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任的知县大人要惩办洪家的消息如长了翅膀般飞快传遍了整个太平县,在这小城中掀起骇浪。
起先众人见官差将洪康抓走,还以为是一如既往的做做样子,皆没在意。甚至连洪康自己也没有多想,很是泰然跟着衙役到衙门。谁想踏步进去不跪拜,便挨了一声惊堂木,堂上那人脸上毫无开玩笑的意思。见他不拜,立刻让人强压他跪下。
洪康满心不愿,被这一压,便怒了,“你知不知道我妹妹是那杜大人的妻子?你一个七品官竟然敢对我不敬。”
谢崇华既然已经打算要做,自然不会就此罢手。那两箱贿赂的金银还有戴衙役,都在堂下。他从桌上拿出尘封得已经陈旧的案卷,连同贿赂事件后三天内收集的证据,一并扔到下面,冷声,“洪康,你作恶多端,侮辱良家妇人共四十六人,逼死三十七人,对地方官行贿,将前去告状的人通通打入大牢。又私下霸占良民田产,改签地契,占为己有,这些你可认罪?”
洪康惊愕,这才清醒过来,原来这人当真是在寻他晦气,要治他的罪。此时若是放软了话,就真要被关进大牢了,他大声道,“我从未做过,都是那些贱丨人诬陷我。”
谢崇华冷笑,转而面对戴衙役,“三天前本官让你去查洪家,可洪康却给你银子向本官行贿,可有这事?”
戴衙役只知道慕师爷同他说过,认罪的话,刑罚会轻,不过关个三四年。可若是在证据确凿还撒谎,就不是只关三四年了。洪家固然可怕,可这不要命的顶头上司凶起来,却更可怕。他哆哆嗦嗦跪着不敢去瞧洪康,低头说道,“是真、真的。”
洪康一愣,立刻起身过去怒踹他一脚,踢得戴衙役瘦小的身板差点没嵌在地上,痛得他哀嚎。还没来得及再行凶,就被其他衙役拦住,硬生生被制服在地,听慕师爷拿了一本不薄的本子,细数了他的罪证,末了闻得那知县敲了一记惊堂木,冷声,“将他关入大牢,听候发落。”
门外围看的百姓已是惊诧,议论纷纷,见洪康真被押走,也散开,将这件事当做奇谈散开了。
而去衙门瞧情况的洪家下人,也跑回了洪家,跟洪老爷禀报了这事。听得洪老爷手中精美的瓷杯摔落在地,摔得支离破碎,他又惊又气,“那、那谢崇华当真要治少爷的罪?”
“回老爷,的确是要治罪,否则也不会当场数了少爷犯的罪啊。而且慕师爷说那罪证时,又附带大央律法,其中几条,都是死罪,要砍脑袋的。”
洪老爷惊得冷汗直落,那小子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他这才焦急起来,“快将那匹跑得最快的马牵出来,让人送信去给四姑爷!”
那四姑爷就是都转运使杜大人,信送到他手上时,已过四天。
朝廷为集中财权,设权力在府和州以上的都转运使一职,掌财赋并监察地方官吏,而太平县鹿州,便是在杜大人的监察之下。
见是岳父来信,杜大人没有立刻瞧看,将院中花草修剪好,洗净了手,才接了来看。他年近四十,续弦才二十,自己不过小岳父几岁。五年前去太平县暗访视察,偶遇洪家四姑娘,样貌娇艳,便想抬了做妾。寻人问亲,拿了八字一算,竟是十分利他,又言做妻更佳。想来也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便娶进了门。也果真如那先生所说,自己的官路这五年十分亨通,从五品官升到如今的三品官,因此对继室多几分疼爱,对其娘家人,也多几分宽容。
那洪家小舅子诸多所为,早有人报给了他,只是地方官都不处置,他也要给妻子卖个面子,就一直没理会。如今竟真有人敢去动洪康,他倒是对那新知县好奇起来。
那送信来的下人得他问话,答道,“新知县叫谢崇华,农户出身,今年点了二十一名进士。”
杜大人也是进士出身,知晓京城中事,思量半会,问道,“老师是何人?”
