家贫,连鬃毛都没碰过。”谢崇华将马鞭扔给他,“快上去,接人。”
许广接了马鞭,跨鞍坐下,又问,“那你何时学的?”
“在太平县做知县,乡镇偶尔有急案,让人抬过去太慢,自己跑过去太累,后来问了赵押司,他便让我学骑马。那时倒没学得怎么好,每日太忙,只是会骑。再后来丁忧在家,才认真学了。”
许广这才解了疑惑,笑道,“倒不知道你有什么不会的。”
谢崇华说道,“还真有一件是无论如何都学不会的。”
“什么?”
“细胳膊细腿的,打不了绣花拳。”
许广明白他是自嘲自己是个弱书生不会武功,也是反讽白日那些将军问他会不会骑马的事,朗声大笑,“改日让他们瞧瞧谢大人白面书生变铁面阎王的时候吧。”
谢崇华本已起鞭,闻言倒是若有所思,一会笑笑,“我知道要怎么对付那些跋扈将军了。”
许广忙问道,“谢大人有何计策?”
正等着他说的许广却见他拿了马鞭高扬,骏马长啸,就见他骑马走了。
“先去将我妻儿接回来再说。”
许广心里急得很,可他如今不说的,肯定也不急着施行。唯有跟在后头骑马同去,接他们进城。
此时三家妇孺,已在利安城外半里。下人在马车外面低语一声马上就要进城,睡得昏昏沉沉的齐妙就醒了过来,摸摸伏在她膝头睡的小女儿,又看看车厢内倚着嬷嬷睡得东倒西歪的女儿儿子,探身将被褥提上,盖住那小身板。
撩开窗帘往外看,月光顷刻从小窗口照入,映得车内更是亮堂,如满铺白雪。月光静谧安宁,也让齐妙心中安宁。
马蹄声响在夜里听得十分清晰,已赶到城门的谢崇华探头往那看去,远远看见一行队伍往这赶来。虽然看不清,但直觉告诉他那里有他的家人在。他盯看着前面,平静的脸上神情已变得急切,这模样是许广没见过的。
他更是肯定,像谢崇华这样的人,哪怕皇位在前,他也不会多看一眼。孙韬心中的秤砣全在国上面,谢崇华心里同样有一个秤砣,是全在家上面。心里无端觉得,某种时候,永王比不过谢崇华。若要他选,他好像更想过后者这样的日子。有家有妻,儿女双全,好似十分美好。
真是糟糕,一瞬间他竟想找个好姑娘成家生娃了!
他晃晃脑袋,此念不能起,此念不能起。等真成了家,定不是他所看见的这样,世上多少家宅鸡飞狗跳的事,他决不能被迷惑了。
胡思乱想之际,那马车已到前面。
月色之下,只见为首马车上,有个妙人从车上弯身出来,还没等下人拿了马凳让她下来,就见谢崇华朝她伸手。那妙人嫣然一笑,也不顾众人在旁,倾身落下,被他抱了下来。脚才落地,就见男子在她额上重落一吻,视旁人为无物。
看得许广对月长叹。
谢崇华抱着齐妙,都不愿松手了,难得局势安定,可以得这温存,实在不想顾及旁人感受,反正都已有三个孩子,他们说不了他们伤风败俗。
齐妙到底是女子,将他手松开,笑看他,“我要是说你瘦了,你会不会觉得我说谎话?”
谢崇华笑道,“不会,我等会就去买两斤肉来吃了,补回来给你瞧。”
“都半夜了,吃了要睡不着的。”
“也不想睡了,想跟你说说话。”要不是那队伍还在等着,他是真想单独和她彻夜长谈的,“上马车吧,一会就到家了。”
“嗯。”
齐妙应声,回了马车。谢崇华也弯身上去,对许广说道,“我的马就劳烦你牵了。”
许广抿紧唇线,说道,“不牵。”
谢崇华恍然,“原来许通判也有妻女要陪。”
许广顿感心有重锤敲来,愤而将他的马牵过,回头他就去找个好姑娘,成家!生娃!让别人给他牵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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