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候,在陕西乡试放榜的第二日一大早,高文就去码头和徐珵汇合。
徐大人这次进京城队伍的规模颇大,随行的有赵千户手下两百来兵丁,锦衣卫千户余意和手下二十来个力士。高凌汉等四十多罪官被单独关在一艘船上,被士卒们仔细看管着。

而高文则只带了小鹰一人,他看着清晨的西安城,心中突然有些依依不舍。这还是他穿越到明朝之后第一次出远门,而这一走就是上万里路。他有种预感,这次离开家乡说不定在未来的几十年之内就回不来了。

在他的人生计划中,这次去北京之后会去吏部候选,做个从七品的官员。在官场上混上两年,熟悉明朝政治的运行规则,积累经验,然后参加会试,争取考个进士功名。

按照明朝的制度,官员不得在家乡为官。也就是说,除非高文将来老了退休,再无可能回到这里。

对于高文来说,家乡不过是身体原主人的记忆,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留恋。可是,现在要离开了,竟有些不舍。

母亲眼睛不能视物,也没有来送。只昨天家中客人离开之后,将高文行囊中的衣裳一件件拿出来,用手摸着,又一件一件装回来,说了许多让他在外面多多保重身子,酒不要再吃那么多的话儿。

石幼仪也没来送,她毕竟是个女孩子,以前家教也严,不方便抛头露面。可高文还是听到自己刚出院门,从她房间里传出来低低的哭声。

高文心中难过,忍不住对着她窗户喊了一声:“妹子,你也别哭。等我在京城安顿下来,就让小鹰过来接你跟娘。也就是一年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俞兴言和石廪生终于和好了,两人有说有笑地来到码头。

俞老板握住高文的手,笑着道:“尔止珍重,去京城之后若是安顿下来就写信给我,留个住址。老夫得了举人功名,此生之愿已了。我年纪已经一大把了,接下来的日子自然要啸傲山林,优游于天地,说不好哪天有了兴致去京城寻你。”

高文大喜:“俞老先生若是要去京城,明年不妨同家慈和我家娘子一道来京城,也好出席我的婚礼。”

俞兴言苦着脸:“既然尔制这么说了,老夫来就是。只是,平白要送上一份贺礼,亏了亏了。”

石廪生先前听俞兴言说“得了举人功名,此生之愿已了”的话,本面带寒霜。又听到高文是说要同女儿完婚一事,脸色好看了些。

他走上前里,道:“小畜生,你以前在韩城之所以闯出那么大祸事,差点就人头落地。老夫总结了一下,原因有二,一,好酒;二,好色。所谓酒是穿肠毒药,任你体壮如牛,每日一斤酒下去,不出十年,就要被淘虚了身子。况且,酒后乱性,不定一时口快,得罪了人也不知道。至于色,男儿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不过,事行有度。如果沉溺其中,说不好就百病丛生。男子汉那件东西是宝,不可轻易浪费。”

高文一阵憋屈,自己作为一个现代人,又是死过一次的,对于身体保养历来看重。酒色一类的东西,很是节制。可什么时候,在世人口中却成了好色贪杯之徒了。

俞兴言在旁边看不下去了,道:“石兄,尔止如今可是乡试解元,在咱们陕西也算是士林才子,马上又有做官。你小畜生小畜生地喊,是不是不太妥当?”

“什么不妥当了,女婿半个儿,老子教训自己的女婿还错了?老畜生你废话什么,少在我面前摆你举人的架子。”

俞兴言怒道:“什么女婿半个儿,你是谁的岳丈?嘿嘿,如果我没记错,尔止的夫人同你却没有任何关系。”

“你!”

两个老头又吵成一团。

高文苦笑,也懒得理睬,径直上了船。

说来也怪,两个老先生这么一闹,高文心中的惆怅也消失了。代之是一种难言的激动:我终于离开陕西这片小天地,要去北京了!

船帆升起,码头缓缓后移。

码头上,石廪生和俞兴言还在相互指指戳戳对骂。

高文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这两个老头,这两个老头……

“尔止因何发笑?”一个声音在后面传来。

高文回头看去,正是陕西锦衣卫咸阳千户所千户余意。

余意这阵子身子依旧不成,大热天的在船上被河风一吹,面容苍白起来,说起话来也不出发喘。

“没什么,没什么。”高文忍住笑,心中突然想起一声,道:“这次陕西马政案告破,余千户出力甚大。此番进京,朝廷必有封赏,我在这里预祝千户平步青云。”

余意咳嗽几声,摇头:“高升,高升个什么呀,我这次进京是要交卸手头差事回家养老去了。”