下人答道,“不曾查到拜在哪位大人门下。”他来时自家老爷吩咐过,怕四姑爷知道谢崇华和那宋尚书有私交,怕他不肯出面,因此没有提这一茬。可杜大人久在官场,最擅瞧人脸色,这细微迟疑,怎会听不出来。
他没有当场拆穿,只是让他回去,让他跟岳父说他知道这件事了,不日会寻空过去。等那下人一走,他就让人去查谢崇华的事。
不过两天,那人就回了话,这一查才知道原来是吏部尚书的朋友,吏部尚书更是十分赏识他,曾有意要结为师徒,却被谢崇华婉拒。
真不知是该说谢崇华傻还是拧,但有两点可以肯定——谢崇华绝非是个软骨头,是真要拿洪康开刀。其次是宋尚书为人耿直,是朝廷中出了名的铁面阎王,得罪了他,就算是冒死进谏,他也会将瞧不顺眼的贪官污吏送进监狱。
杜大人是不愿得罪那个疯子的,那小舅子的事,他也不愿去理。吏部掌管官员升迁,他很大程度上,也要看吏部脸色。更何况洪康的确作恶多端,到时他压不住了,真查起来,自己也会被拖下水。
想来想去,就寻了个心腹去太平县,去跟岳父家意思意思。特意嘱咐让他拖延时日,慢点去太平县,最好……等洪康入狱定罪了再去。
虽说小舅子被小吏关押会拂他面子,但是比起面子来,自己的官路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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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洪家下人赶回太平县,跟洪老爷禀报。听闻女婿十分担心关心此事,并且说虽然公务缠身离不开,但会派心腹前来,定会救出小舅子,洪老爷这才松了一口气。可谁想那谢崇华竟开堂审案,不日就要将儿子定罪,急得他连夜去了衙门,想私下见见他。
谢崇华刚从衙门回来,官服还未换下,听见洪老爷求见,没有理会,淡声,“洪家少爷的事还没结案,相会易惹人多想,不见。”
酒婆得了话,便去回绝。
谢崇华久不见妻子解腰带,倒是胸口上有掌附来,他低头看去,问道,“怎么了?”
齐妙笑道,“心不像前两天早上跳得那么厉害了。”
“明天就要给洪康定罪了,他的罪,定是死罪。”想到能判恶人生死,他竟一点也不慌,反倒是有丝丝痛快,“有权力的感觉……确实很好。”
嗓音微带感叹,齐妙微微动了动耳朵,“二郎千万不要迷失其中,否则会走歪路的。”
他这才回神,“有你盯看,不会的。”
齐妙点点头,那也要他一直愿意听自己的。他不愿听了,那就真的谁都劝不住了,“前两日县里的妇人请娘和我去赴宴,我推辞了两次,实在推脱不掉,就过去吃喝了一顿,席上收了不少礼。我都一一记下了,明日就买了同等价值的回礼送还,二郎意下如何?”
她办事倒比谢崇华自己办事还要放心,想了想如此也好,免得成了变相受贿。只是如今已为官,却觉妻子更加操劳,多了三分人丨妻的沉稳,少了两分初嫁她时的天真。如今想想,兴许是岁月所致,又许是地位有了变化。
齐妙给他宽衣换上常服,站远了一些瞧,满足道,“新做的衣裳很是合身,我就知道二郎没长多少肉,按以前的尺寸裁的,一分不差。”
谢崇华笑问,“你怎么就笃定我没长半斤肉?”
“你这样辛苦,早出晚归,伏案办公,总是焦虑着,怎么会长肉。”齐妙不忍他辛苦,可私心来说,他还是不要变得像那些得志后就放松了,然后长得一圈肥肉的男子好。如今的他,办事更严谨更细心,更担得起责任,才是她喜欢的。
家中如今多请了四个下人,齐妙不用多忙,尤其是她最为用心照顾的陆芷,生怕她受一点委屈和觉得不适,花费了很多心思。如今遣了个二十出头的仆妇照看,也不用她操心了。
“五哥还没有来信么?”
提及未联系上的好友,谢崇华就觉头疼,“还没消息,五哥做事不应这么马虎的,总觉得……心中不安。”
“二郎千万别多想,不是已经让人去找五哥了吗。我们找不到五哥,五哥总会来找我们的。”
如今也唯有如此,谢崇华走不开,只能让人去找,坐等消息了。
齐妙一会去将收到的礼清点了下,发现少了几样,问了账房,说是婆婆瞧着喜欢拿去了。便自己从账房拿了银子去购置回礼。
沈秀依旧不爱出门不爱和人打交道,这附近的人她不认识,也聊不到一块去,无趣得很。她是越来越想念老家的一亩三分地,还有老邻居们了。今日被儿媳拉去赴宴,好不自在,唯一要高兴的,就是得了许多礼物,还个个不菲,又好看。
她从里头挑了几件,送去给小儿子。进了他院里,就见他背身站在房门前,喊着“躲好了吗,我要找了”。她接话问道,“躲什么?”
谢崇意听见母亲的声音,回身说道,“在玩躲猫猫。”
沈秀哭笑不得,“多大的人了……过来,娘给你找了几件装点门面的好东西,你呀,过两年就要讨媳妇了,还是知县的弟弟,不能再穿得这么随意。”
谢崇意倒不在乎这些,也不想讨媳妇。从母亲手里接过一个玉冠,沉甸甸的又容易碎,还不如他的一根束发布带。沈秀又道,“别光顾着玩,把这玉佩给你哥送过去。然后让你哥给你在衙门里谋份差事吧,做医馆的学徒没前途,一辈子发不了财。”
谢崇意顿了顿,“当初娘不是很赞同儿子去的吗?”
“以前是以前,以前你哥还没出息,如今有了,你怎么能还只做个小学徒。”沈秀想到今日宴席上,一问那些贵妇人的出身,便觉自家儿媳的家世拿不出手了。大夫的女儿……听起来实在小门小户,自己的儿子可是县令,七品官呀。
谢崇意接了玉佩给兄长送去,只是他明是非,绝不会让哥哥为难给自己差事的。将玉佩送去,齐妙也刚回来,谢崇华已去洗身。她接了玉佩,笑问,“是娘让你送来的?”
“嫂子怎么知道?”
“这玉佩是我和娘一起去赴宴时得来的,拿回来时清点过,自然记得。只是怎么是你送来?”
谢崇意笑笑,“娘想让二哥给我找份差事做,只是我不想二哥为难,所以就不提了。对了嫂子,要是二哥问起,你便说是我志不在此吧,免得二哥内疚。”
瞧着三弟越发懂事,身为嫂子的齐妙也欣慰,“我会跟你二哥说的。只是……三弟如今的志向是什么?”
许久不曾想过的事又被放在面前,谢崇意有些茫然,“不知……以前跟二哥一样,想考功名,出仕。可……”可自从揍了一顿温洞主后,他就觉得自己已经做不了干净的读书人了,“如今不知道了。”
“千万不能得过且过,早些寻了志向,才会为之奋进。”齐妙和他年纪相当,可说起话来,却能让谢崇意听入耳。只因他知道这个嫂子不是在教训自己,而是和兄长一样,真心为自己着想罢了。
一会谢崇华回来,让他进屋里说话,又问了他近日读的书。聊了近半个时辰,酒婆又过来说那洪老爷死活要见他,谢崇意这才离开。
从屋里出来,他还在想往后的路要怎么走,竟是全然不知。
走到房门前,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刚和陆芷玩游戏,竟忘了告诉她不要躲了快回去,如今她该不会是还在等他找吧?应当不会这么傻的。
他推门进屋,准备睡觉。躺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陆芷没回去。下床穿鞋去她院子里寻人,一问那伺候的仆妇,说她没有回来,这才急忙回去找她。
县衙内宅不大,寻了几处地方,终于是在假山那小洞找到了她。他弯身瞧看,要不是她穿的绿色罗裙他还记得,差点以为是小洞里头长了青草略过了。
他蹲在洞口瞧着里头抱膝成团,直勾勾盯来的团子,气道,“你就不会自己出来吗?”
陆芷转了转眼,没吱声。瞧见他伸来要接自己出去的手,才抓住,弯身爬了出去。
谢崇意见她衣服都脏了,又不好拍,说道,“下次我随身带个鸡毛掸子,你要是再给我闯祸,我就好好揍你。”
陆芷瞪大了眼瞧他,末了又低头拍身上尘土,“你说了会来找我的,要是我走了,你找不到我怎么办?”
谢崇意本来还觉她笨,这一听,倒是他不守承诺了,说了做游戏的,他却给忘了。他摸摸她的头,“明天给你买两个糖人。”
陆芷展颜看他,“好呀。”她才不会告诉他因为最近老是吃糖牙齿又松又疼了,就好像她才不会告诉他她一点也不怕他说要揍自己,每次不都是说说而已吗?