高文惊讶地问:“辞官不做,却是为何,难道是因为身子骨的关系?余千户你也无须担心,京城有的是名医,只需好生调养,未必不能好转。”

余意苦笑:“身子骨是一个原因,其实,我是真的想辞官不做了。一把年纪,什么没见过,什么没享受过,也风光过,也是到退下去的时候。再迟,误人误己。子曰:君子有三思,而不可不思也。所谓三思,乃是思危,思退,思变。这其中,思退最是难得。我们做厂卫的,一辈子干的都是整人的事儿,仇人遍天下,就算想退,人家未必就肯。这次能够退下去,机会难得,自然要把握。否则,那就是没个下场了。”

高文点头:“理解,理解!”

国朝自古以来政治斗争激烈,一但上了政治这个大舞台,就如同是坐上失控的火车,根本就不知道前方是不是万丈深渊,火车什么时候倾覆。

锦衣卫得罪的人实在太多,如今,他们的指挥使马顺已经被文官们活活打死了。说不好有人想要继续挖下去,有仇报仇。

余意以前在锦衣卫北衙干过,北衙负责诏狱天牢,估计什么人结了仇,怕被整。索性就为徐珵出力,攀上这根高枝,想来个平稳退休。

高文这才明白过来,心中也佩服余意的明智和拿得起放得下。

……

高文和徐珵这次进京,因为人马实在太多,又因为罪官中有人年事已高,怕他们在路上有个好歹。于是,走的是水路。

他们的进京路线是船队从西安出发,沿渭河在潼关进入黄河。然后顺黄河向东,进入河南,然后在山东境内转道大运河进京。

虽然路途遥远,却非常舒服。当然,速度也慢。而且,徐珵这人是个喜欢热闹,喜欢大排场的人。每到一地都会叨扰地方官,搞搞社交活动。

行了一月,这才到了山东。高文和小鹰也不知道出席过多少莫名其妙的大大小小的宴会,高文还好,小鹰年纪尚轻,这么吃着养着,竟胖了一大圈。

小鹰之所以得了这么个绰号,那是因为他身轻如燕,有一手飞檐走壁的功夫。如果照现在这个架势发展下去,怕是以后只能去练金钟罩铁布衫了。

这一日,船停靠德州码头。高文正琢磨着要不和小鹰讨教讨教武艺,大家都活动活动筋骨,就有人来请,说是徐珵请他过去说话。

“尔止,有个好消息。”上了徐珵的官船,徐大人满面春风地拉住自己这个最心爱的学生的手,道:“你去吏部选官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高文:“这么快,却不知道是何职位?”

船舱中只有师生二人,他们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么多礼数。

徐珵道:“你现在是举人,只能出任从七品的官职。为师早在陕西的时候已经派人回京活动,找了于廷益,请他代为活动。老夫同于廷益打过交道,也谈得来。回信说,事情不大。”

高文:“于廷益是谁?”

徐珵奇怪地看了高文一眼:“于廷益是谁你竟然不知道。”

高文一脸迷惑:“真不知道。”

徐珵:“于廷益就是当朝大司马。”

“啊,原来是兵部尚书于谦。”高文吃了一惊,心中顿时激动起来。

于谦可是个大英雄啊,若非是他在土木堡之变以后挽狂澜于既倒,守住京城,也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要死于鞑靼人刀下。

他现在虽说没有入阁,却是皇帝最最信任之人。想不到这么一个人物和徐珵私交甚笃,高文大感兴奋。道:“民间一说起于部堂都喊于少保于官保,恩师突然来一句于廷益,还将学生给弄迷糊了。惭愧,惭愧!”

徐珵哈哈大笑:“确实,民间知道大司马表字的人还真不多。尔止,大司马回信说,他已经同吏部说了,让你补大兴县丞一职。”

“啊,大兴县丞!”高文目瞪口呆。

“怎么,尔止不肯?”徐珵问。

“肯肯肯,太肯了!”高文两眼放光:“多谢恩师提携。”

大兴县丞表面上看来不过是区区一个从七品官,甚至连朝廷命官都算不上,可这里面有个讲究。

原来,大兴县隶属于顺天府,县治却在北京九门之中,天子和朝廷的眼皮子底下。

顺天府虽说只是一个府,但位置实在太重要了,直接管辖京畿地区。所以,知府的品级极高,等同于一省的布政使,且有专折上奏的权力,下面的县的地位也比普通省份的县要高上半级。

顺天府中大兴县最为要紧,在这里若是干出政绩来,升迁的速度也比别人快得多。在这里,不知道出过多少高官。能够在大兴县做官,那就是坐上了直升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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