谢崇意见她俊俏的脸上露出笑颜,倒比默默不语的她好看多了,这才是小姑娘该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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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谢崇华便去前堂断案,齐妙也想趁热打铁,为夫君一举博得秉公执法,不收受贿赂的好名声,便将昨夜买的礼包裹好,准备让下人回礼。
沈秀见她忙活,凑近一瞧,发现都是贵重玩意,问道,“这是做什么?”
“我们上回赴宴不是收了许多好礼么,这些是回礼。”
沈秀好不讶异,“为什么要回礼?还回得这么贵重?”
齐妙淡笑,“他们在县里是大人物,以后二郎还得有事要寻他们问的,关系自然不能僵了。但二郎一上任就收如此贵重的礼,就显得有受贿的意思了。”
沈秀问道,“那怎么还收?不是多事吗?”
“豪绅在当地都有自己的势力,人总是这样,若不收下,不是变成陌路人,而是变成敌人。收下来,便是收了他们的心意,表明不会与他们为敌。而回更贵重的礼,也是借机告诉他们,二郎不是以钱可以收买的官,要想在二郎的管辖地闹事,请他们自己掂量好,不要生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都可安然。”
沈秀心气不顺,听了儿媳的话仍觉不顺,“这买卖亏大发了。自古哪家县令是要自己倒贴钱的呀,我们卢嵩县的许大人,连我们逢年过节送去的鸡鸭都收,从不见回礼啊。怎么自己做了官,却窝囊起来,还得给人家钱了。科举考得那么辛苦,到头来还是穷人家,那做官有什么意思?”
她是不能懂了,总觉憋气,亏她还跟族里人保证,等明年祖祠要修缮,定会出大头的钱。而今看来,根本没脸回老家了。
齐妙见婆婆又想不通,解释了一番,就是解释不过来。沈秀见下人还在帮着包裹,伸手捋了一些过来,“有些是她们说送我的,我的不用回了。”
刑嬷嬷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看向齐妙。齐妙稍稍摆手,“那就依婆婆。”说罢,便指挥下人将东西搬上马车,上了马车才探头说道,“去一趟八宝斋。”
婆婆不让回礼,但一定是要回的。齐妙知道婆婆重钱财,扭不过弯来,多说只会招嫌,干脆明着顺她的意思,背着用其他东西填上。
此时衙门门口已经站满了人,都是来瞧洪家热闹的。熙熙攘攘,将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如此一出大戏,怎能不来瞧看。
衙门“荒废”已久,如今有了人气,倒让一众衙役很是陌生。不知不觉那散漫姿势已消失,站得笔挺,手中拿着水火棍,神色威严。
洪康被逼跪下,回头看去,看见父亲束手无策站在那,心觉糟糕,正要说话,就闻堂上声音威仪——“太平县人氏洪康,市井淫徒,恃势妄为,败人名节,夺其清白,乃禽兽所为。其罪难赦,其人当诛,为县除凶!”
洪康狠盯谢崇华,怒声,“你头上的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谢崇华瞧他一眼,说道,“乌纱帽是圣上所赐,官是圣上所封,你自比圣上,罪加一等。”
洪康差点没背过气去。
“等等。”洪老爷推开守门衙役,踉踉跄跄跑进来,跪身说道,“大人,我儿罪不至死,那些女子都是自愿入我家门,绝非我儿逼迫。请再细查两日。”
谢崇华面色冷淡,细查不过是为了拖延时日,等那杜大人来搭救吧,“证据确凿,无需多言,来人,将犯人洪康押入大牢,明日午时问斩!”
洪康脸色顿时惨白,抱了父亲便不肯松手,哭得撕心,“爹救我,爹救我。”
洪老爷惊得哆嗦,“你、你竟真的敢斩我的儿子?!你知不知道那都转运使杜大人是我的女婿,你怎敢这么做?”
谢崇华神情更是淡冷,“以私情干扰律法,罪又加一等,来人,将他拉下,关入大牢反省十日。”
洪老爷怒气冲上天灵盖,两眼一翻,晕死过去。洪康自觉大势已去,跳气身怒骂,千般诅咒,万句恶言。直到被戴上铁索,才痛哭求情,悔不当初。
可谢崇华已决意治他死罪,无论是恶言亦或哭求,都不改初衷。
那洪康被押下去时,衙门寂静无声,惊得百姓也忘了议论。赵押司记下最后一笔,和慕师爷相看一眼,会心一笑。
——这赌你输了。
——输了,却输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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